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宾
多有作者写柴垛,滚烫的文字乡情四溢,抬头可见的瓦楞草,也流淌出化不开的乡愁来。久未归野的我思潮翻滚,情难自抑,于是我也想写柴垛。也算拙笔走心,思想再去久远的故乡走一趟。
回头走进岁月里,高高的黄土梁上,低矮的屋舍还没长高,安静地躺在不会变旧的时光里。几只红嘴雀“喳喳”地闹着,青亮亮的楝树叶抖着薄翅欢欣地起舞。云海里,云朵如洁白的浪花漫卷时空,青林翠竹在一湾绿水边倾吐心语。夕晖泼洒的时刻,我家的柴垛在土梁一隅不声不语,几只山羊在临风的篱笆墙边作归圈前的小憩。
我离长大还远,一场风的距离捆着我无数的心思。娘还年轻,在第一声开门声中,迎着薄晨走向赖以生存的土地。粗朴的光影里,剩下的事情就是不会低头的树,一年一年活在篱笆墙边会说话的牵牛花,天天吵不够的鸡鸭鹅,荒野一样敞开的风门,还有不爱挪步的柴垛和没长大的我去做。
我在树下听一粒虫的鸣叫,一群不孤独的灰雀结伴从丛林里飞过来。几只快下蛋的白鸡在地上啄食,牵牛花爬上篱笆墙默默地想事情。南墙根的一头老牛农耕去了,两头小牛犊也走出了牛栏,我像屋檐下游走的光阴,在一片叶子下快乐地行走和生活。太阳升到半空,快活的阳光扑到地面又弹起来,我裹一件被暖阳照醒的小背衫,斜着身子瞧了一眼院墙外长歪的细柳树,一抬脚就来到西墙边的柴垛旁。
柴垛在院子的最西头,不挪窝地待在一天天过掉的时光里。自从娘把它安放在一个安静的归处,它就按自己的方式生息与变老。一天紧过一天的日子里,风多起来,树叶在空中翻卷,黄土梁瘦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肋骨,肋骨上挂着几户人家,一家一户的院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村西头的一棵树死掉了,无数老不掉的树就扎成堆,聚集在一个叫故土的地方晒太阳,一条条根脉在黄土梁的园子里生生不息地打磨岁月和时光。风能把人刮歪,把瓦片从房顶上打落,但不能把一件件已经做完或未竟的事黄沙一样卷走。天滚着天,月滚着月,年滚着年,浓稠的日子一天天走过去又走过来,乡亲们在一段走不完的路上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他们瞪着眼睛看一个个柴垛高起来又瘦下去,瘦下去又高起来,还在四季的阳光下面对一朵花儿微笑。
我家的柴垛还没高过房顶,但垛腰圆硕,一株株禾稞在长满五谷的庄稼地里栉风沐雨,努力长大之后,还要生存得长久和永恒,于是就在一条土路上,踩着娘的脚印,思想满满地走进黄土梁,走进娘的影子里,于我家鸡鸭鹅共存的杂乱小院里,层层叠叠相拥在一起,就成了我家的柴垛。从最东头水缸旁蹦上几步,我家高大的柴垛就耸在我跟前,滚了一地梦一样蓬蓬的夏草也没心思瞥上一眼。柴垛顶端摩挲着几片青亮亮的楝树叶,矮小的我目视高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年看过的地方,看到尽头就是一辈辈人踩出的一条无尽的路。正在长大的我像一片叶子被一场风刮走,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和几间斑驳的老屋、牛圈、老榆树,还有篱笆墙和柴垛,相约拥挤在同一段时光里御寒和纳凉。一个早晨路旁的树绿了,一个早晨叶子黄落。一个早晨柴垛影子朝西边走,日头偏西时,又回过头来朝东边走。娘日复一日地在庄稼地里锄草捉虫和施肥,娘不知道我家那几只白雞已从柴垛影子里又走到南墙边,还有一只在鸟鸣嘤嘤的树下饮水。娘还不知道我是在爬满篱笆墙的花丛间嬉闹,还是在柴垛的一小片影子中又蹦又跳。我的世界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把今天的时光过好。
我在柴垛侧影中掏出一个洞,蜗居其中洞可栖身,侧头可遥望晴碧的天空和穿行的紫燕。日头仍在爬升,柴垛沐在日光中,我把一把把干柴移到柴垛另一边,它们走多远都是家。我一钻进柴垛就隐了行迹,又一个童年的小秘密在柴垛里住下来,村西头村东头的人都不知我的去向。长久地在一个地方踢腿和伸腰,换一下地方,时光就短了一截子。我在柴垛里挥拳,点头,与柴草一同吐纳和生息,快乐的牵牛花在一边吐艳,我的童年在柴垛的影子里一点点长大。
太阳西斜,柴垛染上金色,柴垛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拉长,在袅袅炊烟里又悠悠升上天际。远去的柴垛,缠绵着故乡的炊烟,缠绕着果腹的五谷和娘的劳作。一缕缕阳光照出的一小片柴垛的影子,是娘的影子,是父老乡亲不停歇的脚步,是岁月里活着的老榆树和爬上篱笆墙的牵牛花掀起的一波波香气,是故土的一缕情思化作一行行热泪,温暖地挂在两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