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树桥
摘 要:王国维以《窦娥冤》等作品为例提出了元杂剧中的悲剧名作是“世界大悲剧”,其主人公赴汤蹈火乃出于其意志的著名论点。《窦娥冤》中窦娥的主人翁意志主要体现在她对贞孝价值观念的坚守、对黑暗势力的勇敢反抗和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三个方面。戏剧中窦娥行为的主动性和自发性,维护本体认定的价值观念以及宗教性组成了其主人翁意志的内涵特征。此外,窦娥的主人翁意志还体现了《窦娥冤》悲剧精神的内核,具有净化人的心灵,引领人向善,倡导积极人生态度的审美功能。
关键词:《窦娥冤》 主人翁之意志 王国维悲剧
在元代戏曲文学的发展史中,《窦娥冤》作为关汉卿最负盛名的作品,代表了元杂剧悲剧创作的最高峰,堪称元杂剧之极致。剧中的主人公窦娥坚决维护自己的贞孝价值观念,勇敢地同邪恶势力进行抗争,展现出了一种蕴含着自我意志的独特魅力,感动着当代和后世千千万万的读者。
一、“主人翁之意志”考释
王国维在其《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一文中曾写道:“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享之事。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相构其间,而其赴汤蹈火者,仍出于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他在这段论述中首次提出了“主人翁之意志”的说法,并且认为关汉卿的《窦娥冤》是体现这种“主人翁之意志”的典型代表作品之一,从而给予了其高度评价。
王国维“主人翁之意志”中的“意志”一词作为戏曲理论的术语出现,有着其独特的中西结合的背景和内涵。“意志”在我国古代的文献资料中主要指思想、志向、心志。例如先秦《商君书·定分》:“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之所难也。”晋葛洪《抱朴子·自叙》:“既性善忘,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明《杀狗记·断明杀狗》:“被告的没理会,告状的失了意志。”“意志”在现代汉语中指决定达到某种目的而产生的心理状态,常以语言或行动表现出来。此外,王国维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深受康德和叔本华的影响,这使得他所说的“意志”一词不可避免地带有了西学色彩。康德在自己的观点中将意志与善联系起来,他认为“善就是意志(即某种通过理性规定的欲求能力)的客体”。意志是带有最高利益的道德的善,而叔本华则更多地強调了意志的自由性:“意志本身根本是自由的,完全是自决的;对于它是没有什么法度的。”由此可以看出,“主人翁之意志”这一概念贯通古今中外,具有非常深刻的内涵。我们在这里可以将它简单理解为戏剧中的主人公为了自己的终极关怀,主动地、自觉地、向着善的方向行动的心理动力。
二、窦娥“主人翁之意志”的具体表现与核心特征
作为《窦娥冤》一文的主人公,窦娥的身上可以说最为集中地体现了王国维所说的“主人翁之意志”。这种体现在方方面面,而又贯穿全文的意志力既是整部作品精神内核之所在,又是《窦娥冤》能“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的重要原因。
具体到作品中去,窦娥的主人翁意志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贞孝价值观念的坚守
窦娥家境贫寒,自幼死了母亲,父亲窦天章欠债难还,赶考无资,万般无奈之下,将她给了蔡婆婆做童养媳。谁料祸不单行,窦娥十七岁上与丈夫成亲不久,丈夫便死了,整个家中只留下她与蔡婆婆两个人。面对这样的境况,窦娥虽然心中甚苦,叹惜自己“八字儿载着一世忧”,但还是勤勤恳恳,恪守贞洁孝顺的价值观念,“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婆媳二人度日维艰,蔡婆婆向赛卢医讨债又险些遇害,好在巧遇了张驴儿父子才有幸获救。可谁知这二人心怀鬼胎,救下蔡婆婆后便想要以此为由进入蔡家,进而霸占婆媳两人。蔡婆婆生性软弱,见况势不好便要妥协,没想到却被窦娥严词拒绝:“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不仅如此,窦娥还说道:“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蔡婆婆哑口无言。而之后,在目睹了蔡婆婆与孛老反复推辞羊肚儿汤时,窦娥更是恨叹:“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本性难移。”这些看似有些顶撞婆婆的话,其实正是体现出了窦娥对于蔡婆婆改嫁的不满,反映出她内心对贞节准则的认同和坚守。当孛老误食毒汤,张驴儿趁机要挟时,窦娥更是不屈从:“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奈何官场黑暗,昏官错判,窦娥为了保住蔡婆婆,只好自己担下罪行。她在赴刑场的路上,一心担忧的也是“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枉将他气杀”,直至最后等到父亲窦天章翻案,窦娥离开时还不忘叮嘱父亲:“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窦娥的一生坎坷波折,苦难不断。但即使在如此艰难窘迫的境况中,她也时时刻刻不忘贞烈孝顺的理想准则,誓死也要坚守自己的价值观念。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反抗、坚守,并不是封建愚昧压迫下的典型女性毫无灵魂的逆来顺受,而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个体,对当时道德规范的主动认同和归附。窦娥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她自我的选择和内心观念的外化,这种精神无疑是“主人翁之意志”中最为耀眼的闪光点。
(二)对黑暗势力的勇敢反抗
当窦娥从蔡婆婆口中知晓了张驴儿父子的无耻条件时,她断然拒绝。即使蔡婆婆是她的长辈,按照当时封建社会的礼教观念,她作为媳妇理应听从婆婆的话,但是面对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虽然有诸多顾虑,她还是选择了抗争。之后张驴儿父子进入蔡家想要霸占婆媳二人,窦娥作为弱势方一点也不怯懦,反而极言讽刺张驴儿父子二人一个是“村老子”,一个是“半死囚”。张孛老误食毒汤死后,张驴儿顺势以此相要挟,逼迫窦娥就范,不然就要告官。这种情况下,窦娥一个妇道人家若是无奈屈服也情有可原,可她偏偏不肯,还同张驴儿一起来到了衙门。谁料衙门非但没有还她清白,还不由分说地对她用刑。窦娥在杌一手搅弄的公堂上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也依旧不肯承认这强加给她的无理罪名。昏官杌见屈打窦娥不成,转而准备打蔡婆婆。眼看至亲要被连累,窦娥无力申诉,只好含恨妥协,主动担下罪名,牺牲自己来保护婆婆。在刑场上,她愤然呼喊,指天骂地:“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不仅如此,她还立下“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三桩誓愿,以此明志,要苍天来证明她的清白,显示出自己绝不投降于黑暗势力的决心,从而向世间所有作恶之人发出有力的警示。在剧中,窦娥本来可以避免死亡的悲剧,但她放弃了安稳妥协的选择,主动投入到与邪恶势力的誓死斗争中,并且愿意为了正义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此时的她俨然已经成为了那个时代正义与道德的化身。
(三)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
面对那个黑暗腐朽的社会,窦娥之所以能如此坚决和勇敢地反抗假恶丑,是因为她的内心有着对真善美强烈的、执着的追求。在行刑场上,她发下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三桩誓愿,事实上也正是要通过实现不可能的事情来证明这个世界上仍然有真善美的存在。她相信真善美,她相信自己的三桩誓愿能够成为现实,从而告诉人们,虽然现实会有一时的黑暗和残酷,但是上天依然是光明的,道德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作恶之人也一定会受到惩罚。第四折中,窦娥死后始终徘徊在望乡台上,也是在等待代表真善美的人来为自己平反。见到前来查处冤案的父亲窦天章后,她马上要求:“父亲也,你现掌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当合败。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快。”最后,窦天章明了冤情,要超度窦娥,窦娥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在窦娥心中,始终都存在着一个真善美的理想,她为了这个理想,宁愿以身来殉。也正是这种对真善美理想的执着追求,使得她一个弱女子在面对当时如此黑暗的境地时,依然能正义发声,毫无畏惧,迸发出千百年来依然照亮后世的光彩。
可以说,窦娥的这些举动无不蕴含着强有力的精神内核,闪耀着独立自主的光彩,我们进一步剖析这些集中体现了“主人翁之意志”的行为,可以发现它们有如下几个方面的内涵和特点。
第一,行为的主动性和自发性
“主人翁之意志”这一概念中最为核心的特征即为主人公行动的主动性和自发性。在《窦娥冤》剧情的发展过程中,窦娥的种种行为不是对外界环境的被动反映,而是她自己内心意志的主动选择。剧本之初,窦娥“贞”与“孝”观念的确立,就是建立在对自己悲苦命运的反思基础之上的,这也是她反抗邪恶势力的思想基础。窦娥年幼时期丧母离父,刚刚成婚又成了寡妇,接连不断的厄运让她怀疑“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这些想法虽然带有浓重的宿命论色彩,却是她对自己坎坷不断的人生的主动反思。这样的观念下,窦娥最后得出了“劝今人早将来世修”的结论,于是更加勤恳认真做事,恭谨侍奉亲长,绝不逾越伦理纲常一步。后来,张驴儿父子提出成亲的无理要求,窦娥没有逆来顺受,而是主动选择拒绝。窦娥无端蒙受张驴儿强加给她的不白之冤,表现得堂堂正正,凛然道:“情愿和你见官去来。”公堂之上遇到昏官,窦娥为了救助蔡婆婆,主动站出来决定牺牲自己;最后受刑之时,她更是毫不畏惧地指天骂地,许下三桩誓愿,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窦娥在剧中的一次又一次令人惊叹的行为,是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勇敢自主的选择,体现的是她内心意志的主动性,同时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所在。
第二,維护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念
窦娥生长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土壤中,从小受到父亲窦天章的伦理道德的教育,思想观念中最重要的就是“贞”和“孝”。她完全认同这样的观念,并且尽力去维护和践行这一准则:丈夫去世之后,她“将这婆侍养”,“将这服孝守”,尽心尽力侍奉婆婆。然而可贵之处就在于窦娥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单纯地去愚孝,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当蔡婆婆劝说她顺从张驴儿时,她坚决反对。窦娥对蔡婆婆的抗争体现的是对自己认定的价值观念的维护,这种维护,既是后来窦娥誓死与黑暗势力斗争到底的基础,是她作为主人公自发地、主动地进行种种斗争的根本推动力,同时也具有反抗非正义势力,维护本身价值观念的崇高意义。虽然在我们现代人的观念中,这种价值观不见得完全正确,但是这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窦娥心中的最高准则,是当时社会普遍认同的、她宁愿付出生命也要捍卫的信条。
第三,宗教性
窦娥的主人翁意志中带有一种宗教性,即一种终极关怀的精神。美国神学家保罗·约翰尼斯·蒂利希认为:“凡是从一个人的人格中心紧紧抓住这个人的东西,凡是一个人情愿为其受苦甚至牺牲生命的东西,就是这个人的终极关怀。”而这种带有宗教神圣意味的终极关怀,具体而言,就是把宗教和终极关怀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甚至可以说,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人精神世界的依靠和支撑。
在文本中,窦娥的终极关怀内涵丰富而复杂,它含有“贞孝”的价值观、与恶势力的誓死抗争、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等诸多方面。但是,无论是为了哪种终极关怀,在窦娥身上最让人感动的仍是她为了自己的终极关怀主动向外界挑战和抗争的精神,这种不惜献出自己生命,始终无怨无悔、视死如归的气魄和意志,反映的是历史的时代情绪和愿望,也是广大人民群众反抗假恶丑、崇尚真善美的执着信念和追求。
可以说,这种宗教性是“主人翁之意志”的精魂之所在,也是其千百年来持续拥有旺盛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三、窦娥主人翁意志的审美内涵
首先,窦娥的主人翁意志集中体现了《窦娥冤》悲剧精神的内核。王国维首先将西方的悲剧理论引入近代中国,打破了中国古典戏曲文学理论中没有悲喜剧之分的传统局面,肯定悲剧这种划分标准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之后的《宋元戏曲考》中,王国维又进一步提出元杂剧中的悲剧名作是“世界大悲剧”,其主人公赴汤蹈火乃出于其意志的著名论断,充分肯定了《窦娥冤》等悲剧作品的价值和地位。在王国维看来,悲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作品必须表现主人翁在面对苦难时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这也就是“主人翁之意志”的主要内涵。
由此观之,主人翁意志的表现力事实上是悲剧作品的精神实质能否成功传达给读者的重要因素,它的强弱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质量。因此,窦娥身上所体现出的饱满而富有张力的主人翁意志是《窦娥冤》得以动人的关键所在,同时,它也是使《窦娥冤》具有丰富美学内涵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窦娥主人翁意志的另一审美内涵体现在它对人的思想有净化作用,能引领人向善的方向发展。王国维曾译引亚里士多德的著名论点:“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尚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这段话肯定了悲剧对人的鼓舞和净化作用。
在《窦娥冤》中,窦娥本来与悲剧处境和结局无关,但是她为了自己的终极关怀,利用自己处境和意志的自由,出于一种向善的意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主动维护信念,帮助别人,却因此陷入悲剧境地,造成悲剧结局,但她却对此毫无怨言,甘愿牺牲。这种主人翁意志已经超越了时空的隔阂,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读者,它甚至内化为一种优秀的民族精神,净化着我们的心灵,鼓舞着后世人向真善美的方向不懈前进。
窦娥的主人翁意志还倡导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窦娥冤》也不例外,窦娥的一生坎坷多艰,她坚贞、孝顺、刚强、勇敢,具有十分美好的品质,可最后还是被恶人诬陷冤枉,愤恨而死。读之,实在令人扼腕。但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恰恰是悲剧作品的魅力所在:在令人感到无助、绝望的消极情节和结局中,主人公身上的美好意志就显得更为闪耀夺目——窦娥对正义的不懈追寻,那种展现人生价值、激励后人不断抗争、宁折不弯的精神和意志,跨越了时间的鸿沟,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
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最后都无法逃脱来自生活的本质的悲剧命运,但是明知道悲剧结局,依然去维护自己心中的价值观念,维护责任与担当,维护初心与梦想——这种如同宗教一样的终极关怀精神才是人性长久发光的地方。向死而生固然悲伤,但它使人性变得更加高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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