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热播厚夫先生的《路遥传》,我几乎每天都听,尽管对路遥的思想性格、为人处世多少已有点了解,但每听一次,都止不住涕泪横流。厚夫先生在《路遥传》的299页写道:“3月上旬的一个上午,路遥去陕西省图书馆进行文学讲座。”听到这里我的心灵为之一震:那次讲座我是参加了的。想起那次讲座,和每一天播音员深情的语音,路遥的形象占满了我的头脑,胸中澎湃的感情巨浪无法压制,激动得拿起笔来写出那次讲座的情况。1989年3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来到了位于西大街的陕西省图书馆。我们从前面加主楼的一侧绕过去,到了后面主楼上的采编室。采编室在楼梯道的北边,房间里明亮宽敞,整洁干净,一排排的长椅排列整齐,在北边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面对着一排排座位和这房间唯一的南门。这张桌椅显然是临时为主讲人安排的。我坐在座位上,外表是平静的,内心是激动的,甚至心咚咚直跳,盼望着路遥的出现。当我睁开眼睛,身边已坐满了人,还不断有人走进来。一会儿,路遥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走了进来,他胖胖的,中等身材,戴着方框近视眼镜,脸上面容庄重,棱角分明,眼镜放射出慈祥和智慧的光,上衣厚厚的,像厚帆布一样。路遥在为他准备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陪他进来的人在前面东侧一角也都坐下。路遥点燃了一支烟抽着,好像享受这烟味给他带来的香味与满足。接着取出一沓稿子放在桌上,仔细地看着。那稿子的纸张是大的,有16开那么大,看来是经过精心准备的。这就是一个真实的路遥,坐在我们面前的路遥,写出过不朽巨著《人生》《平凡的世界》的路遥,人们显得既兴奋又惊奇。以前我心中有个错觉:认为教师都是正直呆板的人,知识分子都是弱不禁风体质差的人。我面前的路遥和我想象中的路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身体粗壮结实,简直就是一座铁塔,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体格,什么困难能挡住他?“请路遥同志讲话!”在一侧的一个同志站起来说,他是刚才陪路遥进来的人之一,可能是馆长。路遥从聚精会神中回过神来,准备讲话……路遥的这次讲座,是属于省图书馆举办的一个讲座系列。考虑到听讲人工作都比较忙,每次時间都安排在星期天。在此之前,王培琪、陈孝英、白描、王愚等人都已做过讲演。每一次讲演,我都参加了听讲。路遥的讲演是排在最后的,并且至少比原定日期推迟了一个星期。我记得到了公告牌上的日期,路遥没有来,有人怀疑,路遥名气大,可能请不来。第一位讲话的人是王培琪,他画漫画,并是西安市体制改革委员会专职副主任。他讲座的内容是“新加坡之行”,讲述他去新加坡的见闻。亚洲“四小龙”之一的新加坡的经验对中国改革开放有借鉴作用。“喜剧杂志”主编陈孝英,《延河》主编白描,评论家王愚都是讲文艺的事。看着路遥认真的工作态度,我想路遥的讲演之所以推迟到今天,可能是因为讲演稿没写好或其他什么原因吧。路遥开始了讲话,讲他的家庭、身世。他家里很穷,七岁时父亲将他从清涧县给到了延川县的伯父家。那天他和父亲走到清涧县城正是早晨,他饿了,父亲便用一毛钱买了一碗油茶,让他喝,他几口就喝光了。他抬头看见父亲问道:“爸!你咋不喝?”父亲说:“我不想喝。”他突然明白过来,父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后来开始了艰难的求学生涯,后来路遥根据他年少时的生活,写成了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叙述他的学习情况和生活艰苦情况。在讲话中,路遥几次点烟抽,牌子是红塔山。路遥抽烟很讲究。他认为,除了解馋,还有精神支撑作用,抽烟在精神上能促进他写作。路遥说,文革中他是造反派头头,后来做县革委会副主任。有一次开会,他坐在主席台上,接到一个纸条,是个女知青写的。他看后默默地走了下来,到了远处的田野里,他和那个穿着红衣的北京女知青,手拉着手,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奔跑、呼叫,开始了初恋。过了一会儿,路遥说,他当时找对象就想找一个北京女知青。路遥接着告诉大家,说他38岁,但我看他有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后来我想,劳心和劳力会使人变得衰老,路遥是个例子。路遥回忆他写《人生》的经过,说他写到巧珍出嫁时,他痛苦流涕,把笔从窗户里撂出去了。我想起我读《人生》,最激动的地方是巧珍出嫁时,坐在窑洞炕上对马栓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以及玉德玉智加林去上坟,玉德老汉对弟弟说:“咱老人……活的时候……把罪受了。”能写出让读者流泪的人和事是作者长期感情积累和感情体验的结果。在讲座过程中,路遥对《人生》讲得较多,对《平凡的世界》讲得较少。后来路遥写了《早晨从中午开始》,专门讲《平凡的世界》的写作过程。路遥在省图书馆的讲座,其中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听一听省会西安的读者对《平凡的世界》的看法。书出版近一年时间了,舆论界冷落,一些评论家沉默。讲座快结束时,路遥说,大家对《平凡的世界》《人生》有什么看法可以写纸条递上来。我很惭愧,当时还没有看过《平凡的世界》,坐立不安。突然我提起笔,在纸条上写了起来:“请您谈谈刘绍棠作品的语音特色。”其实,这个问题,上次王愚讲演时,我就提到了,王愚已经作了讲解,我似乎觉得还不满足,同样的问题又写成纸条,递交给了路遥。路遥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拿起纸条一张一张地解答,对我的纸条也作了简短的解释。当有人问到贾平凹时,路遥亲昵地说,“平凹这家伙,弄啥成啥。”问题解答完后,大家纷纷请路遥签名留念。路遥再没有入座的机会,站在房子中间,被众人团团围住。签了名的人一阵轻松,后边的人犯难了,怕轮不到自己,一时出现了拥挤。路遥看在眼里,连忙说:“都签!都签!”我当时带着一本贾平凹的书,连忙打开扉页,请路遥在上面签名。那一天,听讲座的约有四五十人,路遥一个不落地在书上或本子上都签了名,满足了大家的心愿。签名结束了,看着路遥走到了院子,通过葡萄架下的走廊走出了大门,然后乘坐一辆出租车,向建国路作协疾驰而去。如今,距路遥在陕西省图书馆那次讲座已过去27年,路遥去世也已经24年。现在我已经回想不起来我当时穿什么衣服,可是,路遥胖胖的戴着近视眼镜、外衣厚厚的样子,路遥的音容笑貌,还常常在脑中出现。路遥和他的作品,是一团火,时时在我胸中燃烧!尊敬的编辑老师:这篇回忆路遥的文章,是由厚夫的《路遥传》催生的。我住在农村,消息闭塞,近三十年来,只读过几篇回忆路遥的文章。2015年冬,我在渭南解放路市新华书店二楼,涕泪横流地翻看《路遥传》,然后买了回来。看千遍不厌,好像都是大家知道的路遥的事,我却很动情,这大概就是对路遥的爱。读《路遥传》热泪盈眶,听电台播诵《路遥传》热泪盈眶。两次热泪盈眶促使我写出这篇文章。我觉得这篇文章又好像是为《路遥传》299页作的解释一样,专门写了省图书馆那次讲座的过程。我不知道是否已有人写过那次演讲。如果没有,就有新鲜感。新鲜感是人都欢迎的。感谢厚夫老师!感谢编辑老师!若不用,也不用退。敬祝
健康!
刘宪洲
2017年3月18日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