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画坛之外的艺术巨匠——谈竹久梦二及其艺术

安 佳

日本近代画坛之外的艺术巨匠
——谈竹久梦二及其艺术

安 佳

竹久梦二 （1884～1934年）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明星画家，在民众中拥有着极高的人气。作为日本明治末期和大正时期的著名的画家、装帧设计家、诗人和歌人，他创作了从油画、水彩画、钢笔画到挂轴、屏风式日本画等许多作品，还开办了“港屋”这一旨在提升生活艺术品质，吸引大批崇尚新生活、新时尚的市民眼球的体验店。为此，他被称为 “漂泊的抒情画家”，被看成是 “大正浪漫的代名词”。本文拟就竹久梦二其人及其艺术进行探究。

竹久梦二；艺术；时尚；生活

竹久梦二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仅在日本颇受追捧，在中国也受到许多观众喜爱，如鲁迅、周作人、丰子恺等人就曾对他的艺术予以赞赏与推崇。竹久梦二为什么会拥有众多的崇拜者？他的艺术魅力到底在哪里？又是什么如此吸引人并且使他成为大正时期人们内心写照和浪漫性情的一种形象代言?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与阐述。

一、“梦二式美人”的魅力

客观而言，在竹久梦二所创造的诸多作品中，对当时和后世影响最大、在美术史上评价最高的即是那种令大众沉迷和倾倒的所谓 “梦二式美人”。这是一种“散发着忧愁的脸颊上，大大的圆眼珠，长长的睫毛，有着腺病体质的姿态，身体像是马上会折断般地弯曲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脆弱的美”①的美人（图1）。

从日本美术史看，擅长描绘具有怀古式美人的绘画大师不乏鲜见，但能够画出代表自己时代的那种表情和魅力之美人的画家却不多。换句话说，“梦二式美人” 既不是像浮世绘式美人那样在旧的原型中加入了新感伤主义的美女，也不是借用了西洋美人的殖民地式的摩登少女，而是他用自己的审美情趣和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全新形象。乍一看，这种体态优雅、温柔多情、极具朦胧感的美女似乎是一种空想出来的形象，但却真切地反映出大正②这一时代的人之性情。正是因为“梦二式美人”把这个时代膨胀的青春气息和对近代的衷情用悲伤的、浓烈的、多愁善感的手法表现了出来，代表了从明治末期到大正时期生活豪放不羁的青年艺术家和喜欢罗曼蒂克的女子们所向往的那种感觉，并具有某种真实的感性，所以才赢得了人们的青睐。人们向往、憧憬“梦二式美人”，是因为这种美人形象有一种亲近感，就像描绘了这个时代的我们一样（图2）。那种哀愁、凄婉、孤独无告的美令多少人痴迷，就像周作人所说：“梦二所作除去了讽刺的意味，保留着飘逸的笔致，又特别加上艳冶的情调，所以自成一路，那种大眼睛软腰支的少女恐怕至今还蛊惑住许多人心。”③可以说，从明治末期开始到昭和初期为止，能像竹久梦二那样通过创造一种独特形象拨动当时青年男女心弦的画家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然而，尽管竹久梦二在当时很有名气，但他却是一个无缘于日本画坛的画家，或者说他并没有被正统的“近代日本美术史”所记载或荐举。竹久梦二没有上过美术学校，没有进行过专业的系统训练，也没有参加任何美术团体。就绘画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体，即便是相对于官展的“在野”而言，他甚至连“在野画家”都算不上。因此，他曾为填写职业栏为难过，勉强或无奈地把自己写成“画画的”人。④当时的画坛由官方举办“文展”以及颇具影响的“院展”等团体控制，美术作品的发表几乎只能通过这种团体展览的方式来实现。尽管竹久梦二是一位真正“画画的”人，他从事过日本画、水墨画、油彩、水彩、钢笔画、木版画、石版画，插画等不同类别的创作，画过的题材有山川草木、美女、役者、忍者、儿童以及风景画、静物画等无所不包（图3、4）。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游离于画坛之外的画家，是一个存在于庶民或大众心中的画家。然而，他创造的举止优雅、表情忧郁的女性形象，却成为大正时期民众精神和情感的一种代言，成为这个时代最富特点的标志性形象。

梦二作为画家真正出名是在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出版《梦二画集·春之卷》大获成功之后，后来他把梦想寄托在设立“星期天图案社”和创办杂志《图案与印刷》之上，但这种梦想却被关东大地震（1923年9月1日）毁掉了。从这之后到1934年（昭和九年）去世，他称得上是真正“大正期”的画家。竹久梦二从32岁开始，直至临终前，17年如一日负责刊物的封面和装帧设计，由他手绘的封面超过300幅，这不仅是见证与诠释“大正浪漫”的弥足珍贵的资料⑤，也是作为这个时代的证明者而存在的。

图1：竹久梦二，《眼镜桥》，（长崎十二景之一），1920年，水彩，36.5× 27.2cm

图2：竹久梦二，《清酒》，（长崎十二景之一），1920年，水彩，36.6 ×27.2cm

图3：竹久梦二，《破损的水车与破碎的心》，1909年，水彩，48 ×52.2cm

二、插图界的明星人物

竹久梦二（1884～1934年）出生于冈山县东南部的邑久郡本庄村（现邑久町佐井田）的一户乡绅家庭，本名竹久茂次郎。父亲竹久菊藏是村里的地主、议员和酿酒商；母亲须能出身染坊；哥哥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即夭折，另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梦二在故乡度过。1899年（明治三十二年），茂次郎从邑久高等小学校毕业后，来到四处洋溢着自由空气和异国情调的港口城市关西，住在经营米屋的叔父竹久才五郎家里，并考入神户中学。8个月后退学并随家迁往九州福冈县远贺郡的八幡，在一家制铁所任制图笔工。1901年（明治三十四年）夏，他获得母亲和姐姐的暗中资助，并通过一名远房亲戚的帮忙，瞒着父亲离家出走，只身来到东京求学。翌年，茂次郎顺从父亲的意愿，进入东京早稻田大学附属实业学校学习，借宿于早稻田附近下户冢的近藤家。此间先后当过送报、送奶工和人力车夫，每天还奔波于“白马会”⑥的洋画研究所学画；他是寄居同屋的社会活动家荒畑寒村⑦参与创建的“平民社”的常客，与左翼文艺社团“白桦派”⑧关系甚深，思想逐步倾向于社会主义。⑨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他从早稻田实业学校毕业，其最大的志向是想成为诗人和画家。当时的报纸和杂志专门为全国的青年开放了很多版面，向这些报纸或杂志投稿，成了那些立志从事文学或美术事业的青年们的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竹久梦二也通过投出自己的文章、诗和绘画，迈出了向艺术道路前进的第一步。当时博文馆的投稿杂志《中学世界》受到文艺青年们推崇，竹久梦二画的小插图《筒井筒》在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 6月20日发行的《中学世界》的夏季增刊《青年杰作集》中作为一等奖被刊登，以此为起点竹久梦二成为了小插图投稿家，并逐渐显现出他卓越的才能。

大正初期可谓是深受百姓喜爱的美术品即插图画的流行时期。这一时期以西洋画家身份进行插图创作的画家不在少数。而早在《杜鹃》《明星》等杂志创刊的明治三十年代初期，就出现了不涉及文本而纯粹以绘画的趣味性为目的来进行“小插图”和“草画”创作的风气。“小插图”是指印在版面间隙中的自由画，“草画”的意思就是即兴的简笔画⑩。整体来看，小插图的作者不是那些从前从事卷头画和刻木版草稿的浮世绘画师或日本画画家，而大多是西洋画系的画家。其中就有当时为《明星》杂志绘制小插图的大画家藤岛武二。藤岛武二一直受到西洋画趣味的小插图刺激，从1902年（明治三十五年）起就开始进行美术明信片和当时流行的水彩画的创作。也是在这个时期，竹久梦二开始登场，他非常尊敬前辈藤岛武二，还把自己因画小插图投稿而已经出名的真名“竹久茂次郎”改为“竹久梦二”，并将“梦二”作为自己的笔名。

小插图作为一种美术样式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明治后期， 《文章世界》《明信片文学》《中学世界》等杂志呈现出小插图运动会般的热闹景象，以竹久梦二为首，宫坂与平、木下茂、山田实、斋藤与里、池田永治、茨木猪之吉、前川千帆、海老名文雄、堂本印象等人都很活跃，作为评选人方面的小杉未醒、中泽弘光、和田三造、青木繁、太田三郎、桥本邦助等都是当时的名人。这一时期，岸田刘生也在《读卖新闻》上刊登了很多小插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创刊的杂志《白桦》，该杂志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小插图在其中功不可没。

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12月，集中了竹久梦二发表在各种杂志上的179幅小插图的画集《梦二画集·春之卷》由洛阳堂发行。该画集一出版就获得了很高的人气，发行后的一年内就再版了七次。这使得他名气不断飙升，其作品中的“大眼睛”形象让 “梦二式美人”风靡整个日本。随后，竹久梦二又相继出版《夏之卷》《秋之卷》和《冬之卷》等集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从明治末期到大正时期小插图流行时代的明星。

三、促进生活艺术和商业美术进步的旗手

图4：竹久梦二，《旅之呗》，1918年，绢本，166.6×185.5cm

图5：竹久梦二，《邪宗渡来》 ，1918年，绢本，166.8×185.2cm

图6：竹久梦二，《江户吴服桥之图》，1914年，绢本，117.6×117.3cm

1912年（大正元年），竹久梦二在京都冈崎公园的府立图书馆开办自己的第一次作品展，展出了包括油画、水彩画、钢笔画、水墨画等共计173幅作品。展场内连续几天都是摩肩擦踵，据说入场的观众比同时期举办的“文展”还要多（图5）。1914年（大正三年）10月1日，竹久梦二与夫人他万喜在日本桥区吴服町二番地开办了一家取名为“港屋”的文具店（或者说是面向女性的精品店）。这是一个两层楼的寓所，楼下是“港屋”，二楼是卧室和竹久梦二的画室。“港屋”出售的东西包括竹久梦二创作的木版画、石版画、美术明信片、连环画和装订成册的诗集。之后又增加他设计的带有插图的卷纸、信封、彩色印花纸、包袱、带子、衬领、夏季穿的单衣、花阳伞、玩偶等年轻女性日常随身携带、使用的物品。从某种视角看，这些物品却具有更为特殊的意义。众所周知，经历了二百多年和平时期的江户时代，虽然社会发展在某些方面有所停滞，但安定的社会环境为提高百姓的生活艺术创造了条件。人们通过提炼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和品味，让美术和工艺与生活紧密相连，形成了一种非常协调的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但从幕府末期的骚乱开始到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以后，近代化的发展让人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美术上，都呈现出日本风格和西洋风格并存的格局，原有的美术与生活有机结合的协调关系被消解了，西欧式生活形态的大量渗入，使本来装点人们日常生活的趣味也变得不再风雅。“港屋”的开办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想倡导一种生活与艺术相协调的方式。自从竹久梦二推出“港屋”后，店中那些符合人们心理需求和时尚生活的物品使他的人气急剧上升。对当时的女孩来说，用竹久梦二设计的信封、信纸写信，佩戴或使用“港屋”的物品，就是一种时尚与品味的展现。时至今日，竹久梦二的画作在日本仍大受欢迎，并被制成各种各样的精品，从手帕、水杯、窗帘、钱包到月历，甚至JR火车票等，都会印上竹久梦二笔下的花猫、小鸟和穿和服的美人。他亲自装订了很多书籍，1916年（大正五年）又开始为《妹尾乐谱》做了很多设计，这些设计活动，不仅使他成为商业美术领域内成功的插图画家，也成为了日本美术印刷设计的先驱者。他曾与比自己小七岁的朋友恩地孝四郎等人一起开办制作招贴画、广告画的“星期天图案社”，企划发行杂志《图案与印刷》，然而当这一切正顺利进行时却因在关东大地震中出资者一家的蒙难而没能实现。加上这之前即1920年（大正九年）他的最爱笠井彦乃的去世，让竹久梦二失去了对自己艺术事业的热情和追求的目标。“大正期”美好时代的突变和大地震后人们情绪的低迷，使竹久梦二的人气逐渐消减，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竹久梦二作为大正时期时尚文化引领者所呈现的鲜活形象。

图7：竹久梦二，《切支丹波天连渡来图》， 1914年，绢本，112.1×39.1cm

图8：竹久梦二，《黑船屋》 ，1919年，绢本，130×51cm

图9：竹久梦二，《筑波山图》，1924年，绢本，141.5×40.8cm

四、文人画家意识与自由情感的独特表现

当然，竹久梦二对这些实用小品设计创作，与国外艺术思潮的影响不无联系。如当时风靡欧洲“新艺术”运动及思潮，就为日本方兴未艾的大众消费文化注入了一种自由、鲜活的养分，对竹久梦二的创作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在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11月1日由《明信片文学》发起的“明信片悬赏募集”中获得一等奖的图案设计，就是竹久梦二最初具有“新艺术”风格的作品。另外，从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洛阳堂出版画集《梦二画集·春之卷》至1915年（大正四年）为止，竹久梦二共发行了20册画集。这期间，《白桦》杂志发表刊登了许多欧洲画家的绘画作品，如在《白桦》创刊号上刊登马克斯·克林格尔⑪（Max Klinger，1857～1920年）的作品插图，之后又介绍了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年）⑫、皮维·德·夏凡纳(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年)⑬、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年）⑭、克里姆特 (Gustav Klimt，1862～1918年)⑮等画家及作品，竹久梦二的手边经常放着的书，从以前的“洛阳堂”变成现在的《白桦》杂志。因此，在竹久梦二的艺术风格中，潜移默化地烙上了在“新艺术”和欧洲世纪末美术的印记。而“港屋”所经营的零星杂货中，其图案设计也呈现出传统浮世绘趣味与“新艺术”风格相融合的现代气息。

可以说，在大正初期人们注重提高生活艺术这一大环境下，“港屋”在“女性随身携带的小物品”这一非常微小的范围里实现了对生活艺术的提升。大正时期的画家涉谷修曾在《竹久梦二和我》中回忆到，“当时的港屋在东京很有名，不论老人还是年轻人都群集在那里，尤其是在年轻女性中人气颇高。”⑯从中可以看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与竹久梦二作品之间那种温暖而生动的交流与互动。在当时，港屋就像文化人的沙龙一样，很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如恩地孝四郎、东乡青儿，久本信男、田中恭吉、万代恒志、有本芳水、岛村抱月、秋田雨雀、有岛生马、谷崎润一郎、北原白秋、河井武雄、相马御风、若山牧水等，他们几乎都是大正时期文化界的名人。作家、美术史学者桑原规子评价道：“当时那个称为‘港屋’的场所，成了孕育日本新兴美术胚胎的内核。”⑰。

从某种意义上看，竹久梦二是以印刷物和版面为媒介而成名的画家。因为他的“小插图”及其港屋中的许多设计是委托给他人通过雕刻、印刷方式来实现量产和普及的。从1913年（大正二年）起

竹久梦二不仅是生活艺术和商业美术的先驱者，还是一位漂泊画家和诗人，他先后创作了《初恋》《青春谱》《黄八丈》《再见》《长崎十二景》《江户吴服桥之图》（图6） 《切支丹波天连渡来之图》（图7）《黑船屋》（图8）等作品，这些作品饱含着他人生前半期的忧愁和甘美的情调。而1922年之后创作的 《稻荷山》《筑波山图》（图9）《旅》等作品，则透露出他人生后期的寂寞。总体而言，他的作品描绘出了他所体悟的人生感情，呈现出独特鲜活的写实主义情调。但是，就像他在最初出版的《梦二画集·春之卷》的序文里所写的那样，“有时，我是用图画的形式代替文字来写诗。没想到竟然能被一些杂志发表出来，这让胆小的我感到很惊喜”，⑱他的画业本来是从“把诗用绘画的形式”描绘出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的，故而蕴含着某种文人画家的意识。他不拘泥于绘画手法，而是注重把自己所拥有的诗情和悲欢都率直地寄托于画笔之中。他十分敬仰安部矶雄⑲，并受到荒畑寒村的启发，曾经向《平民新闻》《直言》等投过一些讽刺社会、政治的小插图，表达对于劳动阶层的同情和社会不公的鞭挞。大正时期有一个奇特现象，许多文学家在精神层面上都与美术有不解之缘。诸如夏目漱石、小宫丰隆、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木下杢太郎、佐藤春夫、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长与善郎、千家元磨、儿岛喜久雄、广津和郎、河上肇等人都借用油彩、水彩、日本画等进行创作，呈现出某种“大正时期文人画家”的条件和特质。竹久梦二的绘画若与这些文人学者的画相比，无论从量还是质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文人画家了。

从日本近现代文化史看，明治末年至大正初年是人们将目光都聚焦在西欧世界的时期。以近代自我意识的延伸作为背景，人们开始提倡尊重个性和主观主义。竹久梦二虽然处在这种氛围中，但却没有高唱这种主张。尽管当时以上流阶层为基础的“白桦派”极力显露出自由主义或者说是教养主义，展现出一种明朗积极的取向。但与之相比较，生活贫困的一般百姓的意识所呈现的却是一种带有怨恨的悲哀色彩。而想要变革社会的梦想也随着1911年（明治四十三年）辛德秋水⑳等12名社会主义者以“大逆事件”被处以极刑而告终。竹久梦二把心思放在了百姓的身上，他把百姓的生活感情、他们的悲哀和愿望同时也是自己的悲哀和愿望，寄托给了袅袅而无所依靠的女人以及漂泊在远方居无定所的诗人身上，含蓄而强烈地倾诉着自己的真实情感。在形式表现上，没有受过学校美术教育的他，反而比美术学校毕业的画家们更能自由地汲取浮世绘、新艺术风格等艺术营养，创造出合乎自己感情表现的具有装饰性特质的时髦形式。

当然，或许竹久梦二的造型构架是脆弱的，但是他的艺术所表现出的新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情感，却在影响致力于真实地表现自我的年轻艺术家们这一点上被顺畅地接受和实现了。因此如同涉谷修所说，“日本的精神性美术，即前卫派的绘画，是以竹久梦二的绘画为出发点而产生的”㉑。这句话虽不能适用于整个大正时期的前卫绘画，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正确的一面。的确，竹久梦二的艺术影响了一批画家和文艺青年，有些甚至是出道早于他且事业有成的艺术家。如冈本草木、古贺春江、岸田刘生等画家均留下了“梦二风”痕迹的画作。另外，受到欧洲非自然主义绘画影响的东乡青儿、恩地孝四郎二人，在年轻时就与竹久梦二有着密切的关系。㉒东乡青儿从创作《打阳伞的女子》开始直到晚年，其作品主题都坚持了一贯的忧郁梦乡般的女性形象；恩地孝四郎的作品中也一直坚守着抒情性或诗情。这些同他们年轻时候与竹久梦二的接触不无关系。还有，在与恩地孝四郎共同创办《月映》杂志的田中恭吉、藤森静雄的作品中，也能看见竹久梦二的影响。而在画坛之外，竹久梦二的影响更为广泛，这主要是因为他在画画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领域，人们可以从多个领域方面全方位地去认识、了解他。

五、竹久梦二的艺术启示

在竹久梦二的艺术中人们能看到三点非常突出的特性：

其一，竹久梦二的艺术创作高峰期正处日本现代艺术的青春时期㉓，西化志向居高不下现状仍然是当时日本画坛的主流，当时有很多大牌艺术家非常崇尚西方艺术，采取“邯郸学步”或“依葫芦画瓢”的方式来学习和移植西方绘画，表现出对西方绘画样式或情调的追求和模仿。与此比较，竹久梦二对西方的学习明显逸出“洋风”传统框架，呈现出地道的日本味道。如他汲取新艺术运动 （Art Nouveau）、拉斐尔前派以及莫迪里阿尼等艺术营养而创作的绘画，是一种浸透着日本文化和审美趣味的东西。丰子恺曾这样评介道：“他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其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是东洋的。自来总合东西洋画法，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㉔竹久梦二这种敞开胸襟，大胆接受外来艺术营养，却创造出日本或东方艺术趣味的能力，在使人钦佩的同时也予以人们重要的启示。

其二 ，竹久梦二是一个集诗人、作家、摄影家、书籍装帧、插画家、画家等多种身份为一体的艺术家，在其艺术创作实践中，完全打通了所谓纯艺术与设计、工艺与美术领域的边界。他的许多作品并不是在官方和各种美术团体举办的展览上为人所知的，而是借助于商业传播和通过与人们日常生活的密切接触而被人知晓。故而人们也将他看成是促进生活艺术和商业美术进步的旗手。他不仅在绘画界为人们展现了一种艺术创作的新方式，为这个时代留下许多不同于主流画坛且被人们喜爱的绘画作品；同时大量的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曾在“港屋”中热卖的那些零星杂货，在一定意义上可谓是日本现代设计中独特而不朽的一页。在当时，受西方美术思潮和精英艺术观念的影响，日本美术界是以官方沙龙或精英画坛为主导来展开活动的，工匠、设计师地位远不如画家，艺术界或上流社会更青睐绘画等纯粹性的艺术，一些大画家身后粉丝如云，他们不屑于绘画之外的东西，更不会去做一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设计。而竹久梦二对那些零星杂货般的东西不拒绝、不排斥，津津乐道地将它们纳入自己艺术创作中。或许正是他作为画家的“在野”或“边缘”身份，才能使他能深入到日本传统的民间艺术中，接触到日常生活的各种设计，寻觅到自己想画、想表现的对象，迸发出表现这个时代的情怀和灵感。可以说，竹久梦二这种越界、混搭的身份和融通了美术与设计的艺术实践，时至今日依然对日本美术界产生重要的影响。

其三，给时代把脉，为时代证言。中国绘画中讲求“笔墨当随时代”，强调艺术应该反映生活、反映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心灵世界和精神状态。从这一视角看，竹久梦二的艺术与时代、与这个时代的人与物是紧密贴切的。尤其在 “梦二式美人”的样态中，总是“有一种哀愁的东西，有一种孤独无告的东西，有一种很凄婉的东西，”㉕这既是竹久梦二幻漫生活、个性以及内心世界的一种反映，也是这个躁动和变换世界的普遍情状以及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人们的一种精神状态。在竹久梦二的美人画中，并不是像许多大画家那样请模特摆样态画之，而是画生活中的人物，画自己身边熟悉的女人，并通过这样的女人发散出自己内心的独白，使形象的表现更接近于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因此，他所创造的“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或良家妇人，或风尘游女，总不脱一丝怅然若失、空灵虚幻的神情—那是一种在人生旅途中迷失后的困惑与倦怠感，一种彻底厌倦了俗世风景后，复归自我内心时的灵动、剔透感。”㉖这种体态优雅、温柔多情、极具朦胧感的美女无疑是“大正期”这一时代人的性情的一种呈现，也是这一时代人们审美情趣的体现。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评价说：“无论是作为明治到大正初期的风俗画家，还是作为情调画家，梦二都是相当卓越的。他的画不仅感染了少女，也感染了青少年，乃至上了年纪的男人……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总是同梦二联系在一起。”㉗正是因为竹久梦二用悲伤、浓烈、多愁善感的手法把大正时代人物膨胀的青春气息和对近代的衷情表现了出来，代表了身处当时人们所向往的那种感觉，所以才赢得大众的青睐。因此，竹久梦二之于“大正浪漫”，相当于一块醒目的“看板”。㉘但这样的“看板”，绝不仅仅是表象的形象，更是从形象背后可以感知到的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精神。

注释:

①⑩⑯⑱㉑ 匠秀夫：《现代日本美术6—大正的个性派》，东京：小学馆1978版，第185、186、190、192、190页。

② “大正”为大正天皇在位的时期（1912～1926年），这一时期时间短暂但相对稳定，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

③④⑤⑨㉒㉔㉕㉖㉗㉘ 刘柠：《日本画家竹久梦二：寂寞的乡愁诗人》，搜狐读书频道，2010年07月15日，http://book.sohu.com/。

⑥ 白马会：1896年 （明治二十九年）9月，以黒田清辉、久米桂一郎、山本芳翠等画家为中心成立的洋风美术团体。

⑦ 荒畑寒村（1887～1981年）：日本社会主义者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众议院议员、无党派人士。

⑧ 白桦派：白桦派是日本现代文学中的重要流派之一，以创刊于1910年的文艺刊物《白桦》为中心的作家与美术家组成。他们主张新理想主义为文艺思想的主流，因此也称为新理想派。该派的作家主要有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有岛生马、志贺直哉、木下利玄、长与善郎等人。

⑪ 马克斯·克林格尔（Max Klinger，1857～1920 年）：德国象征主义画家、雕塑家、版画家和作家。

⑫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年）：挪威画家，现代表现主义绘画的先驱，代表作有《呐喊》《生命之舞》《卡尔约翰街的夜晚》等。

⑬ 皮维·德·夏凡纳(Puvis de Chavannes, 1824～1898年)：法国象征主义画家，代表作有《文艺女神们在圣杯中》等。

⑭ 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年）：19世纪末最伟大英国插画艺术家之一，也是英国拉斐尔前派的著名画家。他总是画一些表情诡异的男女形象，充满嘲讽、颓废，甚至色情、邪恶。因此比亚兹莱又被冠以“恶之花”的外号。

⑮ 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年)：奥地利著名象征主义画家，他创办了维也纳分离派，也是所谓维也纳文化圈代表人物。作品特色在于特殊的象征式装饰花纹，并在画作中大量使用性爱主题，代表作有《吻》《女人的三个阶段》《满足》等。

⑰ 刘柠：《美术史意义上的竹久梦二与“卡娃伊”》，搜狐读书频道，2010年07月15日，http://book.sohu.com/。

⑲ 安部矶雄（1865～1949年）生于福冈县的安部，1884年同志社大学毕业后，前往柏林汉堡大学等校攻读，后在美国哈特福德神学院毕业，在学校时就对社会主义感兴趣。1899年回国，曾任教东京专门学校（1902年更名为早稻田大学）25年。并参加日本初期的工人运动。1899年和幸德秋水一起建立日本社会民主党，起草了宣言，在其理想纲领中主张“尽管人种有别，但要提倡人类皆同胞主义。为求得国际和平，首先要废除军备。”他翻译了《共产党宣言》，李大钊在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深受他的影响。

⑳ 幸德秋水（1871～1911年），日本社会主义运动活动家，1898年参加社会问题研究会。1901年与片山潜一起创立社会民主党。日俄战争前夕，组织平民社，创办《平民新闻》，从事反战活动。后逃亡美国，接近无政府主义者。1907年回国。1910年大逆事件中遭逮捕，次年1月被杀害。著有《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社会主义神髓》等。

㉓ 在日本近现代美术史上，将大正时期看作是日本现代美术的滥觞期或摇篮时期。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6YJA760054）阶段性成果。

安 佳 北京服装学院 教授 博士

Takehisa Yumeji and His Art

An Jia

Takehisa Yumeji is a well-known start painter in Japan. As a famous painter, book-designer, poet and singer in the late Meiji period and Taisho Era, his creation included from oil-painting, water colored-painting, pen-painting to hanging scroll and screen Japanese painting. He set up Gang Wu, which was an experienced store attracted citizens who advocated new-life and new-fashion. Therefore, he was also called “wandering lyric painter” and “synonym of Taisho Romantic”.

Takehisa Yumeji; Art; Fashion; Life

J205

A

1674-7518 (2017) 02-01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