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婷[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苏童研究
变与不变的年少遗梦——论《黄雀记》中的成长叙事
⊙肖雨婷[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苏童是为数不多的以自我阐释和自我超越为创作动力的当代作家,他的最新长篇小说《黄雀记》一经连载,便引起了广泛关注。小说以人物加季节的创新叙事手法,再次将读者拉回到香椿树街的记忆中,娓娓道来三个少年因青春欲望错综交织而衍生出的惨痛悲剧。时代前进的步伐带给香椿树街少年们新的人生难题,但不变的是作者对灵魂和成长深沉的反思。
成长叙事 风格蜕变 季节意象
在通常的文学研究中,少年往往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阶段。在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中,少年被宏大背景的羽翼遮蔽,社会的发展取代了少年的成长。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所有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这个谜。您只要创造一个想象的存在,一个人物,您就自动地面临着这个问题:我是什么?通过什么我能被捉住?这是一个基本问题,小说这个东西就是建立在它上面。”苏童敏锐地发觉“自我”成长对于文本主题的价值作用,于是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时代背景被模糊化。少年形象从历史的长河中脱颖而出,少年个体的生存状态也随之呈现在读者的视野中。
少年,是苏童小说里永不消失的叙述群体。在其创作的少年成长小说中,关注点始终落在少年的成长变化上,这不是单纯地刻画少年们外在形象的变化,而是着重凸显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变迁。尤其是香椿树街上的少年,他们承载着苏童对于时代的深思和永不磨灭的先锋精神。《黄雀记》是苏童继《河岸》之后发表的最新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再次将读者带回到熟悉的香椿树街上,以一宗青少年强奸案为引子,展现三个少年纠缠不清的成长岁月,通过三个人数十年的人生变故,反映出20世纪80年代的少年成长心理和时代转型对世人的深刻影响。
苏童笔下的时代像是纤美炫丽的工艺品,将传奇的历史、生命的美丽、欲望和死亡编织在其中,散发着颓靡的诱惑。青春在时代的长河中流淌,香椿树街上的少年在成长的小船中沉沦。
苏童在与王宏图的对话中曾说:“我每写到一大群孩子,当中都会有一个孤独的孩子出现,像是一个游荡四方的幽灵。他们与其他人的那种隔膜感不仅仅是与成人世界的隔膜,它还存在于同龄的孩子之间,他们与整个街区的生活都有隔膜。”保润作为《黄雀记》中的重要人物,也是苏童口中孤独孩子的典型。他性格孤僻,不善表达,与世界有着与生俱来的隔膜感。故事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可以称之为他朋友的孩子,与他接触最多的就是日后让他做替罪羊的柳生。少年的保润一直可有可无地生活在香椿树街上,直到丢魂的祖父被送进精神病院。平凡的保润在这里获得了人生中最大的成就感——“捆精神病人”的高手。不仅把祖父“治理”得服服帖帖,对于其他的病人也是手到擒来。“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保润的捆绑之术精妙到让人惊叹,但是他在捆绑别人的同时,也捆绑着自己。在医院的日子,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仙女,却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在遭到仙女的打击后只会用绳索把仙女捆绑起来,没想到因此害得仙女被柳生强奸,自己蒙冤入狱,十年青春在牢里度过,整个家也因为他而支离破碎。保润的爱和恨都无法表达,也无处表达,只能给自己身上刻下四个字:君子报仇。
命运的转轮好像在保润入狱之后戛然而止,但在十年之后,保润出狱再次启动。十年的时间,保润从少年蜕变为成年,在一个特殊的成长环境中,他的性格是否会有所转变?“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出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转型的时代欠保润一个真相,欠保润一个成长的机会。当出狱后的保润再次回归香椿树街时,他最想要完成的心愿不是复仇,而是想要找到仙女,和她一起跳完年少时的“小拉”。此时的保润,思想仍处在时代转型之前的状态,注定了会在命运的圆盘中再次被无情地抛出。少年心智未脱落的成年保润最终因为误会仙女和柳生又一次的欺骗和背叛,极度愤怒之下在柳生的新婚夜杀死了柳生。从少年到成年,对于保润来说,获得荣耀的方式就是捆人,反抗现实的方式就是杀人。命途唏嘘,孤独的保润被永远地定格在转型大潮来临之前的历史节点上。
柳生少年时是香椿树街上好孩子的典型代表,无论是家庭环境还是形象容貌,保润都难以企及。就是这样招人喜欢的柳生,强奸了被保润捆住的仙女,为使他逃脱牢狱之灾,父母不惜倾家荡产打通关系,让保润替他坐了十年牢,恰是这种罔顾法律、毫不理性的溺爱使他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而他自己也一直想赎罪。先是照顾保润的祖父,替保润尽孝,以为长此以往可以偿还对保润的亏欠,后来又照顾怀孕的仙女。强烈的负罪感与赎罪念头充斥了他的整个青春,让他失去了做人的基本快乐。因此十年后再见仙女,柳生的精神便开始遭受巨大的折磨,已经成年的柳生再面对自己的过去时是艰难的。“青少年则处于一个从幻想世界到现实社会的转型阶段……他们任何违反社会观念和规范的行为,都可能得不到原谅而受到处罚……成长,成为他们感到焦虑的心结。”柳生满心以为真诚的赎罪可以换来当下安稳的生活,然而命运的巨轮推动着他不断地向前延伸,他的成长延伸越长,罪恶感的影子便同步拉伸,最终为少年时代的罪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与时代共进的虚假转型,最终被历史的重轮碾压回原形。
“历史正如他小说中的河流一样,深沉、混沌、神秘,拒绝岸的桎梏,却又随着岸形成不得不然的流向。苏童的笔触是抒情的,而他笔下的世界是无情的。”冷酷的历史、残酷的命运将小说中唯一的女性主人公仙女打造成转型最为鲜明的典型。年少时的仙女美丽聪慧,“谁都承认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嘴巴模仿着兔子食草的口型,一个少女回归了少女,可爱而妩媚”。然而,这样心性单纯的女孩却被送给了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老花匠。在这里她不仅长时间与精神病患者接触,还遭遇精神病人的猥亵,甚至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与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日复一日的孤独与寂寞异化了一颗纯真的童心。在精神病院里,仙女唯一的玩伴就是笼中的兔子,兔子生活的环境是被束缚的,仙女的成长空间也是幽闭无情的。由此之后,仙女不再是孩提时可爱的小姑娘,骄横无礼、霸道自私的性格为她年少遭暴埋下了祸根。随时代变迁走到成年阶段的仙女,化身为“公关白小姐”,实则是在风月场上用肉体换取生活的可怜人。当她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过去的不幸重新生活,命运却将她重新放置在井亭医院里,其实年少时的她就不曾被爱温暖过,成长环境又使她生成了自私自利的秉性和游戏人生的态度,不论她怎样改变,始终逃不出命运的掌控与轮回,注定被异性不负责任地抛弃。
苏童将香椿树街上的少年带到了一个转型的时代,并把他们交付给了命运。时代变迁,命运辗转,不论他们是隐忍地生活,还是暴烈地反抗,最终都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长篇小说《黄雀记》的成长故事发生的背景如同小说中少男少女的命运,再次被迁回到极为熟悉又带畏惧的“香椿树街”,亦像是已临知命之年的苏童,有意朝花夕拾少年旧影,午夜梦回当年陈迹。
提起苏童的早年小说,难忘的总会是他笔下的那些少年形象。“这是一群处在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少年成长之痛,是苏童成长小说里永恒的主题,“少年血特质”是苏童着力思考和表现的内容。一群成长于“文革”时期的“香椿树街”少年,青春张扬,躁动不安,对于未来与人生毫无计划和方向。小说中留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少年在生活中除了打斗、较量、恋爱外无所事事,如《桑园留念》里的肖第一伙成天守在桥头欺负弱小,以展示自己在街上的地位,看中哪个姑娘,就一定要追到手,最后却不得善终;《午后故事》中痞气十足的豁子成天荒废学业,喜爱惹是生非,与人斗狠,最后被城南小霸主丘奇寻仇刺死;《一无所获》中玻璃瓶厂的少年李蛮,生活中离不开女人,精神上的空虚促使他被情欲熏昏了头脑,心神迷乱地溜进了女澡堂,被发现后遭人当街群殴,最后在父亲的威逼下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在“少年血”的世界中,无不弥漫着黏稠而又张扬的血腥气息,在这些少年的身影里,寄住着一个个空洞的灵魂,而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的迷惘与困惑,没有人给予教育与关注,冷漠、暴戾肆无忌惮地充斥着他们贫瘠的内心,时代的疯狂与少年的冲动融为一体,时代的盲目与少年的无知互为镜像,有人称赞苏童为“用他自己近乎痴迷和愚执的想法,复活了整整一代人特有的童年记忆”。
但《黄雀记》时代的苏童已经随着岁月年华老去,当年那些呼啸香椿树街头,血脉偾张、原欲勃发的少年都已远去,混乱无序的20世纪70年代已成为有些遥远的背景性存在,“狂躁而富有文学意味”的“少年血”也已渐渐冷却。小说中仙女、保润和柳生之间如同“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般的少年强奸事件,主要归因于少年的原始欲望和少女的刁蛮任性,之后发生的一切悲剧,如三个年轻人各自的命运路径,保润一家飘零离散的劫难不幸,皆应归因于此。同样生活在时代转型中的苏童是在不断思考,不断挑战自我,由最初狂热的热血描摹隐退于深沉冷峻的人性雕琢,在小说中有意识地淡化了对少年犯罪现场的正面描述,暴力残酷的场面被无声地隐藏,少男少女之间忽明忽暗、诗意暧昧的情愫流落于文本的字里行间之中,娓娓道来的故事包藏着对少年成长与人性转变的深思。
“苏童天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让梅雨一样的文字轻轻流淌在香椿树街流逝的时光中,在空气里不经意洒下一种淡淡的血的甜香,丝丝入扣地、娓娓道来地在氤氲的南方街道旁,速写一张张少年的脸孔,勾勒起那些曾经的痕迹。《黄雀记》可以看作苏童成长小说的延续,在转型温和的叙事风格过程中,“叙述成长中的青春却又反对成长小说的整合性和完整性才是苏童的水下冰山”。《黄雀记》作为苏童为数不多的长篇,最突出的特色在于:他用三个相对独立的中篇形式组合成长篇小说。拉曼特曾提出:“把文本分割成几个价值相同的部分,可以防止陷于结构的冗长。”苏童创新式的三部曲结构书写,既使他发挥了创作中最擅长的中短篇小说天赋,让人物得到最全面的展示,也使得文本避免了陷入冗长的泥潭中。与此同时,这三个中篇故事涵盖了三个主人公的人生轨迹,苏童将其与春夏秋三个季节相融合,巧妙地呈现出一段完整的人生历程,与少年成长心理变化的主题遥相呼应。
按照叙事学的观点,“故事情节由功能和序列组成”,这三个中篇可以看作是由三个主人公视角讲述的三个序列。第一章为“保润的春天”,春是万物生发的季节,青春的懵懂始于美好的发端。少年保润初见仙女时便情愫萌生。懵懂的感情虽似春景般惹人迷醉,却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个季节充满了圈套,所有的圈套都是由欲望编织而成。”春天的闹剧在保润对于仙女的爱慕中上演,而我们的主角保润,一颗躁动的少年心,像是一颗脆弱而单薄的种子,深陷在圈套的禁锢中,夭折在年轻稚气不成熟的土壤里。
六月的一天,仙女回到了香椿树街,少时的仙女在季节里轻轻一跃,摇身变成了白小姐,与她的兔笼做了坚决的告别。夏季暗示着仙女的人生行走在热闹虚无之中,她的身份转变在这个繁华的季节犹如一抹艳丽的色彩,可是这些色彩背后暗涌的是人生的无常。少女时代的仙女只能在秋意已深的水塔边等待命运的宣判。
秋天是成长中的柳生的蛰伏期,也同样是他的成熟期,他的人生似乎正逐渐步入正轨,他的人生开展在秋季中,构成某种凄冷萧条的基调。他逃过牢狱之灾,换来的是良心上的谴责和精神上的不安。整个秋季把柳生“侥幸逃脱”之后的“自由喜悦”反衬得十分脆弱和可悲。
巴赫金曾强调线性时间对人物性格发展的极大影响,“在循环时间里,人的成长是完全可能的。例如在田园诗的时间里,可能展示人从童年开始通过青年、成年步入老年的历程,同时揭示出人物性格及观点随着年龄而发生的重要的内在变化”。保润、柳生和仙女在季节的变迁中无法找到自己的路,在痛苦中挣扎、迷失,无论是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还是白小姐的夏天,都充满了命运的不可知和历史人性的深渊,他们的心最终都落入了寒冷的冬天。苏童以季节变换和少年成长穿插精心编织成一幅历史意蕴深厚、情节耐人寻味的时代转型世相。
《黄雀记》中的香椿树世界,承载着少男少女们懵懂情愫的幻想与美梦,也见证着放肆青春的躁动与悔恨。时代巨轮的碾压让停滞不前的少年终究走向毁灭的境地,引人唏嘘。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研究,我们不难发现《黄雀记》中的成长叙事已然褪去了“少年血”系列时暴戾张扬、狂躁颓废的气息,伴随的是平静舒缓且温暖安宁的朴素笔调。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年少老去的中年男子,带着深沉与悲悯的口吻,为我们讲述着街道上三个少年男女命运交织错杂的成长故事以及南方水乡寻常巷陌里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昔日的先锋已成幕后传奇,思索灵魂的赤子之心仍然跳动。
①侯金萍:《华裔美国小说成长主题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②苏童、王宏图:《南方的诗学·苏童、王宏图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③⑦⑭苏童:《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④⑮〔苏〕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⑤芮渝萍、范谊:《成长的风景——当代美国成长小说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⑥王德威:《河与岸——苏童的河岸》,《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
⑧苏童:《纸上的美女》,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
⑨汪政、何平:《苏童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⑩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苏童论》,《当代小说十二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⑪程德培:《捆绑之后——〈黄雀记〉及阐释中的苏童》,《当代文坛》2014年第4期。
⑫〔德〕沃尔失冈·伊瑟尔:《审美过程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⑬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作 者:肖雨婷,集美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