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文字的边界·序》

2017-07-22 03:30山西段崇轩
名作欣赏 2017年13期
关键词:张洁文学评论评论家

山西 段崇轩

吴言《文字的边界·序》

山西 段崇轩

记得2014年秋天,我们山西作协评论委员会拟编辑一本书: 《穿越:乡村与城市——“晋军”小说新方阵扫描》,挑选十五位实力派评论家为十五位势头正健的青年小说家撰写评论,在为刘慈欣选择评论者的问题上颇费了一番踌躇。当时刘在全国科幻文学界已是名声赫赫,但在山西文学圈却有点冷清,而写过他的评论家更是少而又少。怎么办?我曾想如果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就“滥竽充数”,由我亲自“操刀”吧。虽然不能保证写好,但下点辛苦勉力完成是没有问题的。后来想到吴言,她是理科出身,听她说过对科幻文学还有点兴趣,于是在一次开会期间,我郑重地向她提出为刘慈欣撰写评论的事情。想不到她略加思索慨然允诺,说先读几本书看看感觉如何,应该没有问题。几个月后,吴言发来了她的稿子,题目是《同宇宙重新建立连接——刘慈欣综论》,一万余字。文章较全面地论述了作家的科幻文学创作,探讨了其创作历程、基本特征、人物塑造,着重解读了《三体》三部曲,评价了刘慈欣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影响和意义。我虽对科幻文学是外行,但读后深感她的理性把握是到位的,艺术判断是出色的。这是山西评论家第一次全面阐释刘慈欣,征得作者同意,我把稿子推荐给全国重点评论刊物《南方文坛》,主编张燕玲很快回复:稿子甚好,近期刊出,发表在该刊2015年第6期。紧接着,吴言又写了《星空的奥妙——刘慈欣访谈》 《从太行到世界——刘慈欣印象》,分别发表在《名作欣赏》和《山西日报》上,这对吴言是一个不小的鼓舞,也使她成为刘慈欣研究的重点评论家。

知晓并结识吴言是在2012年,那年她在《黄河》第4期发表了长篇评论《向五十年代致敬》,傅书华兄给我打电话,让我关注一下这位作者。文章读过,令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山西出了这样一位评论新秀,想不到文学评论可以写成这个样子。她是从野路子上闯进文坛的,自然有这样那样的局限和问题,但却充满了生气、异质和创新,是我们这些专业文学评论者所不能为、不会为的。她的文章无疑对我们是一个启迪、一种挑战!她在解读了张炜、王安忆的创作,并联系到贾平凹、莫言、史铁生、铁凝、方方的创作后,真诚地说:“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人都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他们身上有着其他年代人身上没有的特质。在文坛他们显然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一代人。作为一个60年代末出生的人,我感受到的是他们的引领。‘向五十年代致敬’,这个声音从我心底开始流涌。”吴言在文学中发现了50年代人,这一代人命运独特,亲历了中国的历史大变局,在中国文学和历史中的作用独一无二。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可惜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张炜高度评价了这篇文章,认为“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能看到的最好的评论文字,是真正的评论。它真诚,朴素,有人性的温度,有真见地,并且没有时髦的学术套话”。

我和吴言慢慢熟悉起来。虽然隔着一代,但感觉心灵是相通的。吴言是笔名,本名李毓玲,出生于1969年,祖籍山西原平,毕业于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后一直在银行从业,为计算机工程师。我们知道,金融行业的工作是紧张、严密、有序的,但吴言却一直爱着文学,阅读是她生活方式的一种,不惑之年才执笔写作。她本来属意小说,却因写了几篇散文化评论而受到关注。五年来她写了十七八篇评论文字,有长有短,总字数有二十多万,长的达两三万字,绝大部分发表在山西的报刊上,如《名作欣赏》 《黄河》《山西日报》等。她的写作是一种纯粹的自发式写作,喜欢的作家才会阅读、评论,不喜欢的则“漠然视之”。她钟情的作家,大抵是那些具有思想穿透力和艺术独创性的作家,譬如张洁、史铁生、王安忆、张炜、范小青、徐小斌等,山西作家则有刘慈欣、蒋韵、葛水平等。她的批评标准并不复杂,同样是自我的、独立的,如她所说:“我既不是小说家,也不是评论家,只是一位普通的读者。我评论小说的好坏标准很简单,它是不是直指人心,道出这世相中的一部分,它是不是令人感动。”这样的批评标准,保证了她评论的直观、深切和个人化。她的批评方法看似朴素,其实内涵复杂,是一种努力把作品文本、作家人生、评论者体验高度融合的方式。这样的写作缓慢、费力,产量绝不会高。她的批评文体是独创性的,散文化的结构、情调、语言,可以当作散文随笔去读,但在本质上是属于评论的。她在评论写作中,充分发挥了她的感性体验和理性直觉,形成了一种独辟蹊径的评论路子。当然,创新也意味着一种冒险。吴言在文学评论写作上的思想、学术准备还很不充分,因此她的文章常常显得随意、粗放了一点,难以被正规的学术刊物所认可。同时,这条路子确实狭窄、艰难,吴言能否一直写下去,能走多远,也是一个问题。

文学评论的特性具有二重性,它既有艺术性,又有科学性。在评论写作中,评论家的感觉、感情以及审美等全部感性体验,不仅贯穿在整个实践过程中,同时还要体现在最终的评论文本中。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敏锐的诗意感觉,对美文学的强大感受力——这才应该是从事批评的首要条件。”但当下的文学评论,感性体验的丧失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有的评论家感觉钝化,又不愿细读作品,浮光掠影式地阅读、评论作品,根本把握不住作品的妙处和内涵;有的评论家则总是用固有的思想和艺术观念去衡量作品,主观武断,理念先行,所得结论与作家作品“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文学评论,空洞、肤浅、晦涩,不要说普通读者不会读,就是文学评论家也不屑看。

吴言评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倾注了自己的感觉和感情,从作家作品中发现美和真,又用自己饱含感情的笔触去表现美和真,让人读起来如沐春风,情动于衷。譬如在评论对象的选择上,她总是选择自己真心喜欢的,甚至动了感情的优秀作家,并在文本中毫不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体验,感觉不好、不对的地方也会坦率指出。如张洁作品对女性世界的深刻描述与揭示,叙事风格的犀利、决绝,就深深吸引着吴言。十多年前,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介绍张洁和她的长篇小说《无字》,张洁说:“写完这本书,就是现在倒地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吴言看了深受震动,说:“像她如此说话的人,在我印象中真是少见。此前我从未见过张洁,读她的作品也很少,但仅那一次,就对她过目不忘。”正是这种心灵的震颤和探究的愿望,使吴言后来写出了两万字的评论《一蓑烟雨任平生》,全面而深入地解读了张洁的精神演变以及她的绝大部分作品,同时对张洁作品的局限也做了理智的批评,如《沉重的翅膀》“业已过时”,《森林里来的孩子》“带有时代的印记”。对王安忆,吴言喜爱有加,阅读了其大部分作品,在文章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当我读完王安忆的《乌托邦诗篇》,我很想套用小说结尾的句式,也套用王安忆写过的一个题目‘我爱比尔’,说出这样的话:呵,我爱安忆,我很爱她。”我还没见过哪个评论家,对他的评论对象这样表达情感。在批评方法上,吴言自觉不自觉地运用着一种“以文证人,以人证文”的高难度方法。这种方法很多评论家都使用过,但似乎还没有人像吴言这样用得完全彻底。如《灵魂的启示》解读的是史铁生的人生轨迹、心灵世界以及大部分作品,从作品中看人生,从人生中看作品,展示了一位杰出作家独特、复杂而超然的形象。在解读中,吴言又强烈地表现了评论家的感觉、感情和思想。在评论王安忆、张炜、徐小斌的文章中,吴言都运用了这样的方法。这是一种“心灵的相遇”,是一种“对话式批评”,充满了批评家的发现和创造。但它的局限也是明显的,有时会出现误读现象,有时容易“抓住芝麻丢了西瓜”,影响对作家作品的整体判断。

如果说感性体验是文学评论的基础的话,那么理性把握就是文学评论的主体建构。文学评论本质上是理性的、科学的,所谓评和论,就是一种理性判断。当下的文学评论普遍存在着思想匮乏的现象,批评家要么受制于西方现代后现代理论和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要么屈从于当下的思想潮流和市场经济文化,不要说自己去独立思考了,就是一般的思想认知也难以达到。特别是一些青年评论家的著述与文章,长篇大论、概念成堆、晦涩难懂,很难看到评论者的一点思想闪光。吴言自然不是一位思想型的评论家,她像大多数女性一样,缺乏那种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思想视野,但她有自己的优势和长处,譬如对人的现实处境、人与人的关系,特别是人尤其是女人的精神状态、情感世界等,有自己的独到思考,甚至是一种哲理式的思考。而她的思考,又不是那种理念先行的,她在同作家作品的深入“对话”中,洞幽烛微,层层深入,最后豁然开朗,把握住了世相、人生中的某种真谛。这是一种体验式、直觉式的理性把握,因此显得精微、深入、透辟。如在《荒诞与温情——范小青访谈》中,她解读了《我的朋友胡三桥》 《生于黄昏或清晨》《寻找卫华姐》,特别是《我的名字叫王村》等作品后,认为作品“写的是一个‘我是谁’的问题,是现代人的身份焦虑问题”。这一主题概括是切中肯綮的。如在《同这个世界不曾和解——徐小斌访谈》里,她把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分成三种类型:理想系列、质疑系列、迷幻系列。这一分类得到了作家本人的认同。如对刘慈欣短篇小说代表作《乡村教师》的阐释:“单从现实角度写乡村教师,会是《凤凰琴》那样的版本,而从宇宙的广阔的背景下俯瞰地球文明,两代生命之间传授知识的个体,是被称为太古词汇的‘教师’——会产生传统小说不能及的强烈的震撼。”可以看出,吴言在努力扩展自己的思想视野,但这方面的欠缺较多,未来的道路依然漫长。

文学评论应当怎样写?虽说文无定法,但事实是,经过三四十年的发展,通过学院式的规训,文学评论越来越成为一种模式化的写作,越来越远离了普通读者。我所以赞赏吴言的评论文字,就是因为她打破了这种固化的写作模式,探索出一条散文化的写作途径。她没有受过大学文科的训练,没有因袭的重负,但她有着敏锐的艺术感觉,丰富的小说、散文阅读体验,有一种理科生特有的智性思维,这样就形成了她的评论的“杂交”优势。她说:《向五十年代致敬》“写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写评论,说是读后感更确切一些”。而《字字如莲莲开遍地——读王安忆长篇小说》 《我这样过了一生》等文章,她注明的体裁是散文。《〈万松浦记〉阅读笔记》并不是一篇严格的评论,只是随笔体评论。还有同张炜、范小青、徐小斌、刘慈欣等的访谈,更是一种变异的“对话”批评。对散文、随笔手法的大胆借鉴,使吴言的评论别具风采、自成一格。她在评论的结构、语言上也充分运用了散文方法和手法。譬如把“我”作为评述人,结构和调度整个章节。“我”的阅读过程、情感体验甚至人生经历,也自由地穿插在文章中。这样,作品、作家、评论家三者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对话”关系,创造了一种“众声喧哗”的文学景象。在评论语言上,吴言追求一种真诚、自由、鲜活、智性的风格,使人沉浸其间,流连忘返。当然,这种散文化的评论,也容易出现随意、芜杂、轻浅的缺陷,这是吴言需要格外注意克服的。

是为序。

2016年9月30日

作 者:

段崇轩,文学评论家、山西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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