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渔《十二楼》凸显人物形象的技巧

2017-07-15 05:51邓小清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名作欣赏 2017年26期
关键词:李渔人物形象小说

⊙邓小清[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论李渔《十二楼》凸显人物形象的技巧

⊙邓小清[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李渔小说《十二楼》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为了凸显这些形象,作者借鉴戏剧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通过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情节结构的对称安排、设置成双成对的对比性人物组来实现对比,凸显其个性;或假托其他陪衬人物的情感反应、评论认识,突出其形象。

李渔 《十二楼》 人物形象

李渔以戏曲知名,但他在小说方面也有不俗成就。孙楷第先生称:“清朝的短篇小说,除了笠翁外,真是没有第二人了。”剔除该说法的夸大成分,亦可见其短篇小说创作成就之不凡。他的小说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无声戏》《十二楼》。《十二楼》收《合影楼》《夺锦楼》《三与楼》《夏宜楼》《归正楼》《萃雅楼》《拂云楼》《十卺楼》《鹤归楼》《奉先楼》《生我楼》《闻过楼》等十二篇小说,均以楼阁名为题。这些小说,以个人命运、男女婚恋、家庭离合为题材,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底层人物形象。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时,借鉴其所擅长的传奇创作的方法,以戏剧中常用的对比和映衬手法来凸显人物个性,技巧娴熟,从而使得其白话小说带上一定程度的传奇化特征。

一、较短量长,凸显个性

小说和戏剧都是叙事作品,都以写人为第一要务。但小说写人方法灵活多样,选择余地较大,戏剧则受表演艺术限制,要求可视化和表演性,只能通过对话和动作描写来写人。为了取得更好的舞台效果,剧本作者往往通过不同思想观念和性格特点的人物类比,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来凸显主要人物个性。李渔作为一个剧作家和戏曲理论家,深谙此理,创作小说之际,自觉不自觉地借鉴了戏剧写人的方法来写白话小说,表现为以对话来代替叙事,以对白和动作来强化矛盾冲突。其小说集《十二楼》中的多数作品都有上述特点,即善于通过语言、动作描写,集中呈现各个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以形成强烈对照,在对比中彰显人物性格特点。《生我楼》中的尹小楼换了破衣旧帽,穿着苎袜芒鞋,捏着卖身招贴,在街头打坐。一群无知恶少见了便一起羞辱愚弄他,为了节省篇幅,作者使用白话小说中常用的叙述性语言从侧面介绍,称诸少年“不是说孤老院中少了个叫化头目,要买你去顶补,就是说乌龟行里缺了个乐户头儿,要聘你去当官。也有在头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脚的”。姚继见状,忙上前止住众人,并以截然相反的态度待之,说:“鳏寡孤独之辈,乃穷民之无靠者,皇帝也要怜悯他,官府也要周恤他。我辈后生只该崇以礼貌,岂有擅加侮慢之理?”这一段描写通过两种截然相反的行为和态度的对照,表现了姚继对孤独无靠者的同情和善心。《鹤归楼》中的段玉初铨补工部的授职喜信报来时,妻子绕翠喜之不胜,他却不以为意,说:“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夫人且慢些欢喜。”非但毫无欣喜之情,反倒如临大祸,一喜一忧之间,段玉初忧患多虑的形象便呼之欲出。

李渔小说写人的另一方法是通过结构的对称安排实现对比。这种手法,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称为“奇峰对插,锦屏对峙”,并指出:“其对之法,有正对者,有反对者,有一卷之中自为对者,有隔数十卷而遥为对者。”这其实在杂剧和传奇中屡见不鲜,也是一种传奇剧式的写法。李渔借鉴此法,把不同人物置于相似处境中,通过不同的命运遭际揭示人物不同的性格品质,使人物形象在比较中逐渐显现。《鹤归楼》就是如此,有学者指出其“以对比的方式写两双夫妇在相似的生存状态之中,由不同的人生态度导致不同的命运形态”,所说即点出了这一写作特点。段玉初与郁子昌都是才识兼备之人,性格也相似,小说为了凸显二人迥异的性格,多次将二人置于大同小异的情节结构中。第一回,人物出场时写未婚之前二人对待婚姻的不同态度。郁子昌把富贵功名看得极淡,唯独将婚姻看得极重,择婚之念甚是急切,认为“人生在世,事事可以忘情,只有妻妾之乐、枕席之欢,这是名教中的乐地,比别样嗜好不相同,断断忘情不得”。而段玉初对婚姻则毫不在意,年将二十还不肯定亲,“惟恐早完一年,早生一年的子嗣”,认为自家还是孩童,断然不可便为人父。第二回,段、郁分别与官尚宝家的小姐绕翠、围珠在同一吉日完姻合卺之后,二人对待夫妻生活的心性亦相去甚远。郁子昌风流多情,极尽慰藉温存;段玉初则认为自己以一薄命书生,幼噪“神童”之誉,滥叨青紫之荣,浪踞温柔之乡,皆过分之福,面对美色竟“常在喜中带戚,笑里含愁,再不敢肆意行乐”,就连云雨绸缪之际,也时有不安之感。第三回,段、郁二人同被派遣为金人赍金纳币,出门时夫妻拜别,郁子昌留恋不已:“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当做观音大士一般,好不时瞻礼。”段玉初则寡情决绝,为表明誓不生还的决心,竟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题所住楼房为“鹤归楼”,与妻拜别后亦“飘然长往,任妻子痛哭号啕,绝无半点凄然之色”。作者通过二人未婚求亲、婚后生活、夫妻离别几次双线并行的情节安排,在对称的结构中将人物进行比照,并随着小说情节的逐层推进,顺理成章地表现出郁子昌因眷恋美色而孤独终老,段玉初因忧患多虑、用术行权终能夫妻和谐到老两种迥别的命运,揭示了二人判若云泥的性格特点,突出了段玉初性体安恬、安穷惜福的人生态度。

李渔还善于设置对比性的人物组,将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物集中安排于一个故事,从志趣嗜好、心性气质等方面形成比照,显示两者不同的个性,以求达到善恶分明、妍媸毕露的表现效果。《三与楼》中的唐玉川贪钱敛财,只图生息,“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虞素臣则寄情诗酒,“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小说开头便抓住唐玉川的悭吝迂腐与虞素臣的贤明睿智,以对比方式交叉描述,二人孰贤孰不肖,读后了然于心。《合影楼》中的屠观察与管提举心性各异:管提举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喜道学而恶风情;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喜风情而厌道学。小说通过一座宅院两户人家的强烈对比,淋漓尽致地揭示出屠、管二人矛盾对立的性格。

二、避实就虚,突出形象

脂砚斋在《红楼梦》第八十回批道:“凡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河东狮’是实写;误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为虚写。以虚虚实实,变幻体格,各尽其法。”据此可知,实写是从正面对表现对象的形貌体态、言行举止作直接描写,虚写往往规避正面描写或自述,而借助相关人物,假托他人之口从旁刻画。李渔把这些陪衬人物称为“陪宾”,并指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为了使人物形象更加传神逼真,小说《十二楼》往往避实就虚,不从正面表现人物,而是假托这些“陪宾”的反应、评论,间接描述人物特点。小说中不乏俊男美女,对于他们,李渔极少正面描画,而是通过陪衬人物加以渲染,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夺锦楼》写钱小江二女之美:“谁想二人走到,竟使满堂书吏与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一齐挨挤拢来,个个伸头,人人着眼,竟像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至于堂上之官一发神摇目定,竟不知这两位神女从何处飞来。”小说没有正面描写钱家二女的娇媚绰约,而是通过众人出神伫观、诧异惊骇的情感反应,让读者对她们倾倒众人的美貌充满想象。《萃雅楼》抓住严嵩相国之子严世蕃对权汝修的两次情感反应来突出其容貌迷人,先是初次见到权汝修,把他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果然是北京城内第一美童,“心上十分欢喜”。后来看见汝修肌滑如油,臀白胜雪,与处子一般,故而“心上爱他不过,定要相留”。严世蕃素有男风之癖,北京城内饶有姿色的龙阳不曾漏网一个,连他这样阅历极多之人都视权汝修如珠如玉,爱不释手,权的容貌姿色无与伦比,可想而知。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与其他人保持着或亲或疏的联系,其言行举动不可避免地给周围相关人物留下印象,理所当然会触发周围人物的评论。这些评论,不论赞美有加,还是颇有微词,都能真实反映表现对象的特点。《萃雅楼》写权汝修面似何郎,貌赛美妇,抓住官僚仕宦在严世蕃面前的一番评论予以表现:“最可爱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润。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异卉,就是古董书籍了,何须看甚么货!”作者不直接摹写权汝修的容貌、身材、风度,而是借助官僚仕宦的寥寥数语就将其美貌标致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闻过楼》中的殷太史与乡绅大老在新任县尊面前评论顾呆叟说:“敝县有才之士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入山,不肯出来谒见当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硕行,与治弟们相处,极肯输诚砥砺。”这一段言简意赅地描述了顾呆叟恬淡寡营的高尚之心和与朋友交而能切磋砥砺的笃厚性情。

陪衬人物对于那些与其关系密切的主要人物,会给予客观评价,触动内心诚挚情感。而且他们对主要人物的评论往往与情感反应接续出现,融汇交织,使得主要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归正楼》第一回为突出贝去戎行骗手段高强,在细致讲述了他初出茅庐第一次行骗的过程后,紧接着通过父母对他的评论认识突出他的神奇莫测:“父母听见,称赞不了,说他是个神人。”第四回,素未谋面的仕客、富商不曾相约竟从相距甚远的湖广、山西同日相会于道院佛殿,使净莲诧异不已。及至贝去戎细述赚取仕客富商捐助造殿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经过之后,净莲听了,“张眼吐舌,惊羡不已”,说他“若把这些妙计用在兵机将略之中,分明是陈平再出,诸葛复生”。净莲由诧异惊愕到瞠目结舌、啧啧称赞的情感变化和切中肯綮的评论,将贝去戎神谋妙算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小说写其乐施恩惠、心地善良的另一面,也没有使用太多笔墨对他广散钱财的行为娓娓道来,而是通过众多妓妇尤其是苏一娘对他百般温存、慷慨仗义的评论和思念不已、念念不忘的情感反应含蓄地加以表现。

同戏曲一样,小说亦是笠翁的精心之作。《十二楼》所集十二篇小说或记当时见闻,或似作者自寓,或系凭空杜撰,情节新奇,“篇篇有篇篇的境界风趣,绝无重复相似的毛病”。李渔塑造人物独具匠心,或在泾渭分明的对照比较中凸显人物的个性,或通过一个个相关人物的情感反应和评论认识折射主要人物的特点,通篇绝不以一人之声口一泻无余地直白道出,而是以灵动变幻的笔触出神入化地塑造出众多个性鲜明的形象。毋庸讳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笠翁的《十二楼》也可以说是自立崖岸,不落俗套,“戛戛独造,不拾他人牙慧的”,除了小说题材内容上的独创性外,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也与众人不尽相同,有“结撰”之新奇。无论是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陪宾的设置,避实就虚、侧面衬托的手法,还是对比性结构和对比性人物组合的运用,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传奇剧的某些文体特征,是传奇向小说的渗透,使得白话小说也带上传奇剧的表现特性。这一现象的存在表明,在戏剧、小说、诗歌、散文四种文体都高度成熟的清代,一个作家若是同时擅长几种文体的创作,在写作过程中,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其他文体写作的观念、手法、语言借鉴到另一文体中,做一种艺术上的横向移植,这么做,运用得好,对于文学就有益无害。这是一个由本文而牵连出的新话题,以问题具有相关性,故附带于此提及一笔,略作说明。

[1]孙楷第.李笠翁与《十二楼》[A].李渔.十二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李渔.十二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罗贯中著.毛宗岗批评.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M].长沙:岳麓书社,2006.

[4]杨义.李渔小说:程式化和个性化的审美张力[J].学习与探索,1995(3).

[5]曹雪芹著.脂砚斋批评.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6.

[6]李渔著.江巨荣,卢寿荣校注.闲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编 辑

: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湘教通[2004]284号)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

:邓小清,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015级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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