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爬上杜英树,摇落一地白花,徐鸣抱着树干踮到地面,捧起花瓣往空中撒去。扑簌簌的,一瓣瓣落在石桌石凳和青石板上。嘴角朝左边大幅上扬,瞪圆了眼直视着前方某处,要不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大概没人知道他在笑。这笑,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喵”地一声,一只狸花猫从水磨青砖墙上跳蹿过来。徐鸣触电般抓起石桌上的红皮鼓挂在胸前,两只鼓槌咚咚咚地迅疾敲打,沿古巷一端跑出老远,从巷口斜扑过来的阳光一阵惊悸,倏忽阴黑了。
那些坐在石凳上的老人们没顾得上掸去头上的白花瓣,已笑得满地找牙。
徐惠霞就是在这时火急火燎地出现在巷口的,她穿着前街沐足店的浅绿色工作服,脸色青绿,捋卷起的双袖还没来得及放下,亮着汗津津的额头朝巷尾高喊,鸣仔,妈在这,别怕!
徐鸣低垂着头脚步拖沓地走过来,胸前的红皮鼓似乎也失了气变得蔫塌塌的,手里吊着两只鼓槌,刚才还伸手蹬脚的一个人,转眼被吓了魂儿。徐惠霞把他揽在怀里,阳光正好亮起来,把两人罩在一片光晕中。
1
一连几天清晨,姚鹏恩和邱小琬都是在鼓声中被迫醒来的,散乱,没有章法,一通噪响之后,便悄无声息了。起初以为是斜刺里的清绣庵在做法事,攒劲一想,否了,庵里的鼓声必定是方圆有度的,能让整条街上的青石板都发出暖暖的光来。待晓得罪魁祸首是隔壁的哑巴徐鸣后,两人恨得要把牙齿咬断,姚鹏恩还抬脚猛蹬了一下床板,说,不把这浑小子的破鼓摔烂,以后没好日子过!
邱小琬睁着熊猫眼,目光从黑黢黢的屋瓦移到青砖墙上时,不经意看到了半墙角落里的白色霜花,说,才几月呢,咋就挂霜了,还挂到屋里来,这古村落什么鬼气候啊!姚鹏恩一骨碌翻身爬起,伸手摸去,还用舌尖沾了沾,说,真是少见多怪,盐霜,我小时候住老屋,见得多了!
正想争辩,一只壁虎从墙那边蹿过来,一坨盐霜脱离墙面撒落而下。邱小琬闭着眼说,再不搬家,迟早要变成一个冤死鬼!
就这点,邱小琬曾跟姚鹏恩争论过,她说脚一落在青石板上,从趾尖到额头都是凉沁沁的,一巷子的风穿堂而过,阳光转眼阴了下去。姚鹏恩说,你那是心里有鬼,青石板恁光滑,怎么都感觉暖烘烘的。有一天晚上卖柚子回来时,姚鹏恩忽然想起邱小琬说的话,看着深巷幽冥的灯影,脚踩在青石板上,果真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为什么。
邱小琬每晚都精心打理她的商铺,她在淘宝网上卖女式简装,一到晚上便不厌其烦地更新图片,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花样百出的款式,难怪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简装比戏服还花哨,真的是要踩高跷唱大戏的节奏。姚鹏恩心里毛刺刺地想时,手上攥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小额票子,一边僵硬地数一边哈欠连天。他已卖了一天的柚子,早就眼皮打架了,何况这盈利远远低于预期。但邱小琬又从淘宝网转移到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要把那些图片充分释放到广大网友中去。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简装便会一件一件地飞出古巷。事实上,上钩的鱼儿总是三头两尾的,铺天盖地都是网,能撞到邱小琬网上的十有八九是像徐鸣那样的呆瓜。
如此一倒腾,不到深夜十二点多,邱小琬断不会上床。姚鹏恩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响鼾,哪怕有点磕耳,邱小琬却听着心里踏实,好像满屋子都飘着姚鹏恩的气息。但她一躺下,必定要把他弄醒,她要姚鹏恩和自己一起入睡,否则这老屋旧舍的够■人。姚鹏恩像突然止息的引擎,不过半个小时入不了被掐断的梦,这恰好跟上了邱小琬的入梦节律。
他们往往要睡到次日九点,这些天徐鸣的鼓声却一大早把他们的美梦给生生搅了。邱小琬没了睡意,一个劲地胳肢姚鹏恩的腋窝,没有办法,姚鹏恩只得磨磨蹭蹭地起来买早餐。
照例去前街买了邱小琬爱吃的肠粉,返回时,隔壁的木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穿浅淡衣服的女人来,门前的红灯笼和红对联更衬托了她的素白。从巷口斜扑过来的晨光照在她身上,成了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她的白,与青砖墙的白完全是不同的。青砖墙的白沧桑,她的白却清爽得能掐出水来。姚鹏恩一直瞅着徐惠霞逶迤地走出巷口,忘了收回目光,推开自家的木门时竟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只柚子,骨碌碌滚到天井里去。捡回来,扔到入门的墙角处,那里堆着上百个金黄的水晶柚。姚鹏恩的手运到底差了点,柚子从空中落下的重力使柚子堆发生了塌方,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邱小琬还没来得及吃肠粉,姚鹏恩说,告诉你一个好办法,拿两只水晶柚跟那傻子换鼓!
邱小琬扑哧笑了,说,亏你想得出!也顾不上吃,尾随姚鹏恩绕过满地的柚子,赔着小心拣空地儿走了出去。
门虚掩着,推开一条缝,不见人影,姚鹏恩咳了咳,踱到房间门口,徐鸣坐在桌前玩积木。那面红皮鼓不可一世地挂在青砖墙上。
姚鹏恩把两只柚子递上去,说,叔叔跟你换鼓,行不?
徐鸣直视着,眼白把眼球挤到一边,真搞不清楚他在看水晶柚还是姚鹏恩。酒窝里溢出来的笑意却很明亮。
邱小琬也带点渴求地望着他,一只壁虎嗖地出现在墙上,正好被徐鸣看着。猛转身,从墙上夺下红皮鼓用力敲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整个古村落的梦都给敲醒了。
两人在这巨大的声浪里夺门而出,如同两尾鱼从涵洞中逐了出来。
姚鹏恩从自家门缝里看到徐惠霞提着馒头急急跑回,这个女人真的有动人之处,连跑步时都有一种梨花带雨的美。
2
这天走运,上午整车柚子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板买走了,真的是大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糟)。那时姚鹏恩把三轮车停在马路牙子上,柚子堆出了车厢的挡板,路面稍微凹凸便会滚落,但姚鹏恩总能顺溜地绕过颠簸处。一辆大奔在前面几米远停住了,钻出一个老板派头的人。当时姚鹏恩以为他去旁边的大麦客,没想到直接朝他走过来。
咋这么早就有柚子了?
老赛,这是水晶柚,七月份就成熟了,我们老家梅州种的,山上一大片都是!
老板捏了捏左脸颊黑痣上的毛,犹豫不决。
姚鹏恩把一只水晶柚掂在手上,比普通柚子大出一倍,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喜人。掏出水果刀,在柚皮上左一刀右一刀地划拉,剥开,五指掐进去,一掏,雪白的肉瓤就出来了。剥下一瓣递过去,水晶一样的颗粒进了老板的嘴。大概味道不錯,又下了一口。endprint
但老板还是迟疑,说,柚子不是中秋才成熟的吗,难道这也有转基因的?
姚鹏恩一句话消除了他的疑虑,说,怎么可能!在梅州,有水晶柚、蜜柚、红囊柚、红肉柚,三红柚、沙田柚……品种多着呢,就像苹果公司的iphone 1、iphone 2、iphone 3、iphone 4、iphone 5。
老板手一挥,说,整车柚子卖给我,让员工们都尝尝!
就这样,老板前面开大奔,姚鹏恩后面踩三轮紧跟到工业区。停在一个厂门口,老板唤来一群穿黄色工作服的员工,把车厢里的几十只柚子全拿进储物间。姚鹏恩尿急,下车去找厕所,却误进了车间,天哪,全是机器人!隔着玻璃墙看得一清二楚,有拿篮球在投篮的,有举着拳头练习拳击的,有手持拖把拖地板的,有端菜盘当服务员的。姚鹏恩早听说这个城市几年前就在生产机器人了,以为那是神话,今天头一次看见,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却仍然为自己开了眼界暗暗自得。但闪念间忧虑起来,以后很多工作都由机器人代替,还要人类干什么?这样想着,一个两眼蓝光闪烁的机器人甩开双臂跑过来,伸手指向他。姚鹏恩赶紧拔腿而逃,跳上三轮车风一样驶离工业区,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几乎纠结了一个下午,骑着空三轮车兜了大半个城,傍晚时姚鹏恩一咬牙,绕道去超市买了三斤山竹,靠,花了近百元。邱小琬老是说山竹好吃,车厘子好吃,红毛丹好吃,奇异果好吃,从来没说过柚子好吃。这柚子可是老家的特产,远销北京上海天津,还出国呢。但邱小琬说土了巴叽的,年轻人谁吃这老土冒!姚鹏恩被噎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这次就装一回大爷,让邱小琬这胳膊往外拐的知道爷的阔绰和硬气。
晚饭后,不知为啥,当姚鹏恩把山竹提到她面前时,身子却软趴趴的,连脊椎骨都直不起来,极想靠到邱小琬身上去,说话便语无伦次,今天……整车柚子……卖完了,赚了……三百块,这山竹……好贵,抵得上……二三十个……柚子……
邱小琬乜斜了一眼,轻哼一声,说,不就三百块,还不够买半瓶护肤露,那些老板打开店门一上午就赚上千块!
热脸贴到了冷屁股。浑身松软的姚鹏恩瞬间来了气,血液和骨骼复活了,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但身上的某處却再也不像原来那样鼓胀,完全软了下去。他疲累的身体本想在邱小琬身上得到休憩和释放,但邱小琬不买账,掰开一个山竹,把鸡卵大的洁白果肉往嘴里塞,好歹留了一瓣。拎着剩下的山竹出去了,踏出门时扔下一句话,一个朋友订了几件简装,给她送去,顺便叙叙旧!
鬼知道是不是呢,她时不时要在晚上出去,不知道是逃避这古村落诡异的夜晚,还是去找寻能照亮她的灯火。姚鹏恩心里黑黢黢一片,身上有一股流体东奔西突,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用嘴噙住那瓣果肉,伸出舌尖舔了舔,以为会有什么惊喜。一咬,呔,酸甜酸甜的,哪有柚子好吃!当下就后悔了。
是你的被风刮到美国也会自己回来,不是你的用铁篱笆也圈不住。虽然姚鹏恩对邱小琬的来去抱着一种平和的心态,但他觉得还是要负点责任,燃眉之急的事就是不能因为隔壁徐鸣的鼓声使飘浮在他们之间的感情气球嘣的破裂。
于是,邱小琬前脚刚走,姚鹏恩后脚就去了前街的沐足店。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迈出去的,上午买山竹花了近百元,洗一次脚少说也要五六十吧。姚鹏恩心一横,豁出去了,不就是几个柚子的事?当作半路上掉阴沟里去了!
刚踏进门,他就受到了沐足小姐夹道欢迎的礼遇,高分贝的“欢迎光临”刺得耳根软酥酥的。姚鹏恩被一个身材高挑穿红色碎花旗袍的服务员领上了楼,她的笑有蜂蜜的味道,说,先生有固定的号吗?姚鹏恩愣了一下,说,我点徐惠霞!她笑了,说,我们都是叫号,沐足店不通行名字的!姚鹏恩心里暗暗叫苦,万一点的不是徐惠霞的号,这钱不是打水漂了吗?服务员并没有催他,只是蜜蜂似的盯着他笑,姚鹏恩怎么都感觉笑里藏着针,有一种无形的威慑。谁叫自己穿得不像一个有钱人呢,便胡乱说了个号——28号吧!
这间店的生意很火爆,房间都客满了,姚鹏恩被安排到大厅的格子间。他躺在按摩床上,闭着眼祈求上天保佑。一个甜糯的声音响起,姚鹏恩立马就丧了气。索性坚持把眼闭住,除了徐惠霞,他不想见到任何女人。水龙头在沐足盆里哗哗地下着水,28号说,先生,请起来试试水温!姚鹏恩不得不坐起,猛地睁开眼,很平常的一个女人,比邱小琬,比徐惠霞,都要平常。只是她并不像服务员那样笑得烫脸,表情很温和,像盆里的水温。
捏了脚,又按头部,劲道恰到好处,舒坦!这六十块钱的重量慢慢变轻,不再压得胸口难受。没见到徐惠霞,这钱也花得值,享受了宫廷式的服务,皇公贵族莫过如此。
隔壁格子间的呼噜声加足了马力。姚鹏恩晕晕乎乎的也有了睡意,听说瞌睡会传染,也许是真的。过不了多久,一个女声说,先生,时间到了,还要加钟吗?隔壁的男人声音有点喑哑,说,哪天到我家里去,给你加多少钟都行,哈哈!
门开了,两个人走了出去。姚鹏恩继续闭眼享受着,因为徐鸣的鼓声,这几天没睡好,竟然头一歪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传来并不友好的对话。
怎么又回来了,想在我身上揩油连门儿都没有!
这个城市是你的吗,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过好各自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有个儿子?!
五岁了!这五年,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们绝不会要你的一分一毫!我要活路,为什么就不能到这个城市来!
男人瞬间噎住,刚好姚鹏恩到钟了,拉开门时,隔壁的沐足女摔门而出。是徐惠霞!她怒气冲冲的身影让姚鹏恩心头一紧,真想揪住隔壁的男人暴打一顿。沐足女说,先生,我是15号,欢迎下次光临!姚鹏恩问,隔壁那个女人是几号?她说,30号!
3
那晚,邱小琬跟姚鹏恩大吵了一架,逼着他搬离古巷。她的理由是,住在这老屋旧舍里,阴气从脚升到头,连做梦都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生意能做起来才怪!那时姚鹏恩刚作势把三轮车推进门,她没帮手,反嚷嚷开了,姚鹏恩一怒之下猛地推搡,三轮车撞到了老墙上,雪白的盐霜附着墙皮脱落下来,车厢里的柚子滚了一地。他们的争吵一发不可收拾。endprint
要是在生意和爱情之间做一选择,姚鹏恩宁愿选择前者。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姚鹏恩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件事却是碰见了爱情。后来他才知道邱小琬是离过婚的女人,被扫地出门后无处可去,阴差阳错地与姚鹏恩混到了一起。她总是没心没肺,并不想把自己交给姚鹏恩,大概觉得他只是自己停歇的一个站台,只要找到下家,随时都可以登上爱情的和谐号,去观赏前方更为宽远绮丽的风景。
屋子月租四百,在这城里上哪去找这么便宜的房子啊,虽说是古民居,住着安静,还方便,走出巷子就是热闹的街市。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姚鹏恩才不会理邱小琬那脑子缺根筋的!
后来草率地冲了凉,邱小琬已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里,木门板着一副愠怒的面孔。里面传来RaJor的歌声,又是那首《悬空》——
曾经的错汹涌而来/又一闪而过/在这天空沉没的孤岛/挣扎剥落着躯壳/地面像落叶不断挣脱/看着注定吞下的苦果/是谁的错无法躲过/在悄然坠落/旋转 旋转着黑洞的漩涡/慢慢地、慢慢地剖开了光阴里的核……
她每次跟姚鹏恩吵了架,都用这首歌来宣泄她的不满。这歌好像天生就是为她写的,她當作了她的圣经,反复地倾听。这样,姚鹏恩反倒放下心,要是里面静悄悄的,说明她受到的伤害确实重了,一时想不开,谁知道会闯下什么祸害来。再说,窄小的院子里戳着一口古井,虎视眈眈地望向古村落灰暗的天空。
姚鹏恩仰靠床上,一个劲地吸着烟,朝乌黑的屋瓦吞云吐雾。想着来这个城市后没少吃苦,什么来钱便卖什么,但时运不济,只赚了个饱暖,银行那头跟他有仇似的,账户上的数字还是四位数,这年头能抵什么用呢,生个病一夜之间账户便清零了。
生活一天不见转机,邱小琬便一天不答应和姚鹏恩结婚,他们之间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过着,好像每天看到的都是对方的影子。
姚鹏恩猛吸一口,烟雾烦乱地升腾、散开,一条壁虎从青砖墙上蹿向屋顶,转眼消失不见。门推开了,邱小琬揽着抱枕走进来,一头埋到姚鹏恩怀里,惊魂甫定地说,一个人睡,我怕!她大概又梦见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了。他紧紧地箍住她,用烟味浓重的厚嘴唇贴上她的樱桃小嘴。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姚鹏恩才能看清邱小琬的面孔。她其实是很迷人的,侧看有点像韩国女星全慧彬。眼睛溢出的笑意带着暗夜的饥渴,姚鹏恩的五内被点燃了。她暗地里在追韩国男星权志龙,说他长得像郭敬明,有点潮有点萌,姚鹏恩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干萝卜瘦芦柴似的身型,也许权志龙年入一亿的传奇才是吸引她的主因。想到这,姚鹏恩泄愤似的一声咆哮,与她酣战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互相抽了对方的七魂六魄,两具纸人瘫软在床。
又是那通乱鼓把他们从幽邃的梦境里强行拖曳出来的。姚鹏恩眼皮没扛住,又死死地闭上了。邱小琬嘀嘀咕咕地说,那傻瓜老是敲鼓,是不是看见什么鬼怪了,这阴森森的老房子,说不定有过冤死鬼。姚鹏恩哪怕再困,这话还是让他激灵了一下,但他竭力压住她的想法,费了好大劲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别自个吓唬自个了!邱小琬却很较真,听说残疾人最通灵,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异物!姚鹏恩睁开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说出的话却很正能量,邪不敌正,心里无鬼,这世上就没有鬼!
邱小琬很不喜欢这话,说,你才心里有鬼呢!说着摸出手机,一定又在刷屏了,看有没有客户下单。要是真有,说不定她又会爬到他身上,整条古巷都会震颤起来。
姚鹏恩一觉醒来,发现邱小琬不在,赶紧打开门,她穿着睡衣站在古井旁。姚鹏恩真的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下去,成为古巷一个无家可归的芳魂。姚鹏恩把她拉回房间,说,我等会儿就去找房子!邱小琬木木地坐着,还把眼紧紧闭上,满脸煞白,姚鹏恩一时慌了手脚,刚要踏出门,她睁开眼说,我又在井里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自从这些天清早响起徐鸣的鼓声后,邱小琬疑神疑鬼的症状加重了,再不做做工作,说不定邱小琬会进精神病院。
跟徐鸣没法沟通,他决定再去沐足店找徐惠霞。晚上,邱小琬去逛大麦客,她叫姚鹏恩陪她,他谎说肚子疼,他才不会犯二愣呢,又去扫台湾货了,陪她去还不是要他出血。
这一次,姚鹏恩摆出老客户的架势点了30号,服务员说她正在上钟,给他推荐了32号,姚鹏恩坚持要30号,便坐在休息室干等。
这个时候,手机是最忠实的朋友。但太多的垃圾信息使空气变得浑浊,拉长了这焦心的等待。想着徐惠霞的洁白和娇妍,这等待竟美好起来,他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着之前不屑一顾的信息,似乎全都有了温度,伸出一只只香嫩的手柔情万种地挠着他。冷不丁,一只水蛇似的手伸了出来——邱小琬在微信朋友圈晒了大麦客的护肤霜、洁面乳、面膜,还写了一句话:今晚姐不差心情,就差钱!姚鹏恩一闪而过,生怕被她缠住付款。
于是,刚安顿下来的夜晚一下子凌乱了,他索性闭上眼,补补早上被撕破的觉。
是微信提示音把他吵醒的,果不其然,邱小琬留言说付款时少了两百,叫他发个微信红包。心头忽地燃起火,正要脱口骂“这上辈子带着算盘出生的,钻到地缝里都躲不过她那算计的手”,服务员走了进来,说,先生,30号刚下钟!姚鹏恩被带到一个房间里。
把邱小琬晾一边去,他要好好跟徐惠霞谈谈。姚鹏恩想象着门推开时徐惠霞面带春风的表情,心里重又被暖意包裹着。门敲响了,穿浅绿色工作服的徐惠霞眼睛红红的,看到姚鹏恩时,脸上掠过一阵惊愕,但很快平静了,说,是你,这么巧?
姚鹏恩说,这些天老是睡不好,洗脚放松一下!
徐惠霞说,是我们家徐鸣吵着你了吧,真的不好意思!
姚鹏恩说,他为什么要敲鼓,在屋里能看见什么吗?
徐惠霞说,哦,他早上会看见壁虎,害怕,敲鼓把它吓跑。他很怕动物,哪怕一只小昆虫都会被吓着。还有,他不会说话,鼓在帮他说话呢,万一发生了什么急事,他会敲鼓,我在店里能听见!
姚鹏恩恍然大悟,真的不忍心说出让她好好管教徐鸣的话。
4
沐足盆里的水温刚好,半蹲着的徐惠霞在姚鹏恩脚上揉捏,刚擦了精油,姚鹏恩说了一句——你们母子俩,也不容易!这话也许触到了痛处,她抽搐着鼻子哭了。姚鹏恩慌了手脚,这次来本是想叫徐惠霞劝劝她儿子的,现在他却满脑子搜索什么合适的话来劝徐惠霞,但脑子像胶着一样。endprint
她可能觉得他可以说话,便把掩藏的心敞了开来,说,徐鸣命苦,生下来就说不了话,跟着我过了几年东奔西跑的日子,无论走到哪个城市,他都带着那面红皮鼓。我知道,他们笑他痴傻,但他能敲一通好鼓。去年在深圳打工时,被社区工作站邀请去元旦联欢会上表演击鼓,观众说他是聪明的傻瓜。前几天,偶然碰上了那个男人,我真后悔当年中了他的圈套,这几年我都在为这段孽情付出代价。五年前我在这个城市当沐足女,那个男人死缠烂打,后来糊里糊涂跟他好上了,以为他是真心追求我,没想到他的老婆出现在沐足店,对我又是打又是骂。刚好家里打来电话,说母亲摔了一跤,叫我回去照顾几个月。回到家后我才知道自己怀上了,母亲坚决叫我去医院打胎,否则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是在家人的冷眼和村民的非议中咬着牙把徐鸣生下来的,出生后我带着他四处打工维持生活,这些年受的苦,常人根本没法想象。那个跟徐鸣有血缘的男人生了三个女儿,盼星星盼月亮都想有个儿子,便想认下徐鸣,但非得叫我去医院做DNA鉴定,刚才他还来找我,逼着我明天带孩子去医院……
微信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提示音,他没点开,不用说,又是邱小琬发的催命符。姚鹏恩说,去吧。以后多一份依靠,你们会过上幸福生活的!徐惠霞却说,是不是他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吗,凭什么要去做DNA?我们这么多年受的苦,难道要到医院去检测证明?他想认儿子,我还不稀罕呢,谁知道他以后会对徐鸣怎样!
这话,让徐惠霞在姚鹏恩心里一下子变得高大,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而邱小琬一下子矮了下去,打个电话发个微信哈口白气吐口唾沫说句闲话写句问候语,十有八九都跟金钱有关。说不定什么时候找到下家,一闪身就溜了。但姚鹏恩不想在两人还同在屋檐下时闹得里焦外嫩,于是忍痛给她发了两百元微信红包,对她发的语音视而不见。
到钟了,姚鹏恩递给她钱,她不收,说这些天徐鸣老打扰你们,心里过意不去。姚鹏恩走去收银台,服务员说30号交代过了,免买单。
姚鹏恩被一种暖暖的气流围裹着。裤兜里又冷不丁响起微信提示音,点开第一个,邱小琬的声音很愤怒——姚鹏恩你个孤寒鬼,两百元会要你的命啊,不发过来我今晚就跳井给你看!点开第二个——我就说嘛,是男人都心疼女人的,我买化妆品还不是给你脸上贴金?
这天一早,徐惠霞敲开门,说上午那个男人要来认徐鸣,他几次逼我带徐鸣去做DNA,我没去,这次我怕他,怕他……你俩能不能陪陪我们?
姚鹏恩当下便应允了。
大约十点,巷口那头的阳光斜照在这条长长的巷子里,粉白的水磨青砖墙有了温润的亮色,青石板路莹莹发光,就连一天到晚不停歇的风也止了步。两个身影走进巷子时,尖叶杜英树下扯闲嗑的老人们全都噤了口。那两人衣着光鲜,皮鞋锃亮,其中一人腋下抱着一米来长的纸箱。
徐惠霞和徐鸣站在门前,阳光刚好照在姚鹏恩脸上,眼睛眯缝,看不清来人的面孔。脚步停了下来,一个男人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迈前去拥抱徐鸣。姚鹏恩看到他伸手捏了捏左脸颊黑痣上的毛,眨眼间猛地一拔。换了个位置,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正是那天买他整车柚子的老板!
另一个男人已经打开纸箱,是一个机器人!活灵活现地站在青石板路上,那人揿了一下按钮,机器人甩臂抡拳地动了起来,好似在做广播体操,然后迈开步子。
徐鸣一阵颤栗,手握鼓槌敲响红皮鼓,咚咚咚,咚咚咚!沿着巷子朝前跑去,机器人快步地在后头紧追……
邱小琬笑得直不起腰,姚鹏恩踹了她一脚。
其实这仅仅是前奏,事情是在那天下午发生的。姚鹏恩卖柚子回来时路过沐足店,便进去找徐惠霞。她在他的脚上揉捏着,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知道她担心什么,也许这事搅得她一直睡不好,脸上一副倦容。姚鹏恩忽然把徐惠霞抱到按摩床上,说,阿霞,你太累了,我帮你洗脚吧!蓄着劲搓揉,洗完了脚,又去按头部。徐惠霞幸福地闭着眼,说,头一次有人帮我洗脚按摩,真舒服!姚鹏恩靠近她的耳朵,低声说,要是愿意,我帮你洗一辈子脚!哈出的气使徐惠霞耳根发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去。
姚鹏恩的嘴贴近徐惠霞的红唇时,后面的古巷鼓声大作,徐惠霞马上翻身起来,夺门而出。
杜英樹下坐着几个老人,见徐惠霞跑来,一个老人说,刚才巷子里来了两个戴墨镜的男人,见你儿子从树上下来,伸手抓他,你儿子用力挣脱敲着鼓往巷子那头跑走了……
徐惠霞和姚鹏恩找遍了古巷,还走到外面热闹的街面,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胸前挂着红皮鼓的呆傻孩子,所有的人都摇头。后来在古巷一所老宅门前的花墩旁看见了那面鼓,徐惠霞紧紧抱在胸前,泪水不住地滴在鼓面上,嘴里嗫嚅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就是一根烟的工夫,徐惠霞曙光初现的心情马上布满了阴霾。她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五年前信誓旦旦地追求自己,五年后却人面兽心地抢夺她的儿子。他的厂里不是有很多机器人吗,为什么还要把我的哑巴儿子抢走?
徐惠霞姣好的面容一夜之间憔悴了,如一朵暮气沉沉的干花。
第二天清绣庵响起钟磬鼓乐时,住持不小心碰着桌面上的橙子,滚到供桌下。掀开黄色帷幔,惊叫了一声,是徐鸣!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住持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医生说高烧四十度,咋这么迟才来医院,这孩子命大!挂了两瓶点滴,徐鸣很快就退了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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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来后,木门虚掩着,跑去房间,不见邱小琬。一阵风从天井上刮下来,惴惴地走到古井边,提着心看去,一圈灰淡的天光,如浑浊的眼睛怨怼地盯着姚鹏恩。转身跑回屋里,邱小琬的拉杆箱和所有化妆品、衣物都不见了。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眼前的屋檐和老墙透出垂暮之人的衰朽气。邱小琬虽不贴心,屋里好歹有鲜活的人气,她这一走,把熟悉的气息都带走了,姚鹏恩一下子坠入了阴暗的地窖里,胸口憋闷得剧烈起伏。
大约十一点,隔壁传来一阵鼓声,有板有眼,时急时缓,一点都不散乱。不用说,是徐鸣在击鼓,他能感觉到徐鸣气运丹田,劲在腕上,如一个登台献技的艺人,但两眼怎么也对不到一个焦点上。而观众,只有姚鹏恩和徐惠霞。鼓声咚咚,眼前出现万马奔腾的宏大场景,穿过草原、村庄和森林,跨过高楼林立的城市。他看见了飘雪的杜英、如霞的樱花和金黄的橡果,还听见了淙淙的流水、清脆的鸟鸣,阳光射穿氤氲雾霭,山那边隐约可闻渔家的号子……
翌日上午出门时,一条微信飘进姚鹏恩手机里,起初以为是邱小琬的,点开,没想到是徐惠霞——
鹏恩,我和徐鸣走了,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不用记挂我们。忘记我吧,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我不能失去徐鸣,哪怕以后的日子没有起色,我们都会相依为命。但愿你和小琬幸福美好,昨晚的鼓声,是我和徐鸣对你们的祝福!
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整个古村落在姚鹏恩眼里摇摇欲坠,他骑在三轮车上,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身子笨重地靠着青砖墙。眼睛失神地望着巷口,徐惠霞牵着徐鸣的背影,长长地烙在子夜时分路灯下的空巷里。仿若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在水晶柚上左一刀右一刀地划拉,五指掐进去,把肉瓤给掏走了,剩下一个无助的空壳。巷子里刮过清冷的风,打着拐儿裹向杜英树,繁盛的花瓣吹得满巷子白皑皑的,转眼铺上了一层雪。阳光从封檐板和青砖墙上退缩回去,这个古村落只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只有一堆被风干的柚子陪着他。
姚鹏恩游魂似的骑着三轮车疯跑,不经意看到对面大楼一个人悬在高高的玻璃墙上,手握长柄除尘器清洁墙面。他的腰身绑着安全带,两脚悬空,阳光从玻璃上反射下来,刺得姚鹏恩眼睛生疼。他感觉两脚从三轮车上悬浮起来,轻飘飘的,一股强大的气流托起身子升向半空,蜘蛛人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