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到的彼岸

2017-08-02 20:22施冰冰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资资产阶级文学

施冰冰

1990年代以来,“小资产阶级”的概念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它褪去了政治学意义或者阶级色彩,被简称为“小资”,指向了在市场经济浪潮中开始积累财富的新兴阶级。“小资”总是与“小资情调”联系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小资”象征着与普罗大众、工农群体截然不同的情调与品位,一种自林道静、王琦瑶延续至今的悠然、闲适、感伤的审美式的日常生活。

相应社会风尚的转变,90年代后,文学界出现了大量“小资”形象。当然,此类文学的涌现无意中也推动了某种社会潮流,使得彷徨无依的都市男女终于找到了自己身份的标签和所谓的精神信仰。比如在安妮宝贝的鼓动下,曾有诸多文艺青年背上背包,告别城市远赴西藏、云南寻找生命意义。追根溯源,这一类型的文学可以上溯至80年代林白、陈染等女性作家的写作,私人化的写作彻底告别了此前主流意识形态支配下的宏大叙事,也昭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内心化、感性化的无限可能。至90年代,春树、卫慧和棉棉等人的作品引发热烈讨论,不仅仅是因为其笔下的人物形象酗酒、滥交、叛逆、颓废,更是因为她们创造了一种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形象——“新新人类”,这类人物大多生活富足、不需要考虑生计,追求时尚、迷恋物质,爱好文学、摇滚乐等,因此“新新人類”实际上是一群“纵情声色的小资产阶级”。

进入21世纪,安妮宝贝的笔下,人物形象更显得内敛、清新、唯美,但仍不改小资产阶级的本色。男女主人公有钱有闲,从不关心社会公共事务,而是陷于自我情爱,对物质不像卫慧似的盲目追求名牌,却注重更有质量的生活,比如热爱棉麻长裙和银制手镯。此后,一批“80后”作家在不同程度上延续了安妮宝贝的小资产阶级趣味,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几乎是高级品牌索引指南,其中的人物身着各大品牌的服饰,将对物质的追求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而张悦然、周嘉宁等以“青春文学”起家的女作家们,则集中于幽闭空间的人物内心世界与爱情纠葛的描摹,绚丽绵密的语言、孤独寂寞的情绪和丰富到有些脱离实际的想象力是她们小说中不变的底色。直至今日,在叙写城市的文学作品以及年轻作家的创作中,依旧可以看到小资产阶级形象的影子。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90年代以来延续至今的“小资”形象与现代文学(如穆时英笔下的人物)、革命文学(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中的小资产阶级形象最大的不同在于:90年代以来的“小资”文学弥漫着一种渗透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现代感觉。正如韦伯在论述现代社会的形态时所指出的,现代社会的形成是一个脱魅的过程,是世界图景和生活态度的合理化建构,使得凡俗的文化和社会成型。“凡俗”意味着一种集体性的俗态,然而这并非是庸俗,而是从社会制度到个人心性的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这种转变代表着崭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感觉的形成,身处其中的人会更加关注身体、服饰、环境、时间等日常生活中种种被剥离了最初意义的浮游的符号。

卫慧的小说《我的禅》写了一位“放浪形骸的美女作家”来到西方时尚之都纽约。小说行文中夹杂的各种英文单词,漂浮着的服饰品牌、街道餐厅、人物头衔等标签,确立了该主人公的小资产阶级身份,也使作品营造出了一种纸醉金迷的物质感。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小说中露骨的性描写,这位小资主人公曾经与不同的男人做爱,但她最深爱的还是在餐厅里一见钟情的日本男人Muju,两人在纽约的公寓同居、做爱,用主人公的话来说:“和他在一起的性,就像一层摆脱不掉的瘾。”

自现代文学“新感觉派”以来,卫慧和棉棉是当代作家中最直白、最袒露的性爱描写者,除了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外,最重要的原因是,经济转型以及小资产阶级兴起后,身体优先性是他们生活观念上的重大转变。在过去,无论是古代中国,还是革命时期,身体受理念或者更高精神的约束,而到了市场经济时期,身体的束缚被彻底解放了。肉身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成为了在世的享受者,成为了值得歌颂与赞美者,成为人们最重视最在意的追求。因此,对于作家们而言,有关身体的书写成为他们表达小资产阶级新生活以及新社会氛围的有效方式,现代社会是破碎、新奇、变化无常的,就像那些“小资”主人公们与不同的身体做爱,在感官的刺激中完成这一种堕落又新鲜的体验。

与身体优先性相伴的是商品拜物教的盛行。“拜物教”原是马克思用来描述商品的幻化,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产生的时代景观的词汇。但是对于小资产阶级而言,他们对物质的态度不是批判或者怀疑,而是毫无保留地坠入其迷人的诱惑之中。在新时期,小资产阶级们对物质的迷恋与津津乐道,达到极致,生活沉浸在一种与过去断裂的奇观化的景象。

比如在卫慧的《我的禅》中,她写女主人公第一次看见喜欢的男人:“一件拉丁男人爱穿的领口与襟口印花的式样疯狂的衬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300美金一件的Comme des Garcons牌衬衣)”;而写女主人公与男人的约会,她写道:“最终决定了穿那双尖头高跟的Ferragamo棕色靴子,配上身深紫色羊毛外套,只找到一直在罗马买的有手工绣花的皮手套……”

在安妮宝贝的小说中,这种物质的描述更为含蓄,但同时也更为重要。比如她在《告别薇安》中如此形容女主人公:“她穿着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着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而男主人公(《莲花》)则是:“身上的蓝色卡其布长裤,白衬衣,球鞋,更显得干净妥帖。”细读安妮宝贝的多部作品,发现其男女主人公几乎都是此类型的打扮,仿佛失去了这种特定服饰的描写,人物的形象就无法建构。连在张悦然的小说中,这种物质感也若隐若现地贯穿于描写之中。比如《水仙已乘鲤鱼去》中,小女孩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继父:“他穿着宽松的白色套头针织衫,上面印着精致的小字母,但颜色都很素淡。灰色的条绒裤子,脚上是墨绿色的麻制拖鞋……”

对于小资产阶级而言,物质不再像乡土文学、革命文学里那样是基本生存需要,而是成为了凝聚他们审美品位、生活方式乃至阶级地位的符号,因此服饰不再是“服饰”,而是成为了“时装”,成为各种各样的品牌,食物也不再是“食物”,而成为了“美食”。小资产阶级连食品都是精挑细选的,比如在《水仙已乘鲤鱼去》中,张悦然写到主人公在来到继父家之前只能吃沾满了黑块和碎蛋壳的鸡蛋糕,而自从母亲嫁给富有的继父后,她吃的是“比鸡蛋糕高贵太多”的“像新孵出的小鸡一样黄嫩嫩的圆形蛋糕”“圆润细腻,中间还夹着浅黄色半透明状的奶油”。小说中随处可见这样的细节,除了展示着经济转型后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同时也预示着一种与过去决裂的新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形成。

从根本上看,这种新的现代感觉的形成在于人作为主体的自我意识的高涨。德国哲学家特洛尔奇认为现代社会意味着“生活的目的取向的重点挪到了此岸”。在宗教世界里,“此岸”是现世,当下的生活。康德也曾用“此岸性”来定义人的可认识部分。而对于现代哲学家们而言,现代社会就是要确立这种此岸生活的合理性与审美性。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凡俗化生活得以确立,作为凡俗主体的人才享有真正的主体性,人的自我意识才真正得以舒展。比如在特洛尔奇看来,此岸是伴随着“人之力量的高昂感”。

也就是说,在中国古典文学时期,由于儒家思想或者宋明理学的约束,文学很少正面表现物欲与身体,而在新中国建立后的前二十七年文学中,中国文学依旧是徘徊在“彼岸”——那是一个国家、民族、未来和马克思主义的时空,一个属于集体观念而缺少个人心性的时空。而进入90年代以后,时间的摆渡者终于将文学形象从“彼岸”带到了“此岸”,因此一种集体性的俗态大量涌现,无论是文学还是现实,在经历了漫长的压抑之后,以爆发的方式诉说人类身体最真实的内心和最迫切的欲求。特洛尔奇将这种“此岸性”解释为“人之力量的高昂感”,也可以解释为“主体性的生存感”。在经历了历史上文明的规训之后,人類终于可以不用在对理念、信仰或者那个不可认识的“彼岸”亦步亦趋,终于可以告别理性而恢复感性,而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从这样的角度而言,站在文学史的脉络里,90年代后出现的小资产阶级形象,或者说“新新人类”,甚至他们所归属的城市文学是一种思想解放的胜利。

当然,这样的形象并非全无问题,甚至他们的问题有很多。从阅读的观感来说,90年代后的小资产阶级形象充斥着虚伪与假象。卫慧和棉棉是否真的过上了那种集万千男人宠爱于一身的生活?当年青涩的高中生郭敬明坐在教室里虚构出了几位富家女光怪陆离的故事,那几乎是现代版的“南柯一梦”。小资产阶级形象包括青春文学、网络文学畅销的实质就在于作者是在有意识、有预谋地引导读者和他们一起坠入那种丰饶物质与理想爱情的想象和意淫之中。对于读者而言,等他们从小说中脱身而出,他们丝毫不可能获得任何拯救的力量,依旧要面对更加残败的现实,名牌时装不能解决他们精神上的空虚无聊,惊险刺激的性爱也无法得到想象中的满足。

从文学史角度而言,小资产阶级形象最大的问题在于其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同时也失去了对未来的展望,他们似乎是被围困在了时间的无限循环之中,只有“此时此刻”。比如时装的“时”,只有在有限的时间内与身体同构才可能获得意义,美食的“美”只有在那个触发味觉的瞬间才真正获得认可,因此小资产阶级的形象是不带任何永恒或者永远的意义,他们本身也拒绝思考未来,回顾过去,他们所有的只有“新奇”“刺激”“麻木”,这些同时也是转瞬即逝和支离破碎的。因此,我们在看“80”后一代青春文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一些鲜明的特征,那就是他们很少谈及历史,或者父母的过去。在张悦然的《水仙已乘鲤鱼去》中,她写到了主人公璟的母亲曼,那是一个歌舞团的芭蕾舞演员。如果按照普通的历史知识,以曼的年纪,必然是经历过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的,可是我们很难在小说中看到母亲与中国社会有任何勾连,仿佛张悦然所写的不是线性发展的时间,而是所有人都在原地打转。连璟的继父陆逸寒也是,小说设定他是一位饱经沧桑,有过几任情史的中年男人,可是我们几乎很难在小说中感受到他的年龄感,他的形象和性格可以移植到任何一段时空。当然,小说中的小资产阶级也很少有未来,“才子佳人”属于古典文学,光明属于革命文学,而小资产阶级只有死亡或者逃离,哪怕最后侥幸存活也是以一种近似于毁灭性、悲剧性的方式活着。比如《水仙已乘鲤鱼去》中,死去的继父、坐牢的小卓、纵火而死的女人们,结局充满戏剧性,却显得刻意跳脱。而此也正是印证了,被困在此时此岸的小资产阶级就像失去了任何依托的浮萍,在文学的上空虚弱地飘荡着,给人鲜明与深刻的印象,但从未让人获得震撼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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