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虽然早在《后汉书》中即有“防兄弟贵盛,奴婢各千人以上,资产巨亿”的说法,但与很多现代的政治学与社会学词汇一样,“资产阶级”一词属于转借自日本的外来词汇。在这方面,汉语多被日语“反哺”,类似“社会主义”“民主”“干部”之类都是。当然,更确切地说,“资产阶级”应是出自法语的“Bourgeois”和“Bourgeoisie”等词汇,最初“Bourgeois”被直译为“布尔乔亚”,“Bourgeoisie”则被译为“布尔乔亚汜”,或被译成混合形式的“布尔乔亚阶级”。在有关列宁著作的中译本里也曾把这两个词译成“有产者”和“有产阶级”等。在上世纪20年代,新的翻译词汇“资产阶级”被使用,陈独秀属于最早使用“资产阶级”的人之一。而“小资产阶级”一词,英语为“petty bourgeoisie”,日语和中文都是借译,在“Bourgeoisie”前加上了一个“小”字。
关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各国根据各自的社会结构和情况,对其定义不尽相同。作为社会学概念和文化概念,其差别也很大。比如在汉语中“小资产阶级”便是个很暧昧的词,常常是没有什么“资产”的知识分子和穷学生也被称为“小资”。即便是从社会学的意义上已经参加了革命,称为了革命体制中人,也还常常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主体,等等。即便是在一个国家内部的不同时期,这两个词所包含的人群也在变动中。比如1978年之后,根据领导人的权威解释,“知识分子”不再被称为小资产阶级,而成为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列宁在20世纪初写过《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表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战胜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过程。在列宁稍后的著作《论“左派”幼稚病和小资产阶级性》里,也说明当时俄国小资产阶级权力场域的斗争情况。这表明,当时俄国小资产阶级在新的国家政权中成为斗争对象。毛泽东在1925年《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指出:“在经济落后的半殖民地中国,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完全是国际资产阶级的附庸,其生存和发展,是附属于帝国主义的。”而在同一篇文章中毛泽东又指出:“小资产阶级。如自耕农,手工业主,小知识阶层——学生界、中小学教员、小员司、小事务员、小律师,小商人等都属于这一类。”毛泽东认为这一阶级胆小怕事,有时候也因为经济地位和中产阶级相似,所以相信中产阶级的宣传,对于革命则保持一种怀疑态度。
这里所谈论的当代文学中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形象谱系,试图梳理中国当代文学是如何在当代中国社会的不同时期复杂的社会文化关系中,表现、塑造和想象此类人物的。这里所谈论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和上述的政治学、经济学意义上的阶级划分有关,但同时又不能等同于上述意涵,他们在当代文学作品的表现,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意指系统,更多的是文学的和文化意义上的谈论——当然,首先也是一个历史的谈论。笔者先尝试做一个简略的梳理。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随着中国现代社会的变迁,有关城市叙事中逐步出现了政治学意义上的“资产阶级”和文化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群体。如鲁迅的《伤逝》、茅盾的《蚀》三部曲、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中,都塑造了小资产阶级人物形象。1930年代以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等人为代表的“新感觉派”小说以及40年代以张爱玲和苏青等人为代表的描写上海都市生活的小说中,也塑造了大量的小资产阶级人物形象。而在茅盾的《子夜》、曹禺的《雷雨》等作品中,则塑造了较早的资本家形象。但这时期作家多还只是秉承新文学或是左翼文学的观念,来书写这类人物,并没有完全按照革命政治理论来塑造。所以无论是资产阶级还是小资产阶级形象,都还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形象,并未走到政治学的险境。
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革命新政权开始全面进行“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建设,革命文艺观要求作家开始以政治学观点来处理文学中的阶级性问题。所以1949年之后关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概念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作家写资本家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开始成为十分敏感和极易犯错误的行为。萧也牧在1951年初发表的《我们夫妇之间》便是最早的例子。小说刻画了干部李克这个“未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写了一个在进城后滋生小资产阶级生活趣味,有些喜新厌旧、厌恶工农出身妻子的人物。虽然主人公在出现不良思想苗头之际,及时被组织明察秋毫,指出了错误倾向,但小说在发表后,依然因为作品的小资趣味与观念的流露而受到尖锐的批评。确如有的批评者所说,这篇小说的写作趣味中,可以看出一种虽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但也隐约可见厌恶糟糠之妻的错误倾向。作为建国初期塑造小资形象的典型案例,《我们夫妇之间》不难让人看到日益严峻的意识形态压力。
在路翎1954年发表的《洼地上的“战役”》中,作者所悉心塑造的侦察班战士王应洪也被批评有小资产阶级的情感。因为小说着重描写了王应洪这个英雄人物的心理活动,他在情感的冲击与诱惑面前的焦虑、梦想、矛盾与纠结,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也使作者受到了广泛的质疑与批评。另一篇宗璞创作的短篇小说《红豆》也是如此,塑造了江玫这样一个亲近革命的小资女性,她身上所表现出的脆弱和迷失,感伤与多情,也给日后的被批判留下了口实。这表明,即便是在“百花文学”时期,个人话语与国家话语之间的裂隙也已经十分明显,小资形象的描写已使权威意识形态产生了高度警惕。随后,在一些长篇小说作品中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也都有了相似的命运。
杨沫《青春之歌》中以革命加爱情的叙事模式,塑造了林道静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象。虽然作者试图认真描画一个由小资女性到成熟的無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成长道路,以证明其成长的合法性与社会政治学意义,但仍然无法避免在描写过程中流露出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于是不得不在随后的修改中,再增加上农村锻炼的几章内容。应该说,《青春之歌》已经体现了革命时期描写小资人物的最大尺度——在叙事中私藏了大量的小资情趣,甚至藏下了三角恋、婚外恋、未婚同居等内容,但总算在革命文学谱系中留了一席之地,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欧阳山的《三家巷》是另一部以小资产阶级形象为主要人物的长篇小说,它以近现代历史中的广州为背景,把主人公成长的心路历程与其所在的家族的兴衰、以及重大历史事件融为一炉,试图在复杂的文化背景与社会关系中叙述人物的成长历史,刻画出一个城市手工业者成长为成熟革命者的历程。《青春之歌》《三家巷》这两部作品作为为数不多的例证,体现了从“新文学”到“革命文学”,在描写小资产阶级形象方面的演化与过渡,也在标立社会主义文学的叙述规范的同时,留下了新文学乃至旧文学的很多固有印记。
资产阶级人物形象的刻画是一个更为敏感的话题。建国初,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者采取的是团结、赎买政策,之后则是逐渐收紧和苛刻的改造与专政,通过打击投机倒把活动,开展“五反”运动,在1953至1956年期间,逐渐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个政策尺度基本奠定了关于资本家形象的描写规范,并使新文学和左翼文学中关于资产阶级人物的刻画失去了现实合法性。在茅盾、叶紫、蒋光慈、曹禺、张爱玲等人的笔下,资产阶级人物的塑造本来就相当初步和模糊,对于当代作家来说,此类描写就更为稀少且棘手。因此,进入50年代以后,虽有大量工业题材作品出现,但大多乏善可陈,只有周而复的四卷本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中,有比较深入的刻画。小说在着重描写社会主义进程的同时,刻画了徐义德、马慕韩、潘信诚、朱延年、史步云等多个资本家形象,书写了他们面对历史巨大变迁和利益翻覆之时的挣扎于顽抗,内心的纠结与活动,虽然不无政治图解和观念先行,但还是多侧面地展现了1950年代之初上海的生活景观,隐约透出了历史巨变中的内在矛盾与冲突。
经过了文革和极左年代之后,人们开始对现代历史予以上溯式的清理和反思,关于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再度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而对于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的认识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在“改革文学”中再度出现了既隐约含混又强烈清晰的面孔,即代表着先进的资本与管理理念的“改革者”的形象。在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等作品中,资本家与革命者与改革先锋之间的界限,似乎变得十分模糊。某种意义上,乔厂长、郑子云、刘钊这些人物,都既是走在时代前列的道义英雄,同时又是接受了现代资本主义效率理念的管理者,已很难从原有的社会学与政治学意义上来界定他们的身份。
这是颇有意思的现象:1978年至1992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当代文学中“资产阶级形象”最为稀少和模糊的一个时期。一方面是文艺界不断地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另一方面却是资产阶级形象难觅其踪。直到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市场经济在中国正式确立了合法地位之后,民营企业、私有经济、个体工商业、自由职业者等身份才获得了承认,由这些人所创造的价值理念才被认可。这一历史巨变催生出了大量新的社会阶层,即新型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人物。他们不只表现在类似贾平凹的《廢都》、莫言的《丰乳肥臀》《四十一炮》、阎连科的《受活》、余华的《兄弟》《第七天》、东西的《篡改的命》这样的小说中,也体现在卫慧的《上海宝贝》《我的禅》、棉棉的《糖》《盐酸情人》、春树的《北京娃娃》等作品中。那些新兴的类似独乳老金、司马粮、李光头这样的资本土豪,还有那些喜欢泡在酒吧、穿着个性时装、品着卡布奇诺,对品味和格调有着另类和高雅要求的小资人物;还有在更多“新人类”写作者笔下,如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莲花》,张悦然的《水仙已乘鲤鱼去》等作品中已然把都市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充分“小资化”的各色人物,犹如雨后春笋或过江之鲫一般涌现出来。
上述只是一个大概的梳理。关于这一话题确乎有许多理论陷阱,也有大量历史难题,笔者难求有一个完全清晰的轮廓,只是对于新文学诞生以来一种形象类型做一个简单的概括。读者也会从接下来的几篇文章中得到更为丰富和感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