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女,80后。吉林永吉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学员。作品散见于《作家》《山花》《小说选刊》等。著作有《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爱,不配倾城》。
他朝她走过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显得很不合时宜。在这间清冷的咖啡馆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放大,包括他在她面前坐下,手机搁在玻璃桌上。
服务员端来一杯水,摆放在他面前并且稍作停留。
“我什么也不点。”他说。
服务员退后一步,欠欠身,悄无声息地下楼了。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在邵姨家,邵姨是她家邻居,也是他们的介绍人,邵姨住一楼,她住三楼;第二次在滨海公园,他们像八十年代电影里演的初次见面的男女,并肩走着,并排坐着,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这是第三次,地方是她选的,她在这家咖啡馆办了会员卡,往里面充了一千块钱。要是有一个地方适合听到所有的坏消息,就是这里。
他一脸疲惫,费很大气力才举起目光,环视四周:“这地方环境不错,就是名字怪,搞不好是他们老板把自己名字给倒过来了。也是,大把有钱人爱玩这一套,开个咖啡馆,不图挣钱,就图装逼!”他展平双臂架在沙发靠背上,打个长长的哈欠,脖子左右各掰一下,接连发出两下“咔咔”声。
她闻到一股浑浊的气息,由某种食肉动物的嘴里呼出,与口腔长时间闭合发酵的气味搅成一股气流,顺着他打完哈欠闭合的嘴涌到她面前。她别过脸面对窗外,尽量不去看他一汪油田的大脸。
“你吧,跟邵姨介绍时说得不一樣。”他说。
“哪里不一样?”她移回目光看着他。
“邵姨说你性格开朗,跟左邻右舍关系处得都好,有生活情趣,爱买花,还乐于助人,用手机帮老太太交过好几次有线电视费什么的,朋友也多,可咱俩见这两回,你连个电话都没响过……”
“可能……我这人比较慢热吧。”
“慢热?”他的头对准她沉重地一点,戏谑地笑道,“我前妻就这样,对外人可热情了,一团火似的,回家就不行喽!”他抖动的腿带动着桌面也跟着颤动,“我让她递一下遥控器她都不耐烦,嫌我这嫌我那的,笑脸都给外人了,回家一张死脸。结果你看,”他嘴一撇,“现在还没找着呢,跟你一样,再过几年就更年期了。”
她抿一小口咖啡,紧挨着大腿的包里手机一直在震动。
“我就直说了吧,你也别不高兴,回头邵姨要是问起来,你就把原因推到我头上。说我还是想找个岁数小的。当然了,这也是为你好,省得你不好开口,你俩楼上楼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是吧!”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果然一切都是按照她的预期发展,再看那一汪油田的大脸,竟也不觉得反胃了。
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从他坐下,对服务员说“我什么也不点”的那一刻起,她心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谈话。
“那行,既然说开了,咱这也不算伤感情是吧?”不等她有所表示,他接着说,“我就再多说几句,忠言逆耳嘛,你想听不?”
“嗯,说吧。”
“你吧,长得不老,起码比我前妻看起来年轻,但你穿的显老,不是黑的就是灰的,一点儿也不闪亮,让男人没欲望。上次从公园出来我就想带你回家,一看你那样儿,我合计着,你这么大岁数没结婚,搞不好是性冷淡呢?哎,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她低下头,没有接他的目光,也没有接他的话。
“你看你看,这不你让我说的么!每回你都这样,从不主动说话,问你话吧,跟没听见似的,这样最让男人扫兴。哎你可千万别以为男人见着个女的就想上啊,有些女人脱光了站在我跟前,我都硬不起来!”
“比如我,是吧?”这回她笑了,心里比脸上笑得更由衷,绽放出无限荣光。
他也跟着笑,“你看这多好,你笑的时候好看多了!”他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啊!”他一口气喝光杯子里剩余的水,用一去不归的架势。见她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他走到她身边,俯身贴着她耳朵说,“什么时候想了,给我发个信息,随叫随到。咱们相亲不成,还能处别的。”他在她耳朵上舔了一下。
她笔直地看着前方镜子里,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走到楼梯口,一截一截矮下去,楼梯上传来不堪重负的嗵嗵声。她抽出一张纸巾揉搓耳朵。
她不想回家吃晚饭,回去免不了被父母追问,跟邵姨介绍的对象进展如何?要是她照实说,晚饭必定在沉默中进行,想到一家人被调成静音吃饭的画面,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饿了。她从钱包里抽出印有“云何”字样的咖啡色卡片递给服务员,点一份田园沙拉,一份牛尾汤配面包,往杯子里添点热水。
从她家到“云何”咖啡馆,走路十分钟。第一次路过这里,她站在门前端望,默默地念着“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就这里吧,在家里待不下去,总要有个栖身之所,看起来像去约会,去社交,很热衷于相亲的样子,以换取必须待在家里时的不那么绝望。
起风了,她握着温热的水杯往外面看。傍晚的雨被风席卷,抽打在窗上,行人的伞呼啦一下吹掀,像屋顶上接收卫星信号的小锅盖。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相亲,对方是化学博士,她父亲的学生介绍的。博士年纪与她相仿,头顶稀疏柔软地一层,无根似地悬浮着,眉毛淡得近似于无。她点了一壶柚子茶,把餐牌掉过来正面对着他,问他来点什么,博士把餐牌从前到后认真阅读一遍,抬起头来,“你那壶还能倒一杯吗?”
她给他倒了一杯,看着他拿小勺一勺一勺舀着喝,发出喝汤的声音,“平时爱网购吗?”也许是怕小勺里的柚子茶滴到裤子上,他侧着身喝,小勺停留在半空和他一起等待她的回答。“很少,我不怎么爱花钱。”她说出了正确答案,从他问“你那壶还能倒一杯吗?”她就像拿到一把万能钥匙,足以找到他每一个问题的正确打开方式。博士显然很满意,继续拿小勺舀柚子茶喝,全然不顾小勺里本就不多的茶汤洒在地上。
“你对于婚后跟老人一起生活怎么看?”博士抛出第二个问题。
“谁的老人?”她明知故问。
“我父母,还有我爷爷。他们都得跟着我。”他搅动着杯子,专注于把柚子粒捞到小勺子里。
“没问题啊!”她违心地说,“只是这么多人,房子小了恐怕住不开。”她用目光询问博士,你的房子多大面积?
“那倒是,我们学校分的房子不到七十平。你家多大?”
“一百五。”
“哦那么大?”他把小勺放入杯子里,十指交叉于桌前,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宣布,“你父母其实可以住到我们学校分的房子里,哦我们學校很安静,环境特别好,可以到操场散步,食堂也对外开放,有不少老师在外面买了房子都是把父母接到学校的房子里住的。”
她看着他并不存在的眉毛,如果有,它们会是上挑飞扬的吧?差十分九点,他匆忙地起身说,“我得走了,不然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学校,那就麻烦了!”她叫来服务员,递上自己的卡,送他下楼。
他走得极快,轻盈匀速地下楼抵达咖啡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我说的事情你考虑一下!”直奔马路对面公交车站。
她折回咖啡馆,拿回卡,在消费小票上签字,步行回家。睡前收到博士发来的信息,“我对你印象很好,虽然你没有我想象的年轻。”她对着手机苍凉地笑了,轻轻地将手机放下。很快又收到博士发来的第二条消息,“对我印象如何?”她敲下一行字发过去,删除了这个人,“已经没印象了。”
没错,就是对面的公交车站,相过一次亲的化学博士在她视线里消失的地方。也是这个公交车站,她搭乘40路车前往过另一个男人的家。男人是工程监理,也是邵姨给介绍的,邵姨也不认识他,平时总来楼下打牌的另一个小区的老太太的一位远房侄子,托老太太介绍对象,老太太跟其他几个老太太一说,邵姨一听,未婚,年龄相当,那就等于“没什么不合适的啊!”安排给了她。
她跟监理见过两次,说不上哪里感觉不对,他目光浑浊,像沙尘天气的颜色。她告诉自己,别太敏感了,长年干工程的人可能都这样儿,多来往几回,减少“一见终情”的次数,免得人家都说她太挑。于是,当监理邀请她去家里吃饭,见一下他父亲,她爽快地答应了。
她去进口超市买了一箱车厘子,一箱红酒,当天她的车限号,站在路边好半天没打到车,刚好40路车开来了,车里空了半厢座位,她拎着两箱东西上车了。监理家在40路的终点站大旺,他在那里接她。一路上的心情不好也不坏,没有憧憬也谈不上无奈,公交车慢慢悠悠迎着夕阳的方向,有一种出门旅行的错觉。她从未去过大旺一带,大旺相对落后,属于城市拆迁改造的自留地,老城坐地户多半原封未动,整体地势低于市区,每年雨季电视台民生节目里出镜率最高的肯定是大旺。她家和单位在城市规划开发的新区,属于文化区,全市最大的公园和图书馆都在这,还有国内知名的两所高校。有一回公司聚餐,年轻小同事说去大旺办事,出租车司机一路骂骂咧咧,车上除了她还多拼了一个乘客,就是那个区的坐地户,光头,后脑勺三道褶,在车里抽烟,朝窗外弹烟灰。他先下车,司机问他停哪里,他用夹着烟头的手往前方指,“停那女的裙子底下!”司机听了开怀大笑,吓得小同事直想换车,以后公司再有业务去大旺,她直接推给同部门的男同事。
如果不是监理,她说不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去大旺。他站在车下,接过她手里的两箱东西,人倒实在,半句客套话没有,只说一句,“你们女的出门就是费劲,菜都凉了。”监理家在一片九十年代的老楼区,单元门像一副风化的骨架,凭借最后一口气支撑着,稍一撞击便会散架。她跟在他身后上楼,从小到大上过的最落魄的楼,举架低,楼道里堆着饮料瓶子,成摞压平的纸箱子,没有车座的自行车,上面的灰尘已经和车身融为一体,像给自行车涂了一层水泥。
到了三楼,监理的父亲打开房门,热情地把她迎进门。一个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眼睛的老头儿,生怕冷场似的说这说那,其中说到,“家里有点乱,我跟他妈离婚以后没个女人。”她心头一凛,监理跟她说的是他妈过世了,难道她记错了?“爸,你不是还有一个菜没炒呢么,去炒了吧。”“哎好好!”老头去厨房了。监理去房间里接电话。
她环视着格局古老的三居室,没有独立的餐厅,客厅中央临时摆一张桌子,六个菜,一盘盐爆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两个熟食撕成两盘,桌上唯一自己家做的菜是烧茄子,还有一道正在厨房烧制。无意中,她的目光落在了沙发背后的墙上,一根钉子孤零零地支着。钉子下方隐约看得出一个画框留下的痕迹,比整个墙面白一个色号,边界由灰尘连成框的形状。那会是什么呢?如果曾经挂着一幅画,不会无缘无故地摘掉,除非有新的画取代它挂上去。那么,钉子之所以空着,想必是拿去了原有的失去了意义的东西,婚纱照。
她心跳加速了,为这个隐秘的发现。监理拿着手机从房间里出来,与此同时,他的父亲端着一盘熘肥肠从厨房出来,乐呵呵地摆在桌上。一股奇异的气味以压倒性的气势掩盖了所有,她借机去洗手。
洗手间不大,地上的塑料盆里堆着袜子,她用裂开几道竖纹的香皂洗完手,面对两条颜色模糊不清的毛巾犹豫了,转身从马桶背后的水箱上扯几格卷纸擦手。朝垃圾筒里扔完纸,她完全不想吃饭了。垃圾筒里的厕纸已经堆满,皱成一团的纸上沾着干涸的粪便。马桶不知多少年没有洗刷过,锈迹沿着出水也淌成黄色的纹路。
她按捺着拎起包冲到楼下的欲念,坐在桌边吃了少量的花生米和拍黄瓜。监理父子二人打着酒嗝把一瓶散装白酒喝见底,又张罗下楼买二锅头。她说,“我下去买吧,然后你们慢慢喝。天晚了我得回去了。”监理借着醉意拉过她的手,“不行,今天不许走。”老头儿也跟着起哄,指着朝南的卧室,“你俩住那屋,我住这屋!”她把手往外抽,他加重力道捏,眼神更加混浊地看着她,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愤怒被恐惧压了下去,“我去下洗手间。”她说。“我也去,一起吧。”他喷着酒气,拉着她往洗手间走。到了门口,她几乎带着哀求的口吻说,“你先去”,同时求助地看老头儿一眼。监理也看了他爸一眼,他爸终于说了句长辈该说的话,“别灌点儿猫尿就耍酒疯!”他笑嘻嘻地撒开手,进了洗手间。
她只用几秒钟蹬上鞋子拎起包夺门而逃!监理尿到三分之一,老头儿举着小酒杯还没回过神,她一口气跑到楼下飞奔出小区,跳上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快走!快!”司机愣了一下,把烟塞进嘴里,扭动钥匙起车。开出去足有五公里,司机一言不发,只管开。她也不说话,身心紧绷。出租车朝市区方向驶去,在主干道路口红灯亮起时减速停下。司机回过身说,“不用怕,离开大旺了。”她双手拿包捂在胸口以防心跳出来,嗓子又干又紧,狠狠清了两下才“嗯”出声音。
第二天,监理没事儿人似的给她打电话,“昨天怎么跑了?”她已元神復位,脱口而出,“你离过婚怎么不告诉我?”短暂的沉默后,他反问道,“离婚怎么了?”看来她的猜测是对的,没有否认就等于承认了,“没怎么,但你不能欺骗我……”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我那不叫欺骗,我是想等咱们感情稳定之后再告诉你,不是,你听谁说我离婚的?”他难掩怒气。她迅速回想着,他没去过她家,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也没接送过她上下班,咖啡馆最近不能去了,最好不要得罪他。一时间,在法制频道上看到的情杀、报复、强奸等等因为女人言语过激导致的命案报道逼迫着她语气放软,“唉……”她缓和地叹了口气,“不是我介意你离过婚,关键是我爸,他脾气不好又有心脏病,他要是同意我找离婚的,我至于到现在还没结婚么。”
监理挽回了些尊严,似乎对于他们下一步的走向并不关注,只是一味地追问,“到底谁跟你说我离过婚的?”她说不出来。“行,你不说是吧?”他停顿一下,还没想好如何威胁她。她也不接话,似乎在等他亮出最后的嘴脸。终究还是他往下说了,“我结婚不到两个月就离了,总打。”她还是不说话,总打,他有家暴前科。“我知道咱俩其实长不了,你是文化人,我是个泥腿子。”这回轮到他叹气,更像是泄气,“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纠缠你。”在她的沉默中等待稍许,他挂断了电话。
已经快十点了,风停雨住,又一出相亲闹剧落幕了。就这样,只要她还没嫁,只要父母健在,少不了盲目热心的介绍人像赶鸭子似的把她往相亲的笼子里赶。笼子里无奇不有,见怪不怪,起初她是气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农村亲戚听说她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惊得直说,“我四十岁都抱孙子了!”她嘴上应承着,“怎么不急?”心里想的却是这有什么好比的,我一个月赚的钱比你一年赚的多,我一年读的书比你一辈子读的都多。可谁会跟她比这个呢?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小时候比谁学习成绩好,大了比谁赚钱多,谁先结婚,谁先生孩子,谁先要二胎,谁孩子学习好,谁孩子先结婚,谁先抱孙子……再比就该是谁先死,谁投胎的人家好了。她安抚完内心的自我,以肉体的形式往家走。
家人就是地狱。这个想法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她想按已经按不住了,它轻飘飘地升到半空,媚笑着看着她站在原地伸胳膊跳脚,总是差那么一点够不着。
房子还是太小了,一百五十三平,除了自己的房间,她也无处可去。母亲的地盘是自己的卧室和厨房,父亲的地盘是自己的卧室和露台,客厅和餐厅是三个房间与厨房和露台之间的必经之地,三个人都在家恐怕会形成拥堵,刮蹭,发生口角纷争在所难免,她最怕的就是这两处是非之地。总觉得自己应该再有一间书房,平日泡在里头看书,听音乐,看电影,虽然这些事情在自己的卧室也能干,到底还是差了层意思。
母亲神经衰弱,睡眠轻如羽毛,母亲午睡的时段,她和父亲自觉把手机调成静音。她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自己拿钥匙开门,从不按门铃,生怕把她妈吓一跳。于是母亲多年以前便和父亲分房而居,家里哪还有书房留给她。
每年四月到十月,她就成了家里多余的人。父亲在阳台上侍弄花草,听京剧,评书,最近迷上王更新讲的《明朝那些事儿》,她给下载的喜马拉雅电台,分上下两部各一百八十多集,够他听上一阵子。根雕茶台上泡着雨前龙井,前不久他学生给送来的,还有几盒木糖醇茶点,她在淘宝上给父亲买的。母亲起得早,去早市采买新鲜蔬菜,水果,回来就洗菜择菜,水果用淘米水泡十分钟,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榨成豆浆,一边给老伴讲早市的见闻,菜价的波动。豆浆机轰鸣声一响,声音盖过她床头的闹钟,她得起床了,哪怕是周末休息或者小长假,她也休想多赖在床上一分钟。母亲是不会敲门叫她起床吃早饭的,而是用各种噪音逼她自己起床,还会在饭桌上说“菜是越热越咸”,“新米做出来的饭就得趁热吃”,“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到什么时间就得做什么事儿”……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是敲打她呢,到了吃早饭的点儿了,我们老两口等你?等凉了不好吃,再给你热一次?我还得把厨房收拾利索到江边去散步呢。你自己热菜自己收拾?又浪费水又弄不干净,碗碟放的位置乱了,回来我还得重新归置,倒费二遍事。说一千道一万,你早点起来比什么都强。
就这样,每天早晨六点半,她赶火车一样起床,刷牙洗脸坐到桌前,梦还没褪尽早餐已经开始。当然,这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件事。还有几点钟泡脚,几点钟睡觉,睡觉时手机不能带进卧室以防辐射……
再过两个月,她41岁了,因为一直住在家里,她的生活以及父母对她的态度跟14岁没什么两样。她还是要依母亲脸色行事,要是哪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唉声叹气的,一定是谁又问及“你女儿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或者哪个不熟的邻居搭上话问她:“给女儿看孩子呢吧?”她没结婚这件事,严重地阻碍了母亲生活的完美性。母亲年轻时素与婆家鲜少来往,这几年反倒跟着她的父亲回去上坟,背地里还找算命先生看过,是不是祖坟哪里不对,要不然怎么高学历高收入才貌出众的女儿就嫁不出去呢?
算命先生说,祖坟对姑娘没什么影响,嫁人之后受夫家的祖坟影响,毕竟算是跟了夫家的姓。母亲听完之后,非但没有安心,反而很失落,她多么希望是这方面差点什么事,让她花钱做点什么法事化解一下,好歹能过一段有盼头的日子。也能让她在老年大学的舞蹈队里抬起头来,不是我女儿有问题,是他们家祖坟影响的。
父亲已经好几个月不同她讲话了。父女俩本来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生活琐事由母亲一手操持,父亲只管侍弄好露台上的花草,听听广播,喝喝茶,按时吃降压药,到江边打打太极。他这辈子,工作上骨气硬,全凭自己本事,退休之后也少不了有学生登门看望。他从不求人,唯独张罗给她介绍对象这事,他不知拜托过多少学生,结果呢,在这摆着呢。时间一长,他就不和她说话了。
她无比眷恋自己的房间,要是能把这个房间像蛋糕一样从家里切开,放到纸碟上端到另一个地方就好了。大衣柜里四季分明,面料考究,数量适中品牌上乘的包包在最底层一字排列。书架上方摆放着她儿时珍视的玩具,音乐盒,装有五彩手折星星的玻璃罐是她少女时代收到的礼物,从柬埔寨带回来的乌木首饰盒,俄罗斯设计师手作套娃,日本浮世绘版画,一樽徐才提的德化白瓷摆件,一盆情人泪佛珠吊兰星星点点地垂到书架第三层……每一样饰物站在自己的指定地点,纤尘不染。书架共分五层,最底层的抽屉里装着学习用品,单独一格放置读书笔记。书架对面的五斗橱,一斗帽子,一斗丝巾,一斗内衣,一斗睡衣,最下面一斗很少拉开,里面有几个盒子,分别放着她珍藏的信件和照片。那些信件,唯有那些信件被岁月饶了,保持原貌,她顶多像拿扑克牌占卜那样把最上面一封挪到最底下,直到回到第一封。有些信封上写了日期,令人惊慌的日期,房间里的家具器物飞速消失替换挪移,如同时空电影里变幻场景那样,她的手心微微湿润。
那些信的来源真是一个好故事。作为本校老师家的孩子,她是不可冒犯的,没有人敢欺负她,也没有人敢追求她,她的學习成绩远比父亲的教学质量更加远近闻名。十七岁身高长到一米七,学校不允许女生留长发,她梳林青霞《窗外》里的发型。江城一中坐落山脚,居民房依山而建,自行车推不上去,石阶蜿蜒而上,途经山腰处教师家属楼。她最钟情的季节是初夏,晚饭后,吃完饭回学校上晚自习,步行二十分钟下山,身后响起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她只低头看路,白色运动鞋踏在石阶上,不时有上山的人交错而过,并不看得清面貌,便塞给她一封信。借助明暗的树影,她手往袖子里一缩,信被带入宽大的校服袖子,再伸出手来,松紧袖口便锁住了一个秘密。
就这样,最多一次,她在下山的路上接到六封信。信们集中在某一日午后,她独自在家温书时一一展开。为使它们逃过父母的搜查,她将它们套上塑料袋放在装月饼的铁盒里埋在山顶一棵松树下。晚自习下课,上山的学生并不多,始终有一个男生护送她回家。他与她保持十级台阶的距离,书包里勺子在饭盒里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伴随着他的脚步,停留在她走进家属楼的门口,才朝下山方向渐渐弱去。勺子声音的节奏感,使她不怕夜晚的山路,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回头。她不知道他是谁,有没有给她写过情书,或许腼腆的少年只有仰仗勺子碰撞的声响来传递青春期的秘密,别怕,我在。
床边柜的两个抽屉装满饰品,不得不扔掉一些包装盒,收纳到透明的首饰分装盒里。古董落地灯站在床尾书架旁边,阅读灯坐在床边柜上与之隔空相望,除非找重要物品,她从不开房间吸顶灯,进门先把落地灯踩亮,再按开阅读灯开关。窗台伸出窗外,形成一个小型飘窗,她从网上订购尼泊尔手工毯铺在上头,茶台放于中央,两人对坐饮茶,拉上窗纱便与房间隔出另一番情致,倒也不觉局促。
她拣起地板上一根长发,扔进门后小垃圾筒。抽出一本书坐在飘窗台上,满意地环视洁净如洗的房间,它古朴实用,被岁月雕琢出沉静的质感,不以内在的价值而张扬,不为外界的潮流所左右,伴随她的成长。她寂寥,飘窗上照进一道斜阳,染红倒扣着的圆润杯碗,她难眠,月色波光一样透入室内,泛起幽蓝的幻觉,前世今生,过眼云烟。
外面门铃声响起,传来母亲和来人的对话。“邵姨来了!”母亲推门而入,扔下这句话出去招呼客人,她像没听见一样。五月晴空,楼下的晾衣杆上晒满了被子,她透过窗子往楼下看,玻璃上有一个黑点。怎么以前从没发现,她拿食指蹭,没蹭掉,往上面哈了口气再蹭,还是蹭不掉。她于是把窗子打开,从外面蹭,黑点仍然在那里。她贴上去仔细看,应该是玻璃里面的杂质,困在透明的处境中无处藏身。这一边是她的家,有她沉默的父亲,叹息的母亲,无法像蛋糕一样切掉端走的她的小世界。另一边是大千世界,忙忙碌碌,芸芸众生,里里外外的这所有并没有谁能将它拯救。
“邵姨来了,快点出来。”母亲再次推开她的房门催促。
她四肢僵硬,如同奔赴刑场一样走出房间,像只蝴蝶朝沙发飞去,挽住邵姨的胳膊一脸委屈,娇嗔道,“邵姨,他没看上我,说想找个岁数小的!”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