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
一
我爹遇到一件难办的事。
因为我娘接下了书记家送来的一只瓷碗。送碗的是书记老婆,我喊她三大娘。三大娘一向能言善道,一身的优越感。我娘大多时候只会“嗯,嗯”,或者“说的是呢,说的是呢”。
三大娘把打了一道纹、掉下一小片碴的一只瓷碗拿来,想让我爹给她锔起来。锔锅锔碗这事,说起来还是我老爷爷辈上的事。我老爷爷确实是想把这手艺传下来的,谁家锅碗瓢盆没个坏的时候,过日子怎么可能离得了锔匠!可我爷爷早看透了人们既捡着便宜又回头把这行当贬得一钱不值的现实,说什么也不干。逼急了,他就要抡镢头砸匠箱。这事他能干得出来,因为他被公认为是全村最鲁莽的人。于是我老爷爷就瞅上了我爹,隔代相传,岂不也好?我爹自然也不想干,但他缺少我爷爷那股血性。还好,憋屈着没学多长时间,我老爷爷就过世了。我老爷爷这一过世,全套的锔匠家什便被撂到一边,成了摆设。
如果仅仅是一只平常的碗,或许以我爹不长的学徒经历,有可能糊弄着把它给锔起来。现在是一只瓷碗,这难度陡然增加了不少。我爹是个直性子,说话粗门大嗓,“你抓紧给送回去!”
我娘与我爹恰恰相反,她以弱示人,于是窃窃地说:“要回园子的事,咱正求着人家呢。”
我娘这一说,我爹跟着也就蔫了。我娘说的园子,就在我们家前面,村里划给我们家宅基地时,说好的包括那个园子,不然尺寸不够。可那园子一直被二鬼霸占着,就是不给。为这事,我爹已经向书记家跑过好多趟了。
那怎么办?那天晚上我爹我娘很晚才睡,商量如何对付那只瓷碗。不过就凭我爹那脑子谅他也不会想出什么好办法,第二天我爹就不见了。等过几天我爹再回来时,我发现家里多了一只崭新的瓷碗。我爹找出家伙,在三大娘送来的那只碗上,反复尝试,多少摸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他比照着有裂纹的破碗,装模作样地在新碗上面箍上了三道铁钯。
本来以为此事到此结束,下面继续转向跟书记要园子这事。想必这一来,正如我娘所说,为要回园子更多了一个砝码呢。没想到我三大娘逢人便夸我爹一流的手艺,一只破碗到了他手里,竟锔得跟一只新碗并无二致。我这个三大娘是真没看出来这是一只新碗,还是故意装糊涂?多少年过去,我仍然一直怀疑。
经三大娘这一说带来的直接问题是,我们生产队队长媳妇也把她家打破的瓷碗拿来了。用瓷碗的人家并不多,或许只有书记家在用。想不到队长家也有一只,而且也打破了。这真叫一个难办,说白了,我爹的手艺还不足以对付一只瓷碗,而且也无力再去县城给她家也买一只新的。我爹说:“给她退回去吧。”这回我娘没拒绝。
在生产队里,我爹担任保管员。对一个生产队来说,队长,会计,保管员,这是三巨头。有什么事,三个人在小队部里碰头,你一言我一语,就定下了。那时,我爹腰里挂着一串钥匙,有队部外面大院门上的,也有队部里面各扇小门上的,明晃晃一串。过去三个人一直配合得很好,现在另两个人仍然很好,我爹却时常被晾到一边,有点插不进去的感觉。我爹的脑子,从来不想那么多事,直至有一次偶然听到了队长与别人拉呱,才多少有些明白。那人说:“其实大安那人直,他没什么弯弯绕。”只听队长说:“他直吗?他可知道谁官大官小。他是觉得我不管用!”显然,队长认为我爹既然能把书记家的碗锔起来,那么他家的碗也同样应该能锔起来。锔不起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我爹看不起他,不拿他当回事。
很快到了年底,每个劳力工分都不少,但一折合现金,却不值几个钱,过年能割上几斤肉的没几家。劳碌了一年,大家都想闻闻肉味,即使大人不说馋,也总得让小孩子们吃上一点肉吧。大家都盯着队长,队长也想吃肉啊!队长在生产队部里转过来转过去,最后看上了院子里养着的几头牛。這些牛别看冬天是闲养着,但等开春,那可是一批上等的劳力。
腊月二十四,小年刚过,突然有一头牛偷吃了打花生油压榨下来的干饼,然后又饮了不少水,这下把干花生饼给泡开了,结果不用说,肯定是胀死。全队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喜。仿佛觉得这实在是一头懂事的牛,不早不晚,恰在这时候胀死,真是死得其所。
队里请来职业杀牛的,就在队部的院子里把那头胀死的牛剖开了膛。似乎那头牛并没有死多久,剖开膛后,仍然热气腾腾,冒出一股仙气一样的薄雾,笼罩着每一个人。大家都很兴奋,几乎用眼睛就把它瓜分完,甚至煮熟了。那头牛流了好多血,但没有一个人觉得现场血腥。等把肉称重,一家一户分完后,剩下的牛头和剔出来的牛骨没有再分,而是全部倒进了队部里做粉皮用的一口大锅,用上等的木柴棒子炖煮起来。允许每家一个劳力带一个小孩子过来,一起喝汤啃骨头。在我们家,这样的事自然轮不到我哥、我姐,我最小,我爹自然要把我带了去。我记得路上我爹还给我讲了一些如何争取多吃多啃的办法。
那天晚上,真是少有的美妙,天黑黑的,风很冷,但屋里热火朝天。我看见木柴熊熊燃烧,大锅盖被沸腾的水不断地顶起来,饱满的牛肉味一团一团地往外窜,我相信每一个人一定都在悄悄地吞咽口水。罗嗨嗨缺心眼,傻了巴唧,坐在那儿口水一直往外流,其实他平时口里也是哈拉子不断,但人们还是一边炖肉一边讥笑着他:“你看你那个熊样!”
等到真正把锅盖打开,局面可想而知,完全等同于草原上的狼群进餐。我以为,世上再没有更好吃的肉,再没有更好喝的汤,也再没有更值得啃的骨头。我爱牛吗?好像并不多么爱。但那个夜晚,让我爱上了牛肉。确切说,让我爱上了牛汤和牛骨。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起来后,感觉满脸紧巴巴的,摸了摸,才知道是被一层牛油糊着。这让我又想起了昨天那个美妙的夜晚。我匆忙洗了把脸,又去了队部。跟往年比,队部似乎成了一个最有年味的地方。一跨进队部院门,我发现院子里又聚集了一大堆小孩子,他们正围着一个大笸箩,那里面正是我们昨晚刚啃过的牛骨。他们一定是昨晚受名额限制没能来,而现在他们一人抱着一块牛骨,啃得比我昨天晚上还带劲。我从心里讥笑他们,我内心充盈着从未有过的优越和自豪。但等我近前,我才发现,其实我们昨晚啃得都不干净,我相信这绝对不是灯光的问题,也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大家都只啃主要的,因为你总得扔下这一根才能去抓另一根不是?有些较大些的孩子,他们显然更聪明,直接从家里带来了小锤子,啃完了夹缝中的肉丝肉沫后,接着把骨头敲开,里面的骨髓此时已经凝结成了柱状,抠出来,可以一节一节咬着吃。有的甚至舍不得吃,藏到了口袋里,然后再去找下一块骨。这同样是一场盛宴,冬日的阳光照着,院子里暖融融的。在我不知道这场盛宴什么时候结束时,却有几个穿着公安衣服的人走进来,把我们给轰散了。
原来是有人把杀牛这件事给告了。
公安一一寻问,大家众口一词,馋嘴的牛偷吃了干花生饼,又喝了太多的水,然后胀死了。他们没有撒谎,知道的确实也仅有这些。眼看就要以意外事故而非人力造成牛死的结论结案的时候,公安又问到了我爹。我爹的回答却有些支吾,这让公安看出了破绽。
我爹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他的供词让公安知道得比在现场还要清楚。当时,牛是禁杀的劳动力,这点队长很清楚。所以,要直截了当地杀一头牛是不现实的。队长先是看见了牛,然后又看见了摞在队部小房子里的干花生饼,这么一联系,主意便有了。晚上,他跟我爹在队部里密谋。当他说出这个点子时,我爹不但没觉得队长是多么聪明,反而很奇怪作为队长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这么强壮的牛,动刀把它杀了,却去编造谎言。但队长是一队之长,凡事他说了算。杀牛的事,不仅要杀,而且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爹身上,因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我爹一米八三的个头,手大脚大,而且也只有他拿着整个队部的钥匙。虽然队长的意思是我爹力气大,可以想办法把它勒死,后面的事让职业杀牛的来处理。队长嘱咐完了细节,临走时说:“我背回两个干花生饼,你走时也背回两个。”我爹当即提出疑义:“四个?牛吃不了那么多。再说,没人知道原来有多少干花生饼,让牛偷吃了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已,你还真背啊?”队长没想到我爹会这么说,这干花生饼拿回家去可以卖钱,可以喂猪,多好的事啊。因为队长已经背起来了,怎么好意思再放下?所以沉吟了一下后,说:“咱得把事做真啊。”然后背着两个干花生饼走了。
夜已很晚,整个村庄静静的。
这下轮到我爹上阵了。他把队长指点的那头牛牵进队部的一间房子里,长长的绳索一头拴着牛脖子,另一头扔过房梁,我爹在这头拽着。
我爹把绳索在手腕上绾了绾,抻了抻,试了试力道,感觉只要一用劲,牛必定就完了。没想到,真动手时,情况却不是这样。我爹这头拽绳索,牛便向另一侧拉拽,于是绳索从房梁这头滑向房梁那头,总是吃不上力。这样划过来划过去,总算有一次让我爹给逮个正着,把牛头给拉起来了,牛已很难活动,也许持续用力,牛就只能一命呜呼。但这时我爹却看到了那双牛眼,那双牛眼也死死地盯着我爹。那双牛眼,怎么说呢,你说它跟会说话一样一点也不过分。它像是祈求,又像是愤怒,更像是蔑视。因为这双眼我爹熟啊,他曾无数次跟这头牛合作过,比如春天的犁地耕种,比如秋天的运肥拉车,比如冬天的饲料喂养。在这些合作过程中,虽然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双方常常都是不停地说话,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反正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一样的吃苦耐劳。这一来,我爹手中的绳索就不自觉地松了。
我爹在一团柴草上坐下来,点上一袋烟,抽几口烟,瞥一瞥靠在屋角的牛。牛呢,此时很孤单,很无助,更无辜,表现出一副惯常的忠厚老实样。望着牛,一想起待会儿就要把它结果了,我爹心里就冒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所以当牛偶尔拿眼光看他的时候,他就赶紧把自己的目光别过去。
我爹抽完一袋烟,又抽一袋,可是不能光这样抽烟呀。他起身来到队部的院子里,转了几圈,天上满天的星斗,并没有多少年的气味,或许大家真的需要有这么头牛,让年的气氛浓烈起来。我爹转来转去,转到库房门口,突然想到了存放在里面的干花生饼。刚才队长背走了两个,还让自己也背走两个。我爹肯定不背,他心想我要想背的话,早就背了,不背不见多,背几个也不会见少,钥匙明晃晃地就挂在他的腰上。好在,现在只是队长背走了两个,其它的都在,队部里有多少干花生饼,我爹心里是有数的。此时,我爹由干花生饼,想到了牛。既然预定这头牛的死,是它偷吃干花生饼的结果,可现在的情况它可是一口干花生饼也没吃。那么只要它一死,队长背走的那两个干花生饼,就会栽赃到它身上。这么想着,我爹就从库房里滚出了一个干花生饼,一直滚到了牛的身边。牛一时莫名其妙,不知道我爹这突然唱了哪一出,因为对它们来说,这一直是禁食品,偷吃一口都是要挨鞭子的。但牛还是想吃,却似乎无从下嘴,因为干花生饼是圆的,又经打油机的压力顶压过,干干的,很硬。我爹于是从工具室拿来锤头,敲碎了一部分。这回牛开始吃了。
我爹见牛吃干花生饼吃得很专注,便说:“这不过年嘛……”我爹是想跟它叨叨要杀它这事,可开了头,就说不下去了。好在我爹的声音很小,牛也并没顾上去搭理。
因为队长挂念这事,黎明时分觉得我爹肯定已经把一切都搞定了,就早早来了。来到一看,却看到我爹在抽烟,牛在吃干花生饼,似乎我爹还在跟牛对话,一派其乐融融。队长便气不打一处来,说:“大安,你还能干点什么!你到外面把院门锁上去。”
等我爹锁上队部的大门,再回到屋里时,牛已经死了,嘴里含着还没嚼完的干花生饼。我爹感觉很奇怪,因为队长的身材比他小多了,看上去他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力气,怎么这么快就能把一头牛致于死地!
事情就是这样。有我爹这么说,公安就把队长抓走了。队长是不是要坐牢,是另一回事,它的震动远赶不上传言说各家要补交牛肉钱来得震动大。临近年关了,抓走了人,而且如果各家真要补交牛肉钱,整个生产队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村里的书记只好出面去做公安的工作,正在这工作不好做的时候,杀牛的出面了,他说他在杀牛的时候,牛胃里的确有干花生饼,而且嘴里也有干花生饼的残留物,下刀时并不止他一个人,一旁围观的人也有不少,大家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一来,案情又反转到了原点。牛的确是偷吃干花生饼饮水胀死的。
队长很快就回来了,各家也不用再补交牛肉款了,大家都很高兴。但对我爹来说,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过完年第一次开会,他挂在腰上的那串钥匙就被摘下来了,转交给了二鬼。也就是说生产队里的新任保管换成了二鬼。而且我爹的名声由此变得很糟,大家都非常恨他。
二
我爹与二鬼是一辈的,关系处得却并不好。这不好与我爹挂在腰间的那串钥匙有很大关系。二鬼养了五个儿子,这是他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同时也成了他生活拮据的根源。为了生计,二鬼总想赚点小便宜。比如说,队部里有好多东西,这些东西,除了保管员一个人,其他几乎无人能拨拉得清。小来摸去的拿一点,也并见不得少。可我爹那个熊人,他就吃准了认真两个字,较起劲来,谁拿他也没办法,别说二鬼,就是队长也很难往家拿一草一木。如果不是因为杀牛,我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他往家背回两个干花生饼去。对二鬼这事,我娘说过我爹:“他家不容易,他要是小來摸去的,能让他一点就让他一点。再说,还有那园子的事呢,让他高兴些,有些话到时候也好说些。”我爹说得倒是很干脆,说我娘:“这是两码事。”
其实我爹并不把那串钥匙看得很重,认为挂在他的腰上和挂在别人的腰上并没有多大不同。挂在自己腰上有什么好,无非是多耽误自己一些时间。没有了腰上的钥匙,他少了一件很大的挂心事,不用再没完没了地往队部里跑了,正好有更多的时间去跑跑园子的事。
划我家宅基地的时候,二鬼的那片园子已经在那儿了,但那园子并不是他家的,而是那片地临时闲置着,只是因为在他家的前面,闲着也是闲着,他就先拉起一块种着蔬菜。村里把宅基地划给我们时,自然就包括他那个园子。我爹建房时因为他那园子里的蔬菜正长得新鲜,不用拔除也还不碍,就没有要求他们拔除。等到房子建起来,要收拾园子拉院墙的时候,二鬼这时却并不承认这园子划给了我们。二鬼说:“谁说这园子是你的?”我爹说:“这可是村里干部说的。”二鬼说:“那你去找村里干部呀,找我做什么!”我爹说:“嗨,当时你不是也在场吗?”二鬼说:“我是在场,可我压根就没听见干部们这么说。”
我爹于是去找村里书记,每次去都要没话找话地先从那只瓷碗说起。后来书记家已经不用那只瓷碗了,见我爹还在提这事,书记就有点烦,说:“你不能锔就说不能锔,何苦买只新的糊弄我,我又不是缺那么只碗,让我跟欠了你多大人情似的。你看你,因为杀头牛,把事闹得那么大。牛是不能杀,可到了年底,大家没肉吃,就算是你们队长把牛杀了,那又怎么样!亏你还是个保管员,在队部里混了那么长时间,连这点事理也不懂。”
我爹一听,原来书记并不糊涂,他也认定那牛是队长杀的。可既然是队长杀的,为什么队长啥事没有,他倒是交出了队部的钥匙?而且事后,队长也知道,告发者并非别人,就是二鬼。因为他家人口多,分完肉后,二鬼想把那个牛头也要回来,年夜里一炖,正好够犒劳一家人的。可队长没让他,仍然决定要在队部里煮,集体享用。二鬼就去告了。不过,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爹也就是这么想想,他觉得无所谓,反正大家都已经吃上肉了。
我爹还是想问正事:“书记您看那园子……”书记说:“园子的事,你也不用再跑了,当时已经说好划给你的,现在我们的态度仍然没有变,那就是你的。二鬼一时不想交,我们也没办法,你慢慢跟他协商协商。”
书记这么说,其实也并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他们对二鬼也有三分惧怕。书记其实私下里找过二鬼,这边说了还没几句呢,二鬼就说:“行,不就是给他吗,好办,反正以后我那五个儿子天天到你家吃饭就是。我是养不起他们了。”
二鬼的个头并不高,却很墩实,他的胸脯就像一堵墙,感觉又厚又宽,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堵墙平着向前推,给人一副孔武傲慢的感觉。他可能并不是真的傲慢,可即便他是真的傲慢,你也得说他有那个傲慢的资本。五个儿子,依次叫大伟,二伟,三伟,四伟,五伟,这可是一支小队伍。
从胡同东头数,他是第二家,我们是第三家,与他家房前屋后。我们家前面的园子,本是我们家院子的一部分,现在却被他们家种着菜要不回来。他家用宅基和园子将我们这么一挤,我们家的房子和半截院落便被挤成扁的了,我爹不得不把大门开到了西面,每天迎不着日出,倒是能送走夕阳。所以,我小时候常常看到一轮红红的夕阳挂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后来才知道,当时看上这块宅基地的并不只我爹。是啊,比我爹有脑子的人多了,人家早就看上了。可看上了为什么最后都没要,就是因为他们都明白,村里说是把那个园子一块划上,可谁有那个能耐能从二鬼手里把园子拿过来?为这事,有不少人讥笑我爹,而且用的还是锔匠行当的比喻:“没那个金钢钻,还想去揽瓷器活!”我觉得人家讥笑得并非没有道理。
我家的半截小院,小得只盛下一棵枣树。二鬼园子里的蔬菜长得很旺盛,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也像赌气似地疯长。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看这棵枣树,它树身高挺,枝杈丛生。夏天叶绿如冠,遮阳蔽日。待到秋天,枣儿便由青青变成红红,一枝一枝,嘟嘟噜噜,随风而颤,泛着诱人的光。收获时节,我爹踩着条凳,用一根长长的竹杆,一枝一枝地敲打。院子里顿时像下起大雨,一阵叭叭啦啦的喧嚣。我和大姐、二姐、哥哥一人提只篮子,在地上跑来跳去地捡拾。母亲拿条布袋,撑住口,我们轮流往里倒。这是我们全家最激动最兴奋也是配合最默契的时候。但收枣的喜悦,总无法敌过我爹对园子的渴望。本来应该属于我家的园子,我爹却只能踩着条凳看看,连走进去的可能都没有。
我爹走进去的机会还是来了。
有天夜里,忽然山墙上高高的窗口涌进一阵风,灯头一闪,随后就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我又一次听到这叫声的时候,我爹已悄然下床,从门后摸起一把镢头,拉开了门。
第二天我才知道,到我们这胡同来的,不是书记,书记是轻意叫不来的,来的是一只不请自到的猞猁。猞猁的叫声惊醒了小胡同里的所有人,女人们害怕,小孩子們发出了哭声。但所有的男人们为此却是激动不已,他们纷纷走出来搜寻叫声的踪影,而这时他们看到的场面是一只大个的猞猁从我爹的头顶飞过,一直飞进了二鬼家的园子里。一伙男人冲进菜园,围追堵截,猞猁别无去处,只好钻进了园子里的地窖。
男人们的七八只大手立即罩上了地窖口。这时天已经开始发白,园子里那棵高大的榆树已有片片霞光闪闪烁烁。男人们开始找东西堵洞口,有的已认定这将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村里还没一个人吃到过猞猁肉,想必比牛肉更好吃。二鬼却站在远处说:“肉大家可以吃,但皮我留下。”二鬼总是这么鬼,一张猞猁皮会卖不少钱。这些话或许都被那只猞猁听到了,在将一片厚厚的篱笆堵上洞口之前,几个男人只听到地窖内一阵响动,随之一股旋风扑面而来,猞猁一声呼啸,高扬着两只前爪冲出了几只大手的重围,并在二鬼的肩头和脸部作了又一次腾挪之后,从墙头攀越房顶,踩着腐烂的麦草,很快跑出了男人们的视线。
大家想美美吃上一顿猞猁肉的事泡了汤,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猞猁事件仍然成为整个小胡同议论的话题。此事给予我爹的收获应当说也是巨大的,因为他以正当的理由进入了二鬼的园子。那里面有地窖,有榆树,有柴垛,还有青菜。
我爹在生产队里的境遇变得越来越糟,他人高马大,所以队里所有的重力气活,队长都会指派给他。每年冬天出夫,去外地会战,修建大型水利项目,一次也落不下他。罗嗨嗨倒是每次都主动请缨,但一次也没让他去过,因为他不只傻,而且身上也无力气,看见肉流哈拉子,不看见肉也照样流哈拉子。他要求去的目的,仅仅是听说工地上经常有虾酱等好吃的东西。
生产队里的人对队长和二鬼已经有些意见,特别对二鬼,只要队部里有的东西,他家里都有,当然队长家里也有。自打他当上保管后,他家的日子明显比以前宽裕了,而在我爹当差的那几年,我们家却一切照旧。大家伙不满只是不满,但并没人想着去改变。倒是对我爹,态度仍然空前一致,没一个人看得起他,谁都可以像讥笑罗嗨嗨那样去讥笑他。只要有我爹垫着底,其他的人便都觉得自己很有尊严。
我娘对我爹在生产队里的境况显然是了解的,所以她下决心不让我的哥姐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并不是怕他们吃苦吃不下来,而是怕他们吃气吃得窝囊。她选择让他们去学校读书。这虽说少挣了工分,家里穷困,但却免除了一些毫无必要的是是非非。
我母亲偷偷去找村里的干部,也找过队长,她的意思是能否单独给我们家一块地,我们自己种自己收。我娘看中我爹一身牛劲,自己种自己收,收成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为这事,公社来人找过我娘。后来才知道,公社一开始是把这当作一个案件来处理的,听听我娘到底是一个什么说法,计划是要逮人的。好在这事让书记给压下了,书记说:“她就是因为家里负担重瞎琢磨,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并没有其它什么意思的。”
促使我娘继续揪着单干不放手的,是一只秋肥野兔。
秋天,生产队里刨地瓜。那片地在山岭上,地块下是一道几米深的沟,沟两侧是山梁。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干活,有人眼尖,说:“看,兔子!”我爹匆忙抬头时,正看到有一只野兔从西山梁往沟底窜。我爹想也没想,抡起镢头就往沟里扔。我爹四肢发达,力大如牛,抡把镢头,不过小菜一碟。镢头直直飞向了沟底。我爹不过就是随兴,就跟开个玩笑似的,大家也都没觉得是回事,纷纷停下手里的活,矗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看兔子从沟底跑上东山梁。可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兔子跑上来,队长也把镢头扔了下去。论干农活,罗嗨嗨不行,也就是凑个数。这会儿他屁颠屁颠地跑下沟去,一会儿工夫,肩上扛着两把镢头,手里提着一只野兔上来了,嘴角还没忘了流着哈拉子:“嗨嗨,嗨嗨,砸着了。”
不用说,这只兔子是被我爹的镢头给砸着了。我爹说:“还有这事。”我爹看了看镢头,还沾着兔头的血,就把兔子放到一边,说:“晚上正好炖个萝卜。”
然后大家开始干活,一边干活,话题一边围绕着这只兔子展开。说着说着,有人说:“大安,你怎么就认定这兔子是被你砸着的呢?”有人马上也接话说:“是啊,镢头可不止你一把呀,队长的镢头也扔下去了呢。”于是有人说:“一定是队长的镢头砸着的。”我爹说:“我这镢头上还沾着兔血呢!”“沾着血?拿来看看。”地瓜沟都已经刨过好几垅了,你想这时候我爹的镢头上哪还有什么兔子血。
我和一伙小朋友拔草,拔到了生产队的这片地,在地头见到了这只野兔。我爹说:“拿回去,跟你娘说,晚上炖个萝卜。”我正要拿,二鬼说:“放下。”我不知所措时,队长说:“拿回去吧,晚上我们都去吃。”
我把野兔放到篮子里,和青草混在一起。秋天的野兔真肥,个头也大,放在蓝子里,很有些分量。小伙伴们都羡慕我,我也想象着晚上萝卜炖兔肉的美味。
我把野兔交给我娘,我娘犹疑了一下,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我娘问:“真是你爹砸着的?”我说:“是的,野兔正跑着,我爹一扔镢头,就把它砸死了。”我娘说:“你爹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好的运气!”
我娘并没急着收拾野兔。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还不到收工时间,我爹就被几个人抬回来了,看样子伤得不轻。
后来知道,兔子被我拿走后,但关于兔子的话题还留在那儿,除个别人是真心要把兔子说成是队长砸着的外,大部分或许不过随口一说,算个玩笑。因为谁都明白,若不是我爹那一镢头,等着队长见不到兔子再把镢头扔过去,兔子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但既然我爹认真,大家慢慢地竟然众口一词:“那兔子就是队长的镢头砸的。”其中一个特别嚣张:“大安,你是真能吹,连兔子在哪儿你都没看见,你一扔镢头那么巧就把它砸死了?你这么说谁信啊!你再扔一下镢头我看看,能砸着不?”这人是经常挨队长训的一个人,他不敢跟队长顶牛,就常拿我爹来出气。我爹并不全为这只兔子,反正当时镢头一扔,就沖上去了。按理说,以我爹的身架和力量,那人绝不是对手,但因为拉偏仗的人太多,那人没怎么伤,我爹倒伤得不轻。
我娘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那就是我爹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专做锔匠,以现金买工分,年底以工分折算粮食。
在书记的协调下,这个方案总算成了。我娘总算给我爹、也给我们全家趟开了一条路子,但对我爹来说,他一时很难接受。因为他压根就不想当锔匠,也并没认真学过。虽说全套的工具还在,但那基本都是摆设,用握惯了镢把锄头的手去握錾子,实在是别扭得很。但我爹还是推着全套的锔匠家什外出了,有时也会遇上生产队里的人,他们往西,我爹往东,交错而过。其实,我爹自己并不拿着受人欺负太当回事,他不像我娘,极力想逃离集体的牢笼,他反而是对集体有着很强的留恋。春天出肥时,生产队的壮劳力三五十人,小推车在村路上一字儿摆开,有人很可能还会高唱着“穿林海,跨雪原”,京味十足,威武壮观。而现在我爹觉得很遗憾,他无法再加入进这支队伍了。在集体,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也是正常,他是受到一些讥笑不假,可罗嗨嗨大家对他不也照样讥笑来讥笑去。但那又怎样,大家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现在,改头换面,难道人家就不讥笑你了?的确,很快就有人给我爹编了唱:“大安大安推车子,走街串巷揽活计。屎盆子尿盆子他都锔,只要挣钱买饭吃。”所以对我爹来说,锔匠这个行当,多的不是荣耀,而是污名。
三
我大姐考上学,对扭转我们家一直被动的局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成了村里轰动性的事件。她考的是市卫校,转眼就成了县医院的护士。每次回村,满身的苏打水味,让人闻不够。对闻惯了泥土气息的村里人来说,苏打水味可能就算标准的城里味。
村里很多人开始佩服我娘的眼光,让闺女上学,虽说不挣工分,却原来有这个好。能在县医院里当护士,那是多少工分能买来的?
不过,我大姐考上学,虽说给我们家带来了荣光,但更像是给二鬼家考的。
二鬼的老婆本来就有病,这阵子更厉害了。到底她得的是什么病,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我一直觉得应该与生孩子有关。你想五个儿子呀,中间还有夭折的,她那肚子怎么能装得下!反正小时候我一直是这么想。
这下好了,有我姐在县医院,我姐就好像他家的闺女一样,他们一次次奔了我姐去。想必这其间没有少麻烦,但二鬼老婆的病一直没有好转。
二鬼的老婆并不是在县医院直接过世的,在那里救不下后,又回来躺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二鬼咨询过一个老中医,老中医说,多熬些枣汤喝会好些。我娘听说后,把这年枣树一季的收成一个也没留,全搬到了二鬼家。这一季的收成若拿到集市上,会换不少钱。我娘说:“咱也不单是为园子,命总比园子要紧。”往年卖完后,母亲都是留下一瓢,用篮子挂在北墙上,过年蒸大馒头时,满满地插在上面,摆在灶君位上,祭祀供奉。在我的印象里,它就像一簇花,红艳艳的,给人一种无限吉祥和幸福的感觉。
不久的一天夜里,二鬼的老婆过世了。五个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毕竟同宗同族,除了园子,别无过节,又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我娘真诚地掉了很多眼泪,并且感慨二鬼老婆一生的不易。大姐也专程从县里回来,跟母亲一起在二鬼家帮忙赶制寿衣孝服。
二鬼的老婆去世之后,大伟也该到了找对象的时候。我娘就和我爹商量,看能不能帮上他们一把。
我姨家有个表姐,每年都来我家几次,人长得很好看,现成的,就想说道说道她。我表姐经常来,大伟认得她,所以一说,大伟这边很同意。二鬼再见了我爹,脸上就比从前多了些和气。我一直怀疑爹娘的动机仍与那个园子有关。这一猜测我始终没求证过他们。
别看我爹难得进入到那个园子里去,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却是那个园子里的常客。夏秋时节,园子里那些鲜嫩的蔬菜水果,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我常常在夜晚悄悄爬进园子里去,偷吃黄瓜。
有好几次我都叫上了小荣,但小荣不肯进,站在外面,说是给我望风。小荣住在胡同的最西头,她妈改嫁到我们胡同,把她一起带过来的,随她的父姓,跟我们姓的不一样。小荣比我大好几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一起玩耍。有一次她惹恼了我,我说:“好吧你,女人可是要生孩子的!”小荣一下愣了,疑惑地望着我,显然她被我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糊涂了。什么叫女人是要生孩子的!这算诅咒吗?或许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生孩子、生不出孩子才是诅咒呢!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别逞能,你是要生孩子的,生孩子生多了就要得病,得病就要死,就像二鬼的老婆一样。小荣说:“我生不生孩子关你屁事!”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想见小荣,就因为她是女的,女的就要没完没了地为男人生孩子。怎么才能生孩子?我虽然不太懂,但感觉这里面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天晚上,当我把几根小小的黄瓜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样子十分好看。我和小荣躲在街角,偷偷分享二鬼园子里新鲜的黄瓜。黄瓜清新的气味弥漫在夜色中,跟小荣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每次小荣都说:“你可不能再偷了。”我知道这是偷,但我却跟小荣说:“这怎么是偷?我是换的!”“你拿什么換的?”我说:“枣。”因为我们家的枣树有好几个大枝子已经伸进了园子,那棵枣树对园子的渴望好像跟我爹一样强烈。但每次收枣,竹杆一敲,就有一部分会落到二鬼的园子里。二鬼却不允许我们进去捡拾,倒说是枣树遮了他家园子的荫。于是小荣洁白的牙,清脆地咬下一口黄瓜,说:“也是!那就吃。”
往往到最后一根黄瓜时,小荣就舍不得吃,但又不敢拿回家去,让我给她藏起来,第二天再悄悄给她。有一回我说:“你就吃了吧,反正园子里有的是。”但她仍舍不得吃。我就说:“挺麻烦的,不吃你就自己藏着。”她说:“我藏哪里?”我说:“就藏这里。”说着就把她的上衣掀了起来。她上衣就穿了一件,我一掀就看到了她那白白的皮肤,隐隐还看到了两个小拳头大的奶子。她一下子羞红了脸,把我一把推了出去。不过很快她又说:“你这个小坏蛋!”边说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接着又抱住了我的头。头贴在她的胸上,我听到她的胸口砰砰地跳,我心里很想让她多搂一会儿,但她却很快将我推开,问我:“你嗅什么?”我说:“什么味呀,挺好闻的。”小荣说:“什么味没闻出来?黄瓜味!”小荣肯定在说谎,我说:“黄瓜味我能闻不出来?”小荣说:“你个臭男人。”
姨家的表姐跟大伟的事并没有下文。当时我曾拉着表姐的手在大门外闲逛,我跟她说:“你看他家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呢。”表姐竟跟我说:“这有什么好!”她不知道我爹我娘曾经为这个园子想过多少办法。我说:“怎么不好,我们胡同可就只有他家有,又宽又大的,而且还有猞猁经常跑进来呢。”“猞猁?”我说:“是啊,猞猁,尖耳朵,短尾巴,一身黄毛,你是没见过喔,可凶啦。”表姐问我:“你见过了?”我笑笑说:“我也没见过。”表姐说:“真会吹牛!”我当然不服:“谁吹牛啦,他们都这样说,不信你等着,说不定它今晚上还会来呢。”
不知道表姐是因为猞猁还是因为别的,反正晚上真的住下来了。晚饭后,一家人围着表姐拉呱,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我几次给她使眼色,她都微笑着,好像没有感觉。我装着咳嗽了几声,她却并不看我。直到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站起身,走出去。我也趁机跟了出来。
我和表姐轻轻地走出院门。我对表姐说:“要是猞猁真来了你可别害怕。”我特别盼望猞猁今晚能来,好让表姐看看,因为那种动物是轻意看不到的。我在表姐面前表现得非常胆大,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其实我心里非常害怕,而且一直在想,万一猞猁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和表姐在园门外面停住,屏息静气。那时候,基本上见不到表,大人们都是用“饭时门”“中午头”“过晌”“傍晚门”“落日头”“上黑影”来表述大致时间。我看到农村人晚上判断时间的三颗星已升上了中天,拂云掠过,月亮忽明忽暗。园子里黑墟墟的,风一吹,黄瓜架沙沙作响。表姐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觉得她应该也有点害怕。我说:“猞猁今晚可能不来了。”表姐转过头来,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于是也像表姐那样把耳朵贴到墙上,这时我听到园子里有悉悉嗦嗦的声音,像是猞猁在轻轻地走动。我想我们真的碰到猞猁了。我真想回去叫我爹带着家伙出来,那样有可能把猞猁给逮着,不仅能吃肉,还能卖张皮。可表姐不让我动,牵着我的手拐到了另一个墙角。她轻轻地说:“老实点!待会儿猞猁就出来了。”我一听吓得不行,表姐却出奇地镇静,原来女人也这么大胆啊!我把身体使劲地贴在墙上。表姐说:“来了。”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想象着猞猁狼一样的爪子,毛骨悚然的叫声,心里害怕极了,心口砰砰跳着。过了一会儿,我却只叫到了一声咳嗽。那咳嗽声我很熟悉,一听就知道是二鬼的。随后我听到园门吱呀的一声响,二鬼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他家的门口,进家了。原来不是猞猁,是二鬼,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很失望,想赶快离开。表姐却不让我走,说:“别急,还有一只猞猁。”我想表姐一定是在骗我,二鬼刚从园子里出来,园子里肯定没有猞猁。但我还是愿意听她的指挥,这一次我不害怕了,我把头伸出墙角,盯着园门口。让我想不到的是,小荣竟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在园门口左瞧右看之后,脚步很轻地走回了自己的家。表姐问我:“这是谁?”我看了表姐一眼,不想告诉她,我说:“猞猁。”
第二天表姐就走了,她没有看到真正的猞猁。临走时我娘说:“那事你再考虑考虑。”表姐只跟我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跟我表姐比,小荣要小得多。可我表姐还没定下婆家呢,却听说小荣马上要出嫁了。为什么是这样,我也闹不清。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个姓吗?出了嫁,那可是要给男人生孩子的,生孩子生多了,就要得病,就要死。这些我都告诉过她,可她不听,还是要出嫁。我真的不想再见她。但有一天,小荣却忽然来找我,她说:“来,我量量你的脚多大。”我说:“你要干嘛!”她说:“我想给你做双鞋子。”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于是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也去偷二鬼家的黄瓜了?”在我心里,我是埋怨她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带上我?带上我或许就不会被二鬼堵在里面。小荣却没有回答,岔开我的话说:“把脚伸出来。”她俯下身,我又看到了她的胸,鼓鼓的,似乎比原来大了些。但我很奇怪,这回我没有产生想去摸摸它的欲望,而是很想用脚去踢它。但此时,我的脚被她抓着,不可能踢成。量完后,她站起身,眼睛好像红红的,要哭的样子,并且说:“什么偷黄瓜,以后别出去乱说。”看她要哭的样子,我突然有些心软,随手拾起地上的一朵黄瓜花,插到了她头上。她摸了一下,脸上有了笑意。她问我:“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我憋了半天,说:“你像猞猁。”然后我就扭头跑开了。
我二姐紧随我大姐之后,考上了省商校,按层级,应比我大姐考的学校高,但轰动性却没有我大姐考上时那么大。这事可能与大家正忙着包产到户有关。
包产到户的风声有一阵子了,但大家都觉得不太可能。传言归传言,书记也觉得不太靠谱,直至去公社开会,亲耳听到上面对这项工作的部署,才知道这是真的,但思想上却一下转不过弯来。这集体走得好好的,怎么能说不走就不走了呢?对这事,书记没有像以往一样,即时传达贯彻,然后做出安排,而是一个人走上田野,沿着地块一垅一垅地转,南沟、东沟、北沟,石坝、水库、果园,岸林、河水、沙滩,就像一头盡职尽责巡视族群领地的雄狮,直至最后停在一道狗尾巴花盛开的田埂上。
公社的牌子已经摘了,换成了镇。镇里不断地来人,也有好多人到我家里来。来的目的,是动员我娘担任村委会副主任。他们都对我娘啧啧称奇,认为还是我娘有眼光,很早就提出了分田到户、单干的想法。这一点,别说公社里,就是县里的干部也没想到。我娘坚决不干,她从没想过要当官,也认为自己没那个能力。可上命难违,不仅干,还要她去镇里作报告。
我娘找书记说:“这报告怎么作?”书记说:“你当时怎么说来着?我记得你是从菜园的事跟我说起的。”当年,我娘去找书记要求单干时,当然没有说在集体干受欺负的事,我娘的智商情商看来确实要比我爹高些。我娘说的菜园,自然不是二鬼家占着的菜园,而是当时除集体以外,村里给每户都划出了一片小菜地。这片小菜地是归各家自己种的。当时我娘说:“走集体好是好,就是一年干下来,却打不下多少粮食。小菜地一家就那么一小片,可家家打理得好好的。能单独给我们一片地的话,我们家有大安那力气,我不信打不下更多的粮食。”
书记说:“你当时讲的那些话,现在想起来,确实很有道理。现在跟上面讲的也照应起来了,叫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你就这么讲。”
我娘勉勉强强在村委副主任位上干了三年,就下来了。其实她也没干什么事,顶多算是挂了个名。是当时那个形势,需要她。
四
我哥是个人物,一考就考了本科,他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本科生。不过村里有人说:“考什么不好,单考个农学院,出来后还不是照样跟泥土打交道,那跟咱庄稼人还有什么区别?”
我哥毕业后,分配到了县政府办公室,给县长当秘书。这一下村里炸了锅。过去是公社书记,后来是镇委书记,这些人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是不小的官了,至于县长,那还了得,村里有几个人见过?所以每次我哥回来,镇上的人总是一拨一拨地过来看他。我就很奇怪,我哥是县长秘书,他又不是县长,哪来的这阵势!村里人也都有事没事地来我家坐坐,跟他套个近乎,有时冷不丁还会冒出“县里的形势很好吧”之类的问话。此时,生产队早已经不存在了,但原来同一个生产队的几个人有一次结伙过来,给我哥说起了那年我爹扔镢头砸死兔子的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几个都是认定那兔子就是你爹扔镢头砸死的,我们几个既没有拉偏仗,更没有动手。我们说的可是真的。”说得我哥一头雾水,说:“你们说什么呢这是,什么兔子?”
当年小菜园的问题,也已经不是问题。这倒不是因为我哥给县长当秘书,二鬼主动交还回来了,而是因为后来村庄整体向岭坡上搬迁,腾出了原来占用的一片肥沃土地,开种了庄稼,然后给每户重新划分了宅基。过去破旧的村庄,借此也整饰一新,房屋成排,上下错落,巷直街宽。过去我们那条憋憋屈屈的小胡同也因之消失,成为了历史。
包产到户没几年,村里人明显比过去富裕了。所谓的富裕也就是粮食多了,过去全靠粗粮,只有逢年过节,走亲串友,红白公事时才能吃上细粮。而现在,细粮成为主食,可以随便吃了。家里饲养的鸡鸭猪鹅,生活水准也跟着提升了一个档次。但村里仍然有五保户、无劳力者生活艰难,需要用救济款照顾。村会计给我家送过几次钱,具体什么出项也没说明白,想必是救济别的户时,连同我家也一起救济了。有一次,我偶然说起这事,我哥唬了脸,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我哥说:“抓紧如数退回去!”同时又问我:“爹什么态度?”我说:“爹跟你一样,也是让我退回去。可是你不知道爹傻啊。”我哥说:“傻就傻吧,傻点好。他都傻了一辈子了,何苦再让他变得聪明!”
我的姐姐哥哥他们都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我在村里。村里人都说我比我的哥姐还要聪明,这一点不知他们说的真假,但现实是我没能像我哥姐那样考上学。我天天在村两委的院里闲溜达,书记说:“以后你就在这里打杂吧。”
说是打杂,其实也并没多少杂可打。上面天天来人,一拨一拨,来了就要安桌吃饭,这成了我的主要任务。如果单是吃饭,自然并不复杂,可重点不在吃饭上,而是在喝酒上。接待过几次之后,我才知道镇上的人可真能喝,有时上午坐下,一直喝到太阳偏西还收不了场。桌上抽烟的人很多,乌烟瘴气,你一支我一支。有的自己正抽着,又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支,结果把吸着的夹到耳朵上,火头烧得头发哧哧响,仍浑然不觉,还端着酒杯高调说:“我再领一杯。”村两委的人当然也研究工作,但始终有一个议题,那就是如何能把他们陪好。因为村两委的人酒量都不是很大,每次陪酒都有力不从心之感,镇上的干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这么认为,他们常常把话说在脸上:“这么点酒量也不知你们工作是怎么干的!”因此,书记觉得很没面子。尽快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显得迫在眉睫。
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顶多算个小青年吧。再说,我是个打杂的,来的都是上面有头有脸的人,我的职责是为他们忙乎和铺排,自己并没有上桌的份。我爹一辈子不沾酒,我哥也只能喝一点点,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我能喝。我说:“我能跟他们喝吗?”他们看看我:“你?”我说:“嗯。”
镇长要来。镇长的酒量在镇里算数得着的。书记说:“你做好准备吧,这回看你的了。”镇长对我们村两委干部的酒量过去是了解的,他显得很轻松,一切按部就班,但他没想到这回我埋伏在桌上,主动发起了进攻。三下五除二,镇长就有了醉意,悄悄到外面吐了一次,回来后脸白白的,很快收了场。
这次可谓大获全胜,书记很高兴,说:“以后,上面来人,你只管上场。”
美中不足的是,镇长吐酒后,秽物被一条狗吃了,结果把狗灌醉了。狗发起疯来,几乎成了一条疯狗,跟当时乡镇干部粗放的工作作风差不多,见人就“汪汪汪”地咬,不小心咬着了一个人,把人也咬疯了。二鬼家的大伟早已经成家,狗是他家养的,这家人便去找大伟。大伟老婆说:“俺家狗本来好好的,是因为吃了镇长吐出来的酒才疯的,要找去找镇长。”大伟的几个兄弟都帮他站台,而且大伟的老婆说的似乎也在理。于是这家人就去了镇里,镇里说:“咬人的是狗,不是镇长。这事找不着镇长。”镇上说是这么说,但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私下里拿出了一些医药费,倒是把人治好了。
庄稼疯长,连着高产了几年之后,粮食越来越不值钱。在镇里的统一指导下,全镇大面积地种植了黄烟。镇上也新设了黄烟站,统一收购。
我很少去想我的未来,天天在村两委转悠,陪个酒,浑浑噩噩,将来的日子可能就这么过下去了。我年纪轻轻,这时却已经发福。我爹一辈子也没能发福,我哥给县长当秘书也还没发福,可我发了。
某天,我接到通知,让我去镇上的黄烟站报到。我去后,马上跟着一些人去县里培训。培训了不长时间,我拿到了黄烟验级资格证书,正式成为了一名验级员。
黄烟的验级说起来不用培训都行,因为土质相同,黄烟长势差不多,烘烤技术也相差无几,所以上黄的一二等,比较少见,下黄的五六等也不多,主要集中在中黄的三四等上,而且以中三为多。
一开始,我没拿自己的验级员资格当回事,真正进入实际工作,才知道我的权力并不小,我说中三就中三,我说中四就中四,一高兴说上二也不是不可以。差一个等级,价格就差出一大截来。好多人都巴结我,我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回家时,我就拣最好的烤烟叶拿回一点,想让我爹尝尝。我爹用手一搓,撵碎后,放到烟袋锅里,抽一口,咂咂嘴:“有股香味,就是劲小了点。”然后问我:“一个烟叶大约值多少钱?”我说:“这个我不太清楚。”我爹说:“你拿回了几个烟叶,花了多少钱,一算不就知道了。”我说:“我没交钱。顺手给你拿的。”我爹把烟袋锅一扣:“你这可不行。你收烟的往家拿烟,那人家卖电的就往家拿电,卖油的就往家拿油,还成什么体统了!”听我爹这么说,我一赌气,再也没给他过烤烟叶,不管是上等的还是低等的。
附近村有个小姑娘,长得挺秀气的,体型也很好,穿着个小红褂,胸脯鼓鼓的,常常是嘴里甜,身子也往我这边靠,有好几次奶子碰着我的肩膀。有一天下着小雨,烟站不开工,她来了,直接到了我的单身宿舍。聊了半天,仍然赖着不走。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我已经给你照顾了。”她说:“我不想种烟了。”我说:“啊?种黄烟可是比种庄稼收入高多了。”她说:“太劳累人,又得种,又得收,又得烘。哪一道工序也省不了。”我问她:“那你想种什么?”她说:“我想收大家的烤黄烟,集中过来卖。”
我明白了,她是想当个二道贩子,从散户手中收上来,再到我这儿,通过我,上调等级,赚取中間的差价。应该说她这主意挺好,虽说有时我有点讨厌我爹,但潜移默化中我也受了我爹不小的影响,我爹人高马大,一生勤劳,挣一分钱也是靠汗水砸出来的。所以这个小姑娘,人是很漂亮,但我没跟她搞暧昧,我只说:“你想收就收吧。”
过了不长时间,站长请我吃饭,那个小红褂竟也在场。站长说:“给你介绍下,我表妹,在下面收散户的。要说,她们的工作对我们也是支持,能照顾就照顾下,不能照顾也别勉强。”
既然别勉强,那还请吃干什么。站长这话说的!不过我心想,原来小红褂的表哥是站长啊,幸亏我没跟她来什么事。但后来一打听,什么表哥,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而且那段时间,站长既不回县里,也不在烟站的宿舍住,而是喜欢上了镇里的一家宾馆。有一次,在宾馆里吃完饭,终于让我碰上了。站长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不一会儿小红褂也从那个房间里出来。我故意在宾馆门口堵着她,我说:“你挺喜欢睡觉啊。”她眼睛忽闪了两下说:“不睡觉还不得困死,你不睡呀!”
有一次,她又到烟站来卖了一大宗。隔不几天,她就会搞来这么一大宗。我故意给她拖着,是最后验收的,收工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她约我吃饭,我想吃就吃吧,她赚得也够多的了。她陪我喝酒,我的酒量不小啊,却被她陪醉了,你说她能不!她说:“我送你回去睡觉。”我说:“我也想在宾馆里睡。”
两人真正抱到一块时,我并没感觉到有多么美好,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我不是在干她,我是在干站长。我一直想,干死他!
其实不用我干,人家站长自然有更重要的任命,倒是我干上站长了。我干站长没一年,黄烟不种了,全镇已转种别的经济作物,我调到了县烟草公司。后来还干上了烟草公司的经理。从我干站长开始,我就已经转成正式的了。我们那一批验级员,只转了我一个,当然也只有我干上了站长。
提拔我当站长时,镇里书记说:“给你哥带个好。”这时,我哥已经去市政府工作了,经常跟市长一起活动。我说:“‘好还用带啊!你经常也往市里跑,又不是见不着他。”
书记说:“别说,我现在见他,还真有点难。”
五
我爹真正干锔匠并没有几年,因为还没等他干多长时间,就包产到户了。他把锔匠工具一扔,又重新回归了土地。对他来说,种庄稼,打粮食,那才是他更拿手的好戏。那些年,他很有成就感,除了把自家的地块打理好之外,有空就去一些荒沟野岭,开垦出一块块巴掌大的耕地。他有的是力气,永远也闲不住。一开始还不是一包多少年不变,而是根据每家人口变化,土地一年一调。这样,每年调的时候,我爹开垦出的土地就被收归集体,重新划分了下去。许多人觉得我爹傻,我爹却始终乐此不疲。到后来一包三十年不变时,村里已经没有供我爹开垦的荒地了。有时,我陪着我爹在岭头上转,我爹会指着一块庄稼茂盛的土地说:“看,这是当年我开出来的!”说着,还要在地头上蹲下来,摸摸庄稼:“嗯,长得多旺啊。”
等到我也离开村庄之后,我爹的背便明显驼了,他已经干不动农活。他也该到歇息的时候了。不想我爹这时却又把闲置多年的锔匠工具,收拾一新,小推车一推,重新走街串巷。此时,乡村的铁匠、石匠、货郎等早已消迹,只剩下木匠略有作为,虽说全套的门窗家具城里都有,但打棺材总还是需要的。锔匠早已经不需要了,过去是因为穷,打破只碗也是大事,打破了拿来锔一锔仍然能用。现在,已没有人再在乎家里是打破了一只碗还是两只碗。好在有一家的男人脾气暴燥,两口子一吵架,就习惯性地摔锅摔碗。和好后,再买新的。我爹替人家可惜,跟女主人说:“我还是给你们锔起来吧,再吵仗的时候,你让他摔这锔过的。我不要钱。”过上一段,我爹就会去这村的这户人家门口,问人家:“这阵没打仗吧?”
尽管我爹非常认真地走街串巷,但揽到活的可能越来越小,有的活都是他主动走到人家院子里,搜刮出来,强行给人家干的。好在时间长了,大家都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有人打趣他:“还有屎盆子尿盆子,你锔不?”我爹却并不觉得这是打趣,很认真地说:“怎么不锔!锔起来孬好是个家什。”
村里的书记已经换过好几茬了,新换的书记年轻,听说国家要从年轻的书记中考录一部分作公务员,书记很想能见见我哥,因为我哥已经在市里的组织部门做领导,可是一直没能见上。有一天,书记跟我爹说,他家的碗打了,想让我爹给锔起来。我爹一听,立马拾掇工具,准备去。我娘说:“你听他的!不用去。”我爹说:“那怎么行,东西打了就要锔起来。”我爹去了,除去锔了碗,还主动找出其它一些该锔的给锔了。书记拿出2000块钱给我爹,我爹一下愣了,那需要这么多钱!两人撕扯了半天,我爹认真地查看了一下所锔的东西,最后收了75块钱。回来后,我娘说:“你就不该去。”我爹说:“该去。”我娘说:“该去你也用不着收他那几个钱。”我爹说:“那不行,我给他干活了,我挨个儿算的,差不多80元呢。我已经让他了。”
有人劝过我爹,别再出来啦,出来不是给孩子丢脸吗?我爹嘴里含着个烟袋锅子,只是“哼哼”地笑。我的观点跟他们差不多,别说我大姐、二姐还有我哥,单说我,起码也是个响当当的县烟草公司经理。
但我爹之所以这么自在,是因为我哥认为,我爹就应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很奇怪我哥会是这种观点,我说:“我倒无所谓,我是怕对你发展不利,让人家觉得咱好像没有根基。”我哥说:“咱怎么就没根基了?爹就是咱的根基!”我哥接着又说:“爹一辈子闲不住,他最喜歡的就是劳动,已经习惯了。我们没有权利给他改过来。”
我得承认,真正了解我爹的不是我,而是我哥。
我经常去苦菜花水库北坡那个小独院里,找三黑子拉呱。三黑子以为我跟他很投脾气,其实不是,是因为我爹埋得位置,大体就在现在三黑子的院子里。这事不光三黑子不知道,全村人可能都不知道,包括我娘,我哥,我姐。
我哥回家少,我每次回去,我爹都会提出,让我和我哥商量给他选块墓地。其实我爹也知道,墓地没得选。因为村里的光明顶石多土少,很难长庄稼,村里就把那儿划成了公墓林。要选墓地便只能在那个范围选。即使这些石头地,由于连年丧葬,也已经占用的差不多了,再没有什么好位置,想找个宽敞的地儿已经很难。最终是在一个小角落里,给我爹安下了一座空坟,算是先给我爹一个交待。但每次想起这座空坟,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爹劳累了一辈子,垦出了那么多的荒地,到头来却连块正儿八经埋自己的地方都没有。我一个人默默地沿着村庄的土地转,我看上了苦菜花水库北坡上的那个地块,那里北高南低,光照充足,而且前面是苦菜花水库宽大的水面,风动涟漪,四周苦菜花招摇。这地儿离村庄有一段距离,即使将来划宅基,也万不会划到这儿来。所以,在我内心里就这么打定了主意。因为这事不能给我哥说,给他说,他断不会同意的。
在火化场,我把我爹小心翼翼地放到上等的炉上,他像是安祥地睡着了,曾经驼着的腰这会儿彻底直了起来,显得特别有尊严。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具尊严的时刻。在炉屉送入之前,我拉开尸袋,最后一次握着他的手,我才意识到我这辈子就没正经握过他的手。我握过那么多人的手,为什么独独没有与父亲真正握一次呢?父亲的手,握过锨把锄头耕犁,握过泥土黄沙牛粪,握过锔匠工具,握过屎盆子尿盆子……他摊开的手,已经是一片饱经沧桑阡陌纵横墩实厚重的土地。
炉屉出来,我把他主要的骨架单独打包,而把另一些交给了丧礼上主事的人。把我爹公开埋在光明顶的那天晚上,待家人都睡下,我独自一人抓起铁锨,夹上包裹,来到了苦菜花水库的北坡上。夜深沉,一点星光都没有,我卖力地挖掘,挖出了一个深坑。我心想:爹,你可以在这儿安睡了。
没想到后来三黑子在这儿建起了房子。严格说,房子不是三黑子建的,而是村里书记建的。开始建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书记为什么要在这儿建房子,直至三黑子住进来,大家才恍然明白。
三黑子也算是从村里走出去的一个不小的官,县水利局局长,这座苦菜花水库就是他当水利局长期间建的,拨了不少款。水库还未完全建成,他就被逮进去了,其中问题也牵扯到这座水库。书记去探监时,他就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这些年,村里人对当官的并无好感,一听说哪里出了贪官,没有一个不恨得咬牙切齿的,但轮到三黑子,大家竟出奇地一致,给他建几间房子值!那意思建得再大点再好点也是应该的。我说:“三黑子也是贪官。”大家立马都反对我:“你看他给我们村办了多少事啊!”村人的标准就是能给他们办事,我哥的官当然更大,但村里对我哥有意见的人不少,主要是认为他忘本,不给村里办事。我能说得上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很早我们村的大路和街道就铺上了柏油,但这事又并非是他主动做的,更像是镇上逼着他做的。有一回,我哥回家,进村一看,专门有一条柏油路通向我家,当时我哥的脸就青了。問镇上的人:“能不能都铺上?”镇里陪同的人说:“一时还没那么多钱。”我哥板着脸没说话,后来不久,全村就都铺上了。这个情,村里人都记在了我哥账上。
三黑子一出狱,便被村里接来,住进了这座小院。我想,我跟三黑子拉呱,也就是无形中陪着我爹。不过,我猜想,假如我爹地下有知,一定会骂我的,因为他一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拿公家东西的人,尽管他自己一辈子也没被别人看起过。当年,我从烟站拿回片烤烟叶,都会被他视为大逆不道。如今却要跟一个贪官天天相处,他该多么别扭。
望着风烛残年的老娘,有一件事让我越来越犯愁,将来我如何不为外人所知地把她也埋进三黑子的小院里,让她准确地找到我爹,这成了一个大问题。她离不开我爹,我爹当然也离不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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