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中的大众形象分析

2017-07-12 07:25林佳娇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029
名作欣赏 2017年6期
关键词:群像檀香麻木

⊙ 林佳娇[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9]

《檀香刑》中的大众形象分析

⊙ 林佳娇[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9]

本文基于对莫言在《檀香刑》中描述的两类大众形象的分析,一是麻木、冷漠的大众观刑者群像,将其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形象做对比;二是另一类正义、无畏无惧的小人物反抗者形象的分析,以期待呈现这部作品中独特的大众形象。

麻木 狂欢 义愤 正义

文学作品中时常出现这样一群人,他们大都无名无姓,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在故事的各个高潮点,他们可能是作家有意塑造的,也可能是作家在写作过程中无意描绘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被寥寥数笔带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出现总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小说的情节变化,在不知不觉间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渲染或增添小说的艺术性,与此同时也向读者传达着许多七零八落又有迹可循的讯息,引人深思。立足大众形象视角,在《檀香刑》中我们看到了莫言继承了鲁迅先生对麻木、冷漠的看客群像的有力批判,也看到了他对另一群被忽视的、充满正义和无畏精神的小人物反抗者形象的提炼和表现。

一、麻木冷漠的大众观刑者

《檀香刑》中,莫言用异常精细的笔法,趋近完美地还原了五种残酷刑法的恢宏场面:在皇帝面前处决盗卖七星鸟枪的太监小虫子,用的是“阎王闩”;余姥姥处决堂舅以及赵甲奉命处决“戊戌六君子”,用的是“砍头”;处决偷银锭的库丁,用的是“腰斩”;处决一名美貌的妓女和刺杀袁世凯未遂的钱飞雄,用的是“凌迟”;处决鼓动群众抗德的猫腔祖师爷孙丙,用的是“檀香刑”。然而在这些酷刑的背后,真正值得我们去关注的应该是观看刑罚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心态和嘴脸才是值得我们去反思的重点。这些观刑者虽未亲手杀死他人,但他们残酷的好奇心已然瓦解了人性之善生存地。

在观刑者冷漠、麻木的本质下,莫言将剖析的深度挖掘到观刑者邪恶的狂欢心理。“在演出过程中,罪犯过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的、节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看客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面对他人的不幸,看客们不仅没有表现出廉价的同情心,反而在这些不幸者身上寻找“审美的邪恶趣味和心理施虐的刺激”。“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凌迟美女的那节,“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不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于看客们而言,这并不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恐怖杀戮,更像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精彩演出,统治者处置罪犯是他们平淡生活中难得一遇的精彩表演,他们把这样的施刑过程当作一场狂欢的戏剧来欣赏。在观赏刑罚的过程中,群体做出了等同于刽子手的举动,刽子手直接虐杀了罪犯的身体,而看客们却在无形间蹂躏践踏了整个人类的精神层面。《檀香刑》中还突出地表现了看客们的扭曲心理,在处决偷银锭的库丁时,“菜市口刑场人山人海,百姓们看砍头看腻了,换个样子就觉得新鲜”,当余姥姥在行刑过程中出现失误时,“看客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在这些观刑者的眼中,受刑者的不幸并不能引起自己内心的同情,涌动在他们心头的是,在鉴赏他人痛苦的同时得到的那种观看戏剧的满足感,而这短暂的满足感和愉悦感却须臾即逝。对这些狂欢的观刑者群像的描写是莫言对大众群体保持着清醒洞察力的直接表现,他对人性问题的拷问、对人类精神文明的把握也升华到更深刻的高度。

同样的,我们来看鲁迅笔下的大众群像。在《药》中,鲁迅描述了愚昧麻木的人们“潮一般的向前进”,赶去刑场观看杀夏瑜的场面,“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示众》中,看客们攒动在刑场周围,共同观看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明天》中,左邻右舍对刚失去孩子的单四嫂表现出的淡薄人情,更是让人窥见了看客们的冷漠人性。在现当代文学史中,鲁迅对看客心理的揭示和批判首开先例,钱理群先生称“这是鲁迅充满苦涩的发现”。鲁迅指出“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到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在对看客群像的剖析上,鲁迅最终把矛头指向了造成这精神病态的灰色社会和封建势力上,他把人们的视线牵引至一批犹如行尸走肉、缺乏个性、愚昧麻木的大众群像里,把笔尖深入人类精神魂灵的深处。

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形象常常是以匿名的形式出现,他们无名无姓,或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就是这些看似不入眼的小人物,却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汇聚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看客群像。如果说鲁迅表现的是愚昧、麻木的看客主体,那么莫言则引领我们观看了一出由刽子手、受刑者以及观刑者三合一的演出。《檀香刑》中的观刑者群像包容万千,从平民百姓到地方官员,一直到以慈禧太后、袁世凯、克罗德等为代表的上层暴戾统治者。通过对这些丑陋面目的描写,莫言批判了几千年来在封建势力和封建文化统摄下所滋生的看客们,他们麻木、冷漠、无情的狂欢心理,把隐晦于人类内心的肮脏东西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让人性中丑恶难堪的污秽暴露于世人眼前。

二、无畏无惧的小人物反抗者

当人们在对麻木冷漠的观刑者做出声讨和严苛批判的同时,往往忽略了莫言在《檀香刑》中表现的另一类大众形象,这些人同样是以卑微的小人物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不同的是在他们心中深藏着一种“民族主义情怀”,促使他们流露出正义和大无畏的豪迈气节。那些自愿跟随孙丙抗德的乡亲们,为解救孙丙的叫花子们,以及当孙丙遭受檀香刑时在现场高唱猫腔调最后被集体射杀的猫腔戏子们……这些卑微的小人物就是这类群体。

当乡亲们听到德国人欺负中国女人的消息后,“恐惧在一瞬间转变成了愤怒”,“高密东北乡人深藏的血性迸发出来,人人义愤填膺,忘掉身家性命,齐声发着喊,追随着孙丙,冲向集市”。莫言在声色俱厉地批判了人性冷漠、心理阴暗扭曲的观刑者们的同时,还肯定了大众形象中具有闪光品质的群体,让我们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希望。他让孙丙这样一个具有民族魂的人物,引领着高密东北乡里具有自觉意识和富有反抗精神的民众。在孙丙受刑的过程中,一群“衣甲鲜明,形状怪异”的人簇拥在高台之下,猫腔班子里的戏子们昂扬着头颅对暴戾统治者怒骂道“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一瞬间,猫腔的悲戚长调响彻校场,戏子们踏着悲壮的曲调,在枪声和鲜血中无畏前行。“他们声情并茂的演唱立即就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连素来冷漠的看客也为之震撼,“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岗的衙役们也都魂不守舍,形同偶像”“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震动校场”。这类群体不同于那些麻木的观刑者群像,也并非鲁迅笔下消极被动的软弱群体,他们是主动反抗的、富有正义感和大无畏精神的群体。批评家陈思和曾指出,真正来自于民间的作家会反思“中国的民间那么愚昧、落后、糟糕,可是,它没有被淘汰,还在顽强生存。他们在追问维持这种生存的真正力量在哪里?中国的民间生活方式有没有合理性?”莫言在《檀香刑》中对这类群体的塑造,带领着我们自觉地去思考——到底什么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根源?或许这种精神根源正是莫言在“大踏步撤退”回民间的惊喜发现,也是莫言对《红高粱家族》中高密东北乡人热血抗日的英雄气概的回望,这其实是落实到民间的一种规则。

文中浩浩荡荡的义和团运动最终以惨败的结局草草收场,那些深怀着“民族主义情怀”的小人物反抗者的结局是死于非命。而这样的结局却不让人感到意外,反倒合情合理。在训练有素的军阀面前,民间的群众反抗是那么的懦弱和不堪一击,这恰恰是对中国民间力量的真实书写,因为中国的民间就是这样的。中国的民间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群乌合之众,缺乏组织领导、缺乏专业的军事技能和反抗实力,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受到情绪情感和气场氛围的鼓动。中国的农民常常“被一种情感而打动,重伦理、讲良心,看重民间简单的原始道义”。在这里,莫言并没有刻意地去拔高或有意地塑造一批让人景仰的英雄形象,他把中国农民天性中的不稳定性,把中国民间力量的脆弱性真实地写出来,在这里他并不是站在一个高于民间的立场去叙述,而是以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姿态去写作,所以才能写出属于老百姓的亢奋与激情。

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对群体做出了充分且具体的研究,其中,他指出:“群体可以在转眼之间就从最血腥的狂热变成最极端的宽宏大量和英雄主义。群体很容易做出刽子手的举动,同样也很容易慷慨就义。”因此,在对大众形象做出分析的过程中,我们不得不陷入对自身的拷问。一方面我们不断地诘问群体的劣根本质,另一方面又不能忽视群体中的微弱光芒。正如莫言所说:“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①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页。

②鲁迅:《鲁迅全集(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③④陈思和:《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⑤[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页。

⑥莫言:《檀香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作者:林佳娇,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大众形象’与1980年代社会转型——1985年前后的中国文学研究”(批准号:13YJC75107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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