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完整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史著作

2017-07-08 09:05郜元宝
扬子江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长青现代文学当代文学

郜元宝

罗长青前年来复旦做博后研究,申报课题是正在做的国家社科项目“近三十年中国文学理论争鸣热点研究”,作为联系导师,我觉得不妥,但看他信心满满,就没说什么,只建议个别章节做些调整,略显系统性。果然,进站汇报时专家组质疑颇多,认为那些争鸣问题若逐一展开,势必难以聚焦;有些是文坛和媒体炒作,未必有多少学术性。建议换题。汇报结束,长青压力很大,但还是和我长谈了一次,初步议定将题目改为“‘中国当代文学概念与文学史写作”,这样既能凝练原计划中一些相关的“争鸣热点”,不必完全另起炉灶,还可望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文学史编纂的学术史维度,做些切实的梳理工作。

再次汇报顺利通过,但大家对他最终能写成怎样一部书,还是没有把握。博后流动站专家组除主席陈思和教授外,其他文艺学、语言学、古代文学和比较文学专家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这门二级学科毕竟隔膜,对二级学科内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方向更难有全面了解。我估计这可能也是“现当代文学”在全国高校中文一级学科的普遍处境。论学科成熟度,当然古代文学优先,现代文学次之,当代文学又次之。有学者主张用古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来指导现代文学,用现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来指导当代文学,并非毫无道理,至于当代文学研究者是否接受这个“指导”,则另当别论。每次博后进站开题、中期考核直至出站,当代文学课题受到的质疑和“指导”最多。这一方面固然因为当代文学方向的博士后们对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相对成熟的研究范式揣摩不精,运用不够纯熟,但与此同时,尤其古代文学专家们对当代文学研究许多具体问题的隔膜也会滋生另外许多麻烦。这个姑且不论。其实许多专门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的学者批评家们也并不一定就熟悉本学科的历史。我本人做当代文学评论和鲁迅研究,对“当代文学概念及文学史写作(编纂)”的理论与实践虽偶有留意,但也未曾想过要做深入系统的梳理。

长青定题之后立即收集材料,整理思路。毕竟原计划许多内容与新课题有关,并非毫无前期积累。他在海南师范大学的硕士导师毕光明教授是洪子诚先生高足,熟悉当代文学学科进展,深得洪先生真传;在南京大学的博士导师黄发有教授近年从传媒、关键报刊和文学会议等洪子诚先生倡导的“文学制度与生产方式”角度完成一系列当代文学史论著,早为学界所推重,故长青一旦“进入阵地”,北大、南大严谨扎实的治学态度很快显出优势,立足“中国当代文学”诸概念辨析,探讨当代文学研究核心问题,最后归结为文学史编纂的研究,这条整体思路及其学术价值,越来越清楚了。

现在我终于读到长青在博后出站报告基础上润色而成的洋洋二十余万言《中国当代文学概念与文学史写作》书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不仅因为该书稿有上述从被质疑到逐渐理顺思路的曲折过程,以及长青在“后记”诉说的三年里如何顶着繁重教学任务和家务锲而不舍的苦读经历,更重要的是书稿本身取得的成就让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中国当代文学史概念和文学史写作不是新问题,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早有论述,且有专著出版,比如洪子诚先生《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三联书店2002年8月版),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姜涛先生合著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版)。前者是洪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问题》 (1986)、《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1991)、《1956:百花时代》(1998)、《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中国当代文学概说》(2000)等之后,专门就当代文学问题与研究方法所做的综合探讨,虽是讲课记录稿,但深思熟虑,是前辈学者的经验之谈,出版之后深受欢迎。尽管洪先生作为过来人,频频提到以往研究中许多有趣现象,但该书立足“研究现状”发问,无意对当代文学研究和编纂史作系统阐述。温儒敏等几位先生的书,顾名思义是“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将现当代文学放在一起讲,突出两个学科方向割不断的联系,其中关于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的“张力”,“学术生产体制化”与五、六十年代的现代文学史写作,“重写文学史”与90年代学术进展,各体文学和鲁迅等重要作家的研究概况,或专论,或综述,内容丰富,对现当代文学研究具有普遍的启迪意义,不少问题也是编者们关心和擅长的。但该书偏于现代文学,只有一章谈“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和学科发展”,且以问题为主,不作系统的学科史梳理。

这两本书之外,当代文学研究界许多代表性学者探讨本学科建设的单篇论文或著作序跋不可胜数。90年代以来这类讨论日趋活跃,既有具体问题的深入剖析,也有关于学科建设宏观视野的展开。但和洪子诚先生一样,大多立足现状与未来,对上世纪50年代至今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史梳理仍然关注不够。

这可能是因为“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尽管始于50年代,尽管那时候就有教材编纂,但作为一门成熟的学科无疑还是80乃至90年代以后的事,“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重加检讨,似乎大可不必。这种认识自然会遮蔽学科发展的许多重要史实,需要新的“知识考古学”来大力扭转。上述90年代以来关于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许多良法美意,以单篇文章行世,过于分散,缺乏互动,也需要有人站出来串联起散落的满地珍珠。

令人欣喜的是,最近三四年有多篇研究生毕业论文闯入这一不被看好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四川师大唐小林教授指导的青年学者孔琦毕业论文《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史论纲》(2012)注意到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与教材编纂建国后经历了从高潮到低谷而晚近又逐渐上升的过程,指出当代文学史写作已成为“现当代文学学科”得后起之秀,重要性和知识含量并不逊于过去对“当代文学研究”一直保持“学科优势”的现代文学史研究。孔文追随黄修己先生《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体例,强调当代文学史编纂对新文学史的借鉴,言之成理,但因此未能深入阐明当代文学史研究、教学和编纂已经遭遇的许多新问题,因为现代文学史研究得范式毕竟并不能完全适用于当代文学史。作者对五十多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做了大量数据统计,但遗漏大半。沈阳师范大学赵慧平教授指导的青年学者舒高星的毕业论文《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史编写研究》(2012),浙江大学吴秀明教授指导的青年学者刘杨的毕业论文《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范式研究》( 2013),不约而同聚焦80年代以后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这和关于本學科方向成熟于80乃至90年代的“共识”基本一致,虽多有卓见,但50-80年代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与编史过程不在考虑之中,就难以完整清晰地看出“当代文学”概念的时空演变与当代文学史不同编纂体例的来龙去脉。

罗长青没有仿效黄修己先生《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不敢自称要写《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史》,这既出于谦虚,也包含自己的考虑。他其实还是以黄先生名著为目标,但体例上并不亦步亦趋。黄先生严格按出版先后挑选他认为重要的中国新文学史论著和教材逐一介绍,又凭其深厚学养,在介绍时频频溢出“编纂史”体例之外,对具体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多所发挥,所以内容极其丰富。一卷在手,对90年代以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宏观走势与微观细节都能心中有数。黄著整体上实为书评集锦,好处是给读者提供了新文学史重要论著的精彩内容,但现代文学史研究以及编纂的诸多理论问题只能放在第三编“七十年后的沉思”加以处理,与前两篇“1949年以前的编纂实践”、“1949年以后的编纂实践”不免有些脱节。

有鉴于此,又或许因为当代文学史著作数量惊人,据罗长青新的统计,多达270部,几乎三倍于新文学史著作,而且体例异常庞杂,几部有好评的教材性著作直到90年代末才陆续问世(五十多年来没有一部个人撰写的非教材性当代文学史著作),这在客观上也不允许长青采取黄先生体例,因此他只能以文学史教材出版频率、总体学术趋势、不同阶段围绕“中国当代文学”性质、起讫和分期展开的一些核心概念、编写体例(处理重要文学史现象的具体方式,诸如作家排序、“见章见节”、个像与群像、“当时批评”与“后见之名”)——等等原则性问题为纬线,以这些问题出现的先后次序为经线,加以组织。

这样编排,好处是在纵的方面可以对“当代文学学科”核心问题的来龙去脉看得更清楚,而在横的方面,不妨放开手脚,对一些具体问题进行更加深入的探索。比如对“中国当代文学”这个总概念,罗长青就分而治之,从“中国”、“当代”、“文学”三个层面加以仔细辨析。不熟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历史与现状的人会觉得这实在是小题大作,但只要你认真读过长青的论述,就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五十多年,“中国当代文学”总概念里面的三个关键词在不同阶段、不同学者那里竟有如此大相径庭的界说,绝不可概乎言之!

套用故作学术状的一个时髦句式,“当我们谈论‘中国当代文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换言之,在“中国当代文学”这个总概念里,何谓“中国(主要是中国作家的身份认同)”?何谓“当代(主要是当代的具体时间设定”?何谓“文学(主要是文学史将如何处理各种类别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对这些问题,长青绝不停留于形式逻辑的推演,乃是竭泽而渔,锐意穷搜,五十余年中国学者对上述三个关键词但有一言可采,都不放过。真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由于紧扣三个关键词,所以纲举目张,有条不紊。原来堆山如海、乱麻一团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种种分歧意见,在长青的梳理中各就其位,各识其帜。

对“中国当代文学”发表过高见、或有过当代文学史编纂实践的学者都将会欣喜地看到,自己的论著被一个后辈同行如此细心地研读罗长青这部著作中,是多少可以得到缓解的了!

我读长青书稿,不时击节称赏。想到这三年对他的许多批评和敦促,又不免深感愧疚。长青不是灵巧善辩之人,我有时讲得口干舌燥,他总是呐呐不能言的样子,让我怀疑是否听进去了,所以常常忘记他是博士后,我只不过是所谓联系(合作)导师,说话竟毫不客气。这固然是我修养不足的表现,却显示了长青的善良与深沉。他只相信材料,相信脚踏实地的研究,没有做到的事绝不开空头支票。

也并非没有不满和疑惑之处。比如,关于“十七年文学”概念,长青提到“两个批示”和《纪要》,认为基本奠定了后来“十七年文学”的说法,但没提此前柯庆施“大写十三年”之类的预演,更没有落实究竟是谁、哪篇文章、哪份文件和报告可以作为“十七年文学”提法正式成立的的标志。长青认为1989年2期《钟山》杂志系列文章,尤其我的学长潘凯雄及其搭档贺绍俊兄《文革文学:一段值得重新研究的文学史》,是“文革文学”概念诞生的标志,我也怀疑不够到位。《钟山》系列文章只是“文革文学”研究的新阶段,学界展开“文革文学”研究或使用类似概念应该更早。长青以大量数据统计,令人信服地证明“新世纪”提法最早见于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界,然后才被文学界借鉴,遂有“新世纪文学”概念的提出,但他以同样方式试图说明“共和国文学”受到“民国文学研究”的影响,我就颇感疑惑,因为这两个提法时间上非常靠近,很难分出先后,也没有证据说明哪位学者研究“共和国文学”受到“民国文学研究”的启发。长青还认为“作家中心的编史方式”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通病,因而提出种种“纠偏”的设想,我也觉得缺乏分析。许多“中国当代文学史”诚然将篇幅慷慨留给作家作品、创作生平(三分之二或三分之一),但這与是否精到坦诚地对这些作家作品做出评骘并非一回事,往往只是“录鬼簿”式的编排“点名作家”(洪子诚语),平铺直叙地“客观”介绍作家生平与“分析”代表作,与时代精神与文学内在脉络并无有机联系,反而因篇幅太多,掩盖了文学史家无力评骘作家的真相。另外长青尽可能全面介绍当代文学史各种编纂类型,但还是遗漏了近年颇有影响的“编年史”体例,如张健教授领衔,张清华、张柠、蒋原伦教授联手编纂的《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最后,长青在辨析“中国当代文学”诸概念时,虽颇欲学黄修己先生之法,溢出“编纂史”体例之外,对具体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上下议论于其间,但恰恰相似这方面,似乎做得还很不够。

这都是小疵,或只是我个人的困惑与误会,或只是青年学者功力所限,不必苛求,但我还是乐意提出来,愿与长青及本书读者商榷斟酌之。这样才会有真正的读书之乐。

对“中国当代文学”,王瑶、唐弢、施蛰存、许志英、黄修己等先生都有过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五四”开始的“现代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学真正产生了“断裂”,中国文学由此进入“现代”,只是这个“现代”一波三折,目前作为学科的所谓“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无论怎样界定其“性质”、“主流”、“开端”、“下限”和“分期”,将来都要归入时间跨度更大的“中国现代文学”范畴,除非又来了一个足以和“五四”相比的大革命,再次发生“断裂”,否则就没有必要在这个更大的“中国现代文学”范畴之外另启一个文学时代。至于“当代文学”,仅仅指同时代读者、作者、学者、批评家对前后十数年甚至仅限于此刻当下不断涌现又迅速过去的文学现象权宜的命名,最后都要纳入“现代文学”。我过去写过一篇《尚未完成的“现代”》,也持这个观点,现在看了长青书稿,很惭愧地知道,原来上述五位前辈学者早就“先获我心”,惭愧之余,也对此更坚信不疑了。

但这并非说,长青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史梳理因此将失去意义,因为他只负责论述已经发生的文学史曾经以不同意义上的“中国当代文学”加以命名、阐释和叙述,许多到现在为止还依然有效。等到将来“中国当代文学”被更大时间跨度的“中国现代文学”所吸纳,如何看待长青这样的学术史梳理,那是新的“知识考古学”要解决的问题。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所能做的事,一口吸进全部的空气,只有妄人才会有这种妄想。

1995年黄修己《中国新文学编纂史》问世,现代文学研究史终于有了一部权威专著。1999年钱理群在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研讨会上说“中国当代文学终于有‘史了!”长青学术功底不能与黄、洪两位前辈相比,但若说等到他这部书出版之后,“中国当代文学史编纂”也有了一部通史性专著,目前还不算过分溢美之词。我因此也愿意负责任地将此书推荐给关心“中国当代文学”的广大读者,尤其大学本科生和中文系研究生,作为一本日常的参考读物,并借此机会,祝愿长青在学术研究方面勇猛精进,更上层楼。

2016年8月16日初稿

2016年12月2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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