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故园风雨前
四个买菜的男人
文|故园风雨前
我原先一直有个印象,居家过日子,男人是不要去买菜的。他不是不肯做这件事情,只是不耐烦与人打交道。这一点儿印象全从我爸身上得来。
我爸买菜常常使我妈惊怒交加。他们一道去市场,看见农民模样的小伙子兜售洋芋,自行车上驮了两大竹筐。
我妈问价钱,小伙子羞愧地说了一个数,但又强硬声明:“我们自己屋头种的,吃不完才拿出来卖,婆婆你懂行,你挑嘛。”
我妈笑笑,表示既不愿承情,更不肯上当,轻蔑地说道:“前头那个摊比你的还相因(价钱便宜)些。”实际上,我妈停在这里半晌不走,就已经表明了购买的意向,说什么并不重要,这是买菜的和卖菜的之间的默契,小伙子也聪慧地拎起了他的土秤。
可我爸看不惯,愤而道:“前面便宜你去买前面的好了!你说人家做什么!”
我爸对那种唯唯诺诺、农民模样的人怀有怜悯之情,为了防止流露,他甚至不朝他们看。所以,我妈这种口气在他看来简直是欺凌,他必须发出义勇的声音。
我妈恼道:“你是哪边的啊?”她拔脚就走,甩掉叛徒,挑好的洋芋又滚回了筐里。
我爸愣住,旋即厚着脸皮尾随而去。我后来问他:“农民小伙子气不气?有没有抱怨?”“没有!他惊呆了,大概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家庭纠纷。”他又说,“我要是他我就不卖给你妈!真没想到他这样自甘堕落。”
我妈不愿和我爸一起去买菜,我爸赌气自己去。他从事美术工作,买菜的乐趣在他是享受缤纷的色彩:朱红的海椒、酱紫的茄子、莹如羊脂的萝卜和湖绿的西兰花。
然而,这些在我妈看来是:带疤的海椒、蔫茄子、糠心萝卜和花期已过的西兰花。
“他们不卖给你卖给谁?卖给谁?!”我妈控诉道。
我爸买菜买得坏,他的亲哥哥却堪称大师。
我大伯是研究元史的,但买菜的专精使他更负盛名。“挑不出第二个!”他的老朋友们说,且故意不给出表示范围的状语—全办公室?全单位?全国?不说,意思是不拘哪个范围都“挑不出第二个”。
我妈认为我爸有把普通商贩改造成奸商的天分,而我从大伯身上看到一种力量,他能激励一个奸商走上正道。
有一次大伯带我去菜场买鱼头,一路他就讲那个鱼贩怎么好,别人卖鱼头连带脖子肉切,好多占一点儿分量,而他不。
我赞这个鱼贩厚道,大伯却说:“一开始他也耍小聪明,斜着切,后来我跟他讲道理,道理讲明了就好了,他听的。”
本来那天我们就去晚了,眼看菜场要闭市,偏偏大伯又内急起来,找到厕所急蹿而入,嘱咐我独自去买鱼头。“第三个摊啊!”从围墙里传来他的喊叫声。
我临危受命,十分忧惧。
只剩一处鱼摊开着,摊上只剩一个鱼头。然而,那鱼贩竟然不肯卖给我,说等个人。
“等个老先生,我给他留的。”
“哪个老先生啊?是不是姓杨?”
“姓啥我不知道,老先生特好,特能讲道理,我们都怕他讲道理!”
“啊!我就是那位老先生派来的!”
他只是笑,并不松口。幸好大伯及时赶来,两人激动地相认一番,方交割完毕。
我拎起鱼头细看,果然不带一丝脖子肉,再问价钱,果然讲道理。
我爸要买整个菜场最烂的菜,而我姨父,我姨妈恨道:“要买整个菜场的菜。”姨妈所言不虚,她家从不缺菜。
我姨父对蔬菜不仅有爱,还怀有敬意,看着阳台上成捆的红油菜白油菜,论打的菜脑壳,扎成垛的莴笋,几十个青番茄,他常常要唱赞美诗。
“蔬菜多么伟大你知道吗?它们把无机转化为有机,赐给所有动物生存所需,它们是这个星球的恩人……”
“最会乱整!你吃得完啊?!”姨妈吼他。
没用。姨父才不听,他像一堵棉花墙,什么也干扰不了他对蔬菜的敬爱。
大年初三,我们全家去磨盘山给外公扫墓,起了个大早,却在山脚下耽误了半天,因为姨父在路边发现了一溜儿长摊,堆满了这个星球的“恩人”。他扑上去,谁也拦不住。
二十几分钟后大家急了,打发我去催。那时,他正对着豌豆尖和冬苋菜掏心掏肺。
“姨父,走吧,今天我们是来给外公扫墓的啊!”
“还早。”他仰头看看公墓方向,低声道,“外公又不会不等我们。”
姨父对菜贩、菜农也是一往情深,这大概跟他年轻时有过短暂的务农经历有关,而且我们四川人就算生在城里,根系也都是在附近的乡坝里。
他对他们不是怜悯,是依恋。一般买菜顶多弯腰挑拣,他不,他会蹲下,因为要聊天儿—“你的茼蒿几点摘的?五点啊!天还没亮嘎!”“哦,你的青菜安逸,我一坛只泡得下一棵。”“你从哪边过来的?籍田?我咋不晓得?早先我们表舅在那边,但早就死了。”……
姨妈本来最不耐烦他跟商贩们寒暄,总觉得他们是为了赚他的钱,可后来出了“报恩红苕”那件事,她就没法再给他脸色看了。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姨父买了一辆带斗的三轮车,常得意扬扬地蹬着去菜场转。在那个人人羡慕谁家有辆永久、飞鸽自行车的年代,一个哲学系教师快乐地蹬着三轮,车斗里有泥巴、稻草和烂菜叶子,一个系的同事碰见了都不敢与他相认。
有一次他居然很阔气地邀请我坐在斗沿儿上“去耍”,吓得我严词拒绝。那时我已上高中,懂得要脸了。
一天他在菜场,听见某人怯生生地叫“哥子”,原来是个熟脸的菜农,想借三轮车运东西。
三轮车虽然丑陋,但毕竟是一项财产,又是姨父心爱的坐骑,我料姨父不肯。然而,他马上就跳下来,说了家里的地址,好让菜农知道往哪里还。菜农话也少,点头称:“要得要得!”然后就蹬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啊?”姨父突然愣住:“啊!不晓得!”我窃笑,又去向姨妈报了信儿。姨父在懊恼和姨妈的数落中度过了两天,人家果然没还他。
然而第三天,楼下传来嘶哑的叫喊声:“哥子,那个哥子!”
不仅车还回来了,人家还千恩万谢,在车斗里装了一大堆红苕,根本吃不完。我们家也分了好多,有多多呢?这么说吧,我就是从那以后不再吃红苕了的。
“当然当然……不过你自己不觉得稍微贵了一些吗?”
这句话是很多年前,丹叔叔听见菜贩子报价以后发出的疑问。
现在这么一说,好像也没啥,但逢年过节家里人一起吃饭,我就要讲这个段子,笑了多少年还没笑够。
因为大家都了解丹叔叔,都觉得即使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顶着一头卷发,瞪着两只相隔遥远的大眼睛,脸上是那种天然惊骇的表情,就已经让人笑得前仰后合。
二十八年前的一天,他带着我去菜场买菜,菜贩子说的价格我不记得了,光记得丹叔叔一脸惊骇地说:“当然当然……不过你自己不觉得稍微贵了一些吗?”
我和菜贩子一时间都愣住了,快速对视了一眼。这叫什么话?这种句型从来都没有在菜市场上出现过,像译制片的台词。
菜场有菜场的规矩,嫌贵你可以骂脏话,可以挖苦讽刺,但你不可以拷问人家的灵魂—我不说,你扪心自问,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问,用莎翁的口气问。
丹叔叔常常因为在日常生活里使用“奇怪”的词句而被误认为是外语系或者哲学系的老师,但实际上他是数学系毕业的物理系老师。
他跟我姨父、姨妈做了十年邻居,交情极深。我们子侄辈也沾了光,大都得他辅导过数学、物理,都喜欢他、尊敬他,但背地里也都笑他。
我们跟他有一种默契—我们知道他的学问很大,大到我们无法理解的程度,就干脆忽略不计;我们也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很蠢,再努力或者再躲藏也没用,所以也干脆忽略不计。
那么,剩下的就是看他的笑话。丹叔叔并不认为我们忤逆,他能宽恕整个世界。
丹叔叔的身世是惨痛而荒诞的,“一个时代的缩影”用来概括他合适极了。
他是大学教授的小儿子,自幼受西式教育,吃饭不能说笑,被送去学田径,琴弹的是斯坦威,冬天穿镶毛毛领的西装袄子,常常被领到耀华吃西餐,等等。他当时所烦恼的是,裤子上没有补丁怎么见同学。
然而“反右”“文革”一来,这一切戛然而止,生活的巨变几乎就在一天之内。没钱了,食物不够了,他17岁时父母都病逝了。丹叔叔靠做送水工勉强养活自己,天天吃厚皮菜就稀饭,直到几年后考上大学,有了助学金,进了学生食堂。不过,他很少谈起往事。
我前几年央他看科幻小说《三体》,他看了。我问:“你想没想过像叶文洁(天体物理学家,‘文革’时受到迫害,后来她发现了三体星人,并选择背叛全人类)那样?”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说:“我理解她,但我不会那么做,但我理解她。”
我清楚地记得他这句话里有两个“但”字,和他两手十指交叉挡住自己半张脸的小动作。
这使我意识到,我们在他身上发现的种种呆气、滑稽、不合时宜,大概都是一种创伤反应,他永远没法跟这个世界讲和。他只是努力,或者说努力看起来像是宽恕了这个世界。
假如看丹叔叔是少爷出身,做派又像陈景润,就以为他在生活上很低能,那你就错了。生活其实是他的强项,因为他用他可怕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精神在生活。
“你说今天这边的红油菜比那边的贵一块钱?这个表述非常不严谨啊!首先,红油菜本身的质量你没有描述;其次,同一质量的红油菜在上午、下午和傍晚的价格是不同的;再者,‘贵’这个字带有批评的色彩,你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结论?还有,贵一块钱这个说法很含糊,我建议你用百分比描述,会相对准确一些。”
这是上周我在菜场见到他时,他临时为我开设的一个论坛。我一直憋着笑,像小时候上他的课时一样不懂装懂地频频点头。
“您买什么菜啊?”我问。
“芹菜啊!太喜欢芹菜了,简直没办法。”他很热切。
“芹菜也喜欢您。”我嬉皮笑脸地打趣他。
“当然当然,这么多年了,它应该看出了我是它狂热的追求者。”
丹叔叔的私生活很隐秘,只听说是独身者,但他那么优秀,长辈们岂肯放过他—导师的女儿想留给他,姨妈的干妹子想说给他,邻居的外甥女忘不了他,还有些学生的家长也惦记着他。
然而,听说每次遇到这种事,他都只是笑而不允。
看着他一根一根挑选芹菜时的专注和克制不住的狂热,我真心希望芹菜能为其金诚所感,转世成人,嫁给他。
图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