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莉[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580]
永恒的悲痛 永恒的爱——弥尔顿的十四行诗《梦亡妻》中的神话意象分析
⊙翟 莉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580]
17世纪英国伟大诗人约翰·弥尔顿,曾因创作出《失乐园》等气势恢宏的史诗而著称于世,作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其思想受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双重影响。《梦亡妻》是他十四行诗中的代表作,诗歌将叙事形式并置于梦境铺陈的情景中,表达了失去爱妻的深切痛苦及无限缅怀之情;诗歌频繁运用了古希腊罗马和基督教两种文化经典中的神话意象,对诗人深沉悲痛的情感表达和宏阔深邃的精神世界描述起到了画龙点睛的关键作用。
神话意象 弥尔顿 十四行诗 《梦亡妻》
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是17世纪英国诗人、政论家、民主斗士,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弥尔顿也是清教徒文学的代表,一生致力于资产阶级民主运动,其代表作《失乐园》与荷马的《荷马史诗》、阿利盖利·但丁的《神曲》并称为西方三大诗歌。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1640—1660),他任克伦威尔政府拉丁文秘书,为捍卫革命政权与欧洲大陆反动派笔战,经常读书,写文至深夜,积劳成疾,导致双目失明。《梦亡妻》是他十四行诗中的代表作,此诗气度超凡,风格崇高,感情纯真,笔触细腻,在英国抒情诗的历史上占据重要一席。
《梦亡妻》(On His Deceased Wife)是弥尔顿的第二十三首十四行诗,其主体是描述一个梦境,前十二行叙述诗人梦见亡妻由地府返回阳间的欢乐情景,最后两行描写梦醒后心情之悲痛及无尽哀伤。多数批评者认为,此诗可能写于1658年,写的是弥尔顿的第二个妻子凯瑟琳·伍德科克(Katherine Woodcock),她于1656年11月与弥尔顿结婚,比弥尔顿小二十岁,性情温和善良,给已经失明的弥尔顿带来安慰与幸福。可惜好景不长,婚后十五个月,在产下一女三个月后,于1658年2月去世,女儿也不久夭折。这接连遭遇的不幸使弥尔顿悲痛欲绝,此后只能与她梦中相见。这首诗歌呈现的诗人梦境中与亡妻相见的情景:亡妻面罩轻纱,迷离恍惚,若即若离,有研究者指出这是因为弥尔顿与她结婚时已经失明,所以无法描述她的容貌。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纯洁无瑕的,所以梦中他忽然双眼复明,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全身穿着雪白的衣裳,与她的心地一样纯洁,这形象有如罩着光环的圣母,将仁爱、贞洁、善良、贤淑与温柔集于一身。最后,诗歌结尾处突然梦醒,充满了怅然若失的凄怆之感。
《梦亡妻》全诗几乎通篇都在记梦。诗人起笔就直白地告诉我们: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妻子借由神力重生了!他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仔细端详了妻子的脸色、体态、服饰。在经过十三行诗句的铺垫,欢乐的情绪达到巅峰的时候,诗人突然用短短一行诗将前面辛苦构建起来的幸福梦境全数推翻: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显然梦境本身并非诗人想要读者关注的重点,突然梦醒,“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才是全诗的诗眼,是诗人倾其全力发出的一声哀叹。这种陡然下落、戛然而止的结构布局,因出人意料而扣人心弦,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弥尔顿既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又拥有渊博的古典人文主义思想,是一位具有个人主义倾向的基督教人文主义者。从这首诗歌的结构具体来看,该诗头四行组成的第一诗节1—4行点明了主题,即梦见了自己圣徒一般的妻子;第5—8行,承接主题,描述梦中情形,将生死幽隔类比为人间的“小别”;第9—12行,尽情描写相见时妻子的音容笑貌、仁惠贤德;最后13—14行为整首诗的点睛之笔,梦中醒来,美梦变为现实中深深的痛楚。
在《梦亡妻》中弥尔顿密集地运用了以下四个神话意象。
(一)1—4行:希腊神话中的阿尔塞蒂斯(Alcestis)。希腊神话中的阿德墨托斯(Admetus)是色萨利国王。太阳神阿波罗杀死了巨蟒皮同,神王宙斯罚他为阿德墨托斯服役一年,阿德墨托斯对这个来自异乡的不知名的牧人非常尊重,使阿波罗非常感动。在阿德墨托斯与阿尔塞蒂斯结婚之前,新娘的父亲珀利阿斯(Pelias)说,必须要把一头狮子和一头野猪套到战车上,才能将女儿嫁给他。他获得阿波罗神的帮助,得以如愿娶得美丽新娘阿尔塞蒂斯。但在婚礼举行时,阿德墨托斯忘记向狩猎女神献祭,女神在婚床上放了一条毒蛇,那是新郎短命的象征。阿波罗发现他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劝说命运女神(Fates),请求她们答应只要有人愿意替他去死,就让阿德墨托斯活下去。忠贞的阿尔塞蒂斯愿意以身相代,牺牲自己。当死神塔纳托斯亚在吸吮阿尔塞蒂斯的血液时,恰逢神王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Heracles)途经此地,经过与死神殊死搏斗,救回了她,使夫妻两人得以重逢。诗中的Jove’s great son指的就是神王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
(二)5—8行:希伯来法典中的“洁净礼”(Purification in the Old Law)。据《旧约。利未记》(12:2-5)所载,妇人生子要经过三十三天的洁净礼,生女要经过六十六天洁净礼。弥尔顿的妻子,婚后十五个月,在产下一女三个多月后,于1658年2月婚后仅十五个月时,死于产褥,女儿也不久夭折,使弥尔顿悲痛欲绝。此时诗人已失明,未能目睹她的面容。凯特琳这位文雅而虔诚的姑娘,对诗人情深意笃,给他带来了安慰和幸福,此后他只有在梦中才能与她相见,这一意象的运用让人不胜唏嘘,幸福美好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
(三)9—12行:基督教光彩照人的圣母:从诗歌的第一行开始,弥尔顿呼唤他那圣徒般的妻子,由于宗教因素弥漫其间,虽然充满伤痛,但满含希望,每每给读者以哀而不伤、情感激越的实感。诗人在天堂遇见的她“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再也没有别的脸,比这叫人更加喜悦”。她不仅在肉体上是纯洁的,精神上也是无比圣洁,她正是爱情、甜蜜和善良的人格化身。她的衣袍洁白,与她心灵的纯洁相映,暗示精神与形体的统一,灵与肉的完满结合。纵然爱妻已逝,仍可与之永远相爱,天堂相见,因而这首悼亡诗作中也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超脱感,它展现的是天堂梦幻般的甜美,为诗人的忧伤涂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外衣。
(四)13—14行:俄耳浦斯(Orpheus)与欧律狄克(Eurydice):最后两句令人联想到俄耳甫斯丧失妻子欧律狄克的悲剧故事,来映射诗人梦醒而妻子消失后更为深沉揪心的痛楚。俄耳甫斯继承了父母的音乐才能,不但有能迷惑百兽的优美的歌喉,还是举世无双的弹琴圣手。他的歌声穿云裂石,任何力量都难以抵挡它的魅力,甚至连树木和岩石都侧耳倾听。在妻子欧律狄克被毒蛇夺去生命后,俄耳甫斯痛不欲生,他守着妻子的坟墓终日以泪洗面,在爱神的帮助下,俄耳甫斯义无反顾前往冥府解救妻子,他用琴弦弹奏出哀痛欲绝的曲调感动了冥王和王后。他们决定把他的妻子送还给他,条件是在俄耳浦斯带她返回阳间的路上不能回头看她;由于妻子被毒蛇咬伤的脚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行走不便,慢慢地落在俄耳浦斯身后越来越远,俄耳浦斯忽然听不到妻子行走中不时前后呼喊、彼此应答的声音,就回过头去看了看,啊,眼前的妻子忽然变成了一团淡淡的白影,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又回到冥府去了!又一次失去妻子的俄耳浦斯痛不欲生。
由此,我们可以读出诗人在神话意象方面的精心安排。弥尔顿认为,圣经传统高于异教的希腊传统,而基督教观念又高于犹太的教义。按照“异教——犹太教——基督教”的层次来安排,使其诗歌的内涵步步深化,取得人物形象不断升华的效果。第一节中包含一个希腊神话的意象阿尔塞蒂斯,在第二节涉及一个犹太的典故;第三节则呈现出基督教的圣母意象;最后两行梦醒之后的痛楚又回归于希腊神话意象。
从逻辑结构上看,这三部分的联系顺理成章,连接自然:起初,诗人的亡妻像阿尔塞蒂斯那样,刚从地府回到阳间,显得“苍白无力”。这种“苍白无力”的形象极其适合净身礼的场合,因为净身礼是在妇女分娩之后进行的,这时她尚未恢复血色,“苍白无力”,而且举行这一仪式时,她还必须身穿“洁白的衣袍”。紧接着从外表的洁白联想到心灵的纯洁,从外在的形象美到内在的心灵美德:“爱、温柔、善良。”诗人一方面从他妻子的外貌写到内心,其形象不断深化;另一方面又按“异教——犹太教——基督教”的层次排列意象,使其精神不断升华,其寓意不断深入,最后达到完美境界。而最后两行,又回到希腊神话的意象,就像在巅峰跌入深渊,是更深切更痛彻心扉的痛苦体验。
四个神话意象又可以归结为一个整体的神话,那就是“复活与重生”,而且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层层递进,不断升华,不断加深。在第一诗节中,有希腊神话中Alcestis的重生意象在前,第二个诗节与第一个诗节在内容上形成了对照。诗人用Mine一词指自己的妻子,与上一诗节中的Alcestis进行对比。诗人说自己的妻子不同于Alcestis,因为Alcestis是借了英雄的神力,与死神搏斗,从死神手中重新夺回的生命,她虚弱,苍白无力,其形象生动,可是多少有些玄远。诗人自己的妻子则是生产后的,经过了洁净礼重生,其形象与诗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直接写了自己妻子的形象,其意义上有所提升,远远超过了前者。通过这种对比,诗人更加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对妻子的爱和怀念,以及失去妻子的切肤之痛。诗人梦中与妻子相见,犹如洗净礼之后的小别重逢,似乎得以重生,有绝处逢生的惊喜之情。第六行和第七行,诗人进一步把妻子描述成冰清玉洁的圣女,出现于天堂,光彩夺目。第三个诗节继续详尽描绘了诗人在梦中看到的妻子:一袭洁白长袍,清纯高雅;即使戴着面纱,仍旧光芒四射。由此使人联想到,基督教信仰的根基是相信神,神创造了世界和万物,并且将永生放在各人的心中,与天堂成员在爱中彼此连接,在爱和光明中无间地合一相爱,这里映衬出人间最美好的品格——仁爱、贤惠、善良。
光明与黑暗——天堂与现实——梦与醒,也是贯穿全诗的意象。正如尼采所说,人为了能够生存“就需要一种壮丽的幻觉,以美的面纱罩住它自己的本来面目”。诗的前十三行在描述梦的美好,在几乎伸手可及的梦境里,渗透着无处不在的爱的精神,而这种爱的精神呈现在不同的神话意象中。首先,阿尔塞蒂斯出于爱,甘愿替丈夫去死。接着,净身礼又引起对于圣母玛利亚的联想,圣母玛利亚为了拯救世人可以奉献出自己的爱子,常被视为爱与正义的化身,成为圣徒们崇拜的对象。诗人的亡妻像“圣徒”般升入天堂,而“圣徒”则是被看作是为爱而自我牺牲的形象。爱是渗透一切的宇宙原则,也是人类最崇高的品德。因此,在“爱、温柔、善良”中,诗人首先强调的是爱。“爱、温柔、善良在她身上闪耀”,这既表明诗人的妻子活在尘世时就已具有的美德,又暗示了这些美德在她升入天堂后变成了发光的、永恒的品质。诗人不仅把他对妻子的怀念和赞美的情感全部注入他所刻画的形象之中,而且使她的形象变成了爱的化身,理想的象征,可以说深刻的宗教特征是这首诗的最动人之处。所以说,正是宗教的启示,使西方人文艺术想象的触角飞向天堂中玫瑰色的花环,像天使一样自由驰骋,或穿越地狱,或诉诸梦幻。正是这种精神使得诗人变得超然旷达,把绝望化作欢乐的希望,把死亡化作永恒的生命,使其如同小溪回归大海一样充满崇高的诗意。
诗歌的最后一行,在诗中有特殊的分量,此行全由单音节词构成,表现了急切的语调,传达出诗人强烈的痛苦情感。诗人重新面对严酷的现实:妻子离别人世,自己双目失明。幻境化为现实,欢乐转为悲痛,光明变为黑暗。这种突然的转折、鲜明的对照,揭示出诗人内心的极度悲哀。“白昼”原是慰藉、欢乐、希望和光明的象征,但对弥尔顿所具有的痛苦内涵,可用《力士参孙》中第80—101行中失明的主人公所说的一段话为此诗的“黑夜”作为注脚:“呵,黑暗,黑暗呀,黑暗,在正午烈日的强光里,/无可挽回的黑暗……/虽在光天化日之下,犹如在阴森的境地,半死不活,被埋在坟墓里……”弥尔顿在国内战争中支持那最后失败的一方,克伦威尔的事业已经唤起他内心对于人类未来的崇高希望,这个失意就显得更惨。一种英雄般的姿态是他晚年的特色,那时他失明,年迈,过着半亡命的生活,希望彻底破灭,转而写作他年轻时代以来梦寐以求的伟大诗歌作品,并写出了《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这样的伟大史诗。他把生活看作一种斗争,是清教徒的斗争,是善良和有道德的人终于取得胜利的斗争。从王朝复辟前后的残酷现实可以想见弥尔顿在1658年创作这首诗时所面临的严峻环境,自己双目失明,心爱的妻子谢世,革命事业面临考验,生活环境危机四伏。这是一首肝肠寸断柔情万丈的哀诗,诗人在作品中流露出自己的悲切之感:“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
《梦亡妻》以意大利体的十四行诗的形式写就,但未用意大利体的十四行诗惯常所用的前八后六的形式,而是另辟蹊径,并未对此诗进行正常分节,而是把整首诗融为一体,数行一句,让思想奔腾而下。音韵方面诗中多运用/ai//ei//u/等长元音与双元音,节奏缓慢,调子低沉,让人留连回味。而此种韵脚体现了弥尔顿对亡妻的留恋、相思与怀念,有梦中的温柔相见,在天堂中有亡妻的善良与圣洁,有光明失而复得的欣喜,亦有梦醒后的孤独与深不可测的悲哀和痛苦。
这首诗歌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四行,却采用了崇高严肃的题材,具有汹涌澎湃的感情,质朴有力的语言和令人思绪奔腾的音律。西方文化的发展和演进,一般被人们认为有两大源头,这就是古代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而来源于这两种文化经典中的神话意象对诗人表达深沉朴实的情感和宏阔壮丽的精神世界起到了关键作用。古希腊罗马和基督教文化等经典在西方千年文明的发展中早已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融入西方读者的骨髓和血液中,成为其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诗人通过运用这些神话意象,沟通了古今,使个人情感得以抒发,并将其融入文化传统的洪流之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文明源远流长的两条河流如何相互激荡,在诗人波澜壮阔的博大心胸旷世才华中交汇,激荡出美丽浪花。这些神话意象引领着读者的想象,随诗人慷慨激昂的诗歌节奏一道出生入死,上天入地;人间、地狱、天堂上下求索,看到了雄伟壮丽的景象,体验了其情感世界中的圣洁与光明,也更加理解诗人的人生经历中极其深刻的痛苦。
① 杨振武:《外国艺术形象辞典》,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②⑥ 胡家峦:《英美诗歌名篇详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7-90页。
③④ 张保红:《中外诗人共灵犀 英汉诗歌比读与翻译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2012年版,第23-25页。
⑤ 孟庆枢、杨守森:《西方文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
⑦ [英]艾弗·埃文斯:《英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3-44页。
作 者:翟 莉,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教学与研究。
编 辑: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