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
摘要:晚明时期,李贽、袁宏道、汤显祖等人主张以情为本,在文学上展开了一场情感解放的运动。追根溯源,这一主情思潮除受到当时政治、经济方面的影响外,与明代思想启蒙学派泰州学派有着莫大的渊源,李贽、袁宏道、汤显祖等主情思潮的领军人物与泰州学派更有着重要的师承关系。
关键词:泰州学派 主情思潮 李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12-0029-03
明中叶至明末,统治者昏庸腐败,百姓深受统治阶级及传统礼教的压迫。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市民阶层的进一步兴起,反礼教、反理学的呼声日益高涨,各种学说盛行,其中当以王阳明的心学流传最广。王阳明“心即理”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学说肯定人的基本欲求和个性的适度发展,具有一定的人文主义倾向。而就在其学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出现分化,当中一支便是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继承发扬王阳明的学说,进一步冲击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他的“自然人性论”的思想主张解放人性、追求快乐,而他的“百姓日用即是道”的口号更是将百姓的饮食生活上升到真理的高度,肯定百姓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王艮的这些思想无不对明后期社会的思想潮流起着引领作用,特别是晚明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肯定人的欲望、主张真情的主情思潮,其理论奠基人李贽,代表人物汤显祖、袁宏道等皆是泰州学派中的一员。本文旨在通过分析泰州学派对这几个晚明主情思潮的代表者的影响,探究泰州学派与晚明主情思潮的内在联系。
一、理论奠基者:李贽
李贽作为晚明杰出的思想家,自称传统儒学的“异端”,其一生致力于抨击程朱理学,反对禁锢思想。在他担任县学教谕、国子监博士、礼部司务等闲职期间,职务上的空闲令其得以与泰州学派的罗汝芳、耿定理、焦竑诸人有所来往,更是在王艮之子王襞于南京讲学时拜其为师。对此,李贽在《续藏书》中提到“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李贽的思想也就是在这一期间逐步完善。
对于泰州学派,李贽并不只是一味地师承,同时也起着重要的革新作用。在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思想的基础上,李贽进一步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把泰州学派的思想推向更加激进也更加完善的方向,认为人人都可以有自私的欲望,将“道”定义为满足人的需要和人的物质追求。在文学领域,李贽将哲学思想运用其中,提出极为重要的“童心说”。在论文《童心说》中,李贽将“童心”称为“真心”“最初一念之本心”“心之初”,但未对其进行更为细致的描述,而是将重点放在论述保持“童心”之真的重要性上,从而提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的文艺观。他认为人的童心就是在所谓的读书识理中失落的,以至于说假话、办假事、写假文章、成为假人,因而文人就应突破礼义教化的限制,抒发自然性情以求真。这可以说是泰州学派的“自然人性论”的具体表现,也是李贽文学思想的主心骨。从自然人性论出发,李贽主张不要对人的自然天性加以限制,而强调文学作品中的自然表现。在《读律肤说》中,李贽提出“自然发于性情,自然止乎礼义”,重视“以自然为美”,在写作时,自然之美便需从作者的真性格和真情感中体现,而不是为了礼义而遮遮掩掩,因此,相对于《论语》《孟子》等,李贽更推崇《西厢记》《水浒传》等通俗文学。
在李贽的“童心说”下,于文学创作方面,他提出作文不应拘泥于技巧、形式,而是重视自然情感的表达。他所创作的作品便有这一特点,不过于注重字词、结构、声律等,却大都能直抒胸臆,一气呵成,正如袁中道所说的“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李温陵传》)。在小说戏曲的评点上,李贽设计出“化工”这一概念,因为作者尚可在诗文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其主观情感,但在小说戏剧中却无法做到,所以作者便要将作品中的人物刻画得真实自然,赋予其真情实感,而不要过于加工使其失真。在评点《水浒传》中李逵这一人物时,虽然李逵鲁莽,无视礼数,“却是情真意实,生死可托”,其性情之真令李贽大为赞赏。
李贽对泰州学派思想的传承发展,不仅使其成为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同时在思想上进一步猛烈抨击了封建礼教对人欲的束缚,在文学上冲击了当时的文坛的复古主义,为兴于晚明的主情思潮提供了理论上的雏形。
二、集大成者:汤显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提出“至情论”思想的汤显祖可谓是晚明主情思潮的集大成者。汤显祖虽在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生活环境下受到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影响,但其“至情论”最主要的来源还是他的老师、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罗汝芳。罗汝芳是王艮的三传弟子,他以“仁”为中心,倡导人要保持“赤子之心”,即保持一颗初生时纯粹自然的心,这与李贽的“童心说”有着共通之处,因此汤显祖在接受其老师的思想的同时,对李贽也是极为推崇,汤显祖曾说:“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可见汤显祖对罗汝芳和李贽二人的重视及他们给汤显祖思想带来的重要影响。
汤显祖的“至情论”认为世间是由情构成的,则诗歌等的创作就要合于情感,正所谓“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形于神”,只有情才应该是作者创作的源泉,也只有情才能令读者受到感染,因为“人生而有情”。人与生俱来的情感会使人在喜怒哀乐之时舞蹈唱歌,从而产生戏剧,而戏剧也会作用于听众,使人们在戏剧的审美体验中无故而喜,无故而悲。戏剧的这一功能使得戏剧用于社会教化,通过情感来感化人,在汤显祖看来,“至情论”不仅仅是作者抒发自我情感的理论依据,同时还需兼用情教化民众,从而挽救社会风气的败落和政治的腐败,由此,汤显祖的“至情论”也可以视为反礼教、反封建的思想主张。
最能体现汤显祖“至情”理论的当是他的“临川四梦”,汤显祖用“情”这一主线巧妙地将“四梦”连缀起来,“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在“四梦”中充分踐行了 “至情”思想。他的得意之作《牡丹亭》是他“至情”的最高表达。剧中的女主人公杜丽娘本是封建家长制压迫下的贵族小姐,读到《关雎》而初萌情思;与婢女春香游园时面对满园的春色,春心萌动,心驰神往;与柳梦梅的梦中相遇,则真正令她产生要追寻情的欲望,以致为情而至死不渝。如汤显祖所说,情本是人生来就有的,而杜丽娘却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渐渐失去了“情”,而对这一初生之“情”的追求,正呼应了罗汝芳保持“赤子之心”的思想,杜丽娘对情的追回,也是对其初生就本该拥有的“赤子之心”的找回。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受情的感召而与封建家长代表杜宝、伦理礼教代表陈最良勇敢地做斗争,最终突破封建等级的束缚,赢得爱情的胜利,这也凸显出他“至情”中反封建、反礼教的成分。
称汤显祖为主情思潮的集大成者,不仅是他自身对主情思想的落实,更重要的是他的“至情论”对同代人乃至后人的影响。“临川四梦”相继问世后,在各个领域都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特别是《牡丹亭》的出版几乎撼动了《西厢记》的地位。而吴炳、阮大铖、孟称舜等剧作家直接受到汤显祖“至情”思想的感染,刻意模仿和学习汤显祖,这一批人也被称为戏曲史上的“玉茗堂派”或“临川派”。其中吴炳大为歌颂真情,在《画中人》中高呼“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深得汤显祖的情可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精髓。孟称舜擅写情爱戏,他拓宽了汤显祖的“人生而有情”的范围,认为世间万物皆有情感,“世间不特有知识的,皆有性情”。清代剧作家洪昇对汤显祖的《牡丹亭》赞赏不已,自叹文采、情韵不如汤显祖,表露出学习汤显祖的意向,他的《长生殿》也随处可见效仿汤显祖的痕迹。小说领域,提出“情教观”的冯梦龙与汤显祖一同接受李贽的思想,但他的《风流梦》改编自汤显祖的原作,汤显祖对其的影响也可见一斑。清代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大胆追求自由爱情的人物,在著作中多次借人物之口提到汤显祖《牡丹亭》中的唱词,可以看出曹雪芹对情的追求,对解放个性、突破封建礼教束缚的呼吁也有着汤显祖“至情论”的渊源。
三、革新者:袁宏道
虽然李贽为晚明的主情思潮奠定了理论基础,汤显祖令主情的呼声达到巅峰,但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却真正将主情的思想用于文学革新运动当中,猛烈抨擊前后七子的拟古主义。袁宏道与泰州学派的管志道、焦竑、陶望龄、李贽等时有书信往来,交往甚多,而他对李贽更是无比敬仰,将其与圣人老子相比,并视为自己的老师、精神上的领袖,李贽也毫不吝啬地将所学传授于他,就连汤显祖都认为李贽“都将舌上青莲子, 摘与公安袁六休”。袁宏道认为创作诗歌需“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作者创作诗歌应不拘于所谓的格律、形式而抒发个性情感“任性而发”,即使有些许瑕疵,也可以成就优秀的作品,这显然是脱胎于李贽的“童心说”。
此外,同样受教于李贽思想的汤显祖与公安派三袁也交情匪浅。汤显祖与公安派继在北京一见如故后,便有长时间的书信上的来往以及交流学术,相互之间不吝赐赞。袁宏道曾着力于刊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称汤显祖“凌厉有佳句 ”;袁中道赞叹汤显祖的学识、文采不输于盛唐。汤显祖与公安派这样的良好关系一方面得益于他们同对李贽思想的认同,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们观点上的极为相似之处。汤显祖也强调作者作文时的兴趣灵感,故有不少学者认为汤氏的“至情论”也有“性灵”的色彩,但公安派所提倡的“性灵说”与汤氏的“至情论”仍有些许不同之处。公安派的“性灵说”着重点在于诗文是自我性灵的体现,重视作者个人的自我愉悦;汤显祖承认作者的自我愉悦,但他更看重的是文学作品中情的感化作用,可见汤显祖的“性灵”涵盖的范围要比公安派更大一些。从时间上来看,汤显祖提出“至情论”在前,而公安派“性灵说”的鼎盛之期在与汤显祖的会晤之后,且这一期间又是公安派对汤氏大为推崇之时,因此公安派也受到了汤显祖的一定影响。
明朝前中期以李梦阳、王世贞为代表的前后七子在文坛上掀起的文学复古运动盛极一时,在获得一定成就的同时,他们创作中的过于模仿和失真之处也为人所诟病。李贽在《童心说》中指出说假话、办假事、写假文章便是将矛头指向了他们。虽然李贽、汤显祖等人也有很明确的反复古倾向,但公安派却在李贽的“童心说”的启示下,更为系统地提出反复古的口号,以“性灵说”为内核指责前后七子的“剿袭”行为,指出只是模拟古文的形式,只会造成文章的假、大、空,终究不会有优秀的作品,而真正优秀的作品要求作者在创作上要重视性情的抒发、直抒胸臆,语言不事雕琢却流利顺畅。他们的理论成为打破明代文坛上复古风气的中坚力量,也使得主情的思潮更为深入人心。
四、结语
晚明的主情思潮的形成发展虽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思潮与王学左派中的分支泰州学派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的联系: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李贽为主情思潮打下理论基础,为思潮的发展开辟道路;泰州学派的门人汤显祖使得这一思潮逐步走上顶峰,其影响波及晚明乃至清代;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在李贽等人的理论基础上,将主情思潮运用于当时的文坛现实,引领文学革新。在这学脉相承中,泰州学派也被不断注入新鲜血液,拥有哲学层面以外更多的诠释,从而使我们不得不试着用一种全新的角度来审视这一学派。
注释:
① (明)李贽.储瓘·续焚书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5:90.
②(明)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1:97.
③(明)李贽.读律肤说·焚书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1:133.
④李贽.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三十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18.
⑤(明)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汤显祖选文集卷三十三[M].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93.
⑥(明)汤显祖.答管东溟·汤显祖诗文集卷四十四
[M].北京:中华书局,1964: 1229.
⑦(明)汤显祖.耳伯麻姑游寺序·汤显祖选文集[M]. 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050.
⑧(明) 吴炳.画中人·古本戏曲丛刊三集[M].上海: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
⑨(明)孟称舜.娇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71.
⑩(明)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汤显祖选文集卷三十三[M]. 徐朔方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93.
(明)汤显祖.读《锦帆集》怀卓老·汤显祖诗文集卷十九[M] .北京:中华书局,1964.
责任编辑: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