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慧
(宿迁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汉英省略结构的允准机制:共性与个性
徐 慧
(宿迁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省略的允准是制约省略结构生成的外部条件。通过对汉英主要省略结构的考察发现,汉英省略结构都拥有相似的等同条件,并且省略成分都必须被中心语所选择。由于汉英语在语言类型和结构上的差异,汉语主要依赖于词汇范畴以及语境或语用来允准省略结构,而英语则更多地受到功能范畴和结构的规约。
省略结构;允准;共性;个性 ;汉英语
所谓的省略结构是指句子应该具备的成分,有时出于交际或修辞上的需要,在句中并不出现,从而造成语音和语义上的不对称。这一类结构也因其无音有义的特性而备受学界的青睐,成为近年来研究的热点。总的来讲,汉英语中的省略结构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a.张三会说法语,李四也会[e]①[e]表示在这一位置某个成分或句子被省略,全文都以此符号来标示。。(谓词省略 VP ellipsis)
b.Jane doesn’t eat rutabagas and Holly doesn’t[e]either.
(2)a.张三吃了一碗饺子,李四[e]两碗面条。(动词空缺 Gapping)
b.John will have caviar,but others[e]beans.
(3)a.他不上学了,我想知道(是)为什么[e]。(截省句 Sluicing)
b.John said something lastnight,but I don’t remember what[e].
在(1)中,[e]位置缺失的是动词短语“说法语”和“eat rutabagas”;(2)中省去的则分别是动词“吃了”和“have”;(3)中截省去的则是小句“他不上学了”和“John said”,这一类结构通常也被称为“TP省略”②TP在生成语法中通常是指某个具体时态的句子。。无论从句法地位,还是从派生机制或语义解释,汉英省略结构都展现出跨语言的共性和差异。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律或允准机制制约着这些空位成分并赋予它们恰当的语义解释?本文将从汉英对比的角度分析省略结构允准的共性和个性,试图揭开蒙在省略结构允准研究上的“神秘面纱”。
在言语交际中,人们所传达的信息是通过语音承载的形式传递的,当语音形式缺失时,语义是如何传递的?什么情况下语音形式才可以缺失?省略部位到底是否具有完整的句法结构?这些问题驱使我们首先关注省略结构的生成途径,并进一步探索制约省略结构生成的一般规律。
(一)省略结构的生成途径
生成语法框架内的省略研究最早可追溯到管约论(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时期,那一时期的学者认为,VP省略是使用了动词词组删除的转换规则。进入最简方案(The Minimalist Pro⁃gram)[1]阶段后,省略的生成路径也与其对语言生成过程保持一致,如下图所示:
落实到省略生成途径就是语音式删除(PF-deletion)和逻辑式复制(LF-copying)。语音式删除的主要观点认为,省略成分包含完整的句法结构,省略部位也具有完整的语义解读,只是某些句子成分没有被拼读而已,此时句子在LF层面上与非省略句是相同的。而逻辑式复制主张省略句进入LF层面时包含着一个空成分,这一空成分只有通过复制先行语才能得到逻辑式上的结构。以(1)b中的省略部分示例如下:
①这里的pro表示一个空成分。
在此基础上,Merchant[2]29-31也对省略的生成途径分为两种:有结构途径和无结构途径。有结构路径可以分为上面提到的语音式删除(PF-dele⁃tion)和逻辑式复制(LF-copying),省略部位的意义依赖上下文产生,而无结构路径研究的代表则是Culicover& Jackendoff[3]254-258所提出的更简句法假设(Simpler Syntax Hypothesis),他们认为省略部位没有句法结构也能产生意义②更简句法假设认为省略部位没有句法结构,这也就要求我们必须设置新的句法语义规则来规约它,这与省略的省力或经济原则相悖,在此不再赘述。。总的来讲,省略部位的意义都可以从上下文或语境中重新找回,这也就是说,语义的还原还要受到进一步的规约,即省略要受到允准(licensing)的限制。
(二)省略结构的允准
上文提到只要上下文中有类似的结构出现,这一重复的部分可以成为冗余而被省略,可是在实际操作中,我们会碰到下面的句子。如:
(5)张三喜欢电影,李四喜欢音乐。
第二分句与第一分句中的动词在句法语义完全等同,但如果被删除依然会生成不合法的句子。由此有必要进一步规定省略结构的允准条件。Kyle Johnson[4]认为,当且仅当省略部分的姊妹节点是中心语并成为省略允准者时,句法成分才能够被省略。由此可见,句法限制是省略允准中很重要的一个影响因素。
Lobeck[5]35-36首先开始了省略允准条件的研究,她认为,省略结构中的谓词省略(VP ellipsis)、名词省略 (N'Ellipsis)和截省(Sluicing)都是非指称性(non-referential)的空pro,它们要进一步受到中心语的恰当管辖以满足空语类原则(Empty Catego⁃ry Principle),而此时的中心语还需具有强一致特征(Strong Agreement)。以(6)为例:
(6)John left and Mary did[e]too.
在(6)中,中心语AGR节点带有的强一致特征(strong agreement feature),为了核查并消除掉这一特征,时态[+Past]通过动词提升(Verb Raising)从TP下的节点移入AGR节点,从而使空VP受到AGR的中心语管辖,使省略成为可能。
在Lobeck[5]25-26的基础之上,Merchant[2]29-31和Lobke[6]87-89分别提出了省略给定条件(e-GIVEN⁃ness condition)和省略特征(e-feature)这两种类似的允准条件。以(6)为例复述如下:
(7)John left and Mary did[e]too.
在(7)中,省略特征(E-feature)出现在包含助动词的节点T0里面,此时作为中心词的T0还必须选择空成分,并使得两个成分即T0和VP进入一致关系的框架内,从而允准省略。这一分析并不涉及特征移位,更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但与Lo⁃beck[5]35-36相似的是允准的核心都是一致关系(agreement)。
对汉语中省略结构的允准研究,目前学界依然停留在借鉴阶段,主要的成果是李艳惠[7]在借鉴Lobeck[5]35-36中心语选择补语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真空语类”(True Empty Category),这一理论假设可以完美地阐释现代汉语中的名词性空位,但对其他空位的解释就就缺少说服力;此外,张天伟[8]在借鉴Merchant[2]29-31的基础之上,通过将省略给定限制和信息结构分析相整合的方式,分析了现代汉语中的多种省略结构,在具体省略结构中,先行语中蕴含着省略成分的语义内容,与省略成分所承载的信息会构成相互蕴含关系,为了避免信息重复,未被焦点标记的已知信息被删除,即省略部位删除的都是已知信息。
周永、江火[9]以及周永、杨亦鸣[10]通过分析汉语谓语省略的语料,提出了话语(焦点)中心语可以成为谓语乃至其他句法省略的允准者,由于焦点中心语具有强焦点特征,诱发句子中其他成分移位,从而使省略成为可能。换言之,汉语省略结构的允准是词汇允准,是受话语中心的驱动,他们的分析明显照顾到了汉英语之间的差异。
尽管汉英语在省略结构的分布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它们在省略结构的允准上仍然存在着普遍性。正如上一节所述的那样,汉英省略结构中所缺失的部分都是已知信息,从例(1)-(3)也可以看出省略部分都可以从上文中找回,汉英语中都不存在中心语缺失的省略结构。本节将从省略结构的等同性(identity condition)和中心语允准阐述汉英省略结构的允准共性。
(一)等同性条件
所谓的等同条件(identity condition)指省略部分与先行语在句法或语义上等同。前者指省略成分与其先行语在句法上等同,即省略部分的词项与先行句一一对应。后者指省略成分与先行成分具有相同的意义或者相同的逻辑式。
使用等同性条件可以合理地解释先行语和省略部分之间的约束关系。像(8)就是一个不合语法的VP省略句。
(8)我讨厌张三i,他i也是[e]。
如果运用句法等同条件对省略部分进行结构重建,省略部分在复制先行成分之后得到(9)这样的逻辑结构。
(9)LF:我讨厌张三i,他i也讨厌张三i。
根据生成语法的约束理论的B原则,代词“他”在其管辖语域内不能受到约束,与此同时,约束原则C又要求指称语“张三”在其语域内总是自由的。由此可见,(9)中的“他”和“张三”同指也就与约束原则相违背。句法等同条件可以容易地排除类似(8)这样的不合法的句子。
此外,Merchant提出了省略给定限制和信息结构分析相整合的方式,在具体省略结构中,先行语中蕴含着省略成分的语义内容,与省略成分所承载的信息会构成相互蕴含关系,为了避免信息重复,未被焦点标记的已知信息被删除。转述如下:
(10)省略已知条件,即成分E被看作省略已知,当且仅当E有一个凸显的先行成分A,并且通过存在类型转换(type-shift),A蕴含焦点封闭(F-closure)的E,且E蕴含焦点封闭的A。[2]31
具体的转换过程以(11)为例,详述如下:
我们先对(11)中的先行成分John told Sue something进行存在类型转换得到(12),再对(11)中的省略成分IP进行焦点封闭得到(13)。从(12)和(13)的逻辑式可以看出,IPA’蕴含了F—clo(IPE),即满足省略已知条件的第一个条件A蕴含焦点封闭的E。同样道理,IPE’也蕴含了F—clo(IPA),即满足了第二个条件E蕴含焦点封闭的A。由于(11)中的IP满足了(10)的省略已知条件,因此IP可以被省略。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汉英语省略结构的允准都遵循相同的等同条件,不管是句法还是语义上的,可以说等同条件是汉英省略结构允准的前提条件,也是汉英省略允准最为重要的共性之一。
(二)中心语允准
从对允准条件的介绍,我们可以得知,印欧语言省略的允准是建立在中心语——补语的线性要求之上的,即中心语选择补足语,并通过强一致关系允准省略。那么汉英语在允准核心上是否又具有共性呢?
就英语的VP省略而言,从(14)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英语中的定式助动词构成的屈折核心T节点能成为省略的允准者。如果缺少屈折允准核心,VP就不可以被省略。如:
在(14)a中,“is”从V节点向T节点提升,并通过一致关系允准省略,因此(14)a是个合法的句子。而在(14)b中,由于T位置没有be动词或助动词,此时内部VP的助动词就无法向T节点提升,因此VP就无法省略。即使在T位置没有任何的be动词或助动词,如果假位(dummy)“do”的插入也可以允准VP省略,也就是所谓的“do扶持”(dosupport),由此(14)c也是合法的省略句。
汉语的VP省略中也存在类似的助动词允准和“是扶持”(shi-support)结构。如:
(15)a.张三会说法语,李四也会[e]。
b.张三讲法语,李四也是[e]。
甚至在汉语截省句中,“是”的出现可以挽救句子的合法性。如:
(16)有人来看你了,猜猜他⋆是谁[e]。
李艳惠的分析认为,汉语和英语都不允许中心语省略,两种语言都不存在真正的动词或名词短语的中心语省略现象,“空位”的存在和意义是由句法中的中心语(head)的选择限制来决定的。[11]无独有偶,廖秋忠从功能语言学的视角讨论了现代汉语中动词支配成分省略的现象,他认为只有动词支配的成分才可以省略,其从缺的支配成分应该可以找回,而非支配成分的有无从缺是无法预测的。[12]这也是汉语表达篇章连贯性的一个常用手段。
由此可见,汉英语省略结构的允准核心都不允许缺失,汉英语遵循中心语允准省略的跨语言共性,即只有被中心语所选择的成分才可以被省略。
除了上一节提到的汉英语省略允准的共性外,由于汉语中缺少一致关系,加上本身意合的语言特性,汉语在省略允准上展现出明显的差异。本节将主要从汉语省略结构允准的词汇性以及语用性展开论述。
(一)词汇允准
根据上文Lobeck[5]35-36的省略允准观点,英语中能够允准省略的成分都是功能范畴(functional categories),而不是词汇范畴(lexical categories),如(14)c中“does”所占据的屈折节点(INFL node)就是典型的功能范畴。那么汉语在这一点上是否与英语保持一致呢?汉语中的词汇范畴在省略结构允准中到底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周永、杨亦鸣[10]从焦点理论的视角讨论了汉语中的VP省略句,他们认为由于汉语韵律以及语气强调的要求,副词成分和否定词共现可以允准省略。如:
(17)张三可以去,可是他偏不[e]。(18)我做了,他还没 [e]。
通过对语料库的检索,我们发现在汉语口语体中存在很多这样的例子,有时候也不需要副词成分的出现。如以下二例(选自北大CCL语料库):
(19)“你今天还要买拖拉机?”记者问。“不[e]。我是来帮别人往回开拖拉机的。”梁红军答。
(20)“死了吗?”达拉马冷冷的说。“不,还没[e]。”
从上述各例可以看出,汉语中词汇范畴“不”和“没”可以允准省略。那么这一类允准是否具有普遍性?通过对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在不同的省略类型中都存在类似的词汇允准现象,汉语中的语气词、量词以及副词在省略结构中都可以成为省略的允准者。如下面各例:
(21)我明天去上海,你[e]⋆(呢)?
(22)张三吃了一碗饺子,李四[e]⋆(两碗)面条。
(23)你们慢慢地喝,我也⋆(慢慢地)[e]。
由此可见,在存在一致关系的英语中,功能中心语和一致关系共同协作允准省略,省略的允准者必须是功能范畴。而在缺少一致关系的汉语中,通过对汉语中单纯否定词“不”和“没”的分析以及其他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汉语中省略的允准是词汇中心语的性质所决定的,也就是说,汉语省略结构的允准者可以是词汇范畴。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来看,在存在一致关系的印欧语言中,功能范畴可以允准省略,而在缺少一致关系的汉语中,省略的允准者则是词汇范畴。
(二)语用允准
Li和Thompson[13]311-336把话题优先(topicprominent)和语用优先(pragmatic-prominent)归纳为汉语的主要特点,汉语在使用的过程中明显不同于像英语这样的规约性语言,展现出了极大的灵活性。尽管汉英语省略结构都遵循等同性条件,但在实际的使用过程中,我们经常会发现无先行语的现象。如下例(转自李艳惠[7]):
(24)(一个男孩正紧盯着一个玩具 ,他的妈妈看到以后说 :)你已经有了[e],不要再买[e]了。
这样的例子在汉语中比比皆是,如下例(选自CC语料库):
(25)“我看见了[e],医生也看见了[e]。”
以汉语为母语的人肯定知道(24)的“有”和“买”以及(25)的“看见”之后都缺失了一个成分,填入恰当的成分之后两个句子才能获得正确的解释,但这种填充由于缺少先行语,只能依靠具体的语境才能获得解读。同样的现象也可以出现在VP省略和截省句中。如下面二例(分别转自李艳惠[7]和CCL语料库):
(26)(你正在和朋友们玩扔飞镖的游戏,而且玩得很高兴,这时,另外一个朋友刚好路过看见了,说:)我也会[e]。
(27)从新闻得知中国将要给朝鲜提供一百亿美元援助。我也急切的想知道为什么[e]?
同样(26)和(27)中省略的解读也是取决于语篇或语用环境。有时候甚至是不被接受的句子都会被语境所拯救,如陈莉、李宝伦、潘海华[14]就认为,汉语并列句可以允许动词单独省略的,只要作一些形式上的微调,加上语气词或停顿就可以接受了。如下例:
(28)a.⋆张三吃了苹果,李四[e]香蕉。b.张三吃了苹果,李四呢,[e]香蕉。c.张三吃了苹果,李四∧香蕉。
在语料的考察过程中,我们还发现,汉语中存在很多已经固化的对举结构,即使不依赖语境,我们也能知道其所表达的意义。如下面二例(选择CCL语料库):
(29)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保安,穿一身淡蓝,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中还有电警棍。
(30)散场之后,还久久地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复述着电影里的情节,模仿着英雄的动作。
从结构上看,(29)和(30)中的“人不人鬼不鬼”和“你一言,我一语”都缺失了动词,但由于对举结构用法的固化,即使没有动词,我们也能知道其所表达的意义。正如徐慧所言的那样,“先根据具体上下文或交际情况形成语境假设,并通过语境效果和交际双方认知努力的互动获得解读”。[15]
由此可见,汉语省略结构的允准与解读并不完全依靠结构,语境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如何从语境还原省略结构,并对语境进行细致的刻画,这依然是学界的一个瓶颈,最新的分析可参见吴义诚、于月[16]从动态句法(dynamic syn⁃tax)对语境的描写与刻画。
从相关省略结构的分析来看,汉英语省略结构都拥有相似的等同条件,即在结构或语义上有一个可及的先行结构。同时汉英省略结构的允准核心必须是中心语(head),即只有被中心语所选择的成分才可以被省略。由于汉英语在语言类型和结构上的差异,汉语省略结构更多地依赖于词汇范畴来允准,而英语的允准者只能是功能范畴。此外,很多汉语省略结构的解读并不需要结构上的先行成分,语境或语用在汉语省略结构允准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本文以汉英省略结构的生成与允准为切入点,细致考察了两种语言在省略允准上的共性与个性,剖析了汉英语省略允准的内部机制,进一步提升了省略研究的类型学意义,并为揭示省略这一特殊的语言现象做了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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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徐慧.汉英谓语省略允准的认知关联解读[J].宜宾学院学报,2016(11):98-103
[16]吴义诚,于月.省略结构的语义——语用接口研究[J].现代外语,2015(4):439-449.
责任编校 人云
H314
A
2095-0683(2017)03-0073-06
2017-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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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慧(1980-),女,江苏江都人,宿迁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