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芹
一道破落的半截高院墙,隔开了东西院落里住的叔嫂两人。
嫂子人漂亮,走在路上让男人十步九回头,小叔子原来是个唱戏的,因嗓子突然变哑,便被县剧团“炒鱿鱼”了。小叔子的媳妇是剧团的主角儿,两口子结婚两年一直没要孩子。小叔子被“炒鱿鱼”后,媳妇就跟他拜拜了。
几年前,小叔子的大哥跟一个风骚的女人走了,扔下嫂子不管,连家也不要了。小叔子悄悄地对嫂子说,坚持“离婚不离门”!就这样,大哥就把那三间瓦房留给了嫂子。
大哥走后,嫂子很关心小叔子,时常让小叔子把脏衣服从墙那头扔给她,她再把洗好的衣服搭在墙头上,让小叔子拿走。
小叔子很感激嫂子。他只能拿出看家本领,穿上陈旧的戏装,简单地描了脸,站在墙头上为嫂子唱戏。他嗓子虽然有些哑,但唱得还是字正腔圆,韵味十足。
每当小叔子唱完一段,就笑着问嫂子:“嫂子,怎么样,好听吧?”
嫂子就红着脸说:“好听哩!”
这天,小叔子踏在墙头上唱《苏三起解》,唱完之后又唱《红娘》,唱着唱着,一下子踏空了,栽到嫂子的院子里去了,跌倒在墙根底下。
他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叫唤,嫂子就捂着红脸蛋儿直笑。
他对嫂子说,这是鬼使神差地让他落在嫂子的院子里了,是让他给嫂子做点什么呢!
嫂子就把嘴一撇道:“你嫩胳膊嫩腿的,会做什么呢?”
小叔子四处瞅了瞅,发现墙根下有一堆木头,便说:“俺帮你劈柴吧。”说着,就拿起斧头吭哧吭哧地劈起木头来了。
他没多大的力气,不一会儿工夫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嫂子一边用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兄弟,你从剧团下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不去找个工作啊?重活干不了,到饭店或是公司打扫个卫生啥的还不行吗?走着吃总比坐着吃强吧。再说,挣点钱,也好娶个媳妇啊!”
小叔子支吾着说,谁会要像他这样一个啥都干不了的戏子啊?再说,他要是找了工作,离开了这里,那他还不把嫂子给想死啊!
嫂子用毛巾在小叔子的头上拍打了一下,恼怒地说:“俺可告诉你啊,别打俺的主意!”
小叔子笑着说:“嫂子小叔子没大小嘛,俺跟嫂子开个玩笑哩!”
嫂子害怕小叔子把玩笑开大发了,就想把那院墙修整一下。可修院墙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
一年前,她公公把他们叔嫂叫到一起,说当年砌那堵院墙时,瓦匠不小心量错了,本来两个院子应该一样大小,但小叔子的院子少了一尺,所以那道院墙就给小叔子了,算是对小叔子的补偿。
小叔子哭笑不得地说:“留个院墙有什么用啊?”
他爹把眼一瞪说:“在墙根下撒几个瓜籽儿,那瓜蔓子不是就有了地方爬吗?”
爹说完这话,就把小叔子叫到自己屋里,把嘴唇贴在小叔子的耳朵上嘀咕了些什么,小叔子立时就喜笑颜开地点头答应了。
爹把这事处理完了,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从那时起,这道院墙就是小叔子的了。
因此,嫂子只得隔着院墙跟小叔子商量:“那院墙太旧了,再下雨非把它冲垮了不可,是不是请瓦匠把它重新修一下呀?”小叔子眨巴眨巴眼儿,考虑了一下,说等他有时间找瓦匠再把院墙砌一下。
可是,嫂子等了好几天,也不见小叔子请瓦匠修院墙。没办法,她只好趁着小叔子不在家时找来瓦匠,把院墙砌高了,还在墙头上插满密密麻麻的荆条。
这样一来,小叔子的心情可糟透了。
从此,他就不能隔着墙头看到嫂子那俊俏的眉眼了,更不能踏在墙头上为嫂子唱戏了,当然也就不会从墙头上滚到嫂子的院子里,借机会跟嫂子拉家常了。他又不好意思埋怨嫂子。
这天,他瞅着高高的院墙直生气,瞅着瞅着,他就朝着墙头骂开了,他是唱着骂的:“不骂鸡来不骂狗,单骂你这高墙头!你隔俺的心啊遮俺的眼,把俺孤独的心来囚!”
嫂子听到小叔子在“唱骂”,就向小叔子喊道:“兄弟,刚才你是在指桑骂槐地讽刺俺吗?”
小叔子忙说:“我哪里舍得骂嫂子啊?只是嫂子把墙头砌得这么高,还插上了荆棘条子,让我心里堵得慌,我在骂墙头哩!”
嫂子说:“我这样做,对我们叔嫂俩都有好处啊!”
小叔子问:“有啥好处?”
嫂子说:“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吗?墙头高了,就能挡住那些风言风语了不是!”
小叔子说,他是就愿意听那些风言风语呢!
嫂子说,小叔子的心思她明白,可是,她跟他是不可能的,让他就别费那个心思了。
小叔子说,他知道嫂子看不上他这个戏子,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过把瘾罢了,他绝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嫂子,让嫂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嫂子叹了一口气说:“这样最好。”
有一天傍晚,大雨倾盆,狂风肆虐,家家关门闭户,呆在屋里不出来。小叔子却站在院子里大骂墙头:“大雨啊你使劲下,狂风啊你猛烈刮,把这荆棘折断,再把这院墙冲塌它!”
一道闪电,接着一个炸雷,他身子摇晃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因为是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空霎时就晴了。
小叔子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但是,他没有有回屋里换衣服,声音微弱地骂起了墙头:“墙头你让俺真气恼,挡着俺不让看嫂嫂!俺蹬你踢你不解恨,恨不能一脚把你来踢倒!”他唱着,又用脚狠狠地踢着那抹得很光滑的水泥墙面。
小叔子寻思着,这样的鬼天气,嫂子听到他这如泣如诉的唱腔,一定会劝他回屋里去的,或是跟他说句暖人心的安慰话儿。
但是,墙头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朝着墙头那边担心地喊道:“嫂子,嫂子!”然而,嫂子却吭也不吭一声。
小叔子害怕了,忽然想起来,好几个晚上,他隐隐地听到嫂子在哼哼。他几次要问问嫂子到底哼哼什么,又怕嫂子骂他不正经,听嫂子的“墙根”,所以一直也没有敢张口。
现在想起这事儿来,嫂子是不是生病了啊?他顾不得多想,慌忙把梯子搭在了墙头上,爬上梯子,踏上墙头,猛地跳到嫂子的院子里,拉开堂屋门,就进了嫂子的屋。只见嫂子躺在炕上,一只手摁着心口窝儿,翻来覆去地打着滚,龇牙咧嘴地呻吟着:“啊呀,疼死人了!”
小叔子惊慌地问:“嫂子,你怎么了?”
嫂子痛苦地说:“兄弟啊,俺就对你实话实说吧,俺不是不想嫁给你,只是俺的心脏病很严重啊!医生说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俺怎么能让你娶一个活死人啊?”
小叔子大惊失色:“嫂子,你为什么不早跟俺说呀?”
嫂子气喘着说:“跟你说了有什么用?”
小叔子立刻叫来了救护车。救护车到了家门口,嫂子说什么也不去医院,是小叔子跟医护人员硬把她抬到救护车上去的。
到了医院一检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心口也不那么疼了,她就要出院。但是,小叔子要她一定在医院里住下来,医疗费不用她担心。
嫂子犟不过小叔子,只好勉强答应在医院里呆个两三天。
嫂子并没有在医院住下,而是第二天就从医院回了家,到家一看,小叔子正在使劲儿拆院墙呢!
嫂子质问小叔子:“兄弟啊,你这是干什么呀?这院墙才砌好几天,你就要把它给拆了呀?”
小叔子闷声闷气地说:“拆了这院墙,就有钱给嫂子治病了!”
嫂子恼怒地说:“这一堆烂石头也不值几百元钱啊!”
小叔子这回说什么也不听嫂子的,只管闷头拆墙。
嫂子气呼呼地喊:“拆吧,拆吧,等拆完了,我再请瓦匠把它砌起来,还要把它砌得更高!”
小叔子一边抡着镐头砸院墙,一边说:“等我把院墙拆了,再把它砌起来,嫂子愿意砌多高就砌多高!”
不一会儿,嫂子惊讶地发现,小叔子从院墙里扒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他费了好大气力,才把那个铁匣子撬开,嫂子一看便惊呆了,那铁匣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元!
这时,小叔子才告诉嫂子,爹之所以把这道院墙给了他,并不是因为少了一尺才对他的补偿。爹告诉他说,他祖爷爷是个大商人,不幸遭到歹人的暗算,临死前就把他仅有的一千块银元砌在这个院墙里了。
爹本来想着把这一千块银元让他们弟兄俩平分了,可是他大哥是个拈花惹草的败家子儿,所以就把这一千块银元全给了他。爹再三嘱咐他说,让他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才能把藏在这院墙里的一千块银元取出来!
现在,为给嫂子治病,不是就派上用场了吗?说着,他就给医院打电话。
小叔子打完了电话,半天没出声。最后他对嫂子说道:“嫂子,你寻思俺把这些银元用来给你治病,是在讨好你吗?你就是想着嫁给俺,俺也不会娶你啊!你要是嫁给俺,你依然还是个寡妇啊!”
嫂子纳闷了,疑惑地问:“你怎么这样说呀?”
小叔子哽咽着说:“俺也跟你实话实说吧,俺早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俺那个老婆就是为这个才跟俺离婚的呀!俺不是为了什么献身艺术而不要孩子,俺根本不能让老婆生孩子!俺多次想着跟你把这事情说了,可是就是不好意思说啊!”
嫂子惶急地说:“你应该抓紧去看医生啊!”
小叔子摇摇头说,他看过好多医生,但是无济于事。
嫂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看了看那个铁匣子,颤抖着声音说:“兄弟,这些银元是爹留给你的,你应该用它给你治你那个病,不应该用来给俺治心脏病啊。”
小叔子埋怨道:“你说什么呢?你是俺嫂子,是俺的亲人啊!”
这时,街门口突然响起了救护车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