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虹影《孔雀的叫喊》中的生态女性主义叙事

2017-07-27 16:30韩旭东
牡丹 2017年20期
关键词:虹影三峡长江

韩旭东

虹影的中国经验多表现为袒露中国与对话穿梭,她常将一些中国符号进行铺排,在重塑中国“神话”的同时也糅杂进一种异质文化的冲撞与对话。在这些可解与不可解的对话之间,有着一种文本的裂隙与历史的重构。本文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出发,解读《孔雀的叫喊》中叙事人所表现出的生态保护意识,并批判了破坏自然与女性的男权文化。

饶芃子在《海外华文文学的中国意识》一文中对虹影的创作做出了如是评价:“我们必须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无关中国意识的海外作家,如近年来相当活跃的虹影,她的作品几乎看不出一点海外的痕迹,她追求的是一种世界性的风格。”无疑,这段话将海外华裔作家作品中的中国/世界、本土/世界经验割裂,说明文学创作在抹去本土化、在地化的痕迹时,有可能通向一种更为广阔的世界性眼光——即世界文学的书写面向。虹影属于这类作家,她的经验既以中国本位的本土女性化话语为书写基础,更重要的是融入了一种世界性的眼光,代表了一种海外的视野及书写实践成果。

“无关中国意识”表明虹影在创作时并非将自己的视野局限于国家、民族、自我的一种小范围书写视域,而是以中国经验、中国场景为一种现实的镜片,通向一种世界文学的书写可能。“世界文学”这一概念最早源于歌德《塔索》的法译本,这一能指如今已经变成了比较文学学科研究的话语基础,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发生了诸多的变异。从学科语汇释义的角度看,世界文学既指林立于世界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传世之作,且经过了时间的考验,在艺术价值上得到了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的肯定,在世界各国已经家喻户晓,如《人间喜剧》《傲慢与偏见》《源氏物语》《百年孤独》等;它又指以世界主义为视角,观照本民族文学的研究,在这种双向互动的过程中产生一种跨文化阅读的效果。从创作经验与作品主题上看,虹影更符合第二种世界文学的概念。她的作品谱系具有两条线索:其一,书写个人经验,袒露自己家庭的故事,将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体验付诸于文字表征。如《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小小姑娘》等。其二,谱写与自己个人身份无关的故事,将古旧、近代的中国展现给世界,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异质文化之间的对话,如《上海王》《上海之死》《孔雀的叫喊》《阿难》等。因此,何谓“世界性”、如何“世界”、怎样“文学”,也就变为解读虹影非“自叙传”小说的一个有效视度。

在第二创作序列中,虹影的中国经验多表现为袒露中国与对话穿梭。她常将一些中国符号进行铺排,在重塑中国“神话”的同时也糅杂进一种异质文化的冲撞与对话。在这些可解与不可解的对话之间,有着一种文本的裂隙与历史的重构。中国、历史、记忆和现实在此谱系中都变为了世界。也就是说,虹影笔下的中国是与世界密不可分的,中国的就是世界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回答了比较文学学科建制过程中对世界文学合法性的疑问:世界文学的研究是否以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为比较视阈产生作用的话语基础?

在葛浩文所翻译的《饥饿的女儿》英译本中,他将该部作品的题目译为the daughter of the river——大河之女。葛氏的翻译揭开了虹影在这部作品的潜文本中所要表达的含义:“多余人”六六不仅是母亲和生父所生的女儿,生于重庆的她更强调自己的本土身份,除了家庭之外,她更是南方的女人、重庆的女儿。她的书写不仅表现了身为女性自身的一种性别、家庭、社会境遇,更重要的是要以小见大——她写的是重庆,这也是虹影的小说为何在大陆发表当年能够得到家乡人民“力挺”的一个重要原因:她的经验不只是个人的,更属于群体。同样,在描写三峡故事的《孔雀的叫喊》中,虹影也做出了这样的表示:

从1992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决议建三峡大坝起,我的心就沒法平息。我是长江的女儿,我是三峡的女儿。我一直有个愿望,想写一本关于三峡的书。这是我心口上的事,我“利益切身”的事。

在书写完《饥饿的女儿》后,她扩大了自己的创作视野,不仅要表现个人经验,更要书写国家经验,在中国的社会语境中家国同构。在此,她是“三峡”的女儿,所以《孔雀的叫喊》所要表现出的世界眼光是将二十世纪中国的国家重大政策——三峡大坝的建立——呈献给世界,表现出一个华裔女作家在书写中国经验时所具备的一种宏大视野与人文关怀。

无论是重庆的朝天门码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还是三峡大坝以及贫民棚户区(《孔雀的叫喊》),虹影的创作都离不开“水”——即长江。长江/大河/水作为一种原型出现在《孔雀的叫喊》中,本身便承载了一种文化、人文情韵。“原先的原型是一些零碎的、不完整的文化意象,是投射在意识屏幕上的散乱的印象,这些意象构成信息模式,既不十分模糊,又不完全统一。原型就是一个象征,通常是一个意象,它常常在文学中出现,并被辨认出作为一个人的整个文学经验的一个组成部分。”以长江为典型代表的河流意象,在这部作品中不仅是作为一个创作切入主题出现的——故事所要表现的背景是对三峡大坝的改造,更重要的是河流所承载的哺育功能,它与母亲形象是合二为一的。它不仅是重庆的代表,也为养育两岸人民而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在强调以大河文明、农耕文明为中心的中国,河流基本等同于生育与生命意识。“集体无意识是指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它既不产生于个人的经验,也不是后天获得的,而是生来就有的。这是一个保存在整个人类经验之中不断重复的非个人意象的领域。”对河流的认同,对水文化的青睐,是中国人自出生以来便蕴藏在脑海中的一种无意识,保护河流、保护长江,便等同于保护自己的母亲、母国。同时,在这部作品中,长江的出现也与女主人公柳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诞生于长江,她的母亲在怀孕时曾与父亲在这个地方工作,且红莲与玉通的冤案也发生在这个地方。柳璀需要通过对自己身世的揭秘,一步步抵达历史真相的所在,还原真相的前提条件便是回归自己的出生之地——长江。

如果把河流原型——长江等同于中国人/柳璀的母亲,符合客观规律的做法是保护母亲河,这就等同于对自己国家、国族的认同。但是,《孔雀的叫喊》偏偏以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经济利益大于一切等口号为基础,要对长江进行一番大改造——建立三峡水电站。按中国道家哲学的角度看,无为而无不为,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想要获得经济平稳健康的发展,需要以生态的平衡为前提条件。顺应自然规律,保持长江原有的模样,才是符合“道”、符合生态规律的做法。以柳璀的丈夫李路生为代表的一群人,为了经济的发展以及满足自己的私欲,打破了这种道统。文本在书写长江、三峡之前,先以一种旁敲侧击的笔法给出了一个已经被破坏的自然境遇——北京的沙尘暴:

柳璀放下电话,这才注意到窗外有点异样,玻璃窗上蒙着灰垢,刚才还可看到树的绿色,现在看起来像一些牵牵挂挂脏旧的抹布。平时她只注意到实验室必须一尘不染,绝对符合基因实验的标准,全封闭空调恒温。今天才发现办公室的窗户有一点缝,在往里泻浅黄色的微粒。

她已经习惯了沙尘暴,但站在研究所门口的石阶上,街上的场面还是让她吃了一惊。整个城市涂上了一层土黄色,空氣中有一股土腥味。能见度只有百米左右,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一个个消失在灰雾中。连树都被压低了,长枝条随风抽打着路沿。所有的车都打开了雾灯,缓慢行驶。行人偶然冒出,有如鬼魂,一个个蓬头垢面,侧身走在漫天风沙中。下落的夕阳有点像月亮,却蔫蔫的,暗黄。

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已经遭到了自然的报复。由于过分开发自然环境,砍伐森林,北京的天气已经变成了以灰黄色为主的暗黄天色。北京是柳璀生活、工作的地方,在北京她是一个异乡人,自己的家庭情况始终是一个谜。要想揭开自己的身份问题所隐藏的真相,她必须由北京这个异乡回到自己的精神“原乡”——长江。

生态女性主义强调女性与自然的根本关系,探讨女性与自然同被宰制的意识形态关联性,认为男性对待环境或自然的方式与其对待女性的方式有着相似之处,即把二者皆视为可掠夺、占有的资源,号召女性作自然环境的保护人,宣称人类与自然万物都有其个别的差异性存在,提倡不以性别歧视或人本主义的观点污损自然的原貌。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以女性主义为理论的论述基础,承认男性文化、男权文化为主导的同时,将女性与自然等量齐观,把二者视为在男性强权话语社会下被欺凌的、被侮辱的客体。人类对自然的侵犯与侵害,就像男性对女性的压制与规约。这种观点的言外之意,也将改造自然、破坏自然的力量等同于男性话语。在《孔雀的叫喊》中,以母亲为原型的河流意象在文本中是被社会力量、男性力量所改造、改化的客体,二者进入了一种二元对立式的格局中:长江河流/社会力量、男性/女性、主体/客体、强势/弱势,这一组格局中的长江,即母亲河形象已经完全被雌性化,这不仅是由于以生育繁殖为特点的河流本身所具备的一种功能特质,更是由于她也是男权社会、强势话语下被掠夺的客体。父权文化将妇女自然化,通过宗教、艺术及文学,将妇女视为等同于物质自然的被动而低等的群体,理应服从创造了人类文化的男人的统治,妇女与自然皆被排除在主流文化之外,遭到严重的伤害。这种高等对低等的掠夺与侵害,主要表现为环境的破坏:

实际上长江里漂浮的塑料品、垫箱子的泡沫块,甚至烂床垫,已经到处可见。柳璀可以想象水库存水后,塑料泡沫块漂流多少月也没法冲入大海。李路生弄什么“花园施工”名堂!先管管这些臭烘烘的垃圾吧!

同时,以李路生为代表的一群人实质上是破坏自然/女性的男性文化的缩影,他们不仅将国家改造三峡的钱与港台商人融资,私自发行债券而从中获取暴利,更是不管不顾底层百姓的生存境遇,一味地中饱私囊。长江、三峡变成了一些人发财致富的噱头,它们是男权话语下被无情掠夺的宝藏:

李路生处理这一切的才干真是绝妙,他干政治显然最为出色,绝对会不安于搞技术,甚至不会安心做经济、做管理,他能把一切事情做得让参与的人信心十足,热情高涨,最后不仅是一个投资的问题,而是把整个三峡工程弄成一个“成绩”——他不仅要成功,更要耀眼的成功。

以李路生代表的工业化力量,在对自然改造的同时,也破坏了长江原有的生态环境。改造的背后,是一种个人权力的获取与巩固。长江改造、三峡大坝虽然是利国利民的百年工程,在实践中,却变成了一些人集权过程中掩盖肮脏的噱头。这是宏大官方话语叙事下被遮蔽的暗角,虹影的三峡书写表达了一种在地人民言说故乡变化的可能,毕竟在以报纸、网络为代表的官方媒体上不可能看到这样的“边缘呐喊”。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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