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礼”性技术:《考工记》与齐尔塞尔论题

2017-07-19 12:11潘天波
艺术设计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考工工匠文化

潘天波

⊙ 理论前沿

合“礼”性技术:《考工记》与齐尔塞尔论题

潘天波

作为体系性的技术文本,《考工记》意味着东周齐国工匠文化思想正式出场,也标志着侯国官方合“礼”性技术渐趋成熟。《考工记》详记齐国6种官营手工行业及其30类工种,或率先创构了侯国官营工匠文化体系,这包括诸类工种的行业结构、社会职能、造物技术、生产规范、营建制度以及考核评价等早期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元。连同《考工记》的技术体系本身一同成熟的还有东周文化或士大夫思考这种合 “礼”性技术体系的为文化逻辑。《考工记》既涵盖了中国式 “齐尔塞尔论题”的最初模型与要义,又显露出齐国士大夫与百工的互动行为潜伏着彼此区隔化偏向及其后遗效应风险。

齐尔塞尔论题;东周;学者;工匠;互动;区隔

一、引言:论题的由来及方法论

所谓“齐尔塞尔论题”(Zilsel Thesis),即“学者—工匠问题”。该问题是由奥地利科学哲学家埃德加·齐尔塞尔(Edgar Zilsel,1891~1944年)率先提出,并认为资本主义的兴起直接导致高级工匠与学者之间的社会互动。齐尔塞尔对学者与工匠关系的思考是基于近代欧洲早期的技术发展与科学诞生的背景,并聚焦于1300~1600年间形成的大学学者、人文主义者与工匠的“三大阶层”的论证,其核心指向是工匠与学者之间的互动而产生了近代科学。①实际上,有关“齐尔塞尔论题”一直是西方近代科技史学界较为活跃的研究命题。譬如艺术史学家潘洛夫斯基(Panofsky,E)在首肯齐美尔社会学理论论题之后,在其力作《西方艺术中非文艺复兴与历次复兴》(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②中认为,由于工匠与学者的融合,它直接引发了西方近代技术革命与文化创新。但霍尔(Alford Rupert Hall)在《科学革命时期的学者与工匠》(The scholar and the craftsman in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③(1957) 一文中认为,学者只接受了部分工匠传统的问题与思维方法,学者与工匠在科学革命时期的互动是有限的。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帕梅拉·隆(Pamela Long)在《工匠/实践者与新科学的兴起:1400~1600》(Artisan/Practitioners and the Rise of the New Sciences: 1400 ~1600)④中提出了著名的工匠与学者的“交易地带”(Trading Zones)理论。显然,该理论已然大大超越了“学者—工匠问题”的二元论知识体系。

近代欧洲工业革命之后的技术进步史显示,工匠的手作经验、量化方法以及技术思维等文化知识及其智慧为欧洲科学技术发展提供了极好的理论储备,以至于在奥地利学者齐尔塞尔看来,近代欧洲的科学家群体已然是学者与工匠广泛互动的显著标志,工匠在新科学的产生中起到了某种决定性作用。实际上,“齐尔塞尔论题”不仅是欧洲近代科学技术史研究的重要线索,还是中国古代工艺文化史研究的应然题域。在中国东周社会,学者(“士”)与工匠(“工”)的互动或能从《考工记》中得以全面镜像,并能初步认知东周社会“士”与“工”的有限性互动及其潜在的区隔化端倪以及风险。

在微观社会学层面,“社会互动”(Social Interaction)是研究社会学的基本分析单位,它是个体走向他者或社会群体的重要关节点。作为一种理论社会学分析工具,“社会互动论”有利于领会期待或被期待特定社会以及它的“个体行动”,也包括期待理解这种行动的价值理念及其社会意义。同时,“工”作为技术性的群体行动必然附着或链接其背后的社会制度及其文化理念。抑或说,对东周社会“士”与“工”的有限性互动分析还涉及“技术社会学”(sociology of technology)⑤的方法论,它或有利于领会期待东周“工”与“士”发展的社会机制、社会功能及相互关系,尤其能期待领会东周“工”为了适应礼制而实践的“合理性技术”(桑巴特、韦伯)。不过,东周社会为这种合“礼”性技术作出贡献的并非是工匠这部分群体,而是由帝王、诸侯、贵族、官吏、民众、武官、史官等各个阶层组成的。换言之,“技术社会学”可以作为一种理论分析工具,它无疑有利于阐明东周社会及其语境下的“士”与“工”的合“礼”性技术互动的发展。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拟将以《考工记》为具体考察个案,较为详细地阐释东周“齐尔塞尔论题”的应然与实然,并就此讨论“士”与“工”的社会互动所引发相关复杂的东周社会性问题。

二、《考工记》研究的社会学限度:东周、齐国与官营

作为工匠文化的体系性创构理论,《考工记》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官方手工技术理论文化的体系性著作,它详细记述或创构了齐国官营手工业的6种行业结构体系与30个工种的理论体系,这包括每个工种的行业结构及其职能、制造体系、设计规范体系、生产技术与管理体系、营建制度体系等,内容涉及东周的礼器、乐器、兵器、车辆、陶器、漆器、练染、建筑、水利等领域,还涉及天文礼法、生物分布、数学计算、物理力学、化学实验等准自然科学知识。《考工记》或成为中国早期侯国工匠文化体系的早熟范型。

就研究现状而言,学界对《考工记》的研究成果颇丰。在史上,郑玄、王安石、林希逸、杜牧、戴震、孙诒让、徐昭庆、徐光启、卢之颐、程遥田等均对《考工记》做过深入研究,并取得了吾辈恐难企及的学术成果。不可否认,今人对《考工记》的研究也取得了长足进展。李砚祖、邹其昌⑥、李立新、徐艺乙、戴吾三、闻人军等学者均也从不同层面曾与《考工记》接触与对话。他们主要集中在艺术人类学、文化考古学、设计技术学、造物美学、环境生态学、历史文化学、知识社会学以及文献译注等视角的领会与阐释。毋庸避讳,目前学界也存有三种有悖于《考工记》的阐释模式:第一种是主观阐释模式,这种阐释多为主观性臆测或不假思索型的思考。譬如或认为《考工记》是中国造物学的源头⑦,或认为《考工记》是一部东周科技著作⑧等。第二种是衍生模型阐释,这类阐释中的“衍生”是文本阐释的一种“可怕”行径。譬如或认为《考工记》中有“生态主义”、“和合主义”、“机械主义”“美学思想”等文化知识体系。第三种是过度阐释模式,这类阐释主要是文化解读的“冒进主义”思维特征。譬如依据《考工记》的“大兽”、“小虫”之词语,或“橘窬淮而北为枳,瞿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语句,对此就下结论齐国有“动物类型学”与“植物地理学”,进而认为齐国的“生物科学”发达,这显然是一种过度性阐释。

上述三种研究模式显然容易造成一个缺陷就是“放大”了《考工记》的知识体系及其文化价值。实际上,对《考工记》的研究基点恐怕首先要建立“东周”(时间维度)、“齐国”(空间维度)与“官营”(社会维度)这三个立体思维维度。只有基于此“三维思维”模式才能将《考工记》置于特定的时效范围、地理区间与社会场域,方能阐释或部分阐释它的本然与应然。

第一,在时间维度,《考工记》是一部东周的手工业技术文本。西周末年以来,原来以血缘为关系的庞大宗族等级制度发生动摇,周王室在自然灾害(祭祀不灵)、频繁战争 (生灵涂炭)、荒酒乱政(昏君奢靡)……“天命神学”发生动摇,中国思想开始走向“诸子时代”。在政治经济层面,天下诸侯的日趋激烈的竞争态势,必然在技术层面呼唤《考工记》这样的技术知识范型的出场。

第二,在空间维度,《考工记》是一部齐国的手工业技术文本。在一定程度上,齐国以姜太公为代表的道家学术在鲁国儒家文化的“近水楼台”旁,获得了儒道融合发展的先机。《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太公至国,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⑨因此,《考工记》诞生于齐国有其独特的社会空间优势,它也标志着齐国文化整体性协同发展逐步走向成熟,并在合“礼”性技术层面显示侯国的技术水平。

第三,在社会维度,《考工记》是一部合“礼”性技术文本。尽管齐国“因其俗,简其礼”,但《考工记》还是一部合“礼”性技术文本。因为,它是通过官制来建构与呈现的工匠文化系统的范型,并在生产工艺或营建制度中处处“受益”于殷周以来的礼制文明。抑或说,伴随战国中后期的齐国与鲁国的文化融合,齐鲁两个诸侯国的礼制文化的内在互动也是必然的。

简言之,对《考工记》研究的社会学限度是明显的。在忠实于文本的基础上,时间、空间及其背后的社会场域当是同《考工记》对话的基本立场。唯有此立场,方能不失客观、有效与真实的解读《考工记》,包括对该作品中的“齐尔塞尔论题”的解读,否则会陷入盛气凌人的主观主义或机械论的陷阱。

图1:《考工记》:“考工学”理论体系

三、《考工记》的考工理论体系及其创构方式

作为侯国官方技术性文本,《考工记》在“记”之前,必然有一个“记”的整体设计与规划,它关涉到所“记”内容体系、叙事方法及写作目的等创构要件。

在内容系统层面,《考工记》创构了“考工学”的五大体系(见图1),即百工体系、造物体系、技术体系、制度体系与精神体系。基于国家职业系统理念下,《考工记》所记“百工系统”包含工匠职业的行业分工(6大行业)、工种类别(30个工种,实际出现25)、技术层次(4 类“岗位职称”)、身份等级(8个等级)等内容。基于行业分工,《考工记》所记“造物体系”包含制车、兵器、礼器、乐器、练染、工程、水利等内容。基于造物维度,《考工记》所记“技术系统”包含工匠技术的职责、程序、规范、标准、配料、检验等。基于工匠生产与管理,《考工记》所记“制度范型”包含工匠的管理、评价、奖惩、考核等内容。在“精神系统”方面,《考工记》所记工匠的精神体现有“圣人之作”的创物精神、“髻垦薜暴不入市”的诚信精神等。

在创构方式层面,作为侯国官营技术文本,《考工记》所“记”百工是通过经验(技术)、镜像(参照)、借用(列举)、象征(礼制)等方式创构的。譬如“六齐”之不同器物含锡量并非来自科学实验室的结果,而是直接来自工匠的经验技术总结。“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之“圣人”难以把控的思维是通过镜像自然而获得的,并在“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圜也,以象天也”的“观物取象”中实现造物。同时,“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也是列举思维的方法论。至于“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的象征性营建方法直接来自殷周以来的礼制。因此,在写作目的层面,《考工记》的合“礼”技术性也是明显的。不过,《考工记》曰:“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这句话既是对“百工”的定位,也是对《考工记》写作目的的间接定位。

简言之,《考工记》的考工体系是东周侯国多重文化思想的技术化集成,也是三代以来的神本系统向人本系统转向的重要理论范型,它具有人文性(实用)、技术性(科学)与礼制性(宗教)的三重属性。《考工记》所昭示的齐国对技术体系的思考方式显露出合“礼”性之目的,也是符合东周社会发展需求的。

四、《考工记》中的“士”和“工”基本内涵及其互动

在《考工记》中,“士”与“工”有着丰富的原始基本内涵及其文化本质,他们的互动也是富含了中国式“齐尔塞尔论题”的最初模型与要义。

1、“士”:作而行之

《考工记》中的“士”或为“士大夫”。“士”本作 “王”,乃斧钺之形。抑或说,“士”为“工”所造的象征权力的礼器战斧有关,或为“武夫”也。⑩自管仲起,“士”始为“四民”之首,并受“学在官府”教育制度等影响,专门习文练武之“士”成为知识分子的泛称。

在东周,“士”的地位等级仅次于“大夫”。《考工记》依次记有“天子之弓”、“诸侯之弓”、“大夫之弓”、“士之弓”,也见出“士”的地位还是较低的,并且有上士、中士、下士之别。因此,《考工记》中的“士”与“士大夫”还是有区别的。士大夫乃“作而行之”,即知行统一,处于“王公”与“百工”之间的群体。但郑玄注“士大夫”为“亲受其职,居其官也。”应该是指服务于“王公”或国家的官吏。不过,《晋书·夏侯湛传》指出:“仆也承门户之业,受过庭之训,是以得接冠带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⑪可见,“士大夫”乃是指有一定身份的官职知识分子。随着春秋时期的变革,“士大夫”开始分化成谋士、武士、文士(从事教育)、游士(游说)等各种职业。秦汉后期,作为趋向于“文”的知识分子之“士”慢慢固定。

2、“工”:作为圣人或匠

在甲骨文中,“工”之形类似于有手柄的刀斧或曲尺一类的工具,后引申为手持工具干活的人。《考工记》曰:“知得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这句话道出了“工”的形成或有三个阶段:(1)知得创物(圣人);(2)巧者述之守之(巧匠);(3)工(百工)。换言之,“工”的不祧之祖或为“圣人”。商代以来的“工商食官”制度决定“工”或为官家手作奴,但他们的智慧或源于“圣人”。《考工记》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⑫在哲学层面,“圣人”,即指有限世界中的无限存在。换言之,工匠能创造无限存在,即“智得创物”。这正好印证《考工记》所曰:“粤无鏄,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粤之无鏄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胡之无弓车也,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⑬这就是说,工匠是巧于某一专业的特殊技能之人,进而能烁金为刃,凝土为器,作车行陆,作舟行水。这就是说,“工”专业性技术分工是细致的。因此“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故一器而工聚焉者。”显然,东周“工”的造物是集体行为。

青铜时代的“工”,兵器、乐器等是他们的主要造物对象。兵器制造源于在频繁的战争之需要,《考工记》中多有造利器、战车、皮甲、弓箭等记载。乐器或“神器”与“礼器”主要来自于西周以来的礼乐制度,《考工记》中的制钟、玉器(祭祀)、射侯(礼乐)、施色(礼服)等均以“礼”而作。因此,《考工记》中的乐器乃是以礼制为核心文化系统而创作的。于是“纳礼于器”成为东周之特有的造物文化理论。《礼记·表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⑭可见,占卜事神成为殷商人普遍的文化现象,那么,“工”担负起了事神礼器创造之责。陈澔在《礼记集说》曰:“器有二义:一是学礼者成德器之美,一是行礼者明用器之制。”⑮可见,“纳礼于器”是由中国古代德器之“工”与行礼之“士”的互动而生成的。

在“工”的层面,《考工记》明确肯定了工匠在社会中的地位。《考工记》曰:“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⑯即国有六职,即为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农夫和妇功。同时认为:“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可见,在“百家争鸣”时代“,工”的社会地位仅次于王公与士大夫之后。

从“工”的技术“职称”系统看,《考工记》中出现了人(者)、氏、工(匠工、国工、良工、上工、下工)、师(梓师)等岗位“职称”级别。《考工记》记载工之“者”的有圜者(中规)、方者(中矩)、立者(中县)、衡者(中水)、直者(如生)、继者(如附)等;记载工之“人”的有辀人、舆人、轮人、函人、韗人、筐人、玉人、雕人、矢人、旊人、梓人、梓人、匠人等;记载工之“氏”的有筑氏、冶氏、桃氏、凫氏、栗氏、段氏、韦氏、磬氏、裘氏、氏等。

从“工”的技术“身份”看,《考工记》出现了圣人、国工、上工、良工、下工、匠人、贱工等有差别的技术身份阶层。“圣人”指向创物,具有特别智慧的神工。“国工”指有高级技术的特殊人才,并且他的技术是独一无二的。《军势》曰:“技与众同,非国工也。”⑰所谓“上工”即“大师”。《仪礼注疏》曰:“大师,上工也。”再如《黄帝内经》曰:“故善调尺者,不待于寸,善调脉者,不待于色。能参合而行之者,可以为上工。”⑱《考工记》中记载上工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等。

从专业与分工看,《考工记》记载“百工”有6大序列与30类工种。这六大序列为木工、金工、皮工、色工、刮摩工与搏埴工,其中木工分轮、舆、弓、庐、匠、车、梓等7类工种;金工分筑、冶、凫、栗、段、桃等6类工种;皮工分函、鲍、韗、韦、裘等5工种;设色工分画、缋、锺、筐、 等5工种;刮摩工分玉、榔、雕、矢、磬等5工种;搏埴工分陶、旊等2工种。

3、“工”与“士”的合“礼”性技术互动:角色借用

在词源学上,“工”与“士”具有家族相似或文化学意义传承特征。“巫”字甲骨文横直从工。另见《说文》“工”部曰:“与巫同意。”巫部曰:“与工同意。”可见,“巫”与“工”同意,均与上古巫术祭祀工具有关。《白虎通》曰:“士者,事也。”所谓“事”,即巫事也。《曲礼》中有“大士”记载,“大士”即“大巫”,它是区别于一般民巫的官巫。这些上古通古今之道的“士”被提拔至朝廷,则成为史巫或史官。

第一,《考工记》本身的著述就是“工”与“士”的合“礼”性技术互动产物。目前,尽管《考工记》之“记”是何人所“记”或为“悬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考工记》与有知识文化的“士”或“士大夫”是有关系的。因为,“学在官府”的春秋社会,“工”是无法实现《考工记》的著述行为的。因此,《考工记》的“著述”就是古代“士”与“工”互动的合“礼”性技术行径。抑或说,《考工记》借用 “著述”的方式率先证实“工”与“士”的一次合“礼”性技术完美合作。显然,对于齐国之“士”而言,《考工记》显然是一种面向合“礼”的实践技术文本书写,它确乎是顺应春秋以来激烈的诸侯竞争而出场。

第二,《考工记》的“工”观借用儒道思想,是东周社会思想整体的协调性发展的产物。就《考工记》的知识谱系而言,它得益于儒道融合的齐国社会。因此,《考工记》中的很多造物思想及其礼法制度的知识谱系具有传承性特征。譬如《考工记》的“阴阳观”即来自道家的部分思想。《考工记》曰:“凡斩毂之道,必矩其阴阳。阳也者,稹理而坚;阴也者,疏理而柔。”⑲又曰:“水之,以辨其阴阳,夹其阴阳,以设其比。”⑳显然这些“阴阳观”是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一种继承。再譬如《考工记》中的“五色观”即来自于《易经》之思想。《考工记》曰:“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㉑这种“五行相生”直接源于《易经》,又摒弃了道家“五色令人目盲”的观点。《考工记》曰:“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㉒这种“法天象地”思想也源于《易经》。特别是《考工记》中的营建制度,它主要来自于《周礼》。譬如《考工记》曰:“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㉓很显然,这些礼法或技法是西周以来的礼制思想的整合与演绎。

第三,“工”对“士”有角色依赖。在“学在官府”的春秋战国,“工”是离不开“士”的,“士”或为“工”提供思想或创作的文化。《考工记》曰:“凫氏为钟……其实一升,重一钧,其声中黄钟之宫,概而不悦。其铭曰:‘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维则。’”㉔这明显暗示,在铸造黄钟之时,“工”与“士”是借助铭文而实现互动的。同时,铭文显然也是合“礼”性技术的一种传达媒介或载体。

第四,“受器之礼”也是“工”与“士”的角色互动方式。《诗经》“小雅”篇 《彤弓》曰:“彤弓弨兮,受言藏之。”㉕题解《毛序》曰:“《彤弓》,天子锡有功诸侯也。”㉖锡,赏赐也。彤弓,即用大漆髹成的弓。《诗经》之“彤弓受言”不仅折射出西周社会战争与兵役,还折射出西周社会贵族王室要员获得漆器的方式是赏赐。“受器”之礼在《周礼·大宗伯》中有记载:“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㉗这里的“受器”方式显示出“士”与“工”在礼仪上实现了角色借用。

《考工记》所显示的“工”与“士”之间的合“礼”性技术互动,明显呈现出齐国对东周礼法或技法的整合性协同发展特征。毋庸置疑,尽管齐国“因其俗,简其礼”,但殷周以来的“礼制”思想还是很难彻底在齐国消亡,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于侯国造物系统中。

五、“工”与“士”的合“礼”性技术:在互动与区隔中权衡

在《考工记》中,王公、士大夫、百工的职业分工的区隔化偏向是明显的。王公只管“坐而论道”,士大夫“作而行之”,百工只负责“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这种社会系统下的职业分工显然与管仲之“四民分业论”有相似之处, 不过,“士”与“工”纷纷也彰显出他们之间的区隔化端倪。

第一,“工”与“士”在社会理想的偏向中互动与区隔。从 《考工记》中看,“工”与“士”的社会化职能差异直接引起他们的社会理想偏向。“士”的社会理想偏向于合“礼”性技术社会政治,“工”的行为理想偏向于造物设计,并处于“士大夫”国工官之下而被“奴役”。因此,齐国的工匠与其他诸侯国工匠一样,他们的身份与活动空间是受到严格限制的。

第二,“工”与“士”在社会思维的偏向中互动与区隔。“工”与“士”的社会理想偏向差异,又引起行为思维的差异。“士”的社会思维及定性方法具有合“礼”的社会性,而“工”的行为思维是合“礼”的技术性。合“礼”的社会性思维所偏向的是基于家国天下的宏观的整体宇宙观,而合“礼”的技术性却关注的是微观的经验性的实用物质性。因此,这两种思想导致后来的儒家以 “君子不器”的思想出场,而遮蔽了“工”的文化性与社会性。

第三,“工”与“士”在社会行为的偏向中互动与区隔。上古技术显示出最为原始的“工”与“士”行为的合理性与同一性。因为“技术追求合理性,是利用合理的思考和行动,来克服不合理因素的人类相对自然的行为。”㉘但殷周以来,“工”与“士”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说,均在“礼”的合理性因素中追求社会与自然的合理性。一方面,“士”为了践行或实现“礼”的仪式,必然依赖于“工”的造物行为而获得器物;另一方面,“工”又在造物中学会了技术性的计量思维或准科学知识。因此,在技术层面,《考工记》是东周时代一部不可多得的技术与准科学文本。《考工记》30项专门的生产部门,说明春秋战国时期至少有30个生产技术系统。法国人R.舍普认为,一个技术体系“总是与一个由知识、技能、论述及可以被广义的技术思想一词所涵盖的一切组成的整体相伴随。”㉙《考工记》30项专门的生产部门,即30种专门化的创造活动,它的结果就是“技术创造”。同时,30项专门的生产部门也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实验室”,进而产生了史无前例的准科学知识。抑或说,《考工记》已然开始将“工”的量化思维里包含诸多数学科学。譬如《考工记》曰:“九和之弓,角与干权,筋三侔,胶三锊,丝三邸,漆三斞。”㉚这里的“漆三斞”之“斞”,同“庾”,它是古代斗类容器或计量单位,相当于毫升。中国历史博物馆藏一容器为五点四毫升,铭文为一又二分之一斞强,可以推算,“漆三斞”,即10.8毫升(5.4÷1.5×3)弱。可以说,定量化思维是早期定性化思维的一种巨大进步,这些量化思维方法为后期科技的进步奠定了重要基础。

显然,社会理想决定社会思维及其社会行动。“士”的“礼法”理想与“工”的造物“技术”在礼制中实现互动,在互动中隐藏区隔化风险。

六、“工”与“士”的合“礼”性区隔及其技术后遗效应(代结论)

《考工记》所显现的“工”与“士”的合“礼”性区隔直接导致“士”较少对“工”的技术进行哲学思考,“工”也只能在“受之述之”的技术教育或从传承方式实现知识传承,同时,“士”与“工”之间的合作潜能被遮蔽,进而使得“士”与“工”的互动在有隔阂的思想语境下完成,更迫使中国科学文化始终受制于经验技术。

第一,“士”与“工”的区隔导致“士”较少对“工”的技术进行哲学思考。东周“士”的哲学思考偏向于社会哲学,尤其是合“礼”性政治哲学,而对自然哲学的思考仅偏向于宇宙起源论或物质论,并将这些思考又嵌入到了宗教神话以及帝王统治权的合法理由上。因此,东周哲学则固化在合“礼”性社会政治、宗教神话以及神权文化上。东周哲学家对工匠的历史、技术以及教育的思考缺乏,导致技术知识的发展没有向科学领域进军。诸侯战争与原始宗教是不允许哲学家在技术文化上的反思有所作为,因为分裂动荡的诸侯国统治者必须要找到神权与人之间的代言人及其制度,于是孔子及其仁政思想出现了,老子及其道家思想出场了,墨子的兼政思想诞生了,韩非子及其法家思想也兴起了。因此,整个社会的一切文化被政治化或宗教化了,也包括工匠技术及其文化被理解或未被理解的均未纳入哲学层面的思考。由于近代欧洲哲学的繁荣以及人文主义学者对技术文化的反思力度,从而造就近代欧洲科学快速发展,这一点或能反证东周科学未能获得发展先机的原因。

第二,“士”与“工”的区隔导致“工”只能在“受之述之”的技术教育或从传承方式实现知识传承,这明显不利于科学的启蒙与发展。“受之述之”的知识传承为技术发展提供“固有的基础”。这里的“之”就是工匠之经验技术知识,而且是一种能与现在或将来衔接的经验技术史。早期的希腊文明与中国的先秦一样,注重的是经验技术史,因此,也没有书写诞生科学史。《考工记》中所载攻轮、舆、辀、钟等,主要意图在于这些工具作为一种手段或方法被用于战争、生活、宗教等领域,而这些造物的技术主要不是来自于“实验室”,只是来自于经验技术史。换言之,《考工记》并没有记载东周时代的科学活动,即在“实验室”里专门为了解决某一技术问题而展开有计划的实验研究,并将这种实验研究结果有目的性地用于生产生活中。譬如如何解决天不时、地不气与材不美等问题,对于《考工记》而言,它只能归咎于“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实际上,对于科学家而言,可以通过研究新材料或新技术来解决这些自然缺陷问题。举个例子,将蒸汽机的汽缸改成电磁铁,这样就解决了线性发动机的不足,进而发明电力发动机。墨子是个例外,但毕竟像墨子这样的学者是很少的,它在技术变革层面,具有超越时代的科学力量。

第三,“士”与“工”的区隔与互动中呈矛盾化的演进,使得“士”与“工”之间的合作潜能被遮蔽。“士”与“工”的合作潜能是巨大的,可惜东周哲学家或学者没有看到这一点。《考工记》只看到了“工”的“分工”,而没有注意到“士”与“工”的“合作”。《考工记》曰:“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埴之工二。”㉛这些分工巨细的工匠是“术有专攻”的,并主张“不冶它技”。如果东周将《考工记》中的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力学、声学、建筑学、数学等学科“合作”发展,那将是另外一种天地。

第四,“士”与“工”的区隔导致“工”与“士”的身份处于彼此孤立或不独立,很难自由融合而充分互动。抑或说,“士”与“工”的互动是在有隔阂的思想语境下完成的。科学诞生的条件:应是有一批“士”为“实验室”而存在,因为科学知识的诞生与演变主要发生在实验室,东周之“工”的活动只是专门化的创造性活动,即技术创造。身份的不独立直接导致东周技术的发展实际上是没有科学目标的,它的发展方向取决于当时社会战争、宗教以及社会农业发展目标。同时,也导致“士”对自然哲学的思考与工匠技术哲学的思考是没有区分度的,或出于一种混沌的原始状态。

简言之,在中国东周社会,合“礼”性技术文化是非常发达的,但少有科学文化发展的土壤与空间。尽管《考工记》中显示出“工”与“士”的合“礼”性互动迹象,但这种互动是在区隔化风险中演进的,它极其不利于科学知识的生产与发展。抑或说,在镜像《考工记》后发现,它既涵盖了中国式“齐尔塞尔论题”的最初模型与要义,又昭示出齐国士大夫与百工在互动中潜伏着彼此的区隔化偏向及其后遗效应风险。

注释:

① 有关“齐尔塞尔论题”,参见(荷)科恩:《科学革命的编史学研究》,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

② Panofsky E. 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 Art Bulletin, 1962, 44(1).

③ Martini M. The Merton-Shapin relationship from the historiographic debate internalism/externalism,Cinta De Moebio, 2011(42):288-301.

④ Long P O. Artisan/Practitioners and the Rise of the New Sciences, 1400-1600,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2013, 65(3):202-203. Dear P. Pamela Long, Artisan/Practitioners and the Rise of the New Sciences, 1400–1600. (The Horning Visiting Scholars Series.) Corvallis:Orego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⑤ (日)仓乔重史:《技术社会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

⑥ 邹其昌:《<考工记>与中华工匠文化体系之建构—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研究系列之三》,《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该文详细分析了《考工记》的工匠文化体系建构范式,所谓“ 《考工记》范式”,作者认为:“ (它)主要是指国家管理者层面从整体社会结构组织来规范或建构工匠文化体系,突出了工匠文化的社会职能、技术文化、行业结构、考核制度、评价体系等核心要素系统,使之成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创构期的重要范本,也是后世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的关键性文本或理论模式。”该文作者提出的《考工记》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创构期的重要范本”,值得学界注意,并就“中华工匠文化体系”这一全新命题展开研究,这必将有补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掘、传承与创新,也增益于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发现与发展。

⑦ 实际上,战国之前的五帝和夏商时期的上古历史资料的匮乏与无知,很难断定《考工记》是中国造物学的源头,任何现有技术都与曾经的历史密切相关。

⑧ 《考工记》最多算是齐国的官方技术文本,言之为“科学技术”需要进一步地证明或论证,东周社会是否有“科学”的存在是需要研究的,或最多说齐国有“准科学”的存在。因为,“科学知识的演变主要发生在实验室里。”(法)R.舍普:《技术帝国》,刘莉译,北京:三联书店,第83页。

⑨ [汉]司马迁:《史记》 (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80页。

⑩ 俞水生:《汉字中的人文之美》,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第3页。

⑪ [唐]房玄龄等:《晋书》(卷55),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880页。

⑫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97页。

⑬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97页。

⑭ [汉]郑玄:《礼记正义》(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79页。

⑮ [元]陈澔:《礼记集说》,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85页。

⑯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97页。

⑰ [周]太公望:《六韬·三略》,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第102页。

⑱ [战国]佚名:《黄帝内经》,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

⑲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98-99页。

⑳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06页。

㉑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04页。

㉒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08页。

㉓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08页。

㉔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02页。

㉕ 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250页。

㉖ 程俊英等译:《白话诗经》,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5页。

㉗ [汉]郑玄注, [唐]贾公彦疏,黄侃经文句读:《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77-279页。

㉘ (日)仓乔重史:《技术社会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1页。

㉙ (法)R.舍普等:《技术帝国》,刘莉 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11页。

㉚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10页。

㉛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97页。

Kao Gong Ji and the Zilsel’s Thesis: In line with LI technology

Pan Tianbo

As a systematic technical text, Kao Gong Ji means that a thought of artisan culture theory had emerged from Qi country in the Eastern Zhou Dynasty; it also marks the local vassal state official technology was in line with the LI technology to slowly mature. Kao Gong Ji had recorded in the six kinds of official handicraft industry and its 30 types of trades, or the first to create a vassal state official artisan culture system, which includes the various types of social functions, creation technology,production Norms, construction system and assessment of the early Chinese artisan culture system Yuan. In addition, with the technical system itself mature of Kao Gong Ji with the Eastern Zhou culture or literati think of this logical system to conform to Li technical system. Kao Gong Ji covers both the initial model and the essence of the Chinese-style the Zilsel’s Thesis, but also reveals that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cholar and the kindergarten teachers lurked each other with the potential of the deviation and the consequences of their effects.

the Zilsel’s Thesis; East Zhou; Scholar; Artisan; Interaction; Distinction

潘天波 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 副教授 博士

J18

A

1674-7518 (2017) 02-0015-07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及其传承创新研究”(项目批准号16ZDA105),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宋元明清海上丝绸之路与漆艺文化研究”(项目批准号14BG067)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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