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书》:暗合或承接阿城《棋王》“另类叙事”的短篇力作

2017-07-22 03:30四川冯晓澜
名作欣赏 2017年13期
关键词:翰林知青杏花

四川 冯晓澜

《盲书》:暗合或承接阿城《棋王》“另类叙事”的短篇力作

四川 冯晓澜

《盲书》讲述了一个“文革”年代知青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故事。表面看,这是一个知青文学题材,也属于隔了几十年时空的后知青文学的书写,实则,因它对“文革”背景和知青群体的弱化和侧写而成为知青文学的另类书写。

陈夏雨 《盲书》 “另类叙事”

湖南作家陈夏雨前些年,以编剧和副导演的身份,先后以五部参与主创的电影走进央视六频道的不俗战绩而为人瞩目。但他是一个从不满足的人,也是一个为内心书写的人,或者是出于“影视是一群人的智慧”,这团队的“枷锁”势必淹没个性而令其心生“叛逆”;或者是出于跨界到小说中找回自由创作不羁的旨趣;或者是出于圆他早年的小说梦,总之,他一头扎进了小说创作,体验了一把“写作是一个人的工作”的乐趣。2014年起,他先后发表《串坟的老人》《你别说,你听我说》,以及近作《盲书》而成为一手电影一手小说的两栖类作家。这两年,他所发表的三篇小说,均为短篇。数量虽不多,但篇篇扎实,有特色,有力道,有追求,有定力,不重复,不跟风,不做作,不媚俗,不止步于单纯地讲故事,而是以钻探人在生存空间中的精神困境和书写人性的复杂丰富,以及发掘人性之美,传递温暖和光明为旨归,从而,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夏雨的《盲书》不再近距离针砭和批判现实,而是将视野拉回并投注于“文革”历史题材的书写。他以探寻的眼光,专注并搜寻于“文革”历史中那段荒诞乱象的记忆(直接或间接),用寻美的眼光去辨证考察、探究、梳理,得出一个独属于他的发现:那个动乱不堪的年代,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既呈现出文字暴力给人心带来的摧毁力,同时也散发出中国书法艺术因文化传承而显现出的丰厚底蕴与摧不垮的无穷魅力。这无疑激发了他的灵感,让他找到了以大字报和书法艺术在民间的暗中传承为突破口的巧妙切入点,并以此作为结构小说的魂魄和推动情节内在发展的驱动力。

这是一个独具慧眼的发现,让小说有了统摄全篇、审视历史、观照现实的丰厚基点。这基点不是地理上的,而是小说内在精神上的支撑。

《盲书》不具有知青文学早期控诉、揭露“文革”的感伤基调,其“政治事件和社会矛盾在作品中已被淡化”,也不具有以知青群体为主体的宏大叙事特征,而是以对个体命运的书写、“以小见大”地折射时代的变迁,以个体心灵和肉体双重受难之鲜活体验,呈现并丰富小说——这被称为反映社会之“活着的历史”,从而,挖掘、拓展并丰富了知青文学的多元化景观。《盲书》的另类书写,于有意或无意之中,暗合或承接了阿城《棋王》对知青文学“另类叙事”的一脉。

阿城的《棋王》以另类的视角“从基本的生存活动上表现‘芸芸众生’的‘文革’生活”,书写了王一生“执着于心灵自由的追求”。这心灵上的自由,是通过满足口腹的吃和满足精神的棋来体现的。王一生对吃的渴望、珍惜和吃得缓慢而细致,与对中国象棋的痴迷,不辞辛苦到处串连以提高棋艺,让物质与精神成为人类基本生存所必需,形成相互的佐证。小说结局王一生以棋赛编外的身份,与棋赛前三甲和另七名高手,展开盲棋以一对十的车轮大战,让我们在惊心动魄、精彩纷呈的讲述中,得以一睹中国象棋的丰采与魅力。战胜众多对手的王一生,不仅赢得了无冕之王的称号,而且,还赢得了冠军老者“后继有人”的感慨与尊敬。小说在天道、人道、棋道、世道的文学化呈现中,进入到“对朴素、本源推重的生命意识,以及推重直觉体验的感知方式”的精神内涵,流露出强烈的“寻根”意识。《棋王》中用王一生的吃、象棋和串连,以及盲棋车轮大战等元素结构小说。而《盲书》中弱化了对生存基本面的书写,以书法艺术的传承和暗中较量为媒介,强化了精神的层面:爱的迷惘、爱的萌动、爱的艰难,串连起一桩身份殊异、城乡落差的三角恋爱。对精神层面的探寻和对传统文化的寻根是两者共有的。不同的是,因《盲书》侧重于对爱情和人性的独特诠释,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非常鲜明的探索性足迹,而让老故事谱出了新篇,老树开出了新花。从而对以“文革”为背景的知青题材。有了另辟蹊径的进击和拓展。

《盲书》关注、书写的场域仍是鹏河,只不过围绕鹏河的具体地点不再是《串坟的老人》中的龙猫坳,《你别说,你听我说》中的鹏河村,而换成了鹏家村。陈夏雨小说中为人物搭建的平台,均以鹏河为中心辐射开来,由此,显露出作者构建鹏河系列小说的雏形与雄心。与前两篇不同的是,鹏河在《盲书》中,不再仅仅是一个平台,在《盲书》开篇,还以一个潜在的主角登场:

鹏河从广寒寨倒下来。冲刷溜黑的板石,打个花旋,绕过挂壁岩,自东南缓缓流入鹏家湾。一点,一横撇,一捺,写了一个躺着的“之”字。荡荡漾漾走了七八华里,生下三个水潭。西拦河坝再高,也拦不起它。轰隆隆的摔打声中,它离开了鹏家村。

鹏河的出场颇具气势,颇有声色,既写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狂放野性,又与小说之魂的书法艺术高度相关,还自然地搭建起小说人物活动的第二个平台鹏家村,更暗示着“文革”终将结束、时代滚滚向前的不可阻挡。可谓一石数鸟。

之后,转入鹏家村四棵百年银杏树的介绍,接着是知青们进驻鹏家村聚龙庵,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所带来的“巨变”。聚龙庵和庵中的三棵银杏树遭遇被砍伐、毁坏的命运。不过,知青们在砸毁的同时,也在重建:“大雄宝殿往庵子大门外延伸,搭建成一个大礼堂,专门用来批斗地富反坏右。菩萨的莲花宝座改成了主席台。”银杏树最大的一块做了知青点的牌子,其余的当柴烧,真正是“大材小用”的物尽其用啊。村上仅存的一棵银杏树在杏花屋,在小说中担负着揭示杏花一家命运和启蒙主人公国仁、翰林爱情的作用。然后,再由一辆停在大队部的拖拉机,引出那个年代的特有产物“标语”:不许开历史的倒车!

小说聊聊几小段的描述,仿如一个个电影镜头的组接,于有条不紊的叙事中,将故事的时代背景和鹏家村的革命气氛渲染得声色俱佳。拖拉机上各种字体的“标语”,引出酷爱书法艺术的主人公国仁的驻足欣赏,接着是代表乡村权力、掌握知青“生杀”大权、爱好书法的大队王书记的出场。他风闻国仁的字写得好,要国仁写标语。年轻气盛的国仁,心想正好可与以前标语写得好的人比试一下,也就当仁不让地在泥巴墙上书写了两幅。小试牛刀之后,书记交给他更光荣的任务,问他是否有胆量上安堂岭刻写“人定胜天”的巨幅标语。国仁毫无胆怯,马上接受了大队书记的挑战。

期间,女主人公杏花有意无意、若即若离,现身于国仁刻写标语的现场。国仁工作专注,而杏花望一眼国仁光光的背,脚底就会发热而“赶紧低了头,走得很急,每次都差点要摔跟头”。此细节,为二人借书法以传情的地下爱恋埋下了伏笔。

国仁第二次在安堂岭上书写标语,已是在四年之后。国仁因对翰林追求杏花有巨大威肋而被翰林之父(大队王书记)发配去修水库。这一修就是四年。面对王书记的又一次挑战,手脚麻木、满手老茧的国仁,虽然连笔都拿不稳,但还是坚持了下来。正要完工的当口,翰林别有用心,用米酒冒充水,让国仁解渴。国仁中招醉酒。于是,发生了国仁将“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疆”字漏写的反标事件。次日,国仁被大队干部关押、审查。不过,没关多久,反标事件峰回路转。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漏写的字,却奇迹般出现在安堂岭上。来接国仁的翰林,贪为己功,把拯救国仁的事算在了自己头上。可事实上,拯救国仁的是杏花。她趁着夜色去补写上与整体笔法一致、如出一人之手的那个字。

翰林的用计,只不过是为了有利于爱情的争夺和借反标事件抄国仁的箱子,好夺走国仁箱子里的禁书。因为,他想拜他为师学习文化。这源自善于观“天”的大队王书记,发现形势在变,知识不再无用,故要儿子翰林向国仁学习数学。

安堂岭下滚滚不息的鹏河可以作证,国仁的遭遇,皆与这对根红苗正、大权在握的父子相关联。出身不好的国仁,为了早日回城,不得不表现出立场坚定,他除了服从,也就还是服从王书记的权威。个体生存的基本保障和对命运转机的渴求,成为国仁忍辱负重生存下去的最后支撑。虽然,他一直是逆来顺受的,但在对爱情的争取上,他还是有着柔弱中的坚持和反抗。

《盲书》的意义结构在个体的生存、文化的传承、爱情的艰难三个维度展开。前一个维度,对国仁、杏花、翰林的生存书写,主要限于因出身成分所带来的阶级压抑,而非物质的温饱之忧。其笔法,基本上是侧写的。文化的传承和爱情的艰难,仍与身份相关,三人间的书法竞技,连带着的是三人之间三角恋情明争暗斗的此消彼长。后两个维度,可以说,在小说中相生相长,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得到了浓墨重彩的呈现,从而成就了一篇含蓄隽永、别具一格、透现出古典韵味的现代爱情小说。

在那个荒唐动乱的年代,书法艺术却在写大字报和宣传标语的流行文化中,得以巧妙地传承,也成为小说中三个年轻人争斗爱情的主线和内在驱动力。被砸烂的是看得见的物质(比如,被砍伐的三棵银杏树、被砸烂和改造的棸龙庵),却砸不断文化或书法艺术的传承。这是极为精巧的构思和切入角度。由此,显出小说的异质性和对该类题材的拓展。

爱情,人类永恒的情感,人类永恒的话题,人类永恒难以穷尽的奥秘。古今中外书写爱情的小说,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能流传下来的,无不具有异质的独特性和悲剧的震撼性。

国仁和杏花之间,皆有着出身不好的相同境遇。杏花是地主出身,其父母已在“文革”大潮中消亡,其祖宅也被王书记占有。正因为杏花母亲吊死在院中的银杏树上,那棵雌雄同体、能给人带来美好姻缘的银杏树,才得以保全。这棵带着神奇魔力的老树,不仅成为杏花对父母凭吊的寄托,而且,还先后成为国仁和翰林爱情得以启蒙的催生物。历经风雨和家世变迁的银杏树,还见证了孤身一人的杏花,受尽翰林父子的欺凌、随时被抓去批斗的冲击,以及与国仁书法艺术旗鼓相当、互生爱慕以及在特定条件下所滋生的爱情。翰林追求杏花,是在父亲权力荫护下的“正义”之举,比国仁有着先天的优势。翰林虽出于爱慕,却有着以结婚为目的、欲名正言顺霸占杏花家家产的阴暗心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对他人基本人权的剥夺!

这剥夺还包括杏花的名声。杏花本来是翰林的书法老师,却在村人的传说中变成了翰林的学生。如此颠倒黑白,令人发指。陈夏雨巧借国仁对翰林的暗中跟踪,偷听到翰林、杏花二人在杏花屋里的对话,真相才得以揭开,并在读者心中将其正本清源。不仅如此,翰林发现国仁和杏花二人心心相印,开始了为爱情而战的自卫还击:一是提醒国仁要站稳阶级立场,不然,以回不了城相威胁和阻止;二是暗中摹仿杏花笔迹让国仁死心,以达离间之目的;三是用米酒设局陷害国仁写出了反动标语。精心谋划的三种招数均未奏效,最后,翰林图穷匕首见,使出利用国仁、杏花摆树叶定地点相约会的招数,骗出杏花并在雷雨之夜、杏花父母的坟边强暴了她。虽然翰林机关算尽,却并未能阻止国仁、杏花二人的暗中相爱。国仁用焚烧大字报之“火攻烟薰”,驱赶出还欲非礼杏花的翰林。这可视作国仁在大势改变来临时,对翰林父子的坚定反击。国仁也并没嫌弃或放弃杏花。尽管小说结局呈开放式,并未言明国仁和杏花的爱情是否是悲剧,但可以推断,好事多磨、黎明来临之际,二人的爱情终会走向圆满。小说着重写了成分、阶级差异下三角恋爱的明争暗斗和凄美爱情的最终圆满,不仅符合时代的大势,而且也反映了特定时段人性的复杂、微妙与丰富。

在那个禁锢的年代,国仁、杏花并不心盲。其实,他们是知道如何表达爱情的,只不过环境和身份不允许他们公然相爱。哪怕再秘密,也被作为爱情竞争者的翰林洞穿:翰林早就发现盲书的秘密,那就是二人用笔法暗中遥相呼应的,身处政治高压下的纯真、含蓄的爱情之火。从他们的笔法中,翰林“仿佛看到了国仁和杏花在一起写字,读书,洗衣做饭,甚至生娃,完全挣脱了他能控制的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活在了自己的字里行间”。他们屈从于现实的“目盲”和“听话”是表面的,内心却是通透无比的。他们的爱情如春风中的野草,生命力蓬勃、旺盛而强劲。他们的爱无法表达,只好借助于树叶、月光、水痕、犁田、农作等事物,来传递心中相互爱慕的情愫。三个处于青春期又酷爱书法艺术的人物,其矛盾冲突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他们的扭结和爱情的前景,都无不与时代相关联。小说由此有了内涵,也有了批判的力度和尖锐的锋芒。他们的暗中传情,可以说,被作者处理得极为巧妙和传神。一切都是借人物命运、人物形象来实现的。

作者的高明之处还表现在,他没有一味专注于斗争的残酷和血腥,反而,以书法艺术为小说凝聚的核心:书写国仁用手指“盲书”的“亡”字,发出无声的信息,让杏花躲避批斗;以被批斗的杏花换自己书写不同字体的高帽子和牌子,反映出杏花对美追求的精神之火,是那么的圣洁和高贵;屋顶亮瓦上国仁所写的“人”字,透过月光和杏花人体所摆“人”字的重合,由虚入实,书写出杏花对爱情温暖的渴望;国仁和杏花“两个人笔划的俯仰,顿笔的轻重,出锋的方向就像两个恋人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约会,奔跑,细语,追逐”,“他们已活在了自己的字里行间”,二人举步维艰的爱恋,因书法艺术的烘托,得到了诗意化的表达。

书法艺术,不仅是杏花的精神支撑(因为,她可以借书法活在逝去的亲人中间),还是国仁、杏花二人互通心曲、爱情得以展现的舞台。最为亮丽的是批斗会上,杏花把国仁貌似汹汹的语言和肢体的批斗,其二者合力的暴力“虐待”,当成一种特殊情景下,二人能得以零距离接触的爱恋和享受。甚至,国仁“真想把我的大嘴巴,给你一个小嘴巴”,随着国仁把米酒倾倒在自己和杏花身上,杏花还觉得“他们俩的嘴唇嘬着酒香,觉得这是他们的结婚酒”。这具象化的心理描写,定格了杏花的甘愿受虐,以享受爱情的甘甜勇敢,这无疑体现出小说对美的发掘和书写,与《刑场上的婚礼》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而奏响一曲令人动容的千古绝唱!

在小说有形的物质世界与无形的精神世界里,作者借“盲书”和书法的媒介让小说中的人与人、人与万物得以沟通,让压抑的精神得以释放,让个体生命得以整全,让爱情得以绽放。这含泪带笑的爱情之花,带着云中响箭的呼哨,穿透动乱年代的暗夜,化作催人反思、给人温暖的“镜与灯”。由此,让我们记住了这部以寻求生活之美、歌吟爱情之美而达批判之功效的奇异之书。

是的,这的确是一篇“文革”背景下,爱之艰难生长、凄婉悲壮、动人心弦的爱情小说,因作者的巧妙构架和书写而闪烁出炫目耀眼的火花。这源于作者的创作态度有浪漫主义加现实主义理想化的取向,是以求真、向善、寻美为旨趣的,凸显出作者积极向上的担当精神。由此,体现出陈夏雨积极寻美、有效书写的伦理姿态。

作 者:

冯小贵,笔名冯晓澜,自由撰稿人,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及评论写作。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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