郑飞雪
对于逝去的亲人,很多人会想象他们升入天堂,在遥遥的天国里俯瞰着人间。而我更愿意相信死去的婆婆变成了鬼。
我这么说,并非婆婆和我关系不好。正因为我对婆婆的了解,我确信她成不了仙。婆婆临终前,我买了微型播音器,上面刻有观音的莲花坐像,昼夜不停地在她枕边播唱《心经》。据说,这是引领临终之人从尘世走向佛国的经声,能减轻病人垂死的痛苦。医学已经无能为力,我能帮助婆婆做到的,这是最后的办法。可是,婆婆气若游丝,还是不耐烦地说:拿开,很吵。佛经的力量进入不了她的身体,引不走她躯体里的痛。婆婆在病痛的挣扎中隐忍着,渐渐昏迷,直至闭上双目。佛光最终也没能驱散她身体里的魔,她怎么可能被接引到极乐世界里呢?但婆婆一生辛勤善良,是绝不可能坠入地狱的。所以,我相信她变成了鬼。鬼在人无法了解的世界里行走,正如人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生存。人用人的命名,称呼人类世界里的生命;鬼用鬼的说法,呼唤另一个世界里的灵魂。
我相信,婆婆变成了鬼。她在人间生活时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死后也只能成为一个普通鬼。
我时常被婆婆的鬼魂萦绕着,那是在婆婆去世后不久的日子里。因为失去了婆婆,我们生活的空间、秩序、时间,和往常发生了变化。这异样的变化仿佛有一股奇异的东西在空气中浮动着,我们不言不语,在沉默中思念着。我在厨房砧板上切菜,听见灶台的油盐酱醋瓶咔啦咔啦响,婆婆瘦弱的身影似乎就在旁边帮忙。有时我们家三口就餐,婆婆坐过的位置莫名地传来一声响,像放下调羹叮当的声音。老公听不见这声音,但我听到了,耳鸣一般从我耳梢掠过。据说,女人的第六感官容易接收物像之外的信息。亲人的魂凭着强大的灵气会从地面传导上来,在房屋的某个角落发出声响,或者震颤桌椅。我捕捉到这信息,并且相信婆婆没有从我们生活中走开,一如她生前爱着我们,愿意从老家来和我们一起小住,她不喜欢远离亲人的孤单。
我在琐碎的家务劳作时,她的声音絮絮叨叨响在耳畔。我给孩子穿衣时,她说:轻些轻些,不要扭伤了小胳膊小腿。我抱孩子出门时,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带宝贝去水边玩,离水坑水塘远些。她的声音那么细微、亲切、温和,同往常的语调没什么两样。我同老公说,婆婆的鬼魂没有散去,停留在我们家呢。老公不信,漠然地看他的电视。这样的时候,我很难过,难过得一个人默默流下眼泪。这份悲伤,来自内心庞大的孤独感和陌生感。作为长子,他和母亲怎么不会心有灵犀呢?一位生者感应死者的魂灵,只有最最亲密的人才做得到啊?我能感应到,他怎能感应不到呢?老公淡漠处之的态度,让我对亲人离世的看法,和他隔着一堵墙。我不理解他,就像他不理解婆婆,因而没有感应。
婆婆生前有许多心里话在我面前诉说,这种亲密无间,消融了婆媳界线。她跟我谈她十七岁的婚嫁,不满意婚配的丈夫,一次次离家出逃,又一次次被追回来毒打。后来生下了大儿子,但又不甘心命运就此被小小生命羁绊住,千方百计想割舍这羁绊。她狠狠心,用棉被试图闷死自己的头生子,然后一走了之,但棉被里传来骨肉的啼哭声一下子唤醒了一位母亲的良知。那种爱恨交织的矛盾,一直纠结在她初为人母的年轻岁月里,一直尘封在心底里。许多年后有了媳妇,她像遇见知音,第一次敞开心扉,说出内心巨大的秘密。婆婆把我当闺女又当闺蜜。因为心里沉重的负疚感,她有些惧怕着大儿子,但又深爱着大儿子。长子是亲族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她无法抑制的骄傲、母爱、愧疚,在岁月里厮磨,渐渐变成对长子的一种敬畏。她生前有很多事不敢同儿子商量,通过我,让她儿子按她心思去做。一位母亲很享受媳妇这角色的媒介作用,让生硬的母子亲情温馨了许多。婆婆如生前那样,语气温和地在我面前絮叨着,她有说不完的话。我走哪里,她跟到哪里絮叨。婆婆存在的气息,如花粉一样飘满我们生活的空间。
幼小的女儿看见婆婆死亡后仍然存在。三岁的女儿在客厅里玩,她手指着窗帘,喊:奶奶——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当時,我心里一惊,客厅里就我和女儿两个。女儿步履蹒跚,小跑过去,撩开推拉门的窗帘,巨幅帘幔背后空无一人。以往,婆婆在客厅里和女儿捉迷藏,躲在帘布后面让女儿找喵喵。我不知道,三岁孩子童真的眼眸是否真的会看到传说中怪异的魂灵,还是她和我一样不习惯她奶奶过早离世? 帘幔空空荡荡,在晚风中轻轻飘动,仿佛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散落满地。我宁愿婆婆的鬼魂变成某件物体,占据曾经站过或坐过的位置,变成灵异发出喵喵的声音,让人可触可摸可听,而不是让人回想时,面对一堵墙,生出空空的落寞。
我想证实婆婆死后有没有鬼魂?她的魂灵到底在不在?
那天,回老家给婆婆做“七”。做七,是每隔七天给死者的亡魂做一次祭祀,共做七次。按照当地习俗,婆婆死亡后的最后一个“七”,该做得庄重些。我烧了婆婆生前爱吃的几道菜:豆腐、耳豆、红烧鱼、金针菜……摆满祭祀的圆桌,然后,摆筷子,倒酒,点蜡烛,焚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开始进入重要环节,一一焚烧纸钱。焚化充足的纸钱,死去的亲人就能富足上路了。我一边把冥钱不断往火里扔,一边双眼时时紧盯着桌面的杯具。我想看清楚,杯中酒的刻度有没有往下减少?筷子有没有被触动?哪怕点燃的烛火瞬间被阵风扑灭,或者,风卷起纸灰悠悠飘落到碗碟上面,也能证明魂灵的一丝存在。但是,一切如旧,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生。除了钵盆里的火苗忽高忽低地晃动,空气如凝结一样发不出一丝声响。桌面上的碗筷纹丝不动。时间像一条飘带,被无情抛入渊潭里,引发出阵阵悲凉。我内心一阵酸楚,忍不住喊了起来,对祭桌喊:妈——您在不在呀? 您如果在,弄个响吧。真的,我多想听到空气中传来一丝响动,声响表示婆婆幽魂还在。比如,放下筷子时弄出“吧嗒”一声响;蜡烛燃灭时“呼”的一声响;碗碟碰触时“当”一声响……然而,堂屋里灰烟袅袅,除了寂静,依旧寂静。
我彻底失望了,在这焚香祭拜的时刻,都无法邀请婆婆的鬼魂显灵,先前对她魂灵的感应,只是缘于深切的思念而已。亲人的猝然离世,竟是那么痛楚地揪扯着我的心灵,撕扯着无边的悲伤,连无知的孩子都被我感染了。endprint
自从给婆婆做完“七”回来,我们家分明又響起了婆婆的声音。这次,连老公也感到疑惑。
夜晚,我们仨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半夜时分,我从迷糊中听到琴声,旋律是那么熟悉。这是一把玩具电吉他发出的音乐。是婆婆生前买给女儿的小玩具,曾经在女儿的手上把玩,响过几十遍、上百遍音乐,女儿在玩具音乐中一天天成长。玩具琴坏了,为了这熟悉的音乐,我又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玩具吉他,发出同样的乐曲。我们对这种琴声耳熟能详。但要摁按钮,琴才会响。玩具琴在儿童室的玩具堆里,能响会动的电子玩具很多,为什么单单那把吉他玩具琴在深夜里会自动响起来呢? 琴声叮叮咚咚,夜深人静时格外悠扬。这响亮的琴声充斥着我睡意蒙■的耳膜,我心里既兴奋又感到诡异。老公也醒了,他睁开眼睛也在静静聆听。女儿在一旁熟睡着,我们俩谁也没有起床,心照不宣,静静躺着。一曲琴声响完,音乐自动消失了。夜静悄悄的,像被剜了一个大洞,填满深深的黑暗。
第二天,我仔细查看那把玩具琴,看有没有哪个部件坏了,但它好好的,连按钮也完好无损。如果有蟑螂之类的昆虫碰触开关,没有关按钮,音乐会一直响个不停,直至耗完电池为止。可半夜,它自动响起又自动停止,这就奇怪了。
我特意关紧开关,还包了一层布,把电吉他放进玩具堆底部,不让爬行的虫豸触动。过两天,夜半时分,琴声又自动响起来,响过之后,又自动停音。如此反复,玩具琴在半夜吟唱了三五个夜晚,都在同一个时间段。有一个晚上,我看见婆婆走进卧室,看见我起床,她退到窗帘后面,幽幽地说:我不远行了,以后,就住你们家,客人来,我就躲这里。我看见婆婆打扮得年轻又时髦,身穿长裙,戴着墨镜,与生前判若两人。婆婆生前是个勤俭朴素的女人,从来没穿过体面的衣裳,更别说穿裙戴墨镜时髦打扮了。她的装扮展示出女人崭新的个性。我摇摇老公胳膊,附在他耳朵悄悄说: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老公被我摇醒了,我发现自己原来做了一个梦。但玩具琴的音乐还清晰萦绕在耳畔。我问老公,听见了吗?半夜的玩具琴声? 他坦然回答:听到啦,听到啦。他的回答,印证了我内心的猜测,婆婆的魂灵肯定是存在的。
从此,我一个人独处房间时,忽然感到深深恐惧,窗帘轻轻飘动时,我心里有些发怵。
黄昏,老公带女儿出去玩。我一个人,看见卧室的房门轻轻开了,并没有风,没有一丝风可以吹开房门。角落里传来咔啦响,我开始感到毛骨悚然。我知道,她来了。她是亲人,我多么希望她依然与我们同在,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但现在奇异的声响让我神经过敏,我得时时提醒自己她的到来,因为我担心她无形的手,会去抚摸熟睡孩子的脸。据说,人鬼阴阳两隔,鬼的阴气如果抚摸阳人,会损人的阳气,人就会生病。我为此事深深担忧着。她是隐形的,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来时有什么举止?让人防不胜防。与她共处的期待,渐渐变成我内心的一种折磨。
门被悄然打开时,我感觉她来了,像一朵云,一缕空气,悄然停在我面前。我忍不住跪下来,口中喃喃自语:妈——你还是走吧,你这样子,我实在害怕……我说出了潜意识里的话,我让自己的话惊呆了!我这才明白自己潜意识里原来惧怕着她。侍候不好她,可能会搅乱生活,给夫妻感情带来麻烦。我自以为很爱她,以为这种爱可以收留她死去的鬼魂,即使鬼魂不散,我们也可以相安共处。但独处时的私语出卖了我的灵魂。我这是在拒绝她啊?她生前,我没有赶过她;她死后,我却要赶走她。我很为自己羞愧,羞愧自己当晚辈大逆不道。可我想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就像溺水之人急着要上岸。话已说出口了,又能怎么办呢?
也奇怪,打那以后,半夜的琴声消停了。日子恢复如常,我的心里却多了一块疙瘩。
老公说琴声忽响忽停,是因为琴键的线路接触出现问题。为什么偏偏在静夜时分线路会出现问题呢? 为什么都在子夜时分,像时钟一样准确?这如期而至的琴声,让夜晚充满了诡异。现在琴声虽然停止了,我的内心却捂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把这怪异现象告诉同事。一位有经验的长辈分析,婆婆可能向你索要东西来了。我思忖着,婆婆想索要什么东西呢?婆婆生前处处为别人着想,省吃俭用,对自己没有欲望对孩子没有要求。她想索取什么呢? 我们为她焚化的冥钱也足够她安心上路了呀。长辈提醒:是不是她生前有什么心愿未了?经这一点拨,我如梦初醒。婆婆临终前向我交代过三件事,一是帮她讨回外面别人拖欠的钱,那是她得绝症期间,带病经营的辛苦报酬。这点,老公帮助做到了。二是帮小叔子成家。我当时想也没想就一口允诺了下来,不管婆婆交没交代,当嫂子的绝对不会让小叔子打单身。她交代第三件事时,神情犹豫不决语气吞吞吐吐,眼神疑惑地望着公公,又回眸看着我,我从她略带羞涩的眼神里,一下读出她的心思。我朝她点点头,语气肯定地安慰道:不会的,公公不会的。这是女人与女人之间心灵的相通,不用话语,只一个眼神就交换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尽管婆婆和公公吵闹不休,但公公却是她一生唯一的所爱。如果没嫁给这个男人,她也许会有更好的人生,更健康的体魄,更长久的寿命。但生命里融进了这个男人,她再也爱不起骨肉亲情之外的其他男人。这份深的情,浅的缘,便是婆婆作为一个乡村女人的宿命。她临终的时刻依然担心公公不能长情,会有别的女人接替她的位置,陪伴他后半生。而她自己的路没能如愿走完,却要撒手而去了,她心有多么不甘,多么不舍啊。她转过脸,一字一顿地对公公说:我死后,亡魂要在亲手建盖的房子里待上三年。
最后一句遗言,是公公和婆婆夫妻间的死生契约。婆婆想用亡魂,牢牢纠缠住公公的情感,让他不能逾越他们的婚姻契约。当一个女人面对失望的婚姻,她依然相信鬼魂,用鬼魂显灵的承诺,看牢心中的爱情。她临死也要揪紧公公的心,为她思念,为她痛苦,为她悲伤,用死的余情约束他生的行为。
我深信婆婆的亡魂待在老屋里,是因为婆婆临终的遗言。死者心有千千结,魂会徘徊不去。只要我们回趟老家,她的魂有可能跟着来到我家,就像无数次从城里和乡间往返一样,她会小住我家。
我打算再回趟老家,让婆婆的魂跟着我回去。endprint
我回老家时,公公病在床上,屋里有一位陌生的女人。小叔子神秘地告诉我:这是老爸的女朋友。我的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闷发狠恼怒起来,眼角鼻尖渐渐发酸。我发现挂在厅堂墙壁上的婆婆肖像不在了,被谁摘了下来。我不禁想起婆婆的遗言,这敏感、伤情又聪明的女人,她的预感和疑惑多么准确啊。她想用死亡的鬼魂拴牢不信任的男人,可她成了鬼,却终究也没能拴住这个男人的忠诚。俗话说,人走茶凉。可悲的是,人没走远,茶先凉了。我替死去的婆婆悲哀起来。婆婆去世不到一年时间,最早将她从心里驱除得干干净净的,竟是她用一生生命牵挂的男人。人的情感,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轻薄,多么不堪一击。
我审视着那位陌生女人,她并不比婆婆年轻,也不比婆婆漂亮,却打扮入时,略施粉黛涂抹口红,恋情使她像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焕发着青春力量。她年近六十居然身穿裙子,飘飘裙裾显摆着不被岁月遮盖的好身材。我替婆婆惋惜和妒忌起来,婆婆生前从不舍得花钱装扮自己,从没展示过自己靓丽的风姿,生命就像一片枯叶,被一阵风拽一拽,霎时从枝头凋零了。她若装扮起来绝不逊色于这陌生女人。
也许婆婆的鬼魂早已觉察到老屋里的变化,惶惶不安起来。鬼魂是什么?似一缕烟,或一缕空气?这没有实物附着的气息,在空中飘飄荡荡,怎能去完成自己的夙愿?它只能通过梦的形式,或发出异常响动,搅扰生者,让亲近的生者替它完成心中的夙愿。我恍然明白,近段时间家里的异常响动,果然事出有因。
我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女人拧着抹布擦拭桌椅,边讨好似的上前同我搭讪,问我电饭煲怎么使用?洗衣机是不是坏了怎么转不动?她又舀起锅里的粥,端到公公床前,一口一口喂下去……
看着她缓慢的动作,我心里忽然有些温暖,她在帮我们完成我们不能尽的孝呢。我和老公回老家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都来去匆匆,顶多带些吃的穿的,给些钱,说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我们所做的,与她的细节相比,差远了。而男女间某些亲昵的关照,是子女无法替代的。我恍然明白,公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打动,背弃了婆婆遗言的原因。一个孤独的男人,在寂寞的晚年多么渴望生活的伴侣,有人相伴着,就有温暖。温暖不一定取代爱情。
我从她晃来晃去的身影看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这气息让我想起有关婆婆的梦。婆婆在梦里说,她不远行了,要回来。她变成一位时髦的女人回来,面目焕然一新。莫不是她……
我惊讶地打量她,重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左手拿调羹,右手端碗,粥到唇边,先轻轻吹一吹,再慢慢递送到公公嘴里。这左撇子动作和婆婆生前一模一样;她洗完衣服时,双手用力在空中甩两下,先把左手搭在抹布上,擦干水珠,再换右手,这习惯和婆婆如同一辙。她说话时,由于羞怯,眼白先向边角瞟两下,目光平和与我对视着,我仿佛看到了婆婆的眼神,从絮叨的家常里,流露出亲切、和蔼、慈祥。她的长相、声音分明是另外一个女人,身影里却分散着婆婆零碎的时光,她不同的侧影里飘散着婆婆不同的气息。
我仔细看她,感觉婆婆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浓。她的影子竟然悄悄地靠近我心中空置出来的婆婆位置。我不可能喊她一声妈,不管她有多好,和公公相处有多融洽。遗传血缘的母亲只有一位,含辛茹苦养育子女的母亲也只有一位。生命中母亲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可是,躺在病床上的公公很久不能下地了,生活着实需要有人照顾。排斥她吗?对晚年孤独的公公很不人道。接纳她吗?这样要违背婆婆的临终遗言。怎么办呢?
在生者和死者之间的态度取向,我无所适从。难道,任由婆婆的魂灵烦躁不安,来来去去么?
我只好去做另一件力所能及的事,那就是帮小叔子成个家。说实话,从婆婆去世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我先后帮小叔子介绍了七八位女朋友。见面的女孩子很快被阳刚帅气的小叔子迷恋住,随后,他们又很快分手说拜拜。随着他一次次失恋,我感到肩负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我有些后悔,当初没多想就草率答应了婆婆的遗言。但如果面对一个临终之人的遗言都不敢承诺,愿意让她死不瞑目吗?我始终把相爱看成一件简单的事,两个人相爱了,水到渠成结合在一起。我当初就没太多顾虑,看上老公踏实忠厚,即使他家里欠着外债,也没阻绊住我和他牵手走向婚姻。十多年后,和小叔子恋爱的姑娘们却不同了,每到论嫁,便不可避免地索要丰厚彩礼。小叔子面对着麻烦的经济难题,一次次退避婚姻,主动回绝姑娘。
婆婆生前的心结,现在成了我的心结。一个人的人生大事便是谈婚论嫁,帮不了小叔子成婚,就完不成婆婆生前的遗愿。死者能安息么?怎么解决这棘手的问题呢?继续给小叔子介绍女友吧,相信会有一双鞋子找到适合的脚。
经过不断撮合,小叔子终于要成婚了,面对的依然是二十多万元彩礼难题。我们从一次次的挫败中,也开始一步步精明变通。这次拼足气力东挪西凑,凑足彩礼钱,过了世俗人情这一关,扎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是两口子的事。
婚礼挑选的黄道吉日,偏巧遇到强台风。传说,异常气候会招引异常之物。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婆婆是否作为异相之物存在,还是她早已变成异相之物,专心等候着这异常天气?总之,我相信婆婆若有魂灵,一定会光临小叔子的婚礼现场。天下最挂念儿女婚事的是母亲,何况是一位远去的母亲的心愿?小儿子成婚,她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但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光临呢?像一阵风轻轻吹来,徘徊在房前屋后的某处角落?像一缕空气轻轻荡漾上空,静默地关注着一切?或者,变成一只小蚂蚁徜徉地面,感受着吉祥喜庆的气息?变成一只小蜘蛛在檐角张挂起天网,坐镇网中默默观望着?我用种种奇怪的想象,感应婆婆悄悄到来的气息。
公公大清早就登到楼顶上,独自在婆婆的牌位前默默祷念了一会儿,大概告知她小儿成婚的消息。公公怎么可能将婆婆遗忘得一干二净呢?他们相濡以沫走过半辈子,吵吵闹闹爱恨纠缠早已在岁月里耳鬓厮磨成血肉亲情,谁能阻隔血液里流淌的亲情?公公身边虽然多了陪伴的女人,但他的内心深处依然记挂婆婆的生死约定。他和那位女友好朋友一样交往着,谁也没提及夕阳婚的事情。这倒好,我可以糊里糊涂地省去左右为难的心事。既不背拗公公黄昏恋的憧憬,也不违背婆婆临终的遗言。事实上,自从那女人细心关照公公的生活起居,公公的身体日渐硬朗起来,开始下地走动,分担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省去了我操心。上有家长的感觉,好比头顶蓝天,心里多了一份宽容、自在。endprint
新娘子进门时,忽然狂风大作。按当地习俗,和新娘子生肖有冲突的亲友,不论长幼,都要避开新娘进门的时辰,我们当哥嫂的也在回避之列。新娘迎娶进家门,从厅堂进新房,要穿过长长的楼梯,新房设在四楼。四层楼梯围绕着天井螺旋式攀升。新娘子拽着厚重的膨纱裙一步步上楼,突然,呼啦一声响,楼顶天井临时用来遮挡风雨的塑料布被狂风撕扯下来,飞天而降,不偏不倚,严严罩住了移步上楼的新娘。新娘冷不防被整块塑料布蒙住,满身雨水淋漓摇摇欲坠。她左手扯开,巨大的塑料布跟她开玩笑似的,从右边吹拢过来;她右手撩开,塑料布又从左边围拢来。新娘子奈何不得,脚下一打滑,整个身子斜斜靠在栏杆上,岌岌可危。接着,啪的一声,一块木牌从天而降,恰好砸落在新娘子脚边塑料布上。伴随新娘动作不断甩动,木牌向下滚落,翻动的木牌奇怪地紧紧缠住塑料布,层层向后滑落,塑料布往下脱落,新娘终于探出头脸来。
目睹这一过程的人们由此惊诧而唏嘘。我上前捡起那块坚硬无比的木牌,竟然是被狂风吹刮下来的婆婆灵牌。亲友们纷纷说婆婆显灵了。
我走到楼顶,把婆婆的牌位重新安放好,点燃香炷,默默祷念:妈——您看到了,小叔子成婚了。
小叔子成婚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好像从深深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从给小叔子不断介绍女友,到谈婚论嫁,到举办这场婚礼,有多难多累,就能理解婆婆当初心有多累多操劳,她临终之时竟有那么不舍和眷恋。
我悄声说:妈——原谅公公吧,他的生活真不容易,您走后,他年老体衰需要人照顾……后面的言语,我沉默着。袅袅香烟中,我感应到婆婆透过烟岚向我微笑着。不用多说,她能理解这一切。
您走吧,您放心地走吧——我終于大声地说出来,不再为这句话羞愧。
多年后,我渐渐明白,在不同时期,对远去的婆婆我有不同的心理感应。婆婆刚去世不久,我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因为当时还无法从被婆婆庇护的生活中走出来,好像撑在头顶的那把伞,突然不存在了,要独自裸露在天空下,接受阳光也接受风雨,生命表现出彷徨无助、孤独无依。
当我沉浸在悲伤又试图推开悲伤时,我悄悄地想赶走婆婆的魂灵,其实是想驱散生活的阴影。我害怕某种惯性会悄然改变安逸的生活。
当我们从悲伤学会坚强,成长成熟起来,内心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周遭环境时。我让她放心走吧,其实不是想从内心割舍下这份思念,是因为有足够的勇气承担起生活的分量。同时揣想,如果果真有人间之外的好去处,可以让灵魂安息享福,辛苦一生的婆婆真该舍弃一切,去享没享过的福了。如果,那不是享福的地方,而是一场更艰难的修行呢?婆婆,为了生命尽早轮回,就像生活在人间一样,去做一次长长的远行,继续辛苦地修炼吧。
您放心地走吧。
假如真有来生,我们错开辈分,兴许还能重新认识。那时,或许当作同事,或许结交成知心朋友,或许比邻而居,或许萍水相逢……人生在世,是一场缘。缘起时,相亲相爱……来生,如今世一样美好。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