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香
娘很少说话,我和哥还有三个弟弟跟她在田里干活,她用两腿膝盖和左手拄地,右手操短锄子,在垄沟里匍匐前进,左一下右一下铲掉杂草,从南头到北头,从日出到日落。爹嫌弃她,在我们住的两间茅草屋里分出四分之一的地方,用木板隔开,牛皮纸糊上,变成俩屋,走一个户门,村里人把他单住的那间称为小偏房。
冬日里,黄昏最难熬,我溜出家门,肚子饿得咕咕叫,走路都虚飘飘。老黄牛摆着细尾巴,悠闲地嚼着碎秸秆,一整天都不动窝,脖颈缓慢地摆着,把后院小柴垛的秸秆捆子捣得稀巴烂,我喊叫着推它屁股,老黄牛慢吞吞挪几步。矮墙头被大花猪蹭豁了口子,我拿手背抹一把冻住的鼻头,瞄着小后窗,一抬腿跳过去,想看看爹跟那个女人在干啥,却呛了一鞋窠的雪,冰得挤眉瞪眼逃进屋子。坐在风车旁,一边帮娘烧苞米秆,一边脱下棉鞋烤火。火苗呼呼蹿出灶门又腾地回头,贪婪地舔着铁锅底,木锅盖粗糙的缝隙里噗出咕嘟泡,吐着浓浓的白色蒸汽。一会儿,屋里就看不见人影了。在浓重的雾气里,我要爆炸了,实在憋不住,忽地起身,使劲推开木框门,随了一屋子的热浪奔腾般的鼓出来,站在冻得嘎巴响的院子里,吞几口凛冽的寒气,全身心畅快。
娘又出去抱柴禾了,大柴垛在前院道边上,青高粱秆封的苫子,高高摇摇。她在下边扒着,骨节突出的大手攥住几根苞米秆,猛劲拉出来,大柴垛直颤悠,拽够数了,抱起一大抱,乳白色苞米叶子■散着,吱啦吱啦地刮着大山墙,大粗烟囱里正喷出黄焦焦的烟来。门上方有一块方格子,是黄糙纸糊的,冬天一到时,我和弟弟们就拿棍子戳,扑哧扑哧,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结了层层霜,又冻上了哈气水,老远一看,起了白津津的包儿了,一开门,霜花簌簌地落下来。
一转身儿, 娘湿淋淋的手拎着泔水瓢,呼通呼通门里屋外忙活,村里人都叫她男老娘们儿。这个头发枯黄、骨架宽大、走道风风火火的黑脸女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虽然小五还坐不稳当,却个个白净好看,像爹一样被村里人叫成小白脸。爹的身材纤细、大眼贼亮、不声不响,却蔫巴登儿找了野女人,领回小偏房里。娘从不哭叫,每天吆喝着孩子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锅里勺子响,炕上桌边挤,吃苞米面大饼子,喝苞米■子粥,吵吵闹闹里,那对男女鬼一样出没。有时,小四小五扒开纸隙嘁嘁喳喳偷觑,撇撇嘴,什么都不说,就跑开了。娘把沾满猪粕的脏手往身上抹了又抹,往前凑几步,也想看看,回头瞧瞧我和哥眼巴巴的神情,硬生生扭头,捞起簸箕拌鸡食去了。
每到夜深人静,孩子们奏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小偏房里野女人正和自己的丈夫弄出动静,只隔了几层牛皮纸糊的间壁,娘有泪流到肚子里,强行忍住。
有天黄昏,斜阳出溜到房山墙边,正懒散地东瞅瞅西瞧瞧,街上几头黑猪晃来晃去哼哼叫唤,几个闲来无事的男人缩起脖子、双手插进袖筒里,挤在墙根儿晒鼻涕,积雪在秸秆垛上兀自消融着,悄无声响。忽然,啊——呀——一声猛兽般的喊叫,惊得房顶上的干蒲草都嚓嚓响。
有人大声喊:“杜芬家出事了!”人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携了一股股雪的凉气围拢过来,院子栅栏敞开,破屋门的轴掉下一截,气急败坏地斜着。当院雪地上跪着爹和那个衣不遮体、哆嗦成蛋的野女人。娘手握一把尖锹,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俩面前,粗声粗气地吼:“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我杜芬评评理,要嫌弃我就滚得远点,在我眼皮底下气我,太不像话!我劈死你们!”说着,举起尖锹就往下劈,众乡邻忙过来架住胳膊,劝说着,也没啥好说的,就是劝娘别犯傻,把野女人轰出去不就得了。大家拉着娘,真想帮娘揍那两个狗男女,把个闷杵子似的男婆娘惹成这样,大家都气不忿儿!就有人去报告大队长,两个公安捆了这两个没脸见人的鳖东西,一路扭押走了。
乡邻们陆续离去,静默的院子重叠着脚印。娘低头愣怔许久,突然拍拍衣襟,转身抓住门框,一股狠劲儿往上托,一掰,屋门归了正位,我和哥一直跟着她,弟弟们排一排坐在炕上,小脸都抽抽着,吓坏了。娘叫我和哥脱鞋上炕,自己也蹬掉鞋子盘腿坐在我们跟前,扯过一床被盖住大家的脚,垂着脖颈,摸索着,掖着被角。夕阳透过蒙霜的窗子,把微弱的光芒抹在东墙上,屋里渐渐暗淡。娘叹息一声,打破屋里死一样的沉默。娘模糊地感觉着,孩子们需要她,烧口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被窝里挠痒痒,黑灯瞎火时应着他们惊恐的喊叫。偏是自己不争气,拴不住男人。她捋捋耳边的头发,挡住一丝黄昏的光亮,抹掉脸膛上的泪水,一甩头,下地喂猪煮饭。
爹被改造了几个月,放出来后赖叽叽地回来了。娘站在自家院外,扭脸看别处,没有一句话,怄气的样子。爹一直耷着头,两手拧搓着,冷不丁掉头走了。我和哥在当院肃着脸看向爹缓步向前的背影,几个月不见,那背影有些驼了。娘回过脸,也看向爹,吩咐哥和我,去把你爹叫回来吧。
爹还住在小偏房里,每到黄昏,天气温和点了,就挎了粪筐走街串巷,孤零零地,眼神摇晃,东走西逛,一下一下摆弄手里的粪铲子。与家人同桌吃饭,显得很生分,屁股搭在炕沿上,避着娘的脸,勾着脑袋只顾往嘴里扒拉饭,娘淡漠着,夹一筷头熬白菜丢到他碗里,几滴汤汁溅出来,立刻响起吞咽时的呼噜声。腊月刚过,爹突然没了踪影,过大年也没回来。直到雪化了,那天天刚擦黑儿,听见房门呼嗒响,随后是轻而杂乱的脚步声,爹领回了先前的野女人,躲在小偏房里,好久都不出来。
娘开始一夜夜不睡,呆呆地瞅窗外,天也黑,地也黑。一群野狗在院子里徘徊,黑色的影子在房角旮旯蹿动,演变着,忽而混沌,忽而清明,又像在打架,满村子都响起吠叫声,一波波一荡荡。这天半夜,我和哥听到一声声呻吟似的哀叹,腾地爬起来寻找娘,娘正坐在炕角,脸庞隐在暗色里,僵住了一般。接着弟弟们也被惊醒,他们茫然地喊娘,小偏房板墙开始吱吱哗哗响,野女人忽然大哭起来,惨烈揪心。爹慌了,破门而入,扑通跪在地上,求娘帮忙。娘一顿,没搭话,跳下炕,一头冲进小偏房。这女人浑身颤抖,瘫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像是难产。娘性子急,胆大,亲自在谷子地里给突然早产的自己下狠心接生。但她不敢对野女人下手,厉声骂男人,喊着快叫产婆,备门板抬着去医院!
产婆来了,没有一点急救办法。门板卸下来了,我和哥过来把绳子搭在肩上,娘叮嘱小三小四照顾好小五,抓过绳索挑在最前头,她力气大,爹哆哆嗦嗦地挑在后面,龇牙咧嘴,绳子像刀子般快嵌进肉里了。一路上,娘瞪圆眼睛拼命地往前跑,我和哥,还有爹跟头把式、绊绊磕磕抢在后面,野女人的哀声越来越微弱,到镇医院时,身子已经冰凉了。
从此,爹仿佛受刺激了,把自己囚在小偏房里,经常蜷缩成一团,像女人似的嘤嘤哭泣,娘正把一桶清亮亮的水倒进缸里,隔着门嘿儿他一声,立刻安静了。有时,听了娘吩咐,我和哥端着饭菜去哄他,看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抽噎,就茫然地看小后窗外,娘正弯腰拔谷子地里的麻蒿子,灰蓝色夹袄后背隐在绿突突的谷穗间隙里,一拱一拱往远处挪動。哥抽冷子拽我往外走,嘴里嘀咕,都没有小五懂事,这是磨咱娘呢!
这天天还没亮,树叶影子映在窗框间,密密匝匝。刚冒话的小五被吵醒了,他爬起来,看娘在睡,也不闹,小手一下一下抠娘的嘴:“娘,小六又号了!娘,小六不懂事,打他屁股吧。”娘一激灵,翻身坐起来,侧耳听听,轻叹一声,把小五搂在怀里,扭头叫我:“二儿,起来,去看看你爹。”我赶紧起来,闯进小偏房,厉声说:“别号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马上消停了。我返回来说:“娘,小六叫我嘿儿呼儿住了。”小六就是我爹。我娘拿有些魔怔的我爹没办法,把爹当孩子,哥便带头管爹叫小六,我娘默许了。
秋天了,泥河的蒲草丰收了,娘扎紧裤脚抓起扁担,我和哥紧紧跟随,挑回许多捆蒲草,晒干,切整齐,把房顶苫得厚实保暖,连着小偏房也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