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世界互动:21世纪的“新及物写作”

2017-07-08 09:19罗麒
扬子江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诗人诗歌

罗麒

作为连通文学意义与外在世界的桥梁,现实主义诗歌可谓源远流长。但是,由于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和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维因素的关系密切复杂,却滋生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吊诡的事实:更为依靠个人才华和精神个性的浪漫主义诗歌,反倒比现实主义诗歌更具有相对稳定的性质,甚至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内,现实主义诗歌还会遭遇蛰伏期或狂躁期。令人欣慰的是,一旦社会发展步入正轨之后,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就会随之重新回归;并且这中间每经历一次“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均会让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增添新的内涵。而从创作主体的角度看,表达情感自然是诗歌创作的第一目的,但能在表达情感的同时,反映现实世界甚至于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则是对创作主体的更高层次的追求。只是在以现代主义为主流的新时期诗歌中,现实主义传统并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发展机会,但即便是在现代主义诗歌中也会经常出现现实主义的倾向。

当代诗歌的“及物”倾向在20世纪90年代发展起来,这是现实主义传统一次集中的爆发,其初衷是要解构80年代以来的“宏大叙事”和启蒙思想,让诗歌回到现实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创作倾向。但是,其缺陷也是十分明显的,过分关注“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许多文本甚至沦为生活琐屑的简单铺陈,缺少诗歌应该具有的情感和思想。对于那些社会重大题材,90年代“及物”诗歌常常过于刻意地回避。过分个人化的写作倾向,让许多诗歌成为诗人们的窃窃私语,难登大雅之堂,也妨碍了诗歌经典的生成。这时的现实主义传统或说“及物”倾向,只是停留在“反映”现实的层面,并没有达到诗歌与现实世界的深层互动。进入21世纪以来,诗歌创作在延续90年代关注现实的传统的同时,运用新视角和新方法,从更宏观的角度关注现实生活。对于社会重大题材也不再一味回避,同时,又十分关注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诗歌与世界的互动机制已经基本建立,并且显现出90年代诗歌所不具备的社会责任感和介入精神。更为可贵的是,这些创作实践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关注,甚至形成了对现实生活的反作用。

一、“及物”写作与现实主义诗歌基因传承

诗歌的“及物”写作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评论中开始出现,主要是指涉90年代先锋诗歌的文本特征:“拒斥宽泛的抒情和宏观叙事,将视点投向以往被视为‘素材的日常琐屑的经验,在形而下的物象和表象中挖掘被遮蔽的诗意。”a所谓的“物”即“形而下的物象和表象”,这当然不仅指那些庸俗的生活琐屑,而是指由生活中的点滴纤毫推而广之的整个现实生活。“及物”其实是一种不无矫枉过正意味的现实主义审美趋向,它所针对的是80年代风行一时的罗兰·巴特的不及物主张,是诗歌写作经常陷于意识形态、宏大叙事和过于纯粹境地的弊端,为了警惕“圣词”、“大词”带给诗歌的虚华浮泛的局面,90年代诗歌自觉地走向日常诗意,也就是着意于将时代、现实语境中琐屑、细小、凡俗的事物等“非”诗因子纳入写作范畴之中,摒弃对事物先验的、本质化的规定,从而达到“物”的澄明的诗歌境界。

这种创作倾向有其深刻的思想和历史根源。20世纪90年代初,正是西方后现代主义被引入中国的关键时期,是继续坚持“启蒙”立场,还是用“解构”方式暂时解决眼前的现实矛盾?处在历史选择十字路口的思想界,并没有给出十分确切的答案。此时,政治局面的激烈转折曾使选择的天平一度倒向“解构”一边,于是一切与意识形态、宏大叙事、集体记忆等相关的思想观点和文艺作品,都成了被“拆解”的对象。应该说,这种做法也确实让转折期的阵痛暂时得以缓解,是非、善恶、主义、价值在解构的大背景下,都显得不再那么沉重,放下精神负担的人们似乎开始停浮于物质的富足了。新诗创作在这场“解构”大潮中,无疑是走在前列摇旗呐喊的,“消解意义”成了那个时代诗歌创作的必修课。就在诗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物”,用个人化写作寻找凡俗中的诗意的时候,另一种危险实际上也在潜滋暗长着。

或者说,90年代的“及物”写作虽然使诗歌走向了客观化境域,提高、拓宽了诗歌介入现实和历史的能力,并且破除了“宏大题材”一统诗坛的格局,建立起诗歌与当下生活更为密切的联系,也输送出一大批优秀的诗歌文本,如侯马的《种猪走在乡间路上》、杨克的《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马永波的《电影院》等,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时代的经典。但是,90年代“及物”诗歌写作的偏狭也很明显,它在观照日常性事物时表现出的私密化和狭窄化,事实上背离了现实主义诗歌传统。诗人往往更多地沉湎于自我在面对“事物”时的“个人化”的体验,却拒绝了诗歌写作的“伦理”存在,回避了社会良心和诗歌中本该蕴含的美好人性理想,没有完成“对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陈超语)。“及物”诗歌过于注重对个人内心复杂感受的描摹和再现,却忽略了远处那些需要“关注”的人和事,诗人们以“集体遗忘”和“集体出逃”的方式,看似巧妙实则愚蠢地回避、悬置了诗歌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或是躲进自己营造的“象牙塔”之中叹息自慰、哀影自怜,或是对着古今圣贤们一味地大放厥词、孤高自许,诗魂变得轻浮,“沉潜”得几近失声。它以“个人化写作”的方式完成了诗歌对“意识形态”的剥离,却又陷入了与社会“脱节”的弊端,这让曾经看似無比正确的“解构”浪潮怎么看怎么有种饮鸩止渴的讽刺意味。对于这样的历史遗留问题追究责任没有意义,如何处理诗歌写作与社会关系的命题,使它在“自足性”和“社会性”之间找到平衡点才是当务之急。正像美国学者艾尔伯特·鲍尔格曼曾提出过的“后现代现实主义”的观点:“接受后现代批评的教训,解决后现代环境的意义含糊,采取坚韧态度,为建立以共同庆祝活动为中心的公共秩序而努力。”b对于用现实主义实现祛魅的“解构”浪潮,一方面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和伦理上的警惕,另一方面要明确“消解意义”并不是最终目的,必须调整那些激进的思想来实现对现实的重构,也就是具有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同时,鲍尔格曼指出,后现代的生态学、经济学与社会想要抵制超现代的迷失方向与干涸空虚的话,它们必须以现实为基础和中心。然而要十分注意的是,我们并不能在“意义消解”遇到现实困境后,就急不可耐回到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秩序中去,事实上那个年代也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在整个世界秩序四分五裂的状况下,如果我们想通过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得到拯救的话,就必须进行一场真正有创造力的全新的运动……我们不可能退回到前现代秩序中去,我们必须在现代世界彻底自我毁灭和人们无能为力之前建立起一个后现代世界”c。

既然已有的方式方法经过二十余年的实验和实践,无奈地成为一个进退维谷的思想困局,那就证明现实主义诗歌的革新已经迫在眉睫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及物”写作的方向有什么缺陷,就趋向性而言,“及物”写作不仅在解构崇高的初期显现了作用,更是一个应该长久坚持的创作倾向,只是首先要解决90年代诗歌存在的不良倾向问题,使之成为一种新的及物写作,一种能够真正沟通诗歌与生活、与社会、乃至与世界关系的写作。幸运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数量众多的现实主义诗歌,承继了90年代诗歌“及物”写作的精神;更为令人惊喜的是,它在新的传媒格局、文化环境和历史条件下,又发生了某些本质上的转移,具有了新的特质。当下的及物诗歌创作,在保持独立性、自足性的基础上,视域愈加廓大,既疏通了与社会的平等对话的途径,又延伸了“世俗批判”意识。一方面避免了再次陷入“意识形态化”的窠臼,另一方面又让诗人的“个人意识”承担起价值关怀和社会责任。这种新变体现在两个层次上,其一是视角层面上的变化,越来越多的诗人和诗歌作品开始关注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这种关注角度的扩展不是对“假、大、空”的歌颂情怀的机械复制,而是建立在真实感受和现实问题之上的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关注,尤其是对于社会底层、城市打工者、弱势群体等边缘群体的空前关注和诗意抚摸,不仅迥异于对“意识形态”的再度依附,也不是对权力话语的寄生策略,而是以富有痛感的批判姿态切入社会生活,它不会终止诗歌的“求真意志”,是现实主义诗歌的怀疑精神和反抗姿态的延续。其二是方式方法层面上新的个人经验的呈现方式,这种“新”既是指信息科技革命带来的不同以往的新的个人体验,也是指对日常生活更为细密的智性思考和审美观照,尤其在对生活与生命的体验方面,表现出了更高层次的理解与珍视。

诗歌“及物”倾向的再兴,是当下诗坛十几年来一直持续的显在现象,它既是90年代“及物”写作解构80年代诗歌精神倾向的延续,又是在解构之上建构了新的诗歌与社会交流秩序,是对80年代以来现实主义诗歌精神“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虽然现在给这样一种创作倾向定性还略显急躁,但我们不妨大胆地暂时把它称之为“新及物”写作,给这个还存在不断变化中的新的创作倾向以足够的重视。“新及物”写作区别于90年“及物”写作的两个关键点,就是其具有的“新视角”和“新方式”。那么,“新及物”究竟新在何处?

二、社会问题的切实关注

提到诗歌,多数人会条件反射地想到风花雪月,这并没有错。诗歌从来都不是全民大众的日常活动,长久以来都是少部分文化精英垄断着诗歌创作,创作主体的身份又往往决定了他们难以将视线投射到社会其它阶层。然而诗歌并不是纯客观的科学,而是最具有情感的艺术体裁,它有着自己的道德和使命——关注和展示所有生命的形式和情感。20世纪90年代,在“及物”写作倾向影响下,很多诗人关注到了本体的生命体验和样态,他们用细腻的笔触展示和剖析自己的心理、情感、行为、意识,甚至是潜意识里的性冲动,几乎囊括了人的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全部,这种倾向的出现不仅肇源于艺术上某种潮流的驱使。若从社会学的角度讲,当人们处在剧烈的社会转型期,个体经济指数面临巨幅的波动以至于无法对未来的生活质量做出判断时,道德、法律、情感、政治这些形而上的东西都会退居二线,这时大部分人均会选择自己;所以过分的个人化写作并不应该归咎于詩人本身,它是一个由复杂的社会因素导致的结果。当时的诗人不是不讲诗歌伦理道德,只是他们要用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个体的贫穷和困惑,无意中规避了一些更有价值的领域书写。而社会问题之所以称之为社会问题,是因为其规格与门槛过高,个体的贫穷哪怕是死亡都算不上社会问题,只有一个阶层的贫穷和困惑,才算得上是社会问题,而当时的诗人,似乎自己还在这个“社会问题”的泥淖中无法自拔。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转变,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经济水平的大幅提升。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已经成名的诗人是衣食无忧的,经济基础的稳固事实上为他们开始把目光转向自我外的他处创造了条件。然而还有一个并不明显却影响深入的现象,就是随着贫富阶层的分化、差距的加大,社会经济基础的内部结构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质变,可以按收入划分的清晰的阶层已经出现,这本身只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结果,但问题是这种阶层划分中,不同阶层间在社会地位上与经济存量保持一致,这就与坚守着公平正义、共同富裕理想的民族心理产生了严重的断裂。至此,新视角出现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处在中层的庞大诗歌创作群体,同更多的处在底层的劳苦众生有了阶层的差异与距离,这种差异与距离促成了高层对低层的道义层面的关注。换句话说,因为不公平才有了倡导公平的必要,起点并不高尚不会影响整个社会活动的正确性,这种“新视角”很可能并不是诗人们的善良天性做出的主动选择,而是客观差距的过分悬殊,让诗人们无所适从的良性附加产品。那么,90年代的诗人们似乎像是集体失忆一样,缺乏对底层的关注也就不那么难以解释,更不那么难以启齿了。当然,不是一切问题都要归结到经济层面,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普遍教育水平的大幅提高,以及十年浩劫中“锻炼”出的那批精神暴徒的销声匿迹,都让诗歌有可能更多地关注底层。不管起因若何,底层写作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为数不少的关注底层、描绘底层、反思底层的文本出现在诗坛,它们思想性、艺术性上都有许多可取之处。

如田禾的《卖烤红薯的老人》就是有代表性的诗篇:“一整天。我站在对面的窗户/看这个人……/他那么老了。/一个人站在墙角里/眼睛一直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他哪里知道,突然开过来一辆/清障车。城管员摔烂了/他的红薯,砸了他的炉子/谁也不容他多说一句话/他痛苦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是猫着腰走出去的/步履缓慢/大北风一直追着他吹”。诗人捕捉到了都市生活中常见的场景:城管与小贩间的矛盾。他没有做孰是孰非的判断,但依然流露出对老人的无尽的同情与怜悯。“北风追着吹”中的一个“追”字,让老人的凄凉无助与社会的冷漠无情形成了强劲的张力,全诗看似用“零度情感”的方式客观呈现生活场景,其实在字里行间已经做出了道德判断,也透出些许无力改变现实的无奈,诗人不甘于做悲剧的目击者,却只能在这一场争斗中充当记录员的角色。杨键的《啊,国度!》在情感上就更加激越:“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待等客人的香水姑娘,/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拾煤炭的/邋遢妇女,/你工厂里偷铁的乡下小女孩/你失踪的光辉,多少人饱含着蹂躏/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整首诗结构上很简单,只是罗列了几组典型的底层形象,把痛苦的肉身与旅馆、工厂、铁轨等都市意象杂糅,传达出一种切实的疼痛感,其中又包含着对悲剧成因的质问,这首诗颇为传神地描绘出底层生活的真实样态,冷峻中暗含悲悯。辰水的《羊群》则是另一种风格:“苍穹下/黄土上/一个农夫撵着一群绵羊回家/农夫衣着褴褛,步履沉重/三个孩子还被反锁在家里/无人照看/他面无表情地只知道往前赶,往前赶/黄昏里/那些被剪去身上毛的绵羊/露出鲜红的肉来/丑陋极了,可怜极了/他们配合着农夫沿着小道往前赶,往前赶/越走越荒凉/并不时地停下来/低头啃那些路边更为卑微的小草”。诗人运用了典型的象征手法,农夫和愚昧的羊群并无二致,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却从不怀疑自己的命运为何悲惨,还不时停下,“低头啃那些路边更为卑微的小草”,讽刺意味比较明显,诗人眼中不仅看到了底层农民的困苦生活与精神贫瘠,更深深地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麻木,这是对社会底层生活现状的反思,细细品味,含义深刻且批判性十足。

对于底层问题的关注在当下诗坛已成为主流,而社会问题的另一个方面——突发性事件,也成为当下诗歌重要的关注对象。短短十几年间,中国大地就历经了“非典”、“禽流感”、“猪流感”、“5·12大地震”、“玉树地震”以及频繁发生的大旱、洪水、台风、矿难、泥石流等灾难,天灾与人祸共同作用并频现中国大地,促使诗人们不得不在追问灾难责任的同时,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诗歌毫无疑问地承担起这一文学表现之责,快速反应并凝结成深刻的文本,彰显诗歌写作的优势与强势,诗歌深蕴着的生命终极关怀以及社会伦理关怀,也在一定程度上抚慰、鼓舞了众多苦难中的心灵。如朵渔在《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中写道:“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傷、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地沉默。/今夜,人类的沉痛里/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诗人将审视的刀戈转向自身,指向对诗人的自我批判和道德蒙羞。这不仅是诗人的自我反思,更是对社会的拷问。诗人认为成吨的诗歌废墟的出现,恰恰暴露了中国人烂俗、贫乏、空泛的精神世界,分行垃圾的出现并不遵从诗人对现实事物的认识和对语言的应和与创造,是对二手经验和情感的粗制滥造。知识分子理当关注灾区的苦难,否则“自我”的介入就显得异常虚假,担当不起道德的维护者,反而起不到对道德诉求的有效表达。

正如批评家陈超所说,“勇敢地刺入当代生存经验之圈的诗,是具有巨大综合能力的诗,它不仅可以是纯粹自足的、甚至可以把时代的核心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d这也是现实主义诗歌或者说“及物”诗歌,在新的视角下孕生出的新的品质。

三、日常经验抒写的智性提升

自上世纪80年代的朦胧诗把诗歌主体确立为活生生的人之后,日常主义诗风就始终与中国诗歌相伴相生,随后的“第三代诗歌”把这种主题概念、群体意识的“社会人”,转化为个体意识的“世俗人”,带有更多的个人体验的性质,年轻的诗人们渴望用更具个性的语言方式自由地表达思想。他们没有深重的历史记忆,没有与“民主—国家”纠缠不清的互文关系,他们的诗歌有更多现实感受和个人的直接经验。这种风格的直接表现就是平民意识的觉醒。他们认为诗歌说穿了就是最为天才的鬼想象,就是最武断的认为和最不要脸的夸张;所以他们把诗写得很潇洒也很随便,恣意自然,或以调侃、自嘲、恶作剧的方式亵渎“神圣”,或以现代野蛮姿态放逐崇高和优雅,即使面对生命与生存的问题时,也只是认同平凡人生命的本真部分,肯定真实、自由、具体的人性,不让人的意识更多地渗入到矛盾、荒诞之中而倍感精神的煎熬。他们的诗里,不再有顾城那般“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的执著,也不再像梁小斌一样痛苦地疾喊“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进入90年代以后,这种嘲讽、愤怒、调侃的风格有所收敛,比较内敛和克制的日常主义诗风渐次主宰诗坛,这个时代的诗人们善于“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孙文波语),操用一种比较健康的日常化写作方式,但在90年代后期,由于对“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那种群体式写作的过分警惕甚至是极端反感,日常化写作陷入到了过分私人化的独白困境之中。

21世纪诗歌中的日常主义诗风,则延续了90年代的诗歌传统,但其开场却差一点让人惊出一身冷汗。21世纪初,诗坛猛然掀起一股“肉欲狂潮”,“引体向下”般地把诗歌带进了肉体狂欢的境地,其最为突出的标志就是“下半身写作”的出现。由沈浩波、李红旗、朵渔、宋烈毅、尹丽川等人组成的诗歌团体,推出诗歌刊物《下半身》。在他们看来,人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传统、文化、知识等因素污染和异化,只有回到身体,才能给予诗歌以前行的动力。从理论上讲,这种基于原欲、本能的写作,是“人”的观念的一种深入理解的体现,毕竟身体是理解世界的基础,正如理查德·沃林所说:“身体是我们在世界中存在的关键……也是我们获取经验和意义能力的关键。身体代表着外在世界和我思得以发生接触的内在世界场所。”e可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参与“下半身写作”的诗人,都能够在内心深处明白这些道理,其中很多人只是在享受用诗歌宣泄肉欲的快感,一大批涉“性”且低俗的作品给当时的诗歌界造成了极大的污染。好在随着诗坛对“下半身写作”的不断纠偏,当下日常主义诗歌在身体诗学方面又步入了相对平实、智性的状态,不再弃理想、伦理于不顾,而是有了智性的思考和审美的观照,真正回到了“身体写作”的原发点——对生命的深入理解与珍视。比如姚振函的《代表身体感谢》:“感谢疼/感谢胀/感谢麻/感谢酸、乏、痒、闷、喘等等/总之是感谢所有让我疼痛、难受/活着没劲、度日如年、看什么也/不顺眼的感觉/正是你们让我知道/我原来还有一样叫做身体的财富/我还有五脏六腑、心血管、脑血管/胆固醇、肝功能、乙肝六项/血脂、血糖、血黏稠度等等等等/正是你们让我开始正视、看重、敬畏/顶礼膜拜自己的身体/总之是开始那身体当身体了”。这首诗用了反词的手法,把身体给抒情主体精神上的反馈一览无遗地表述出来,趣味性很强,从诗句中又能体会到“身体”作为精神主体的载体,它的感受是需要被关注和认知的,从这一点上看,这首诗的思想性也是相当深刻的。

在处理生命体验问题上,“下半身写作”在被纠正后即进入了比较理想的状态,而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开掘也有了新的进展,不少诗人自觉地在日常生活经验的记录和传达过程中融入深刻的哲学思考,给日常主义诗歌以智性的品质提升,在这一点上李少君的创作是很具有代表性的。李少君的诗中似乎缺少那种激情勃发的汹涌热情,而是多了一份沉稳持重,同样真挚的情感用了更加理性的表达方式,把情感包裹于智性哲思中,既得了自然情感绵长不露的独特韵致,也让诗作能通过信手拈来的平常事物,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笔触缔结出高远深邃的人生感怀和大彻大悟的神启意寓,闪烁出智性的光芒。《江边》描写的是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游水情景,诗人把江边众多鸟儿定为江水的主人,用各自的方式“招呼着天上的、水里的和陆地的宾客”,一副热闹画面的背后是诗人夜里孤独游向江心的身影,恰如众鸟中孤高的白鹭,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发出“谁又是这一场景的旁观者”的疑问,视角一转再转,引人遐思,这与卞之琳的《断章》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夜晚,一个复杂的机械现象》描写诗人在异乡酒店过夜时微妙的感受,诸多介乎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奇思妙想让诗人陶醉,而夜深人静却反倒让诗人醒来,开始注意“窗外空调的骤停复响”,意识到夜晚也是复杂的机械现象。这其中诗人思考深度是常人难以到达的,这是用理性力量诠释自然的一种大胆尝试。《老年》则是一首笔调沉重的作品,它写诗人与父亲的闲聊中父亲说起当年战争中的一段苦难往事,故事本身对于命运与人生关系的启发性已经给读者带来震撼,父子间的默契亲情也让人动容,然而全诗最后的点睛之笔“说完,父亲脸上闪过一丝瞬间历尽沧桑的平静/我杯中的热茶也正冷下来……”又让人不得不陷入沉思,这中间对于战争、历史、人性的拷问远远超过字面本身的含义。这种能从常见的日常生活场景中体会到大智慧的能力或许并不是谁都具备的,但当下诗歌在处理日常经验的方式上,确实比以往更具有智性的光辉。

日常主义诗歌在精神本质上,就是不断寻找被科学理性和实证主义所遗忘、遮蔽的人的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是诗歌与社会沟通的最基础的方式,更智慧地展现日常经验的方式,无疑能够让诗人们在面对诗歌与社会的沟通问题时,更加清醒与淡然。应该承认,以“打工诗歌”和“地震诗歌”为代表的21世纪“新及物写作”,体现了当下诗歌对社会、历史责任的精神承担,是新视角和新方法的具体缩影;但在艺术上也各有困惑,或者思考力和技术水准亟待提升,或者被错误地高估为“大灾兴诗”,陷入了沉痛背后的集体“轻浮”,为何出现如此问题,又怎样解决,这将是另一篇文章要思考的话题。

【注释】

a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页。

b[美]艾尔伯特·鲍尔格曼:《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孟庆时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0页。

c王治河:《别一种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陈晓明编,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页。

d陈超:《求真意志:先锋诗的困境和可能前景》,《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e[美]理查德·沃林:《文化批评的观念》,张国清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71—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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