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世界性

2017-07-08 08:50邱婧
扬子江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新诗彝族话语

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多民族文学始终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在多民族文学创作中,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创作成就十分突出。尤其是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发展呈现了多元的话语特征:表述的现代性,语言的混杂性,以及对本民族历史传说进行重构的象征性。尽管学术界曾进行若干次关于“少数民族文学”界定及其属性的讨论,然而,将少数民族汉语新诗放置于世界文学语境下的讨论却不多见。事实上,这种讨论很有必要,如果在世界文学版图内进行观察,与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相类似的话语特征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换言之,少数民族文学话语的表述(包括第三世界文学/移民文学/海外华语文学)通常会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本议题在于发掘这一相似性,并重新考察中国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世界性特征。

一、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发展

本文以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为中心展开讨论。如果进一步明晰讨论的对象,从时间跨度来看,研究案例是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的少数民族汉语诗歌。近三十余年,中国经历了巨大的社会转型,无论是经济模式还是文化生产,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的话语生产与这次转型息息相关。尽管文学的发展脉络并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脉络和进程,然而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冲击波。诗歌作为一种能够表达少数民族知识分子情感的文学形式,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舞台上蓬勃发展。因此,以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为中心展开讨论,可从一个侧面透视中国社会转型期多民族文学话语的流变、集结和多声部共振。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主流汉语诗歌写作中,宏大叙事被逐渐解构,取而代之的是對个体与日常经验的重视和书写。与此相比,在少数民族汉语新诗创作中,其表述的主线则由对社会主义民族大家庭的歌唱转向了对本民族的歌唱和书写。尤其是近年来,当少数民族社会文化生态遭遇了现代工业化社会洪流的冲击,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者几乎在同时做出反应。面对传统的乡土社会逐渐被双重边缘化,少数民族文化的“原乡”也逐渐消逝,少数民族诗人们逐渐从“甜蜜忧伤”的颂歌式书写转向更加多声部和杂糅的书写话语体系。

为了更加深入的观察,我们有必要重新返回到历史现场,对1949年以后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发展概况进行梳理和区分,展示其历史流变和同时期的社会语境,为下文讨论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世界文学”性提供更为全面的话语参照。关于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分期问题,在学术界尚是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可以肯定的是,关于其发展流变的第一阶段的时间划分基本达成共识,即“十七年文学”期间加之文革时期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创作。综合以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史,本人认为,当代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发展可大致划为三大分期,第一分期为1949年到1980年,即少数民族新诗的建构时期;第二分期为1980年至1995年,这一时期的诗歌可以看出建构时期宏大叙事的延续,以及民族文化意识的萌芽与发声;第三分期为1995年至今,少数民族汉语新诗呈现出语言混杂以及多声部共振的话语形态。

在第一阶段,少数民族汉语新诗曾受到同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高度影响,比起强调自己的本民族身份,诗人们更注重“社会主义民族文学”特征的表述;上世纪80年代初,少数民族汉语新诗进入第二个分期,以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及藏族诗人伊丹才让为代表的民族诗人改变了之前受国家话语高度影响的诗歌形态,开始将本族文化传统与新诗的体裁相结合,具有重构民族文化的话语特征,尤其是1985年以后,各民族诗人创作了大量的汉语现代新诗,掀起了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创作热潮;上世纪90年代中期,诗人诗作的审美水平和艺术水平逐渐提高,直至新世纪,少数民族新诗的多元化写作渐渐呈现,新一批的青年诗人诗作、民间的少数民族诗歌编选组织开始涌现,诗歌发表机制也不断更新,不再仅限于单一的公开出版物刊出,呈现了多元化、多声部的发展趋势。

二、“世界文学”视域下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

1827年,歌德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最早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这一概念的诞生缘于他对中国作品的阅读。在歌德的概念里,“世界文学”意味着文本背后的相通性。如果以19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为中心进行观察,中国的“民族文学”如何实现与世界文学的联通?在世界文学版图中,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又处于何等的位置?

拉马贾尼在《杂糅诗学》a提到一组数据: 1996到1998年间,学院派杂志《弗兰卡语言》曾经按照三年间出版的世界诗歌三大选集中的代表诗人数量,在一张世界版图上划定比例。这个地图令人信服地展现了新型诗歌全球化的面貌,包括非洲、印度、加勒比诗歌。和欧美诗歌相比,这些地域的诗歌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在世界文学的版图内,英语诗歌的地理学于是被重新构建。同时,拉马贾尼引介了拉马努金、路易斯·班尼特、奥柯特·毕特克的作品,他们的诗歌尽管用英文写作,然而诗歌内容却表述了对本土历史文化传统的重构。拉马贾尼的分析恰恰为中国的少数民族汉语诗歌提供了进入世界文学的参照系。在1980年代以来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书写中,风景、神话与地理学的话语表述无处不在,诗歌创作群体也因对本民族传统歌颂的驱动力和集结性而发展壮大,从而参与构建了中国当代汉语新诗的地理版图。

当然,在谈及“少数民族汉语新诗”时,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概念并非是固化的整体,而是具有多元化及多声部表述的创作群体。在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中,不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诗歌表达话语方式,即使在同一个族群内部,都具有多元化的创作特征。在这些需要厘清的问题面前,唯一的路径便是从诗歌本体入手,来看少数民族汉语新诗的审美形态与话语特征。

在“世界文学”视域下探讨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人们的知识背景十分值得关注。上世纪80年代之后从事诗歌创作的少数民族诗人们大多接受了现代汉语教育以及国外诗歌的滋养。比如彝族当代新诗的先驱者吉狄马加,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他曾坦陈自己对于西方及拉美诗歌的学习与接受。吉狄马加曾在诗歌《自画像》中充满激情地写道:“我——是——彝——人!”b这首诗的生产标志了彝族现代诗人的民族意识自觉,此后的彝族诗坛对纯文学的诉求和民族性话语杂糅在一起,实现了彝族民族性的表述以及对文化传统的重新建构,亦是对本民族传说、习俗的文化表达。从诗歌审美角度来看,吉狄马加浪漫和感伤的诗歌品质与他创作的年代密不可分,汉语主流诗歌界的朦胧诗和先锋诗歌登场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因此,他的诗歌中透露出了几重维度:新诗传统的内置,西方现代诗的承继,以及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高扬 。

事实上,重构民族想象的做法不仅发生在1980年代以来的彝族汉语新诗中,在其他少数民族的汉语写作中也有所发生,比如藏族汉语新诗。藏族青年诗人维子·苏努东主在诗歌《西藏 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中如是书写:“我贴心的族人们 弯腰磕长头/是谁听见了鹰的翅膀 为生命歌唱/鲜花遍地热烈的绽放 芳香四溢/西藏 孕育在喜玛拉雅的胸怀/西藏 生长在雅鲁藏江的梦里/朝圣者用身躯无数次丈量过的圣地/跪拜和祈祷是人类万寿无疆的语言”c,“磕长头”的动作本身,在去圣地拉萨的路上就是一个移动的景观。而诗人巧妙地将藏传佛教、族裔经验、地理景观以颂歌的方式紧密融合,从而制造出一种幻象:这既是私人经验,又是藏族的集体经验。换言之,个体悄悄退场与隐匿,取而代之的是藏民族想象的共同体的族裔经验。在末句,诗人又以“人类”来表达宗教的张力,以期构成一个“纯粹”的诗歌结构。此类抒情诗既是“象征主义”的,又是“世界性”的,和其他国家的诗歌一样,诗人从古老的题材中制造(或者是再造)出一个经验现场。

如果将我们的目光进一步扩展,在世界文学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很容易找到同样的例子。帕尔塔·查特吉曾经分析过班吉姆钱德拉的书写,并命名为“重建民族文化的幻想”d,尽管社会历史背景大相径庭,但是古老文化的被消解抑或被遮蔽都成为一种真实,本族群的精英知识分子在反思中书写,试图表达对传统文化消解的忧伤和重构文化传统的文学意图。

除了构建民族经验以外,在民间诗歌研究者发星看来,少数民族新诗还接受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巨大影响,他曾认为彝族现代主义诗歌发轫的时代恰恰是“中国现代诗潮最猛烈的时期”,“当时成都及周边的‘非非、‘莽汉主义、‘整体主义、‘大学生诗派、‘巴蜀诗群、‘现代汉诗等中国重要的民间诗歌诗派风起云涌。所以自吉狄马加始至俄尼·牧莎斯加终,其写作语言都是……以现代诗风之影响血液,在自身根系文化的传递上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e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源流依然可以追溯到作为“世界文学”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发星的这段论述实质上直指西方现代诗对中国新诗(包括少数民族新诗)的巨大影响。

事实上,具有民族文化驱动力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书写是多样性的。比如,在藏族、彝族等民族传统文化及语言保存较为完整的民族中,诗歌表述一般直接指向一个封闭式的话语空间,而在另外一些少数民族诗人的诗作中,并非就能看到民族文化重构的话语。比如满族诗人巴音博罗,他曾经在诗作《悲怆女真》中写到:“土地发芽过了,麦穗继续沉重,道路颤抖着走过原野又茫然无措,像八角鼓中空空洞洞的倾诉,大马哈鱼顺流而下,放牧神话 白山黑水的胸膛又一次驮起 永不卸鞍的目光。”f巴音博罗一方面叙述了满族传统,另一方面,面对已经完全消逝了的民族文化的境况,曾经迷茫地寻找方向:“我是一个旗人,但是我用汉语写作,我也把汉语作为我的母语。这是一种悲哀还是幸福?当那条名叫女真的河流从我们的血液中汩汩流往华夏的海洋。我时常被这种浩翰的人文景观所震撼……” g显然,作为满族诗人的巴音博罗无法在诗歌中再集结那种作为封闭空间的风景, 而是由于很难找到现实中的“原乡”而更加倾向于反思。

将话题拓展到世界范围内的少数族裔诗歌,不难发现很多诗歌也具有多声部的话语特质。比如路易斯·班尼特,她是第一个用克里奥尔语写作的加勒比诗人,“克里奥尔语”的概念即意味着语言的混杂,她着力于对语言进行改造,从而提升对民族重构的理想。这个擅长反讽的女诗人塑造了一个民间人物形象——阿南西,他的原型源自于西非,狡猾而战无不胜,在班尼特的书写中,黑人阿南西故意扭曲标准的发音,喜欢讲双关语,因此拉马贾尼总结了班尼特诗歌的主要特征:方言写作、反讽手法、双关语h。恰恰是这些元素彰显了英文与克里奥尔语之间的混杂关系,被消解和重塑的民间文化记忆等等。

关于语言的混杂性写作在中国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里亦不少见。比如通常被称为“混血写作”的彝族诗人阿库乌雾,他兼具学者和诗人的双重身份,用彝汉双语同时进行诗歌创作。如果说阿库乌雾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期间的写作主要着力于重构毕摩传统的话,那么,阿库乌雾1995年之后的诗歌创作是对毕摩咏唱和行咒传统的践行。在他近年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有别于彝族传统宗教的“复魅”和“招魂”。他在《缝隙》一诗中如是写道:“那些四通八达的城市敏感的神经封锁着我们的方向;那些若隐若显的城市无序的声音控制着我们的感觉;那些如梦如幻的城市迷人的气息麻醉着我们的身心。我们是失去流向和出口的地下河,我们是被群山压抑地心的火山湖。我们生性狂放不羁的品行,在城市虚假的石头缝里犹豫不决,我们自古刚正果敢的性格,在城市金属冰冷的骨质间开始徘徊不前。我们是天神不腐的发丝失落大地形成的森林,我们是天神温暖的泪珠掉进泥土后生长的谷物,我们是荞麦,却长期受困于饥荒,我们是江河,却时时焦渴难抑。”i

通过这样特殊形式的“诗歌”,阿库乌雾完成了形式上的改变和在内容上的更新——他以毕摩“行咒”的方式来唤醒一种族群的集体记忆。在这首诗中,诗人不仅坦陈了对城市或工业化社会的态度,并且还提醒了族人“刚正果敢的性格”是值得传承的,更不能忘却族人们是“天神不腐的发丝失落大地形成的森林……是天神温暖的泪珠掉进泥土后生长的谷物”。然而,同样诗人还指出,这样的传统日渐消失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族人越来越多地被“麻醉”和受困其中,这时,知识分子的角色使得诗人担当起一个“招魂”的身份,来诉说对传统消失的焦虑和痛心。

三、作為方法的联通:少数民族书写的“世界性”

关于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之学理关系的讨论,在国内外学术界持续进行着。2012年,大卫达姆罗什曾发表名为《世界文学 民族语境》的文章,他提及:“世界文学本身即孕育于不同文化之中,因此我们无需在全球视角下的体系研究与无限的文本研究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针对特定文化体系乃至具体文学作品的分析研究定能使我们受益匪浅。”j这无疑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比较文学”研究或“世界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方法论。

作为少数民族文学的汉语新诗书写,同样涉及到“世界性”的界定及其相关问题。在当代少数民族诗人们的创作中,“世界性”以不同的形式生长着。折返历史现场,在“十七年文学”时期,聂鲁达的诗歌被陆续翻译到中国并大受欢迎。聂鲁达作为一个世界诗人,他诗歌书写中的世界性亦对中国当代新诗影响深远。与此同时,他对中国的少数民族诗人们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类影响和流传不仅发生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的“社会主义文学”创作时期,还发生在当下;如果将目光投射到1980年代以来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詩中,不难发现少数民族诗人们对聂鲁达诗歌的接受,大多体现在地理空间的延展和历史经验的书写上。

再以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为例。吉狄马加在较为晚近的诗歌创作中更多倾向于“世界性”的表达。1999年,他在《诗刊》发表了一组诗,分为两首。一首是《守望毕摩》,另一首是《土墙》。两首诗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地理空间延展的关系。在《守望毕摩》中,他写道:“毕摩死的时候/母语像一条路被洪水切断/所有的词,在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本身的意义/曾经感动过我们的故事/被凝固成石头,沉默不语。”k在这里,吉狄马加在民族志式的展示中讲述了“毕摩”之于彝族共同体的意义,在彝族的固有社会传统中,毕摩备受尊重,不仅是宗教神职人员,还掌握文字、经书等精神层面的财富。他忧伤地写到了“毕摩”和“母语”的消失;而在后一首《土墙》中,吉狄马加如是写道:“远远望/过去/土墙在阳光下像一种睡眠/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意识深处/常常幻化出的/都是彝人的土墙我一直想破译/这其中的秘密/因为当我看见那道墙时/我的伤感便会油然而生/其实墙上什么也没有。”l

和前一首的彝族毕摩传统不同,这首诗写的是以色列的西墙(由于诗歌发表的时间早于以色列隔离墙修建的时间,因此笔者认为吉狄马加所写的是以色列的西墙)。但是诗歌的世界性和空间性悄然呈现出来,表面上是“土墙”,而“我”常常将其幻想成为“彝人的土墙”,由此而产生的伤感情绪是多重而复杂的,有传统消逝的痛心,也有关于和平、关于隔阂、关于种族的思考。西墙是犹太教的圣地,而诗人所幻想的土墙也是彝族人的日常传统中的元素,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传统和历史的厚重感,这正是吉狄马加作为世界诗人的情怀与创作品格。美国诗人梅丹理作为吉狄马加诗歌的英文翻译者,曾经对其诗歌进行了细致的剖析,他认为,吉狄马加运用汉语了解到世界上很多其他民族的诗歌,并且将视角整合到彝族诗歌中,这正是作为世界诗人的复杂而多元的性格m。

在研究者兼诗人阿库乌雾看来,少数民族诗人们恰恰是“通过汉语的认同与运用,更大可能地接受了异族文化、外域文化及时代新文化对其文学创作全过程、多层次的影响。”n由此,少数民族汉语新诗书写不仅延展到中国当代诗歌的话语体系中,也自然被纳入世界文学的地理版图。在此,工人诗歌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在汉语主流诗歌界,工人诗歌是一个热门的议题;大约在2000年以后,中国少数民族新诗中的工人诗歌开始发生,并且创作的数量持续增长。在2000年之前,空巢乡村、城市底层少数民族打工者等现象尚未大规模地在少数民族社会出现。近年来,相对于逐年递增的少数民族外出务工人数,其诗歌的写作也几乎同时增长了新的内容——这使得诗歌不单单具有纪录族群记忆的功能o。我试图选取一些青年少数民族打工诗人的案例来证明这一点。

从年龄代际来看,土家族打工诗人冉乔峰属于年轻一代的打工诗人,他于上世纪90年代出生于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在广州辗转打工。他曾写过一首诗《打工路上遇到族人》:“那次我们一起应聘普工/一起抽血,脱下裤子/又让我们手伸出来/看有没有左青龙右白虎/一个个的身体被看了又看/像是衡量物种的优劣/那次还认识一个朋友/我们都是一个民族/同根又同命运。” p在此诗中,冉乔峰先是从底层流散者的角度描述了打工者在应聘过程中被物化的过程,后半段话锋一转,又转到少数民族的文化身份是如何进一步在家园离散和进城务工的话语生态中存在的。以往自足自在的生存空间,被工业化的洪流席卷之后,诗人得到了作为少数民族和作为城市务工人员的双重边缘化经验。

如果从“世界文学”视野下看待少数民族工人诗歌,可以将这一现象与国外的左翼工人诗歌进行比较研究,由此更加明晰少数民族工人诗歌的世界性。1928年,斯佩克特刊登在《新群众》上的《纽约之夜》中,这样描述了底层、城市与现代性:“纽约,乱七八糟的城市;混杂着石头和钢铁, 无政府的资本主义的滋生。色情表演,在街面上喷发来自污秽的商业之血…… 剧烈燃烧的淫荡。整日在商场里,我的背疼痛, 我的双脚沉重如铅。我的肚子咕咕噜噜…… 我打嗝。”q

而近一个世纪之后,浙江的彝族打工诗人吉克阿优在《下夜班的路上听到蛙声》中写道:“流水线的尽头,铃声一响/22点钟,时针和分针打开45度角夹住窗口的月亮/我终于刑满释放/一路狂奔,一只鞋走丢了/风在和身后的影子耳语/飕飕的,犯困的脚步很轻很轻/一只蛙醒了,田间地头里鼓点般喧哗的歌声/慢慢慢慢铺成一条夜路/我放声高歌一曲,把星空当作席梦思/可找不回那只走失的鞋。”r在对比阅读两个不同时期不同国度的诗歌文本中,可以发现,似乎中国的少数民族工人诗歌通过同样的现代性体验与“世界文学”实现了某种联通。尤其是肉身的沉重,对声音的敏感,痛苦与底层,城市的触觉,这里时间性已经不重要,诗歌话语的相通性由此可见。

如果将目光移到工人诗歌之外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相联通的例证不胜枚举。多年来,国内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者的成果中,多有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去梳理和探寻少数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而具体到1980年代以来的少数民族汉语新诗而言,无论从创作的积累与接受上,还是从写作样式与创作素材上,都藉由现代诗歌的写作与世界文学息息相关。因此,从“世界文学”的视野对中国少数民族汉语新诗进行观照,是极富研究意义的。

【注释】

ahahan Ramazani: The Hybrid Mus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2,P143

②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③ 维子·苏努东主:《西藏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贡嘎山》2011年第1期。

④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 范慕尤、杨曦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

⑤发星:《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⑥巴音博罗:《龙的纪年巴音博罗诗歌精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78页。

⑦巴音博罗:《诗,汉语之灯》,《鸭绿江》2001年6期。

⑨发星编:《大凉山彝族现代诗32家》,《独立》(19期),2012年印(民间刊物)。

⑩大卫·达姆罗什:《世界文学 民族语境》, 李 锐、王菁译,《中国比较文学》2012年第2期。

kl吉狄马加:《守望毕摩(外一首)》,《诗刊》1999年第10期。

m梅丹理 张媛:《易经研究与吉狄马加诗歌翻译——美国翻译家梅丹理先生访谈录》,《燕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n罗庆春:《双语人生的诗化创造——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与实践》,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页。

o邱婧:《地方性知识的流变——彝族汉语诗歌的第二次转型》,《中国比较文学》,2013年第2期。

p冉乔峰:《打工向左,梦想向右》诗集,网络地址见http://blog.sina.com.cn/ s/blog_e9e726310102wbtc.html

q王予霞:《美国左翼诗歌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反叛与吸纳》,《外国文学》2014年第11期。

r吉克阿优:《下夜班的路上听到蛙声》,《工人日报》2016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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