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孢子
1
霾摸着黑升起,挟裹着深冬的苍凉,罩住大半个城。
陈芳菲的丈夫在玩手机。红内裤的松紧腰不够松紧,生扣进红花白的几层肉里,秋裤腰打了卷儿,秃噜下来,半遮半掩地罩住斜栽在沙发上干瘪的屁股。手机发出“乒乒乓乓”的玻璃碰撞声,电视机的声音又盖过手机的声音。今晚PM2.5指数387,一个女声,波澜不惊。气象局发出红色预警:请广大市民避免外出活动。
陈芳菲往脸上拍一层紧肤水,抹一层精华乳,刮腻子似的涂厚厚的润肤霜。镜子上蒙了一层雾,她伸手去抹那水汽,手掌贴着湿漉漉的镜面一路滑下,叫声像一窝粉色的鼠崽。你来啦,她对镜中人盈盈一笑。你来啦,她重复,将笑容收敛一些。莲蓬头的水流得哗啦啦响,盖过她痴痴的声音,热气蒸得她粉里透白,宛若少女。
陈芳菲知道自己比不得少女,她的皮肤离了浴室就开始打褶泛黄,身形也较年轻时臃肿得多,开衫系到倒数第二颗扣,嫌打底颜色不鲜亮,火急火燎地脱下来,换了件秋香色的,末了又换了回去。少女不这样,女人老了才这样,总觉得这也不衬,那也不衬,回过头来琢磨,却是自己不衬。她这样想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转身瞥见穿衣镜里自己的苦相,吓得伸手去抚。手伸到一半又走了神,你来啦,她的声调低而柔和,嘴角微微扬起。这次好,这次正好。
我走了,陈芳菲说。
戴口罩,丈夫哼唧一声。
她没应,他也没瞧过来。
2
白云飘碧水流青山葱翠
歌声里炊烟袅袅
曾几时炎鸟作祟
十日并处,四野尽憔悴
知道那人在台下看她,陈芳菲把嗓子吊得很高,喝彩声于是也跟着被吊了起来。她十四岁进剧团,十八岁给大青衣唱B角,不出两年就唱红了半边天。一曲《白云飘》唱到现在,水袖底下迷倒了不知多少英雄汉。七年一晃眼,陈芳菲一尺七的小腰还是一尺七,可说媒的写信的塞电影票的,都先她消停了。她不急,二十七岁的陈芳菲一颦一笑里还是小女儿的姿态,桃花瓣一样的嘴唇一张一合,咿咿呀呀地唱:
多亏了神羿下界抖神威
他那里张弓射箭雄姿俊美
他那里惩恶扬善气宇巍巍
愿留他造福人间除妖魅
愿留他永驻山乡不回归
“我不生孩子。”
陈芳菲选择在电影开场前15分钟说这句话是有讲究的。追求者们虽说心中不悦,但总不好当面翻脸。她于是白赚一场电影,又落不下贪便宜的坏名声。妈后来又生了五个妹妹,生到弟弟时脖子一歪咽了气。七年里,陈芳菲从卧房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眼瞅着床上人从一根细长的芦苇肿成一盆泡发的陈年香菇,周身终年萦绕着可疑的气味,下葬时她哭肿了眼睛,心里却松劲了。十四岁的陈芳菲发誓,这辈子都不允许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
“有件事先说好,我不打算要孩子,你考虑清楚。”她抹去嘴上沾到的羊汤沫子,气定神闲地对刘文斌说。对面的刘文斌一口汤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咽也不是,俩眼珠子圆溜溜的,盯了她足足一分钟没吭气儿。
“不生孩子是大事儿,你不乐意直说就行。电影票你留着,我也不想占你便宜。”她笑盈盈又丢出一句来,把对面的男人逼到角落里。可今天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他就那样生生盯着她,一言不发,直到将她的鬓角盯出隐约的红晕来,才终于笑着开口:“怎么,这就看上了我了?电影还没看呢,就要跟我谈婚论嫁啦?”一句话就将陈芳菲臊成了关公,“你”字在嘴边打了五六个垫步,也没“你”出个名堂来。她拿眼恶狠狠地剜刘文斌,剜他浓黑的一对眉,带勾的一双眼,眼中间英挺的鼻梁,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嘴唇和方方正正的下巴颏。这张面孔教书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唱武生是顶合适的。陈芳菲痴痴地想。
武生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却是极圆润的:“不生孩子好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觉得好。”
舞台灯把白生生的两条水袖照成黄栌色的两条乱云,乱云急急打向半空,打得台下人心里也乱乱、痒痒的。这痒还没消陈芳菲就又开嗓了,她唱:
嫦娥啊——
春去秋来十八载
今日里心儿跳荡却为谁——
台下掌声雷动。奇怪,那么多那么多的掌声,雨点儿一般,陈芳菲却分明知道哪一声是来自刘文斌的。她还知道刘文斌此时正笑得得意,鼻子皱着,呲一嘴雪白的小牙。她一本正经讲自己不生孩子时,她穿着红大衣忸忸怩怩从试衣间里探出头来时,刘文斌也是这么笑的。“好看,真好看。”他说,“咱结婚时你要穿这个,还不把我那帮哥们儿给看傻了?”
他从半路截住陈芳菲羞赧的拳头,捂到嘴边轻轻地啄。“姐姐啊,可使不得,”他的呢喃火烫,吐息灼人,“这双手注定是要在舞台上‘含香、‘承露的,打我,怎么使得?”他的齿尖划过她的手背,他的瞳孔没入幽深的眉底,他的下睫毛散开像正午的太阳光晕一样令人盲目,像一根根壮年的麦芒。说来也巧,那一年小麦的收成出奇好,老家打来电话找“陈小芳”。传达室的老张问遍了半幢办公楼,才弄清楚陈小芳是哪位。电话已经挂断,消息只得由他口头传达。
“陈芳菲,你爸爸叫你回家割麦!”陈芳菲没有反应,老张提高了音量:“陈芳菲,陈小芳,你爸叫你回家割麦!”
陈芳菲头也不抬,手指纷飞,翻动桌上一台老黄历,直到在其中一页久久停住。“张师傅,这个月15号说是宜嫁娶呢。”她露出一个美艳至极的笑容:“记得来喝我和小刘喜酒啊。”说完她站起身来,像一片云一样穿过老张身畔,飘往走廊里去——老张对天发誓他没有说谎,那天陈芳菲真的是在飘。她腰肢柔软,身姿婀娜,双脚不点地,轻快地掠过一道道绿色毛玻璃窗,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1994年6月,市剧团职工张名显目击了嫦娥叛逃的全过程。
3
刘文斌正在厨房烧饭。红的绿的香料堆里埋著鱼头,噗噗往外冒白汽,汆净的五花肉噼里啪啦滚进油锅,香气腾的一声蹿到几丈外,正扑到刚进家门的陈芳菲脸上。她的脸是不沾一丝烟火气的脸,青瓷般白静,冰凉。细瘦的弧线走到下巴颏,一个笔陡的收鞘,连带着将她红而丰润、花瓣似的嘴唇也衬得清冷绝情起来。今天这张脸还多了几分额外的怒意,陈芳菲几步迈到刘文斌跟前,语气凶狠:“你凭什么把怀孕的事告诉团长?”
“回来啦!”刘文斌一脸讨好地将她往门外推:“做饭呢,小心油溅着你——”
“你凭什么把怀孕的事告诉团长?”陈芳菲错身甩开丈夫的手,叫喊着。他去搂她,她甩开,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几回下来几乎已是哭腔。
“都五个月了,还能瞒多久呢?现在告诉他们,不影响你再回去唱戏,要是过一阵再让团里自己发现,后果肯定严重多了!”刘文斌顿了一顿,又伸手去搂她——这次她没躲,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别说扣钱,开除都有可能!现在我们主动说了,他也没别的话讲。”他说着将她架到沙发上,从茶几上捉起个剥了一半的青皮橘子,塞过去:“你看,这不还让小宋给我们送了水果?”
“小宋?”怀里的身子明显一僵,刘文斌没有察觉。
“对啊,事儿还是我托她跟团长说的。小宋还送了咱们二斤五花肉。说怀着孩子呢,只吃素不像话——”
“把五花肉扔掉。”陈芳菲站起来,她的脸色比橘子的青皮还难看。
“扔掉做什么?都下锅了,你闻闻,香得很!”刘文斌还没发现不对,嬉皮笑脸为五花肉打抱不平。
“扔掉喂狗,喂猪。反正我不吃这油不拉几的玩意儿。”
“开玩笑,谁见过拿五花肉喂猪啊?”刘文斌又气又笑:“真是被捧出毛病了,真仙女儿怀了孕也要下凡,何况你——”
话没说完,半只光溜溜的去皮橘子就直向他飞来,酸水磕进眼里,激得他龇牙咧嘴。罪魁祸首站起身,提起剩下的五花肉,袅袅婷婷走向门口。隔着一层橘子汁水和一层泪水,怀孕五个月的陈芳菲好似一纵延四个象限的三次回归式抛物线,市高中数学老师刘文斌惊叹于函数之美,一时间动弹不得,竟眼睁睁放她走出了家门。
宋柳媛頭一回带男朋友小张回宿舍,进屋她身都没转过来一个,他就扑了上来。她半推半就地由他挟住自己往床边走,心里紧张又欢喜。可不等这欢喜靠岸,就让闯入者陈芳菲给打破了。陈芳菲一声不响推门进来,在床前婷婷袅袅站定。“小宋。”小张褪到膝盖的裤腰,她压根看不见似的,气定神闲地对宋柳媛说:“你科班出身心气儿高,我知道,给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唱B角儿,你觉得屈才,我也知道。平时跟别人说点闲话,给团长吹吹风也就算了,这回既然恶心人恶心到我眼皮子底下了,丑话我也就敞开说了。真当把我催肥了,我就上不了台了?我上不了台就轮得着你了?就你?宋柳媛,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陈芳菲解开手里的塑料袋,袋口朝下,狠狠一抖,红的白的五花肉段,咕咚咕咚滚落一地,直到她哒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宋柳媛僵在衬衣第三颗纽扣上的手才滑下来。这一番羞辱来得猝不及防,她恨不得立马栽到小张怀里大哭一场,可转头一看,小张竟然还沉醉在那孕妇的余影里,就连牛仔裤,都还囊在膝盖上哪!
“这就是陈芳菲呀……”连他的呢喃都是醉醺醺的,“原来她就是陈芳菲呀,听说她——”
“张晓河你回去吧我身体不舒服。”宋柳媛打断他,“她的事你去问她,不要问我。”
“哦。”小张说,他终于把裤子提上了。
小张走了没两分钟,门响了,咚咚咚咚咚,宋柳媛气消了大半,小张是个急性子。“柳媛!”看见他的眼睛她就发晕。“干吗呀你?”声音打颤。张晓河像个机敏的猎人一样左右四顾,确认没人盯着他们,才一脸暧昧地凑近——他喘气声怎么那么大、那么急?哎呀,她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他在她耳边喘着粗气儿问:“你干吗给陈芳菲送五花肉啊?一袋五花肉,她生那么大气干吗?”
宋柳媛一怔,向后趔趄两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4
刘多多早慧,五岁就能听出大人话里的弦外之音。家里来了客人,见她就说,嚯,这孩子个头真大!招人喜欢!刘多多知道那人是在说她胖;她妈妈说,哎,多多是个头大。多多知道妈妈虽然嘴上风平浪静,心里却在怨她:你怎么就长这么大个?你凭什么长这么大个?
刘多多在胎里个头就奇大。陈芳菲肚子鼓得好似揣了座钟,大夫的脑袋摆起来像铜铃:剖啊,必须得剖!不能剖!陈芳菲急了,赌咒说谁说剖她就死谁跟前儿——果然没人敢提了,就连后来她在产床上折腾一宿孩子下不来,大夫连连叹气说不能再拖了,刘文斌扑通一声跪下说算我求你。他妈在走廊上跺脚嚎哭孙子哎,我的孙子哎!都没谁再敢提半个“剖”字儿。
十一点,刘文斌出了产房,面如死灰;十一点十五,小护士出来兜了一圈:开九指,不入盆;十二点,医生出来:胎儿缺氧,请做好心理准备。先倒下的是刘文斌妈;十二点八分,从急救室到妇产科,爬六层楼,刘文斌腿发软耳边嗡嗡响脑子要炸。产房探出一个头来,是小护士:“签完字送手术室啦!”
“什么签字?什么手术室?”刘文斌还蒙着。
“就你媳妇儿陈小芳啊,”小护士的眼睛忽闪忽闪,“她在同意书上签完字,已经送去手术室剖啦!”
下午一点十五分,刘多多降生,重九斤整。
八岁,刘多多从奶奶那里听说这件事,从此开始恨陈芳菲。她身体差,一步一喘两步一歇,同学笑话她,叫她“病秧子”。奶奶昏黄的眼珠下紧紧依偎住两颗泪星,多多命苦啊……“究竟是谁命苦?”陈芳菲叉着腰冷笑,“哄我生孩子时我没埋怨命苦,说好生了不该我带,生完了跑单位寻死觅活,我没埋怨命苦,再退一步说,老太太!您撺掇儿子给套子上戳洞时,有没有想过我的命苦哇?”——造孽哟!奶奶伸手去掩多多的耳朵,可多多心里已经明白了……陈芳菲对她的恨,并不比她对她的少。
可她最恨的还是刘文斌。
第七天早上陈芳菲出院,中午就去了团长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一个多钟头,具体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陈芳菲前脚出门,团长后脚就宣布说下周末陈芳菲要跟宋柳媛摆擂台,结果内部投票决定,谁赢了,谁就在国庆演出里压轴。众人哗然:演出名单上个月就定了,怎么又要摆擂台?这出戏宋柳媛苦练了半年,她能答应?
谁想宋柳媛还没说话,陈芳菲的婆婆先闹开了。北方的九月秋高气爽,那是1995年,空气中细颗粒物尚未聚集,一声最轻的咳嗽也能传出十米开外。许多人都在那个傍晚听见传达室张师傅大喊“站住站住”,以及一个老太太沙哑的哭声。陈芳菲的婆婆怀抱着小婴儿刘多多,小脚飞快窜进剧团大院。她在团长办公室门口“扑通”一声跪下,大喊着求里面的人给刘家留条生路。原来是陈芳菲为了唱戏,给那出生七天的女婴断了奶,还不顾坐月子的忌讳下地沾水,用老太太的话说,“肚子怕是已经废了。”
他们赶到时团长还没露面,婆婆身边除了张师傅没有旁人。陈芳菲松了口气,走近去搀她,谁知那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借力把膝盖一转,大哭着朝她叩起头来。
“妈,你这是做什么?”她想挣脱,可又怕伤了婆婆怀中的婴儿,只好一边掰她的手指,一边转头招呼丈夫来帮忙:“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文斌!刘文斌你过来劝劝你妈!”
刘文斌站在远处,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婆婆抬起头,从混成一摊的鼻涕、眼泪和塌陷的皱纹里发出声音:“芳菲啊,你救救我们家吧……救救我们家吧!”上方传来一声嗤笑,陈芳菲这才注意到,院里此刻静得可怕。她抬头四望,看见四面里每一扇窗后,都有一双黑幽幽的、带着隐约笑意的眼睛,窥视着这场闹剧。
陈芳菲身子晃了几晃。她甩开老太太的手,别过头,强压下喉咙口涌上来的腥酸:“都别拦我,戏唱不成咱们谁也别活。”说完转头走向大门。路过刘文斌时他去拉她,她小声说了句“离婚”,他的手立刻放开了——他现在知道她恨他了。
笑的人是宋柳媛。宋柳媛这时还是记恨陈芳菲的,她甚至围绕这件事想了一肚子的尖酸话,打算见到她时说给她听——真见了她,她反倒不忍心说了。那天她們之间隔了两层楼,什么也看不清晰。现在离近了,她看出陈芳菲憔悴、臃肿了许多,也还是那张脸,但多了妇人的疲惫;也还是那段身子,但少了少女的轻灵——是收得再紧的束腰都束不出的那种轻灵。于是宋柳媛真的就什么也没说,默默往脸上上油彩。化妆室里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去看镜中的陈芳菲,憔悴、臃肿的陈芳菲,陈芳菲一定是能察觉到她在看她的,但是她却不看她,不看光彩照人、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的她。
喉中有毒蛇蠢蠢欲动。
“戏服还穿得下吗?上了台可别出岔子啊。”
那边悄无声息,她一狠心,格外阴阳怪气起来:“要我说不能撑就别强撑了,养好了身子再回来,剧团哪个不让着您啊?论资格老还是您老——”
眉笔“咔嚓”一声被掰成两半,陈芳菲从化妆镜前猛地起身。耳边响起陈芳菲那天的话,她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靠近一步过来我就喊人!宋柳媛心想——结果她并没有逼过来,而是走到房间另一头坐下了。
陈芳菲不比往日了。心中这个念头突然浮起来,宋柳媛有些得意,又觉得隐隐的难过。
先上场的是宋柳媛。走位身段眼神唱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唯一能被挑剔的地方就是末尾音颤了一下:那会儿她突然想到陈芳菲衣服上拱出的束腰印子,心莫名发紧。紧接着,她想起团长给她的保证。
“她那个身体状况怎么上?月子没出,说话还有气无力的,也不怕砸了剧团的招牌!”团长眉心皱成一团:“你也知道陈芳菲,她那样磨我,我实在不好一口拒绝掉。但是小宋,你别担心,就陪她演这一场,我已经提前打好招呼,到时候大家肯定投你。”
大幕落下,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紧跟着就被陈芳菲的出场又提了起来。悠扬的二胡声起,舞台灯大亮,正中央站着陈芳菲,可她已不再是刚才的陈芳菲了。她的眼波兀自流转,她的身姿绝艳却清婉,如月中翳影。油彩、水袖和满鬓的珠翠一并扑杀了那憔悴臃肿的妇人,将她抽筋扒骨,只留下袅娜婵娟的一缕魂!嫦娥踩着鼓点打了个转,手跟着高高扬起,又低低垂落,她开口:
再难回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
再难听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
我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
我只有抬望眼寄语声声——
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带头叫好,宋柳媛追着声音恶狠狠瞪过去——是团长。烦闷、郁愤、气和恨,都一股脑涌上来,被陈芳菲的歌声裹挟着,缠绕住她,紧紧捆住她的心,于是宋柳媛便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嫦娥伤心,还是在为又输给了她伤心。
5
你来啦。
他终于来了,舞伴来了。姓王的舞伴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染发膏气味熏人。陈芳菲暗自欢喜,原来不止自己重视这约会,舞伴也是有所准备的呀。这样想,她的声音就更温柔了。你来啦。来了,吃了吗?吃啦。其实没吃,认识他后她开始节食,且颇有成效,腰身已下去一寸有余。还新买了些衣服、化妆品,重新开始涂口红。这时舞伴凑近过去说,走吧!手背碰到她的腰,贴住两秒,又缓缓移开。只这一下她的心便发狂一般怦怦跳,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刚认识舞伴的那个时候了。
姓王的舞伴入冬前后来到这里,比旁人都高一截,还瘦,四体纤长,站在人群里仙鹤一般出挑。几次他轮换到陈芳菲这儿,她就总踩错拍。有一回她踩到他的脚慌张道歉,听出他话音里的笑意,才终于敢抬头看他的脸。他脸上当然有皱纹,却还是英俊的,丝毫没有浮肿变形,就连眼神也还坚定而年轻。陈芳菲早就听说舞伴从前是跳芭蕾的,这下就更深信不疑了。搞艺术的人才有那样的眼神呢!看他的眼睛时她想,心里一阵黯然。
他们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一回,她问他芭蕾舞,他讲起自己去莫斯科演出的经历。那克里姆林宫,嚯!好壮观呀!她一脸向往。又有一回她问起他的家庭,他说自己从未娶妻,说是结了婚许多事身不由己。她觉得好有道理,晚上回家竟哭湿了枕头,一边可惜自己,一边又觉得遇到了知音。终于有一回,她鼓起勇气跟他讲自己揣一把毛票从饭馆后厨逃去剧团拜师,怕父亲找人将她拖回去,在宿舍一躲躲了三年;讲上台前夜紧张到睡不着,只好将头埋在被子里,低声练了一整晚花腔。他听了笑,她也笑,笑着笑着觉察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又一松,然后悄悄地向下滑了两寸。
陈芳菲脑中轰的一声,身子僵在那一紧一松里,动弹不得——可舞伴还在笑,手底也还在暗暗摸索,使劲,若无其事又煞有其事。她想推开他,但人像棉花般使不上劲……好像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在练功房对着朝阳缓缓下腰,整个人一截一截抻开,又一截一截折叠,到最后身子仿佛悬在空中,既无助又轻盈,雨前孤零零一朵棉花云,被风拖到这里,又带向那里。汽车喇叭“嘀嘀”两下没了声响,远方飘来麦秸秆昏沉沉的香气,朝阳照亮她眼底一团一团潮湿涣散的雾气。四十八岁,陈芳菲重坠爱河,在她看来,这河里的水比过往所有的河流都要湍急。
两人并肩走在雾霾夜纷繁的人流里,时近时远,就好像中间夹带着个时大时小、轮廓尚不确切的秘密。糖炒栗子的铁锅“唦唦”招摇,舞伴问吃吗,不等她说话就买好了,剥净递过去。她赶紧说不能吃了,会胖。吓!你哪里胖?舞伴作出吃惊的样子:我看你比俄国的尖脑袋女舞蹈家还瘦!说着又推过去——这回手多停了一秒,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手掌心,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汹涌的晕眩之中陈芳菲站稳脚,笑说自己易胖体质,刚去餐馆帮工时贪嘴,半年胖了十几斤,剧团差点为这个拒绝她。剧团?舞伴端正的眉毛一抖:你不是在医院——话说一半停住了,顿一顿,又说,哈,你是剧团唱戏的。陈芳菲的心踩空了一拍,正要张口说话,舞伴突然身影一闪,不见了。她有点蒙,这时后头有人喊,芳菲——
是舞队的一个活跃分子,叫朱莹,胖胖的,跳起舞来一身的白肉乱抖。陈芳菲搪塞两句送走她。刚走,舞伴就从旁边面包房里出来了,提着一袋白胖的吐司面包。也不多辩解,说是买早点,得回家放冰箱。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说着便走,急匆匆地,栗子口袋都来不及扎上,接连甩了好几颗出去,咕噜噜滚落在地,被路过的人一脚踩住,扁扁两声闷叫,转瞬被街上的嘈杂吞没了。
陳芳菲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漆黑的厅里他将她紧搂在胸口,左手撑在她腰后,右手滑进她脖颈,慢慢,慢慢向下伸。他火烫的嘴凑到她火烫的耳边……我很想你……她火烫的泪珠子于是簌簌滚下来。好多年了,她坐在月桂树下,凄凄而无望地等,却又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听见舞伴这句话,陈芳菲终于明白她等的是什么了。他拖住她走向屋内,边走边解她身上的扣子,她想叫他住手,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且这一刻身上筋骨绵绵,舌根绵绵,已经无力再挣扎了。
我也想你。事后,她说。没有开灯,欢愉和黑夜各借给她一点勇气,她才能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王哥,就叫你王哥吧,我本来已经没有期待。我以为我错了,这么些年,心里的火早就灭了。直到我遇见了你……可也许我经历这些就是为了遇见你!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王哥你带我走吧——灯亮了,陈芳菲看见灯下舞伴错愕的脸。
小陈,我们中间有误会。舞伴叹了一口气。
小陈,我记得你是有家有丈夫的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舞伴声音严肃。
小陈,我早就同你讲过,我没有结婚的打算。舞伴连连欠身。
陈芳菲一把抓住他的手,半个身子贴过去,着急地向他澄清:王大哥我懂!我们是一样的人,结不结婚我不在乎,要不,要不我们一起逃走!我跟着你——
小陈!舞伴声音陡然一高,抽手跳下床,急匆匆开始穿衣服。穿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合适,坐下,又站起来,又坐下,将她的手抓过来,又放开,连叹了几口气,才终于说:小陈,你根本不懂。
……小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要说婚姻,我给不了你,这点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个年纪谈爱情过于奢侈……我对你别无所求,小陈,我跟你要的也只是一样东西,快乐!小陈啊,世上还有什么比快乐强呢?我能给你的也只是快乐!我以为你懂……现在这种事情很多,也很简单,小陈,你把它想复杂了……但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无法接受,那就当咱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看怎么样?
陈芳菲看见舞伴的嘴动,却不清楚自己听进去了哪些,又漏掉了哪些。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坚定而年轻地嘲笑她的腐朽。叫做朱莹的女人肥硕的、上下一般粗细的大屁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扭一扭,向八个方向乱抖的白肉,舞伴闪进蛋糕店里,又踱步出来……
你和朱莹也是这种关系?她死死盯住他。
这事儿你问就……就不合适了吧。舞伴心虚地躲避她的目光。陈芳菲眼前一阵阵发黑,再能看清东西时,他已经站起来,在一边搓手打转。她这才有机会打量他,雪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比平时显老十岁不止,脸上皱纹横生,眼皮耷拉下来盖住半个眼球,手臂上的皮空空的,胸膛也空空的,肚脐周围蜘蛛网般皱成一团。再往下,他红内裤的松紧腰,生扣进红花白的几层肉里,秋裤腰打着卷儿秃噜下来,半遮半掩地罩住他干瘪的屁股……
血!台下有人惊呼,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看见大片大片殷红的血从陈芳菲小腹周围晕染开来。她的声音低了,渐渐听不见了,紧接着人突然矮下去,剧场里乱作一团。
陈芳菲躺在舞台中央,失去意识前一秒,头上的灯光变得硕大无比,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我这是要去月亮上了吗?她想,紧接着被自己的幼稚逗笑了。
哎,这下没有地方逃了,她跟自己说,然后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之前她也这样想过。发现怀孕时她和刘文斌大吵一架,揣着身份证在火车站坐了一天。往哪里逃呢?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按着肚子思忖,倒不如回家去,和他讲讲条件……
嫦娥啊——
春去秋来——
尖厉的孩童哭声击穿了女京剧演员悠扬的嗓音,周遭愤怒的目光盯得刘文斌一阵发窘。他抱起刘多多要走,被身边的陈芳菲一把拉住。我要听完。她说。他懒得争辩,挣开手奔出去。陈芳菲没有去追那对父女,她端坐在位子上静静听着。一曲毕,掌声息,她站起身来向外走。是宋柳媛吗?嗡嗡的议论传进她的耳朵。不是,这个姓周,你说那个早不唱了。去哪儿了?听说回家生孩子去了……陈芳菲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走。她怀孕七个月,整个人像发面疙瘩一般胀得老大,所幸,已经没有人能认出她了。
小陈?哎呀呀,你怎么哭起来了小陈......舞伴趿拉着鞋跑去拿卫生纸。泪光里,陈芳菲看见窗外的月亮。黯淡的杏黄色,边上红红一圈,像血星子在水中晕开——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她终于是无处可逃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