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累累》:被遗忘的爱欲生死

2017-07-08 11:07赵刚
扬子江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外省牛郎底层

赵刚

一、分断下的断不了

1960-70年代的台湾,有几部好莱坞片子以“违反善良风俗”之类的理由被当局禁了,其中有一部叫做《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电影说的是一个从美国南方乡下跑到纽约来闯荡的牛仔,遭受重重打击的故事。这个乡巴佬青年在经历了对大都会天际线的短暂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开始遭遇大都会的异己与野蛮,一再受到挫辱。穷困潦倒之际,做了“牛郎”,但挫败更为巨大。最后,这个“午夜牛郎”坐上大巴士逃离冰窖般的都市,结伴南行寻求阳光。由强·渥特所饰演的“午夜牛郎”,乐观、憨直、强韧,但也有血泪交淌的男儿伤心处。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当他在进行那被生活所迫的、经常令他屈辱的、没有一丝感情含量的“性工作”时,他故乡情人在缠绵情爱中深情低唤他名字的景象,就会倏然地、幽忽地从他记忆深处浮跳出来。这大概是午夜牛郎最摧折心肝的时刻罢。这里有一个今与昔、假与真、异己与亲密、都会与家乡,甚至死与生的鸿沟分断。这个几近是强迫性的情爱回忆,尽管贲张着生命、流溢着亲密,不但无法安慰牛郎,反而残酷地向主人公提示他今天的疏离与荒漠。对“午夜牛郎”而言,今日,虽生犹死。

读陈映真发表于1979年(但实际上约为1967年之作),以1960年代的外省底层军人为对象的小说《累累》,就每每让我联想起《午夜牛郎》里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牛仔的死生爱欲,特别是当小说里写到,那看起来轻佻寡情、嗜说荤腥的钱通讯官,在独白般地忆及那参商不见生死未卜的二表姊与当时年少的他的一段情欲纠缠时:

……那时伊只是说,大弟,大弟!但却一恁我死死地抱着……

把这个二表姊的“段子”当作钱某的众多猥谈之一听耍的其他军官,起先“尚有人猥琐地笑起来,但后来都沈默了”。这是因为听者立即察觉到这个“善于猥谈”的钱,在说着这一段话的时候,“眉宇之际浮现着一种很是辽远的疼苦”。

《累累》描写的是1960年代初的一个暮夏八月的上午,在台湾乡间的某个僻静的小军营里,三个行伍出身的低阶青年军官的芜杂生活片段、他们的浮躁悸动,以及他们交织今昔的伤痛忆往。我们知道,1960年代初陈映真入伍服役,在部队里,他首度接触到众多原先大陆农村出身的外省低階官士兵。他同情,乃至共感,他们在对日抗战、踵至而来的内战,以及之后漫长的两岸分断中,被这个大时代所拨弄的转蓬人生;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流离无告、举目无亲。青年陈映真鼻酸地凝视着在这些如草离了土、枝离了树般的荒凉的肉体,以及挂在这些身躯上的枯槁、扭曲甚至变态的──但又完全可以理解值得同情──道德与精神状态。

二、活在死上头

这三个军官“都是走出了三十若干年的行伍军官”。这么算来,当初他们被国民党军队以枪抵着,坑、蒙、拐、骗给拉夫入伍,加入国共内战之时,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农村小伙子。

鲁排长蓦然想起了那一年在上海的一张募兵招贴,上面说:“……结训后一律中尉任用。”如果真的是那样,如果十数年前结训时自己便是个中尉,到现在早已掮上星星了。

懵懵懂懂地来到台湾,却还不知从此就和“之前”阴阳两断;明明是此世的亲人爱侣,却一下子变成了永诀的前世。将“互相扎根的”生命与生命,硬是斩断的后果,是一种永远难以从一种宛如隔世的恍惚与不真实感中康复的慢性痛苦。鲁排长总是“又想起了他的妻”──那个年长他四五岁,对还是少年的新婚的他,有着如姊如母如妻的深情眷顾,对他的少年的决堤的需索有着“古风的从顺中的仓惶和痛苦的表情”的女子。新婚不到一个月,他就“因战火和少年的不更事”离开了故乡。到今天,鲁排长虽然连“那个女子”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但

漂泊半生,这个苦苦记不起来名字的女子,却成了唯一爱过他的女性,那么仓惶而痛苦地爱过他。从来再也没有一只女人的手曾那么悲楚而驯顺地探进他的寂寞的男子的心了。

虽然已是步入青春的尾巴,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着年轻紧实的躯体的小军官们,常常处在一种恍惚的、逆光的、不安的生命状态中。在一种逆光的不真实感中,他们的身体渴求着异性,但对异性的渴求又哪里只是性欲而已,后头其实更是一种对抚慰的渴求。性欲的命令与回忆的驱使更相作主,让“鲁排长总是拂不去那种荒芜的心悸的感觉”。

陈映真想要捕捉的是两岸分断下,底层外省官士兵“活着”的真实状态。他们的言语总是往下流,流到猥谈亵语;他们没有志向、没有未来,甚至没有什么主义领袖责任荣誉之类。这些体面的正经话语还是留给那一心往上攀的人──好比“胖子连长”──好好使罢。“胖子连长”想必拿着一种做派,不愿加入他们的猥谈,更不可能和他们结伙嫖妓,只因他有前程──“为升上一个梅花的事,奔跑了将近半年”。因为有这个“前程”寄托,胖子连长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靠一头栽入体制的升迁游戏,压抑并转化性欲的躁动,以及回忆的浮起。陈映真应该无意歧视胖人,但“胖子”的确传达了一种安定滑腻之感。发福的连长应已届中年,对于体制已经有了因年资、权力与利益而来的认同感。发福的身体意味着对生的、性的悸动,以及对分离的创伤波动,已趋平静和缓,甚至麻木。那个曾经不安定的起伏,已随着日益安定的生活与可期待的未来,拉成了一条平滑的直线。这种肉体与心灵的如脂如韦,和那正在一种性的节日欢愉中揽镜剃须的钱通讯官的“壮年的男体”──“每一线轮廓每一块肉板都发散着某一种力量。他们都一样地强壮,一样地像刚刚充过电的蓄电池那样的不安定”,形成一种意味深长的对照。

他们活得像“虫豸”,没事打个百分牌戏,赌注则是次日关饷同去嫖妓的花费。没错,他们在这种与故乡、与亲人切断,在异乡中一寸寸衰老,但却没有前途没有意义的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性的感受,在那须臾中,性事让他们忘却生命的荒芜,并聊胜于无地感觉到他们竟还被某一双手、某一个人身所接受、被需要──虽然不辨真假,但足以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活着”。他们唯有把自己降低到一种动物性的存在,才能把生命活下去。他们甚至有些怔怔然地陶醉在野狗交配的大自然欢愉中。在一种逆光的、超现实的“一幕生之喜剧”中,“听得见一种生命和情热的声音,使得人、兽、阳光和草木都凑合为一了”。这样一种动物性的“活着”,也是难得的罢,因为不管怎说还是活着,毕竟,又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呢?鲁排长在部队澡堂中尖锐地感受到这样的一种“活着”的况味:

忽然间,鲁排长对于满澡堂裸露的男体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稀奇。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毫无顾忌的裸露的意义。不论是年轻的充员兵,年壮的甚至于近乎衰老的老兵,不论是硕大的北方人或者嶙嶙的瘦子,都活生生地蠕动着,甚至因为在澡室里都显出孩提戏水时那样的单纯的欢悦。这种欢悦是令人酸鼻的,然而也令人赞美,因为他们都活着,我也活着,鲁排长想。而对于这些人,活着的证据,莫大于他们那累累然的男性的象征、感觉和存在。

这其实和陈映真在小说创作中经常似有似无地显现的一种“女性可畏,男性可怜”的信念有关。男性对是否活着向来是焦虑的,而用以证明的也常是性,那可笑复可悯的“累累”。但是,隐藏在这个荒诞的、没有意义可追寻的“生之喜剧”之后,却是一种深层的、拂之不去的悲哀,因为他们欲成为草木畜类而不可得,因为他们,幸或不幸,有记忆。他们老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忆起相处不到一个月的多情愁苦的新婚妻子,忆起慌乱哀怜任他求爱的二表姊,忆起扶着幼童的他站上木櫈远眺“一线淡青色的,不安定的起伏”的山脉的那个于今只是“一个暗花棉袄的初初发育的身影”的姊姊。幸,是因为,如此,他们的“活着”就不仅仅如草木野狗般了,他们记得他们曾爱过也被爱过。不幸,而且是深刻的不幸,是因为这些永远地只是记忆罢了。他们和这一切,都如叶离了树、花离了土般地永别了。他们的生命只是一种在无尽的黑上头的“漂浮”、“漂流”、“浮沈”;前头是黑的,后头也是黑的,黑得像午夜的台湾海峡一般。他们在一片寂灭上活着,活在死上头。

这种完全缺乏真实感的“活着”,应该曾是很多很多底层外省官士兵的一种真实人生状态罢。但我想也应该同时是所有底层的、流离的男性──不分省籍──的共同经验罢。这些飘零如转蓬的底层官士兵,于是常常白日颠倒、神游故里,或竟是亲亲如晤。杂揉今昔的结果就是老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好比,在这个暮夏八月天的一大早,鲁排长就觉得,而且是许多日以来都如此觉得,兵营的操场及其清晨的雾霭,“竟很像那已然极其朦胧了的北中国的故乡”。到了日头近中时,鲁排长“注视着那散落着兵士的草地,很稀奇地又复觉得它何以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个前世今生之间的草蛇灰线,终于在几个军官于午睡时分坐上吉普车,出营寻欢的路上,得到了印契。鲁排长忆起了“中部中国的某一个旷地”,那是在“兵乱的大浊流中”,在一个仍然带着春寒,但阳光已然耀眼的暮春时节中,在山区跋涉数日之后,所蓦然惊遇的“一小片圆圆的旷地”,其上死尸横陈。这并不稀奇──在那个年代。稀奇的是,这些死尸都裸露着。更稀奇的是:

那些腐朽的死尸,那些累累然的男性的标志,却都依旧很愤立着。

这当然不是“事实”,死尸的那个不会勃起,或愤立。这仅仅只能说是鲁排长不辨今昔、觉梦不分的“回忆”。但是,与其说是回忆,还不如说是一种因巨大创痛而生的超现实幻想。但问题是,鲁排长为什么会如此“破解”了那长期萦绕于他的对营区操场风景的某种前世今生的似曾相识感? 1960年代初台湾的国民党军营的风景,和1940年代末华中的某一旷地上愤立着阳具的腐尸能有何关,竟能让鲁排长“正确地想起了和兵营的操场相关的风景”?

我的回答是:如果说,这些底层外省官士兵在这个岛屿上、在这个政权下的“活着”,是活在死上头、活在一片旷寂上头,那么要直指这个巨大悲剧以及提问“孰令致之”的文学书写,又有什么方式能比创造出一群死尸,尸身上插着一根根愤怒的阳具的意象,来得更惊悚地“合理”呢?这不是那1960年代初千千万万离乡无告的底层外省官士兵的真实生存状态的超现实写照吗?这幅超现实图画所指出的一个现实是:除了阳具的愤立,他们的人生几乎已经全倒下来了。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那个“愤立”也不妨偶而是指向国民党──“我日你祖宗八代!”。但我要说,那个愤立,其实更是一种对于异性慰藉的执拗的、可怜见的需索。吉普车上,暮春的风拂着面的鲁排长,于是把自己从这个荒山死尸的浮想抽离开来,一跃而至故乡的山──那“小姊姊的山”,那留在故乡的女人的回忆。这么想着,鲁排长突然寂寞起来,把烟丢到车外,“满满地感觉到需要被安慰的情绪”。于是他有些开心起来:“活着总是好的”。于是他们一行人在一种节日的漂浮中、在一种性的兴奋中、在“秽下的笑声中”,驶向他们瞬间欢乐的目的地。

三、关于娼妓或性产业

鲁排长等三名军官嫖妓去了。“恶心的男人!”──某些都会中产卫道者在看完这篇小说之后,也许会皱着眉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男人”,当然;“恶心”?也许罢──如果我们只是远看到他们的青壮身影、他们的嫖妓行止、侧听到他们的秽下言语,就把他们想当然尔地视为有钱有权有闲的男性嫖客,而恶心之。卫道者在对他们掷石之余,也许也会优雅地“为他们”提出一个出路:尔等应成立家庭,以解决尔等之需。这个建议,虽然好像符合他们自己阶级的道德立场,但听者当不免顿生“何不食肉糜?”之感。此外,卫道者哓哓地把他们私心所拒斥的左翼商品拜物教概念“拿来”批判“性交易”,其实恰恰是建立在历史被抽空的主体(抽象的“人”)的前提上。但如果我们愿意对这些流离的底层外省官士兵有些主体的理解的话,那么他们的买来的性,就远远不是用“将性商品化”、“不尊重女性”,或是“男性的淫乱”这些便宜的指责,所可以轻易定性的。这些底层民众在永远地失去所爱与慰藉的世界里,也只有飞蛾般地奔赴这短暂、虚空的,令人鼻酸的慰藉。理解了他们的背景与他们的主体状态,我们就会知道他们对“性”的需求,不是“出自纯粹邪淫的需要”──如陈映真在早期的另一篇小说《死者》所检讨的,而是铭刻着大时代大悲剧的印记的。他们作为内战/冷战双重结构下的落叶转蓬,对女体的需求,骨子里是一种对活着的证实,以及对慰藉的如孩提般的渴望;“娼妓”是在一个没有人真正需要他们、爱他们的世界中的一双暂时的温暖臂膀。诚然,这种慰藉有其片刻性与交易性,但这又哪待乎不需要这种证实与慰藉的卫道者来提醒呢?其实,人们更应该追问与理解的是,这种悲剧的情色是建立在一种什么样的悲剧的主体之上,而这个主体又是镶嵌在一个什么样的大歷史之中。

但话必须说回来,陈映真也并没有因此而歌颂性产业,因为在小说的结尾,在兴奋的路上,军官们之间传讲着一个“关于近来的雏妓们的年龄越来越小的事”的笑话,而且笑声很是秽下。这个突兀的交代,表现了陈映真对于性产业的两难,一方面他绝不会如中产卫道者那般的伪善冷酷嗜血,但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敞开地歌颂性产业,因为对他而言,性工作原则上预设了一个不义的阶级社会。陈映真在小说《上班族的一日》里,藉由某学者对电影《单车失窃记》的评论,指出一个道理:“穷人为了生存,就必须相互偷窃。”因此,他大概也会认为,绝大多数的性工作者是在一种苦难的人压迫苦难的人的世界中工作。娼妓的苦难不被理解,就像是这些嫖客军人的苦难不被理解一般,反而还要被后者拿来衬垫他们的苦难。我想起陈映真的另一篇小说《凄惨的无言的嘴》里的那被一刀刀捅死、每一个伤口都是一张说不出话来的嘴的雏妓尸身。

对这个如电影《午夜牛郎》般的“午日牛郎”的飘零底层民众,我们有理解的道德义务。对于他们在两岸分断下却又断不了的身体回忆,以及他们对慰藉的悲剧寻求,我们不应只是站在一个简单的道德制高点上俯瞰,遑论鄙视,反而是要在一个更长的历史中思考一个问题:孰令致之?

四、抵抗“遗忘的历史”

《累累》发表之后二十年,像鲁排长、钱通讯官这般的底层外省官士兵虽然鬓毛已衰,但仍乡音未改地在台湾各个角落的底层活着,孤独地拾荒孤独地门房孤独地烟酒,被富裕的、寡情的台湾社会谑称“老芋仔”。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港台之间的航班还经常看到他们的落寞的身影、怔忡的面容,以及和整个文明机场格格不入的装扮行囊。再注意看,他们劳动者的手臂上,有着极粗劣的外科手术所留下的一团红黑新肉──那是剜磨掉臂上“杀朱拔毛”之类的刺青的遗迹。小说发表三十年后的今日,他们已几乎凋零殆尽,就算是在石牌荣总也难得听到他们粗粗咧咧大声嚷嚷的异客乡音了。那是真正的绝响。他们行将被本来就什么也不想记得的台湾社会更为彻底地遗忘。

或许,还是有人会偶而记得他们的罢。有人会闲聊忆往时想起当年服役时部队的老芋仔“米虫”。有人会童騃地、肉麻地记得他们是“宝岛某村”的“伯伯”(音“悲悲”)们。有人会考古地记得那个轰动一时的“李师科案”的主角(包括李师科与王迎先)就是“老芋仔”。当然,还有更多人会稍带不屑地记得他们是“国民党的死忠”、“国民党的投票部队”,以及“不认同台湾的老芋仔”。

但这些“记得”,其实都是建立在一个巨大扭曲或偏见上。人们常常拿外省权贵或都会外省军公教的体面大衣,遮盖住外省低阶官士兵的佝偻身影,仅仅因为他们都是1949年左右来台的“外省人”。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阶级盲与城乡盲,在这种盲目下,人们常把国民党当成个大盖子,把外省低阶官士兵和上等外省人一并扣住,好像“他们”是一体的,都是“共犯结构”的部分。而这样做,恰恰是让李师科与李焕比翼,让王迎先与王升齐飞。把殉葬者当成体制的一部份,这,不荒唐吗?应该要有一个“阶级”的分判,分别理解两个历史群体:那进入到这个党国体制从而与党国利害荣辱紧紧地绑在一起的国民党中上层外省军公教(例如小说里的“胖子连长”),以及那些从来被党国欺骗绑架、为历史遗忘、为机场的绅士淑女礼貌地视而不见的“老芋仔们”。

前些日子,也有高级文化人以稍稍不同于上述方式“记得”他们,记得那个大溃败大流亡年代中的面目与跫音。是的,这些流亡者是“失败者”,他们如此记得,但如此记得的女士先生,却是要挺起胸膛表彰自己是失败者的“光荣的后代”──因为,1949年被共产党击溃的大逃亡一代在台湾所建立的政权,在后来的历史中据说是更合乎“现代化”的文明准则,以及更是继承着优秀的中国传统……云云。论者状似怡然地“让历史说话”,但其实是怄着气地、刺猬般地为自己的政治与认同进行辩护。但我要和你们说,你们的自我辩护其实大可不必把如《累累》里的主人公们的那群底层外省官士兵也招纳进来。你们的荣与辱、国民党(或中华民国)的荣与辱、“现代化”的荣与辱,和他们是无关的。

今天,我们读《累累》,应该可以得到这么一种理解:这个“愤立”的“累累”,是青年陈映真对底层外省官士兵的生命状态的最深切的同情,以及对国民党政权最严厉的控诉、谴责与抗议。这篇小说不是孤例。在1966-67年之际,陈映真写了包括了《最后的夏日》 《唐倩的喜剧》 《第一件差事》 《六月里的玫瑰花》 《永恒的大地》 《某一个日午》以及《累累》等多篇小说。根据作者自称,这些小说脱落了过去的“感伤主义和悲观主义色彩”,“增添了嘲弄、讽刺和批判的颜色”。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小说中,有三篇是当时没有发表,而是入狱之后由友人代发的,它们是《永恒的大地》 《某一个日午》与《累累》。我认为,这三篇小说有一共同特点:都指向国民党,对它作了不得不形式隐晦但内容异常严厉的批判。《永恒的大地》指出了国民党统治阶级的虚妄、胆怯与买办特质;《某一个日午》指出国民党完全抛弃了它五四时期曾有的理想,为青年所唾弃是理所当然;而《累累》则是继《将军族》之后,讨论了一两百万之众的底层外省官士兵的离散生涯,并挑战禁忌地直接指向现役军人。

直到上个世纪末,已经步入老境的陈映真,对于这些底层外省官士兵的身世,仍然是揪着心地关心着。小说《归乡》就写了一个卖早点的老兵老朱抚着胸口对着台籍国民党老兵杨斌说着当年的痛:

“……民国四十五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全是骗人的,”老朱说,“就那年,天天夜里蒙着被头哭。许多人,一下子白了头。”

“那年以后,逢年过节,我们老兵就想家,部队里加菜,劝酒,老兵哭,骂娘……”老朱说,“有些人因骂娘、发牢骚,抓去坐政治牢。一坐就是七年十年。”

这个当年的痛当然还是今天的痛──假如能痛的身体还在的话!──因为这个痛并没有被真正地面对过,遑论好好论述过。老兵的痛无处可告,他们没有“二二八”,也没有“白色恐怖”这些名义来称谓他们的痛。有一阵子,正义的学者纷纷地谈“转型正义”,但有人曾经一念飘过脑际,想到这些老兵也是任何“转型正义”的思考也必须面对的吗?

我们文明的、可敬的“台湾人”、“中华民国人”,不分蓝绿,在“老芋仔”还年轻时,对他们的苦痛无从理解,在部队里随人叫他们“米虫”,在他们老时,则管他们作“老芋仔”。不少学者研究他们或拍他们的纪录片,目的只是要解释他们何以这么难以被“融合”、何以如此反台独,于是就方便地指出他们有“大中国情结”,或是他们有蒋介石“图腾崇拜”,或峰回路转地证明他们“见山又是山”的最终认同还是“台湾”,等等。只有极少数人,如陈映真,从兵燹的、丧乱的大时代中,看到这些无告之民的踉跄之影与离乱之悲,并为这些荒芜的生命一掬同情之泪。陈映真为已经永远逝去的那个1960年代的底层外省官士兵的青春,做了一个伟大的补白。没有陈映真这篇小说,作为苦难中国现当代史一章的这些人,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梦呓、他们的失落、他们的荒纵,与他们的空无,将永远从这个人世间消失,好像一群陨石消失在宇宙的无边黑暗中一般。

在当代台湾,“老芋仔”是一种只存留在我们的偏见下的“怪物”。何以说的这么不雅驯?那是因为在我们没有历史感的心灵图像中,“老芋仔”从来就没有年轻过。邓丽君的形象从来就没有老过,那是合理的,但“老芋仔”没有年轻过就怪异了。但在我们的形象编造中,这些1949年左右来台的底层外省官士兵,打从他们一到台湾,似乎就一直是1970-80年代以后的老样。而他们的“挺国民党(候选人)”与“不认同台湾”……几乎就是他们的精神全貌。在这个意义下,我理解到陈映真的《累累》其实是从来没有人书写过的“老芋仔前传”。这是一篇救赎性写作,所救赎的是不只是文人或史家的历史书写的遗忘,更是我们当代台湾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的遗忘。

能不说,“还好,有陈映真,为这些人留下一个侧影,为不久之前的当代历史留下一个见证”吗?当然,也许会有严肃的学者问:陈映真先生的这篇以小说为形式的救赎性写作,又有什么学术与思想的意义呢?如果我有资格回答的话,首先,我要这么说,一如鲁迅,陈映真至少是“路见不平,挥了两拳”吧!其次,它至少让我们看到作为历史殉葬者的底层外省官士兵的一个精神面貌吧!再其次,它至少也让我们知道那个“光荣的失败”,其实,也并不見得那么光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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