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飞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儒家思想一直是各朝各代的主流思想,到了明代,儒家的程朱理学依然占据统治地位,但却已不是牢不可破。当天下读书人还怀抱四书五经,十年寒窗以求得功名时,明代思想家李贽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始大胆批判宋明理学的虚伪与丑恶,主张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是古代少有的敢于非孔批儒、反对伪道学的“异端”思想家。当时对于这种“狂悖”之徒,好多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刘东星却与李贽有着不解之缘。
刘东星,字子明,号晋川,泽州沁水(今山西沁水)人。隆庆二年(1568年)进士。曾任湖广左布政使,万历二十年(1592年)升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后因“平籴济民”减轻了天津附近水患灾害,升左副都御史、吏部右侍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黄河决口,他又因治河有功,官至工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就是这样一位自幼读圣贤之书,深受儒学熏陶的明代官员,怎么会与当时的“异端”思想家结下深厚的友谊呢?
相见恨晚 雪中送炭
刘东星与李贽相识,是在万历十九年(1591年),当时李贽流落于湖北麻城一带讲学,被当时理学家耿定向派人围攻,并诬蔑李贽是“左道惑众”。统治者的迫害,理学家的围攻,使得李贽身心俱疲,处境极为艰难,恰逢此时刘东星在武昌任湖广布政使,早闻李贽名声,见他受困,遂主动到李贽居所洪山寺拜访,并将李贽迎入公署加以保护。刘东星在后来所著《书道古录首》中回忆道:
“闻有李卓吾先生者,弃官与家,隐于龙湖。龙湖在麻城东,去会城稍远,予虽欲与之会而不得。又闻有讥之者,予亦且信且疑之。然私心终以去官为难,去家尤难,必自有道存焉,欲会之心未始置也。
会公安袁生今吴令者,与之偕游黄鹄矶,而栖托于二十里外之洪山寺。予就而往见焉,然后知其果有道者,虽弃发,盖有为也。……嗣后或迎养别院,或偃息宦邸,朝夕谈吐,始恨相识之晚云。”
由此可以看出,刘东星虽为朝廷要员,自称为“拘受章句,不知性命为何物”之士,但他对耿定向之流攻击李贽为“异端”,并未人云亦云,一见李贽,便认为其人为有道之人,并相见恨晚。李贽被刘东星迎入湖北官邸后,一边与其朝夕谈吐,一边潜心著书立述,日子总算稍有安定。其实刘东星帮助李贽,并非仅仅是帮他摆脱“饮食耿氏之门”者的围堵,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对他“异端”思想的接受和认可,可谓是李贽的知音。刘东星是在李贽受迫害最落魄之时出手相助之人,二人至此建立了终身之交。对于他的雪中送炭,李贽一直难以忘怀,后刘东星离开武昌,迁往保定为官,李贽曾作《寓武昌郡寄真定刘晋川先生》八首,其中一首写道:
季心何意气,夜半犹开门。幸免穷途哭,能忘一饭恩!
黄昏入夏口,无计问刘琦。假若不逢君,流落安所之。
季心为秦汉间著名游侠,曾因杀人流落江湖,夜奔吴中袁昂家,幸免于难。刘琦为汉末荆州刘表之子,不受刘表宠爱,为自保,遂问计于诸葛亮。诗中将刘东星比作袁昂、诸葛亮,因其一饭之恩,使得李贽在穷途末路之时,得以自保,免于流落,对于刘东星的感激之情,不胜言表。
在刘东星离开武昌之后,二人书信不断,刘东星写道:“(与李贽)别后宦游燕赵,虽闻问不绝,而欲从未由。”李贽在《与周友山》信中亦言:“晋老初别,尚未觉别,别后真不堪矣。”二人友情真挚可见一斑。
惶惶巨著 出于坪上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丁忧家居的刘东星清静无事,想起老友李贽,特地安排其子刘用相前往李贽居所龙湖,邀请他到家乡作客,当时李贽已近70高龄,但他不顾年迈体衰,路途遥远,在刘用相和几个弟子的陪同下,向北而行,到达刘东星家乡山西沁水坪上村,生活了“历秋至春”之半年有余。坪上村是一个不足百户的村庄,看到这样一个与江南乡村截然不同的寂静安闲的小村落,李贽十分喜欢,他白天终日闭户读书,十分勤苦,夜晚就与刘东星相对而坐,探讨学问人生,研读古籍。同时,刘东星的儿子刘用相和侄子刘用健在侧旁听,还拜李贽为师。李贽在坪上时,写诗十余首,记录了他在此地的生活和刘东星的情义。对于不以诗作见长的他来说,本属不易,并且这十余首诗皆是表达了轻松悠闲的生活状态,如此情调,对于一生漂泊的李贽来说,很是难得。坪上时日,恰逢刘东星六十大寿,李贽作《寿刘晋川六十序》,在序中,他将刘东星比作太原狄梁公、白乐天,闻喜裴晋公、汾阳文潞公四大贤者,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李贽在坪上村完成了中国思想史上一部重要论著《明灯道古录》,其内容以问答形式写成,发问人以刘用相和刘用健居多,也有刘东星和李贽弟子的问话和叙述,李贽以回答为主。后由刘东星子侄二人记录整理成书,再由他亲自主持付梓刊行。李贽在后来指出,《明灯道古录》其实是他与刘东星共同的思想结晶,如若没有坪上之行,没有刘东星及刘氏兄弟的问答,此书恐怕很难出世。《明灯道古录》表现了李贽非孔非儒、反对偶像的战斗精神和反对封建束缚、要求自由发展以及反对封建等级制、要求平等的思想,鲜明地体现了晚明时期反封建压迫、反传统思想的启蒙主义思潮的特色,这本书不仅是研究李贽思想的重要代表著作,也是认识中国文化思想发展轨迹的代表作品之一。李贽早年奔波于官场,卸任后遭受耿定向之流的围逐诽谤,晚年又遭遇牢狱杀身之祸,也许,只有在坪上村的短暂岁月,才是他生活最为安逸悠闲的时光。万历二十六年,刘东星任工部尚书,居山东济宁漕属。次年,李贽一生最为重要的著作《藏书》在南京刻印,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著作,其收录了从战国至元末约800位人物的传记。这本书体现了他的反封建正统思想,对于儒学,尤其是宋明理学给予了无情的批判。此书一出,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当时焦竑、梅国祯等名人纷纷为其作序,焦竑评价这本书为“程量古今,独出胸臆,无所规放”。李贽《藏书》刻印,作为其老友的刘东星当然不会置若罔闻,专程去南京为《藏书》作序,以尽友人心意。
当“异端”遇上“异教”
万历二十六年,李贽又携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拜会刘东星。利玛窦初至中国,一直希望有机会拜会当时万历皇帝,但苦于没有机会,李贽曾在南京任国子监博士时与其相识,得知其心事后,遂带他到山东去拜望刘东星。《利玛窦中国记》中对此有过描述,记述了刘东星接待利玛窦一行的情形:“当时这位总督(刘东星)是山西人,是一个虔诚的偶像崇拜者,但对于来生来世十分关心。他的儿子曾由一名叫李卓吾的朋友介绍,见过利玛窦神父,所以他也从儿子那里,听到了很多基督教信仰的事。……他们热情的接待利玛窦神父,然后听他谈了一些欧洲的情况。”刘东星成为首位接待外国人、接触基督教文化的山西士绅。
刘东星与李贽生活于万历时代,此时正是程朱理学最为猖獗之时,许多反理学者最终被当朝镇压,李贽等人皆被迫害,可谓时局艰难。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刘东星作为一个传统文人能肯定、支持李贽及其思想,对于朱明当道来说,本身就是反其道而行。平心而论,刘东星与李贽的思想并非完全一致,李贽是儒学“异端”之尤,而刘东星基本上是一个传统文人,但他不“拘守章句”,而是非常乐意接受各种不同的新思想,所以他能容忍李贽和其“异端”思想,并以积极的心态与利玛窦交往。这种兼容并包的胸怀,在当时社会可谓难能可贵,也从侧面反映当时山西士绅并未墨守成规,而是能勇于去发现新思想和新世界,这种包容开放的态度,在今天看来,依然是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