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阁
辽西的雨真是金贵,二伯说,盼儿女似的盼来个阴天,眼见那云彩里含了水珠,一阵旱风过来,云彩又散了,秧棵散叶坐果,还得靠绕辘轳。二伯常这么说,只是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二伯怎么那么眼尖,我们瞪疼眼眶也没看见云彩里有一点儿雨星,只觉旱风扑脸,就像泛起一股股热浪,青苗在地的时候,也能卷起阵阵烟尘。后院菜园子就不一样了,虽然午间秧棵也打蔫,可早晨晚上,那韭菜、生菜、芹菜,还是翠生生的一片绿,因为园子西北角有口老石井。
石井好深,二伯说,这井打到连山石上,井盘木就在连山石上垛起来,三层,老柳木的,水沤不烂。井水也不是过路水,是空山水。空山水甜,从山里的石板缝慢慢渗到井里来,清清亮亮的一汪水,夏天不热,冬天不凉。就是不供水斗子打,打到百十多斗,水斗就半罐了,不得不停下来,缓一阵儿。二伯打水停下来,就坐在井边立起的破碾轱辘上抽旱烟。二伯性子躁,一锅烟,嘬两口,烟就烧到了底。这时,二伯就干叼着烟袋嘴,慈眉善目地瞅着井沿。井口是四块土黄色的平板大石头对的,经年累月地绳磨筲蹭,井沿显得圆润光滑。西井沿的石板上,立着一块土黄色的方形大石头,上方正中有个凹槽,槽里担着辘轳杆,辘轳杆的后头绑在石柱上,石柱原是一个废弃的舂臼,大头朝下埋进地里。辘轳杆上吊着一扇残边的磨扇,铁线就从磨眼穿过。水簸箕是没了堵头的饮水石槽。二伯笑眯眯地瞅着这些老掉牙的物件,老半天眼睛不离地方。
好像二伯的园子永远也浇不完,那顶着缺边草帽不算高的个头,那手握辘轳一起一伏的身影,总是在井沿上晃动。二伯上身穿一件分不出颜色的汗溜,胳肢窝下两排布带扣连着前胸后背上的两块布片,从春穿到秋,没见换过。枣木辘轳柳木把,放斗时就会呱啦啦啦地响,从开春响到老秋。二伯手糙,枣木柳木都磨不过它,以致打水时,井绳老是顺坡赶边。井绳赶边打水不得劲,该换辘轳了。枣木是最耐磨的,我不知道这个塌腰的枣木辘轳使用多少年了,肉手掌磨细枣木辘轳腰,可能不全是二伯一人之力,辘轳腰上是不是也有爷爷的掌痕呢?我还不知道这口石井上磨细了多少辘轳,凡是在辘轳转动呱啦啦啦的响声中,家族后人如水润秧棵开枝散叶一样,越滋攒越多,多到大半个生产队了。
后院好大,约有五亩,为大伯、二伯、四叔和我家共有,是四户的自留地。这园子是大人们的救命田,除了时令青菜外,家家都种点旱烟,俭朴点用,能供上一年的灯油咸盐了。这园子也是我们半大小子的游乐场,尤其是井沿处,有刺梅花、樱桃树,水簸箕两边,有鬼子姜、地里环。离井沿四五尺处,还有一丛白芍药。每年开春,这丛芍药都会从干巴巴的地皮上钻出花芽来,密密的,壮壮的,盆口大小的一片,通体红色。我不知道这丛芍药是打井时就有,还是后人栽的,凡是我记事时就见到了芍药开花。芍药宿根,越冬不用防寒,人们对它很少上心,可我就见过二伯打水歇气的时候,捧土给芍药围成土盆,之后打上半斗清水,慢慢倒进土盆里。当时二娘就撇了嘴:“地里都旱冒烟了,你还有闲心浇花?”二伯乐得有点憨:“瞅着……好。”端午之前,是芍药盛开的时节,井沿四围都是香气。花一沾白,就显名贵,大人小孩都护着它。白芍药傍着石井开,你就分不出那香气是从花里飘出来,还是从井里冒出来。
每到后院玩耍,都会看到二伯在井沿上鼓捣活计。打水的时候多,歇气的时候,或是垫垫辘轳杆,或是凿凿辘轳钏,再不拔下辘轳,放到井沿上,叮叮当当地钉薄铁皮辘轳箍。天热了,就见二伯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双腿耷拉进井里,两脚来回悠荡。有时二伯一手握着辘轳把,一手撑着井沿,把头探进井里细瞅,目光不离水皮儿,莫非井底水面上也能闪现出爷爷、太爷的影子?看二伯专注的样子,又像静听井口的水珠滴落井里的声响,贪看水面上泛起的细纹,仰起头时,又见二伯喜眉笑眼地傻乐。
还是无雨,干旱持续着,地下水位撤了,石井打上五六十斗就露底了。二伯说,得淘淘井了,就找来了兄弟子侄,自己一口气灌了多半瓶小烧,就跐着井帮下井了。我很是惊异,这么深的井也能跐着井帮下去吗?那要是一脚滑脱……正担心着,猛听井下传来一声呼喊:走着——井上的大人们就绕动辘轳打上砂石来。一顿饭左右的工夫,井淘得差不多了。井上的人又系下土篮,可老半天没听到井下回声。井上的人就朝井下喊:二哥——二伯——没人应。父亲急了,忙下到井底,见二伯坐在井水里,背靠井帮睡着了,呼他不应,只闻到满井的酒气。父亲就用两根井绳揽住了二伯的腰腿胸背,井上的人才慢慢把二伯打上来。二伯躺在井沿上,还是睡,身上的水把身下的地洇湿好大一片。我蹲在二伯身边,看着二伯大口呼气,心想,能在这么深的地下井水里睡着,二伯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旱象重了,父亲说,可得来一场透雨了。二伯说,梦话!二娘说,这要是连雨两天啊!二伯说,你就做梦吧!二伯的心里,辽西本来就是干的,春天旱,伏天旱,秋天也旱;去年旱,今年旱,明年还旱。二伯就是个辽西旱人,和干旱豁命似的杠上了。二伯打水上了瘾,晌午打,晚上打,有空就打。父亲病了,起不来炕。二伯每次浇完菜园,都瞅瞅我家打蔫泛黄的菜地。那天晚饭后,二伯叫我,小子,拿铣看畦口去,月亮地管事儿。我不愿意,二伯就吼我,秧棵都快旱着了,还磨蹭啥?二伯走过我家窗下,我聽到父亲微弱地叫了一声二哥,二伯可能没听见,拿着水斗子大步走进了后院。
夜间打水浇园是道风景,远处,近处,都会响起打水歌声。二伯嗓门亮,他唱打水歌,全村人都能听得见。歌词就是数数,从一百开始倒着数。歌调也只两句,前句平,后句扬,一直重复。二伯唱了:“一百个上来……”缓口气,“九十个九——”水斗到井口了,领斗,倒斗,收斗,放斗,再开始绕辘轳:“九十九上来……”缓口气,“九十个八呀——”打水歌其实就是庄稼人自创的劳动号子,喊着号子,干活不累,又有盼头,人也精神。夜深了,远近的打水歌声相继停下了,只有二伯还在唱。夜很静,水的响动就很清亮,水声润着歌声,歌声就裹满水汽,湿漉漉地漫在小村的夜空,润得村里人心里水泠泠的。
依然无雨,旱风刮着,烟尘漫天,太阳都变成了土黄的颜色。黄狗趴在门洞里吐着长长的舌头拼命地喘,见到生人也就只乜一眼,连一声都懒得叫。上村,下村,不时传来求雨的锣鼓声。二伯求雨的方式还是拧辘轳,二伯说,求雨你得水接水,就手握辘轳把不停地绕。那天,天气还真有样了,先是散乱的云朵像牛羊一样奔跑,接着扎堆成群,连成一片,眼见云彩越聚越多,越积越厚,脑瓜顶上这片云彩竟如黑锅底一般,真要来雨了。二娘就喊,别打了!要下雨了!二伯像是没听见,还是绕辘轳,他怕停下辘轳,云层就变薄了。打着打着,头顶上咔嚓一个响雷,黄豆大的雨点就密密地砸下来。二伯停下辘轳,站起身子,伸开胳膊,手掌向上,一动不动,雨水就顺着他的土布汗溜、麻花裤脚往下流。
雨过后一两天,二伯又跑到后院石井来。菜畦里还没干边,是根本不用浇的。二伯站在井沿上,直直地望着井下。望了一会儿,二伯就跪在井沿上,把头伸进井口里,好半天一动不动,那身形,绝像庄稼人头点地腚朝天地求雨。后来才知道,二伯不是在求雨,是在求水。他是在看井底的水位是不是升上来,水面是不是慢慢没过水皮儿挨着的砌井石。二伯根本不信靠天下雨能吃饱肚子。辽西的雨太金贵,辽西天空中的云彩也旱,云朵被太阳烤干了,晒成了棉花,点火就着。所以,二伯根本不在乎天上有没有雨,只在意井里有没有水。二伯也盼雨,可没在意雨水是不是浇透了庄稼,只盼下雨能浇透石井,只要井里的水打不干,就是庄稼人的好年头,二伯把心思都放到井里了。
明光光的日头照着,二伯又在打水了。绕辘轳正起劲时,井绳折了,井下“通”的一声响,礅坏了水斗子。二伯捞出了水斗子,找来一块破鞋幫,锥针纫纳底绳补水斗窟窿。补完之后捋过折井绳,剪齐断口,分别把三股破开七八寸长,对在一起接断口。接完后把井绳放在硬板地上,脚踩接头来回搓动,接口竟如鱼籽一般细密,结实如初。我们两个孩子瞅着都纳闷,这么糙的人咋会做这么细的活呢?转身见芍药花开得正艳,就各掐一朵,拔腿就跑,二伯就骂着撵我们。我们钻进了黄瓜畦豆角架,二伯就回身了,边嘟囔边到墙根撅下几枝带青秧的嫩圪针,插到芍药旁,围成一圈,护住了芍药花。二伯继续打水了,嘴上又飘出了打水歌声。
在无声的渐进中,村里的打水歌声渐渐稀落,终于有一天,二伯的打水歌声也消失了,是在春天里一个午后的放学时间。家族的人全围在后院井沿旁,满园铺满了石料沙料,我的几个叔伯哥哥要建新房了。九哥说西北井犯病,要把石井填上,二伯死活不让。九哥说,家家都是管井水泵,你还留它做啥?二伯知道石井保不住了,犹豫再三之后,说,井,我自个儿封,那墩子白芍药,你们可不能毁。二伯含泪拆下二尺多深井帮,用担辘轳杆的方形大石头盖上了井口,上面填平沙土和地相平了。
此后,我经常看见二伯在后院石井处转悠,眼瞅脚下,左右寻觅,二伯丢了什么呢?我几次见到二伯坐在后院石井处的地上抽烟,烟雾笼着二伯的脸,看不清眉眼。幸好,那丛芍药还在,花开依旧,二伯呆望芍药,眼角竟然泛起了泪花。那时,我已初识人事,朦胧觉得二伯内心悲苦,就默默陪在二伯身边,可又不会说话,还是悄悄离开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牢牢记住了二伯坐在地下石井之上的地面上默默抽烟的身姿,以至多少年后还能清晰地忆起。我知道,要来的,必然会来,要走的,终归会走,可离开的总会牵动旧事,新来的,又觉陌生。几十年过去了,不知岁月的印痕能否覆盖二伯心中旧有的标识。石井没了,打水的二伯还在,石井在地下,二伯在地上,地上的人还恋着地下的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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