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祸

2016-04-08 23:35周书浩
四川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瓦匠主人家狗子

德富老汉的全部家当就是四间土房。临终前,他把四间土房分给四个儿子,一人一间。大儿子大狗子已结了婚,吃喝拉撒全都在父亲分的那间土房里。他对老婆亚兰说:“靠不了天,靠不了地;靠不了爹,靠不了娘,就自己修房吧。”亚兰没有吭声,她眼里流露的是支持丈夫修房的目光。

修房,就要先做瓦。恰巧有个仪陇县的瓦匠在村里转悠。他背着瓦刀、瓦桶和泥弓,挨家挨户地问:“主人家,做瓦么?”问到大狗子家时,大狗子见送上门来的匠人,喜出望外,问:“价钱咋算?”瓦匠说:“不贵,主人家,您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不会格外的。”大狗子对亚兰说:“那就做吧。”亚兰点点头。“那就做吧。”大狗子又对瓦匠说。

接下来,大狗子和亚兰犯难了:瓦匠的吃饭问题好解决,与他们搭伙,他们吃啥,瓦匠便吃啥;换句话说,瓦匠吃啥,他们就吃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住宿呢?瓦匠总不至于和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吧?况且家里就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床只能两口子睡,不可能让外人也挤在这张木床上,何况还是一个外地的异性瓦匠。大狗子便去找二弟二狗子商量,说让瓦匠与他合铺睡一段时间。二狗子听说大哥要修房子,眼红得很,心生嫉妒,一口就拒绝了,说:“不得行!”大狗子又去找三弟三狗子商量,把对二狗子的话对三狗子说了,三狗子也不同意。最后,大狗子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幺弟四狗子商量,四狗子见二哥三哥都没同意,心想,自己不答应为好,也拒绝了。

大狗子没有办法,怏怏地回到屋,对亚兰说:“老二老三老幺都不愿意。爹娘死了,树倒猢狲散。真是应了前辈人说的‘弟兄指望弟兄穷的老话,各顾各的了。”

亚兰也想不出办法。

瓦匠看出了他们的难处,解围说:“主人家,睡觉的事好办,就给我备一个地铺吧。我一年四季与泥巴打交道,睡地上,没问题。”瓦匠这么一说,大狗子便动心了,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亚兰却不同意,她有她的想法:两口子在一间屋里生活本身就带有私密性,现在又住进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私生活不是受到了侵犯么?还有何隐私可言?做啥事都会碍手碍脚、不方便得很。大狗子猜到了老婆的心思,加压道:“总不能让师傅睡在屋檐下吧。那样,会着凉的。村里的人看见了,也会笑话我们。我不愿意受到别人的指责。”这么一说,亚兰也就无可奈何了:“那就在屋角打地铺吧。”

瓦匠的住宿问题勉强地解决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选土。做瓦要选黏合性强的泥巴,这样做的瓦坯才不易碎裂,才易结构。大狗子带着瓦匠在房前屋后找寻了半天,最后选择了自家包产田的一个角落取土。

做瓦的地点就在院子里。大狗子和亚兰运土,瓦匠用锄头把他俩运的土块敲碎,拌匀,然后垒成一座土山,再然后把土山削平,把土搅和了,泼上适当的水,人进去用脚踩,这还不够,把牛也赶来踩。人踩、牛踩,直到把湿泥踩得粘粘的为止。

瓦匠赤着脚,胸部和腰被一件塑料布护着,防止泥浆溅到身上。他手持细钢丝做成的泥弓,弯腰削泥。大狗子当助手,协助他搬运被削成各种块状的泥,然后码成一个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高约四尺五寸的长方体泥墙。瓦匠干得非常卖力,一刻也不停歇,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掉下来,落进泥里。他偶尔空出一只手来,用手背往额上一抹,手指上的泥还是或多或少粘在了额上或脸上。擦拭了几次汗,瓦匠的脸便成了一个泥脸,看了令人发笑。但没人笑,笑什么呢?这是干活啊!看着瓦匠干得专心致志,大狗子倒是松懈得多,他搬运一会儿泥块,就抽一支纸烟。他抽烟时,也递给瓦匠一支烟,瓦匠总是摆摆手说:“不会,不会。”大狗子心想,手艺人出门烟都不会抽,还叫啥手艺人?

瓦匠说:“让风吹一吹泥巴,水分适当少些,不干不稀的泥正好做瓦。”对这样的技术性较强的活儿,大狗子一窍不通,他喉咙里“哦、哦”了两声,算是应答。瓦匠说:“做瓦要晴天,最好太阳大,瓦坯经暴晒,干起来也快。”大狗子似懂非懂,嘴里仍是“哦,哦”地应答。瓦匠说:“如果明天不下雨,就可以做瓦了。”大狗子便抬头望天,观察气象,满有把握地说:“看样子,明天天不会变脸,不会下雨。”

夜饭后,亚兰在屋角铺上席子,放上被子、枕头,地铺就成了。她对瓦匠说:“师傅,将就点,委屈你了。”瓦匠有些感激地说:“出门人随遇而安,不碍事。”

洗了脸上的泥浆,洗了脚上的泥巴,瓦匠便在地铺上睡了。见他打起了呼噜,大狗子和亚兰才上床睡觉。

一夜相安无事,天在该亮的时候就亮了。瓦匠比大狗子夫妇起得早。他站在屋檐下望天,见东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头顶的天空深碧如洗,便对屋里的大狗子夫妇说:“主人家,今天是个大晴天,估计中午也没有偏丈雨,可以做瓦了。”

瓦匠开始做瓦。

瓦匠是一个爱干净的瓦匠,尽管他常与泥巴打交道。他穿着一件塑料布制的长裙,戴着同样是塑料布制的袖套,搭好做瓦的木架,把外壁罩了一层棉纱的瓦桶放在木架上,旁边置一盛水的小木盆,盆沿上搁着瓦刀。他手持细钢丝做成的泥刨,来到长方体的泥墙边,用泥刨将泥墙顶部削平整、光滑后,侧着身子,将泥刨放到泥墙一端,双手按住泥刨两端,呈水平方向使劲往后一拉动,一块长约三尺、宽约一尺、厚约一寸的泥皮便与泥墙分离。瓦匠放下泥刨,摊开手掌,小心托起泥皮,快步走到做瓦的支架前,把泥皮往瓦桶上一围,一手扶着瓦桶,空出一只手来操起瓦刀,在旁边的小木盆里顺便让瓦刀带点水,瓦刀便迅速地在瓦桶外围的泥皮上上下左右抹动,随后,扶瓦桶的手也握住了瓦桶可以开合的柄,旋转瓦桶。瓦刀在瓦桶上边抹边发出“嘭嘭”的拍打声。瓦桶外围的泥皮被带水的瓦刀抹得十分柔滑,光鉴照人。瓦桶外围的泥皮被拍打得严丝合缝时,瓦匠放下瓦刀,双手提起瓦桶柄,从支架上取下,跑步放到一块平整的地面,将瓦桶柄往里一收,木制的瓦桶便被取了出来,留在地上的是一个圆柱状、空心的瓦坯。瓦匠从刨泥皮到做成一个瓦坯,要不了一分钟。大狗子以前见过其他瓦匠给村里的人做瓦,知道这个时间不算多。眼前这个瓦匠算是高手了。他做瓦动作敏捷,技术熟练,看得大狗子和亚兰眼花缭乱。瓦匠将一块块泥皮很快变成瓦坯天赋般的技能让大狗子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瓦匠把死的泥巴变成了有模有样的瓦坯、立体的瓦坯。要是瓦匠不做瓦,大狗子想,瓦匠有可能把这堆不说话的泥巴变成泥牛、泥猪、泥狗、泥人什么的。可以这样说,瓦匠想把泥巴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瓦匠太聪颖了,他心灵手巧,鬼斧神工,哪里是一个小瓦匠,分明是一个隐藏在民间的艺术家,不为人知的艺术家。劳动是快乐的。虽说瓦匠沉默不语,专心致志做瓦。但瓦匠内心一定在歌唱,歌唱劳动,歌唱生活,歌唱自己的手艺。不是么?那快速旋转的瓦桶在支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和瓦刀拍打泥皮发出的“嘭嘭”声不是歌声么?连工具都在歌唱,哪有人还不歌唱的道理。歌一定在瓦匠的心里唱着呢!难怪做着瓦,他那么认真,那么沉醉,瓦匠一定是被内心的歌声打动了。

大狗子对瓦匠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对做成的瓦坯非常满意。那些做成的瓦坯齐齐整整、一排排、一行行摆放在平整的空地上,前面看,错落有致;后面看,队列分明;左边看,有阵有势;右边看,井然有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赏心悦目,都令人舒服。大狗子甚至在想:瓦坯要是人的话,他就要喊“一二一,一二一”、“向前看”、“向左转”、“向右转”、“稍息”、“立正”的操令。大狗子没当过兵,无军营生活经历,这些操令是他从电影上看来的。如果这些瓦坯是人的话,他一定要指挥它们重新排队,指挥它们在院子里齐步走,变着各种形式的队列。这些瓦坯哪里是瓦坯,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太阳下,它们发出泥土的清香,朴素,接近生活,不花哨,大智若愚,拙中藏巧。大狗子一个瓦坯一个瓦坯地数着,看瓦匠一个上午做了多少瓦坯。他像一个内行,检查、验收瓦坯,看瓦坯有无砂眼,看瓦坯圆不圆,看瓦坯表面毛不毛糙。结果,他实在挑不出啥毛病,给已做成的瓦坯全都发了合格证。

夜里,瓦匠在地铺上睡下后,大狗子才熄灯,然后与亚兰摸索着上床睡觉。上床不久,大狗子便在被窝里耍小动作,暗示亚兰亲热。亚兰把大狗子不老实的手推开,在他耳边悄悄说:“你就忍一忍吧。瓦匠师傅不是在屋里么?”大狗子悄悄说:“这种事忍得么?简直是在杀我!”亚兰悄悄说:“那就再等一下,瓦匠师傅睡着了再做吧。”大狗子把头伸出被子外,朝黑暗的屋角一望,又把头伸进被窝,悄悄说:“他已睡着了。”亚兰不相信,悄悄说:“你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睡?等到半夜做吧。”大狗子无奈,只好坚持、克制着,心里希望半夜早点到。

半夜时分,屋角响起瓦匠的鼾声。白天他从不歇息,做瓦太劳累了。大狗子与亚兰乘机亲热起来。他俩小心翼翼地动作着。但是,身下腐朽的木床不配合,在他俩动作时,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初听有点像老鼠偷食谷仓里粮食的声音,又如同瓦匠做瓦时瓦桶快速旋转的声音;细听,就能听出名堂了。他俩明白,责任不在于木床,在于人,便放慢了节奏,收敛了大起大落的动作幅度,谨慎而又保持分寸地工作。但木床还是不争气,它太敏感了,床上男女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它带来程度不同的反应,这反应就是老鼠偷吃谷仓里的粮食、瓦桶快速旋转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床上的人稍微一动作,“嘎吱嘎吱”声就通过木床表达出来;床上的人不动作,木床就是木床,就是哑巴。没办法,床上的人一狠心,最后选择了快速度、强节奏,想在时间上争取胜利。结果,那木床就大喊大叫、肆无忌惮地“嘎吱嘎吱”起来。床上的人就像高速奔驰的车辆一样,急刹车已不可能了,就只有由“车辆”高速奔驰,顺水推舟、高歌猛进,直至达到目的地才熄火。

能说瓦匠是睡着了吗?鬼知道。就在木床刚开始“嘎吱嘎吱”时,瓦匠就被这种怪怪的声音弄醒了。瓦匠像个侦察兵,耳朵里、头脑里收集的全部是有关半夜木床为什么发出声响的原因方面的信息。只不过他伪装得好:一是靠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什么也就无法看到;二是佯装熟睡,继续保持着虚假的鼾声——这种节骨眼上,除了上帝,还有谁来揭露他在装睡?但那顽强的“嘎吱嘎吱”声不绝如缕地困扰着他,准确地说,折磨着他。瓦匠只好继续装睡,继续把鼾声发出得体面一些、像鼾声一些,伪装得像正在发生地震也不知道一样。瓦匠心里清楚,这关键时刻,自己的一个翻身、包括鼾声的不均匀或不持续,稍微的风吹草动都是不道德的。瓦匠隐忍着,就像邱少云同志被烈火包围了,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在熊熊烈火中仍然坚持不动一样。瓦匠此时唯一的想法是,希望床上运动的人尽快结束运动,旁边的木床早一点停止它那“嘎吱嘎吱”的呻吟。但问题是,床上的人停止运动、木床结束呻吟后,随之而来的与此相关的丰富联想还不会停止。它将继续困扰、折磨着一个孤枕难眠并且还要装成熟睡的样子假装什么也不晓得的人——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

木床平静下来了,床上的人进入了梦乡。而屋角的瓦匠却再也无法入睡。漫漫长夜,就是要煎熬他似的。

次日,瓦匠的眼角红红的,布满了血丝,显然,是没有充足的睡眠造成的。大狗子和亚兰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俩若无其事,因为他俩认为瓦匠对他们昨夜的行为一直还蒙在鼓里。瓦匠不敢拿正眼看他们,一看他俩,脸就红红的,像做了贼,也像做了亏心事。瓦匠看他俩,眼光飘忽、游离,特别是看亚兰,如果亚兰也无意中看他时,瓦匠的目光就有些惊慌,像躲避要抽打自己的闪电。瓦匠不说话,埋头做瓦。显然,他今天的劳作与上一天相比,在速度上慢了下来。他有些力不能支,力不从心。一整天下来,他做的瓦坯明显地比上一天的少一些。

瓦匠做瓦时,大狗子也有事没事和瓦匠摆龙门阵,说些闲话。大狗子从瓦匠嘴里得知,瓦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家里弟兄多,与自己一样,为长。因为穷,至今还没有结婚。亲戚和村里的好心人曾给瓦匠介绍过对象,因为穷,别人嫌弃他,谈对象未成功。瓦匠便学做瓦,想学一门手艺挣钱,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瓦匠学了两年做瓦的手艺后,便独自出来闯世界了。他做瓦去过渠县、营山、南部,也到过巴中、平昌、南江,最远还到过陕西的汉中,这次就是从南郑县一路做瓦做到通江县来的,再从通江县平溪镇到麻石镇,最后来到瓦尖山村,给大狗子做瓦。瓦匠告诉大狗子,天下那么多人家,那么多瓦匠,哪个瓦匠给哪户人家做瓦是天老爷定了的。瓦匠一边做瓦一边问大狗子:“主人家,您说是么?”大狗子觉得这话奇怪、神秘,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就顺着瓦匠的话说:“大概是吧。”

自从听到木床“嘎吱嘎吱”响后,在接下来的连续几个夜晚,瓦匠都失眠了。床上的一男一女睡得一塌糊涂,屋角地铺上的瓦匠却辗转反侧。瓦匠一想到木床上睡着的一男一女,就魂不守舍,就灵魂出窍。他努力想清除内心的杂念,可愈是这样,事情愈糟糕,适得其反。他恨自己贱,恨自己没骨气,但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什么身边就没个女人?为什么大狗子身边就有女人躺着?瓦匠想起这些,心里就更乱。因为心里有那么多的纷乱,也就愈发不明白,不明白这个世道,不明白命。最后,瓦匠只有将内心的疑惑和纷乱无可奈何地转化为对大狗子的羡慕,既而嫉妒。

一天夜里,在瓦匠走火入魔、想入非非、不能自拔的时候,旁边的木床又“嘎吱嘎吱”响了。瓦匠一听到这响声,就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心悬吊吊的,仿佛要从口中吐出来。他浑身火烧火燎,如同涨满了什么,要爆炸似的。瓦匠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要发生什么了。他没有打呼噜,也无法继续装睡,激动使他不可遏制地发出了一声微弱而又痛苦的呻吟。随着他的呻吟,旁边的木床立刻平静下来,悄无声息。瓦匠心惊肉跳,心想世界末日到了。就在这时,一股罪恶的体液冲开了生命的阀门,瓦匠如释重负,脚手如同捆绑了似地瘫倒在地铺上,不动了。沉默,除了沉默,屋里只有黑暗。地铺上的人和床上的人仿佛在较劲,看谁不吱声,看谁不弄出响动,看谁忍耐得久。沉默,持久的沉默。此刻,地铺上的人和床上的人心有灵犀,仿佛只有沉默才能表示对彼此的敬畏。

事情已经败露,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就仿佛瓦匠和大狗子、亚兰之间隔着一张神秘的纸,现在,纸已被大狗子、亚兰捅破,瓦匠从捅破纸的那一瞬间察觉了世间的隐秘,人心的隐秘。既然捅破了,遮蔽、掩盖真相还有啥意义呢?这一次,是大狗子和亚兰不好意思了。大狗子看见瓦匠,脸红红的,有些欲盖弥彰;而亚兰就干脆躲着瓦匠,吃饭时,也不上桌子,把菜夹到饭碗里,端出去,在一边吃。倒是瓦匠坦然,像是经历了一次人生变故、洗礼,长了一次见识后,不再大惊小怪。

一周之后,瓦匠把院子里的泥全部做成了瓦坯。最初的瓦坯经风吹日晒,已全部变干,呈现出泥土质朴的本色。用手指去敲瓦坯,瓦坯便发出清脆的“嘭嘭”声,如同乐器,余音袅袅。瓦匠教大狗子拍瓦坯。这些桶状的瓦坯还得经手把它们拍成单独成片的瓦块。这是一项技术性极强、要求极严格的活儿,不经过专业训练是完成不了的。瓦匠先做示范。他用胳膊抱着桶状的瓦坯,手掌在瓦坯的凹槽处很有分寸、游刃有余地一拍打,桶状的瓦坯便裂开了,先是分成两半,而后瓦匠用手掌再拍打,便分离成一块一块单独的瓦片。大狗子照着瓦匠的方法拍,不是用力过猛,把瓦坯拍碎了,就是用力太小,瓦坯未分裂开。为了减少瓦坯的损害,瓦匠决计一人拍,大狗子负责把瓦片搬运到淋不到雨的地方码起来。瓦匠告诉大狗子,做瓦是一桩繁琐的技术活,先是选土,然后踩泥,再做瓦坯、拍成瓦片,最后才装在窑里烧制。从窑里出来时,泥做的瓦片经高温煅烧后,才变成铁灰色的、坚硬的瓦,那才是真正的瓦。瓦盖在房顶上才能遮风蔽雨;有了瓦,室内才冬暖夏凉。大狗子心服口服,终于明白了“行行出状元”的道理,也由衷地对瓦匠产生了敬意,不再单纯地把瓦匠视为一个流浪的手艺人。

目前,做瓦的工序完成了一大半。下一步,就是要将泥瓦片装进窑里烧制了。烧瓦还要到山上砍柴。大狗子与亚兰谋划着砍柴请村里的人帮忙的事。烧一窑瓦,天气好的话,少则几十捆柴;要是天气不好,多则上百捆柴都有可能。仅柴凭他两口子从山上就运不回来,需要大量的人力砍伐、搬运。砍柴、搬运柴,要请人代劳,就要供给吃食、烟、酒,要上街买肉,烟、酒自己也生产不出来,也要钱买。两口子一合计,吓了一跳,仅这一笔开支就需要上百元,还不包括瓦匠的工钱。起初,大狗子做瓦是迫于无房住,硬着头皮临时决定的。也没想到瓦匠自己送上门,来得如此急迫,根本没有物质上的准备。家里只有几十元钱,还是亚兰的私房钱。几十元钱,杯水车薪,买肉、买烟酒都还差大头呢。大狗子与亚兰商量,先让大狗子去打听一下瓦匠,问清楚工钱是多少,然后他俩去向村里的人借钱,村里的人那儿借不到那么多钱,亚兰便回娘家,向娘家人借。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大狗子对瓦匠说:“师傅,想与你谈个事。”瓦匠说:“主人家,不见外,您说吧。”大狗子拐弯抹角:“瓦已做成了,就等装进窑烧了,你也该开个价,算一算工钱了。”瓦匠说:“主人家,莫急,瓦都没烧呢。”大狗子说:“你开个价钱,我好准备工钱。”瓦匠说:“主人家,您随便给一点就行了。我给您做瓦又不是一口就想吃个胖子,也发不了财。”大狗子说:“你说的‘随便给一点是多少?你明说。”瓦匠仍然说:“随便给一点就是了。”

大狗子向瓦匠问工钱的事无果,便到村里去借钱,准备置办肉、烟、酒,请人砍柴,附带把瓦匠的工钱凑满。大狗子估计瓦匠的工钱也就百十块。他跑了一个上午,借了二十元钱。他明白,村里的人都穷,不是别人不借给他。现在,只有把借钱的希望寄托在亚兰娘家人身上了。亚兰随即便回了一次娘家,也只借了二十几元钱,只好扫兴而归。亚兰问大狗子:“咋办嘛?”大狗子一筹莫展,一时也没有主意,便悔恨不该做瓦。亚兰说:“悔恨有啥用呢?现在已骑虎难下,只有把‘虎骑下去呀!”大狗子没吭声。

因钱未凑足,砍柴烧瓦的事便拖延下来。瓦匠开始修窑了。看着瓦匠修窑,大狗子与亚兰更是觉得火烧眉毛,仿佛有人在逼他们似的,急得团团转。大狗子见实在没啥办法,就对亚兰埋怨:“钱!钱!钱!命相连!”亚兰也没好气地回应:“怨不了天,怪不了地,怪就怪你爹生了四个儿子,屁本事没有,有的就是‘穷。”大狗子火了:“我穷,你就去找个吃轻松饭、领国家工资的干部嘛!”亚兰激怒了:“你没本事就挖苦我,当初我不可怜你找不到婆娘,鬼跟到你过日子。”说完,便抹眼泪。

大狗子把自己与亚兰借的钱及亚兰的私房钱相加,一合计,觉得请人砍柴,置办肉、烟、酒差不多,缺少的也就是瓦匠的工钱,他看了一眼亚兰,突然眼前一明,仿佛有了主意,便出了家门。

瓦匠在修窑。大狗子走过去说:“师傅,你先歇息着,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呢。”瓦匠听大狗子说有事要商量,以为又是提工钱的事,便说:“工钱的事不急、不急,瓦都还没有烧呢。”大狗子说:“你不急,我急呢。迟早都要给你的。”瓦匠便丢下手中修窑的工具,走过去,满以为大狗子要给他工钱,便客气地说:“主人家,我说过,随便给一点就行了。”大狗子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个事,你看行不行?”瓦匠说:“就直说吧,好商量。”大狗子说:“明说,工钱我没有,人倒是有。”瓦匠疑惑了,听不懂大狗子的话,就问:“主人家,您说啥?”大狗子进一步诱导:“你看我婆娘咋样?”瓦匠说:“好得很呢!贤慧、体面、疼人,与七仙女差不多!”大狗子再进一步,说:“夜里你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么,今晚你就把她睡了,工钱也就抵了。”瓦匠红了脸,不知说啥好。大狗子说:“你晓得,我穷,做瓦是临时起的炉灶,钱我是没有的,只有人。你同意,就点头,就是今晚上。”瓦匠犹豫了片刻,害羞地说:“主人家,您屋里的人愿意么?”大狗子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有安排。”

到了半夜,大狗子悄悄下床,赤脚来到地铺边,对瓦匠悄悄说:“她睡了,你去吧。”瓦匠迟迟疑疑,悄悄对大狗子耳语:“这样恐怕不好吧。”大狗子拉起瓦匠,小声鼓励道:“抓紧时间,快去。”瓦匠便身不由己地向木床摸去。由于做贼心虚,更主要的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瓦匠笨手笨脚寻找突破口,类似老虎吞天无从下口,正当要进入时,身下的女人腰肢一扭,一把便把他推到旁边。本来,女人白天就因和大狗子斗嘴怄气,两口子一天都未说话,哪有心情做这种事。现在男人又来亲热了,她才没那么贱呢。所以,她推开了男人。瓦匠被推开,十分紧张,以为事情败露,急忙对女人解释:“我是受主人支使的,他说可以抵工钱。”女人一听是瓦匠的声音,翻身拉亮了床头的灯绳开关:瓦匠在床上把头几乎埋到了胯裆里,大狗子蜷缩在地铺上不知所措……

两天后,亚兰与瓦匠不见了。

在开往仪陇的班车上,瓦匠和亚兰坐在一块儿。瓦匠问亚兰:“我一个小瓦匠,你咋看得起我、与我私奔呢?”亚兰的脸向着车窗外,她看着移动的风景,说:“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不在乎的男人,怎么能与他过一辈子呢?

作者简介

周书浩: 1970年出生,四川省通江县人,巴中市作家协会

副主席。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天涯》《百花园》

《青春》《雨花》《广西文学》《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现供职于巴中日报社,系文艺副刊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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