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词（9首）

陈恳

静夜思

时间向我追索虚度的过往，将它

变成白发悄悄拔去。有时

也在夜半叫醒我，催我追赶它。

生活尚无大悲痛：父母仍在虽然

多病年迈，妻儿我有虽然低贱寻常。

我执著于从文字的灶膛里扒拉

更多的草木灰，滋养贫瘠的心田。

但有什么用？就在昨天，那些

鸡汤曲仍不能把我多褶的心抚平；

我仍不能相信超市导购的天花

乱坠（产品因蒙羞而沉默）；

在医院，我一边小心应答，一边

联系久未碰面的朋友。犹如此刻

黑夜漫长有所思不可说，

道路淹没星光不可说，

米面五斗折腰不可说。

——一颗失败之心深藏海底，

散发孤独的光芒。

变形

盯住一个物体，直到看出变形。

由此判断：万物有万形，含无形之物。

但你无法给出确切的定义，如同

无法说清楚生活究竟是什么

——它藏于某种容器，随时随物赋形。

比如，年轻时饮茶，茶叶只是本体，现在

它盛在杯子中，变成三分之二的圆柱体。

比如，我曾给邻村村花写信，现在她

是石头的前前前女友，已然干瘪。

比如，收到沉河和胡弦老师诗集，我

脱口而出：岁月如沙漏，温润似碧玉。

给妻

行驶在接送儿子的路上，你总是

不断提醒我：慢点，慢点

可我还没有学会慢下来，虽然我已四十有五

我体内有荆棘，有太多长着毛刺的东西，就像

老家随处可见的苍耳，低贱而丑陋

我还没有驯服于生活的一言堂，驯服于

流水的无情，它磨掉我身上的棱角

但没磨掉眼里的光和胸中的火

我一次次把骨刀刺向疼爱的你，以及

每一个锈蚀的日子，是为了锤炼皮囊的

韧度，以抵挡岁月不断叠加的撞击，就像

祖屋门前的老榆树，用流出的眼泪结成疔

来抚慰内心的伤口

在这个世上，我们是两只

老旧的筷子，虽然伤痕累累

仍要夹起魔鬼的馈赠

倒影

堤岸上的树皆有倒影

而且愈高愈深入

远处的事物也有，比如

山坡、房屋以及屋顶上的灯塔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我从未

思考过它和我内心的关系

当我走在秋季傍晚的运河，突然发现

这些倒影泛出如此沉静的气息，仿佛

摊开的手递给我一粒生活的解药，或者

一粒中年的缓释胶囊

夜幕降临，垂柳下的路灯渐次亮起

我的内心开始拥有柳枝的温柔

而倒影也有了足够的深度……

散步

换上球鞋后，鞋带将脚掌死死捆绑

而一旦走出，它仍会选择

少人问津的崎岖小路

它往黑暗里走，似乎深处有大光明，似乎

大光明不在黎明前而在黄昏后

我奇怪脚的选择，如同奇怪

嘴在人群中选择沉默，选择在无人时

自说自话且无需应答

年轻时说过的话、听过的教诲海了

没有一句抵得上此刻的无言

看！

那么多人在远处喧哗，都是喑哑之树

这么多树在身旁沉默，却是教化之人

座机

座机沉默。如一粒弃子

我極少问候父母。

似乎不问，他们的病痛

就不存在

似乎不问，他们

就永活，就能一直

做我的父母

我也怕座机铃响。怕

刻意掩饰的嘴角

漏出孤独的真相，怕细线

传送越来越重的喘息

有一次在峨眉山

一只母猴舔舐一块石头。就像

母亲舔舐儿女

就像石头是一部座机

供词

我偷了一片黑暗。

我以为这不算偷——在拿走它之前，我

已捆住喉咙并收紧睾丸。

我无法证明黑暗是无辜的，

黑暗也无法自证。

我视灯泡为无物——它一直盯着我

它不能将黑暗关进笼子，如同

不能藏起一片光明。

我之所以偷这片黑暗，完全是为了满足

某种想象：对暗箱操作充满好奇。

我犯了盗窃之罪，我愿意

受到惩罚，但希望你们

放过灯泡，作为发光者，它是唯一的希望。

蝙蝠之死

夜色吞没我如同

车窗吞没蝙蝠

区别在于：

我主动。它被动。

我必然。它偶然。

谁说黑夜不是扩大的车窗？

当山路似绳

我们挣扎于某种无形的捆绑

挣扎于它的反复性和紧迫性

而车灯是惟一的呼告

却叫不醒黑暗

我听见蝙蝠撞击后玻璃的悲怆

像一个决绝的人跟胡萝卜告别

二者联系在于：

蝙蝠死于盲目

人亦如此

星期六

一整天都在摆弄阳台上的花钵

他把大钵的芦荟移到小钵

把小钵的红枣苗移到更小的小钵

大钵里还有芦荟的母体

另一只大钵里，西红柿树结了三个果子

今晨又长出六个

——小，环绕着原来的大，大照应着小

他冲它们喊：

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儿，地下的奶奶……

清风中，它们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蚂蚁从树上落下

他扶起它，看它

一遍遍沿着西红柿树的小秆

爬上又返回

返回又爬上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