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孤岛风景与记忆

2017-07-28 02:40樊星
延安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长安区白桦林大学城

樊星,女,90后,陕西富平人。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作品见于《当代青年》等。立冬,一夜之间骤降的气温连同纷纷寒雨,似乎短暂地化解了雾霾带给北方人们的惶恐不安。在江城阴冷潮湿的冬天无法不牵挂古都的家人。前些天,这座位于温带大陆与温带季风气候交界的千年之城,因空气质量而车辆限号,朋友在微信里调侃道:“废都”已经被浓浓的“废气”所笼罩。嬉笑的背后,是令人深深的担忧,雾霾带来的,已经不能用“降低生活质量”来形容,它已经成了威胁人类健康的元凶。作为重度雾霾的亲历者,对它的深刻感受与西安市南郊的大学城的记忆密切地串联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大学城建设运动成为两个世纪交会时,中国高等教育最深刻的时代事件。扩招政策使原本的大学校区无法承载数量成倍增长的师生,而在轰轰烈烈的商品经济浪潮里,城市的绝佳区域大多贡献给了能够最快拉动经济发展的因子。世纪之初,西安市南边的长安县展开一系列具有浓重象征意义的“圈地运动”,这个靠近终南山的县城将大片的土地献给西安市的几十所高校。从此,长安县变为西安市的长安区,而“长安大学城”,成为长安区最具区域风景“转型”意义的代表。长安大学城里有不少著名高校的新校区,其中不仅有1所“985”(西北工业大学)、3所“211”(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大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还有诸如西北政法大学、西安外国语大学这样著名的专业型高校,以及诸如西安邮电大学等全国特色型大学。自小在西安南郊长大,亲历着长安区的变化,直到2011年踏入位于长安区郭杜镇的大学校门时,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在那刻起,已然成为这风景中的一员。我始终记得高考完的夏天,在收到录取短信却未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的七月,第一次来到西北大学南校区时,令我震惊的并非校园,而是学校北门口的一片玉米地,校外典型的关中农村风光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学校究竟是不是在西安。尤其是与从前位于雁塔脚下,人文气息浓厚的高中校园相比,这种落差更是将原本就高考失利想要复读重考的负面情绪发酵到了极点。后来,即便是常常要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我也不太愿意走北门。对长安大学城的众多高校來说,除了每个学校都有几栋所谓的特色建筑之外,风景大多是千篇一律的。校园规划者们竭尽全力地想要营造优美的象牙塔环境,制造舒适的学术氛围,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完全无法达到人们的期望。这些千篇一律的风景,大多由刚刚被栽种的苗木、正在施工的建筑、如山丘般的土堆或建筑垃圾、以及“道路施工请绕行”的告示牌所构成。作为扩招政策的产物,长安大学城在不到二十年内形成的独特风景,可以说是浓缩了鲜明的社会时代元素与意识形态。走在长安大学城的任意一座校园,第一感觉是置身于一座“孤岛”。短暂的建设期使得任何一座大学都无法提供一套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这是客观原因,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在一片田野或村落上“凭空”建起一座座大学校区,对于任何一所高校来说,都可谓是“白手起家”。更不用奢望校园周边有什么大型的医院、提供实习岗位的公司企业、电影院和商场了,因为校外就是农村。对生活在长安大学城的师生们来说,他们无疑具有强烈的短期“移民”色彩,而相当一部分原住地居民对于常常被宣传为“发展契机”的大学城建设,不但没有期待与欢迎,反而抱有抵触情绪,甚至大部分高校在长安区“落户”之初,都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发生过大大小小的冲突事件。于是,为了缓和村民与大学间的矛盾,许多高校给因为耕地被征用而无法从事种植业的农民提供一些岗位。今天,原住地的村民,有不少经过或温和或激烈的抗争与冲突,作为情感安抚,也走进了大学的新校区。这些村民在大学中塑造了一种独特的“语言景观”:厕所里有操着一口浓重长安县方言的保洁大妈用最粗俗、却最有方言特色的话咒骂着不冲厕所的人;宿舍楼的楼管聚精会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位同学,抓住“漏网之鱼”时一定会用长安县方言与普通话的混合语尖叫:“那位同学,请刷(fa)一下卡”;还有食堂里打菜的师傅和校门口的保安等。原住地的村民在“农民”的身份被夺取后,又各自以一种新的身份生活在从前耕种的土地上。如此这般,一种对土地与环境新的“归属感”与身份的认同,在这些原住地人的心中油然而生。作为大学的一员,生活和学习在这里的师生们,即便初来乍到时,对这土地是陌生的,但大学的标签同样会令他们很快就对新校区的风景产生归属。然而,这份大学师生的“归属感”与前文村民的“归属感”完全不同。当这两种不同目的但性质类似、界限模糊的情绪在同样的风景中发生碰撞时,产生的矛盾无疑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无论是在基础设施极其不完备、环境过度单一的风景中求学的年轻人,还是祖祖辈辈以土地为生、如今土地却被征走的庄稼人,都是这孤岛中的迷惘者。除此之外,对大学生群体内部而言,生活在新校区的我们被裹挟着成为大学扩招政策“白热化”浪潮中的一员。进入大学的机会前所未有地增多,导致大学内部阶层的分化进一步加剧。然而,外界媒体或评论,又时常粗暴地仅用“985”、“211”、“重点大学”、“一本院校”等简单词汇,将这其中客观存在的复杂问题一概而论,不仅无视了大学生群体内部的分化实际上正是在逐年加剧,更无视了象牙塔里个体的个性成长差异。当今的大学生已不再是从前那些推崇“集体主义”、“团结周围越多人越好”等思想的前几代大学生了,这不仅源于追求个性的冲动,其根源与当前中国阶层固化加剧形式息息相关。越来越多的人更乐意在大学里维持极小且“排他性”极强的圈子,而“同一圈子”的人几乎都成长于相似度极高的受教育环境,原生家庭也隶属相同的社会阶层,世界观和价值观相似的人自然更容易拥有共同话题和程度相当的人生追求。在大学里,社交因阶层强烈分化和狭小的圈子,产生的封闭感使得当代存在数量极多的大学生存在社交能力退化的现象,在现实生活里的交际使得个体逐渐变成一座座孤岛。这样的社交景观相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来说,鲜明的孤独感和强烈到病态的个体意识背后无不诉说着“转型时期”的年轻人在大环境面前充满了无助。《纽约时报》中文网曾刊登过一篇关于中国“大学扩招”的文章,题为《圆了大学梦,碎了翻身梦》,该文通过具体事例叙述了“扩招政策”后的大学生不但不再是从前的“天之骄子”,反而面临“毕业之日即是失业之时”的生产压力。对一些贫困家庭来说,培养一个“大学生”的十几年里,全家几乎是“倾其所有”,而毕业后的回报则需要极漫长的时间。那篇文章以受访者(一位贫困大学生的父亲)的一句话结尾:“一想到万一我们把这么多钱花在教育上,她还找不到工作时,我就头疼死了。”我去过长安大学城里所有大学的新校区,每座大学的校园建设者们都在为去掉土地的“乡土气息”,营造“文化型”的优美校园风景做各种努力,然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毕竟,没有任何一棵参天大树能够在不到二十年里长成。在新世纪读书的我们看似能够拥有与世界随时随地联系的能力,却在大学城这样的孤岛里迷惘着、伤心着。这种悲戚的情感源于“同样一座学校,同样一个专业,甚至同样一批老师,从前在老校区学习的前辈们大多实现了人生理想,而在长安区读书的我们却在理想面前倍感艰难”;源于身边大多数人无法懂得自己的情感体悟;源于他者因为“差异”而产生的“蔑视与敌意”。过渡时期的我们总是要承受因为心境的转变无法适应外在客观的变化所带来的纠结,令人对未来充满希冀。今天我们经历的一切,也会成为赐予后人的宝贵经验与财富。我始终记得中学时代的周末在长安大学城的一些大学新校区闲逛时的所见所闻,那些施工的轰鸣声已然成为城市“变形”的号角,盖楼打地基挖出的土堆成了十几米高的“山丘”,几场春雨后,这些临时的“山丘”上竟在短暂的时间里开出了白色的荠菜花和蓝得很有层次感的婆婆纳。那大片盛开的婆婆纳,就像乡下奶奶亲手缝制在布袋上那些蓝色的碎花,被洒在了这片前途未知的土地上。2011至2015年的四年里,西大南校区北门附近那片美丽的草坪是我喜爱的读书圣地,那如绒毯般的质感和嫩绿令我时常有种躺在欧美大学草坪上的错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南校区有一片日本晚樱林,落花时节一地粉红,路过时,仿佛漫步于一片绮丽的晚霞之上;西安邮电大学南校区狭小的“人工湖”给这座内陆的工科学校增加了灵动之气……然而,最令我惊喜的,是西北政法大学南校区的白桦林和油菜花。几年前偶然路过那片白桦林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回响起朴树那首充满俄罗斯风情的民谣,以及歌词中有着厚重历史感的爱情故事。作为俄罗斯的“国树”,生长在苦寒之地的白桦树,早已是集多种象征元素于一身的植物符号。我着实为这气候还算温暖的长安城边缘有这样一片小小的白桦林而激动万分……忍不住幻想出一个美好的画面:很多年后一个秋日的午后,这座大学里的一个年轻人于“层林尽染”之时来到这片小小的白桦林,青年刚刚读完莫斯科保卫战的历史,或者刚刚失了恋,抱着吉他慵懒地斜靠在某棵白桦树下浅唱着这首歌,阳光透过他侧脸的一瞬间,那画面简直美好得快要令时间静止。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同样是在那里,4月初,教学楼后的路边竟然开着大片绚烂的油菜花,在这样一座只建了不到20年的非农科大学校园的新校区里,在毗邻教学楼的一条路旁种植着这样活在无数“寻根文学”、“乡土文学”中的花,在景观粗糙的长安大学城里绝无仅有。当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去陕西汉中、去青海门源、去江西婺源看油菜花时,油菜花早已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或一种“农作物”的存在,它是田野的象征,是都市人所向往的“诗和远方”里最鲜明的文化意象,是回不去的故乡与水泥钢筋森林里的一抹乡愁。下课后去食堂、回宿舍的学生经过这条开满油菜花的小路时,那是一种“置身陌上”的诗意,诗和远方就在距离课堂最近的地方,那是何等幸福。植物景观就是这样具有治愈人心的力量,那样的瞬间,无论是就业的压力,还是前途的迷惘,都可以暂时被忘记。时至今日,长安大学城仍旧在加快着“建设的步伐”,而那已经不再是我生活的地方。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的是,那片根本无法道尽的风景,也同样塑造了今天的我。写到这里,我远程“采访”了相关人士,询问那片白桦林和油菜花的近况。令我尴尬的是,由于西安太过温暖,那片白桦林的小树还未长大,就有一些已经死了,死去的白桦树会成为这片风景中的要素被永存。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油菜花,必定会在来年春天继续绚烂。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原本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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