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峰
我的童年,曾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蹂躏下度过七年时光,而对每一个人来说,童年的岁月是难以忘却的。模糊的记忆中,从忻口战役的隆隆炮声、日寇在故乡犯下的滔天罪行,到“8·15”日寇投降时父老乡亲们欢庆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日本投降纪念日“8·15”总会在心中荡起历史的回光流影。当年的情景又会在我脑海中重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工作需要,我曾数度出访日本,推介山西旅游产品,扩大山西影响,吸引招徕更多的日本投资者和旅游者。有一次,应日本侵华老兵之邀,在福岛温泉度假村,与主人、山西晋友会会长菅作金造等谈论起二战的事情。我随意拿起他们送我的小礼品刮胡刀,打开里面的镜子问金造:“你们送我的剃须刀,是刮胡子用,镜子的功能是什么?”他回答我:“照人,照自己,也可照别人。”我接着询问在座的日本友人:“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二战之后最勇于自省的是德国,最匮乏这种自省精神的,你们认为是哪个国家?”沉寂片刻,金造先生道破了我的腹内玄机:“君子用心,我已清楚:你在比喻我们日本对侵略战争,缺乏自照镜子的精神吗?”我说:“你同意我的‘日本观吗?”“我们是故交,又算是异国知音吧!”他说。南学、成岛、山口厚等几位老朋友补充说:“我们这些人,都有愧于中国人民!”说到这里,镜子的话题便到此刹车,又因观点一致,我们便又碰起杯来,宾主开怀畅饮。其实,这段酒言,沉积多年,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之所以如此,皆因二战之后的德国,不论哪个党派上台执政,谁来出任总理,都无一例外地向被害国人民不断赔礼道歉,严格自省,而且言而有信,行必其果,为世人所瞩。之前《人民日报》(海外版)报道:(2002年)1月28日,德国联邦议院举行活动,纪念在二战期间遭受纳粹迫害的人们。配有《不能忘却的纪念》大幅会场照片。报道说,57年前的1月27日,前苏联红军解放了臭名昭著的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1996年,在德国前总统赫尔佐克的倡议下,德国将每年的1月27日定为“纳粹受害者纪念日”,告诫人们要永远记住这段惨痛的历史。然而,日本历届政府和朝野政要对侵略战争的诡秘心机和无耻行径,与德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泉不顾日本人民和中日韩等亚洲国家的反对,连续几次参拜设有二战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他还恬不知耻地声称:“对甲级战犯合祭没有抵触感”。
60多年前,童年的我饱经日寇铁蹄下的风霜刀剑,在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世难忘的伤痛,记忆中,除去悬挂于城楼上、日寇炮楼上和日伪军扫荡、清乡、肃伪时打的太阳旗之外,就是遍地与那面太阳旗同色的鲜血了。我的家乡位于敌我交错的游击区山西五台县,父亲曾担任地下村政权财粮主任。1944年的一个夏日清晨,他与方恒山、马廷棣等村干部被汉奸赵文保引领日本宪兵队从家中抓走,投入五台县城大狱,长期关押,饱受酷刑。多亏同监一名八路军刘姓武工队员(河边村人)带领难友趁雷雨交加之夜,挖洞越狱逃跑,才保下一条性命。事后,日寇恼羞成怒,到村里追捕枪杀。母亲抱着个小包袱,拖着我的小手,趁夜幕逃离家乡。几个时辰之后,日寇包围了村庄,扬言要杀绝全村。多亏了刘姓武工队员越狱后,直奔我村通风,我们几家才得以躲过一场更大的灾难。记得在“文革”中,刘同志所在的北京某厂“军宣队”“工宣队”搞“清队”运动,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找到父亲做调查,父亲作为唯一活着的见证人,老泪纵横,如实叙述了越狱的过程。刘同志“叛徒”一案才得以平反。就这样,父亲也保护了一位坚强的抗日战士,这已是后话了。同年初秋,快收割庄稼的时候,区机游(即四区机动游击队)组织附近民兵上骑路(即东冶至五台城敌控交通线)破坏敌人电线。第二天,敌人进村大肆搜捕,见青壮年就抓,带到东冶据点,严刑拷打。将壮士马文忠、马三猫拉到小银河边砍杀,把头颅挂在电线杆上示众。村民只拉回两具无首尸体。至今,那血淋淋的场面还不断在我的脑际重现。那时,我已在敌据点东冶沱阳学校上学。差不多隔几天,小伙伴们就三五成群去小银河上看杀人,布告上写的不是“八路军”就是“游击队”,实际许多是抓来的“良民百姓”。夏天杀了人,小银河上血染一片,冬天杀了人,人头冻在冰上,不堪入目。不知有多少乡亲被草菅惨杀。东冶是个货物集散的小镇,交通方便,往来人多,日寇经常关门狂虏民夫。吾乡不下百人被运往大同、东北煤矿,有的运到日本本土做劳工。徐新、奋斗(徐秉谦,永安村人)两位抗日干部被捕后在运往东三省途中,火车行至北京丰台车站时跳车逃脱,乞讨返乡,继续抗日。当时,晋察冀边区授予他们“抗日英雄”的荣誉称号,一时传为边区军民美谈。他们曾亲眼目睹日本兵砍掉中国劳工的头,劳工被开膛破肚,说“监狱里杀人如同踩蚂蚁”。日寇杀人如割草,其罪行罄竹难书。家庭仇,民族恨,报仇血恨,曾经是我青少年时代追求的一个目标。可直到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为国家之大局、民族利益之需要,恰恰又与日本人、日本侵华老兵过往甚密,结下了不解之缘,真令我啼笑皆非。
战后,遣返回国的日本侵华老兵,随着时世变迁和目睹中国的日益强盛,在我政府正确政策的感召下,许多人出于“忏悔”和“内疚”,自发组织了“山西会”“晋友会”等名目繁多的老兵对华友好团体,其宗旨是“反悔侵华历史,发展日中友好”,菅作金造先生是“晋友会”会长。他于1939年进驻山西崞县县城(今原平市),司职“机要”,长达四年之久。当年本州岛北部的仙台、福岛、新泻等一大片地方,招募青年军人,组成驻守兵团,跟进野战军驻扎崞(县)、代(县)、忻(县)、定(襄)、(五)台等地。未战死遣返回国的老兵后来都成为晋友会的骨干,大约有数百人,年纪大都已过花甲,各自有一份职业,少数人如南学(驻崞县)、成岛(驻定襄)等都成为很成功的企业主。他们虽然生活富有,但精神空虚、压抑,他们都参与过一段侵华战争,有的说不定还有罪行,杀过人。晚年反省自责,忏悔历史,都想寻找一种途径能够洗心革面,求得解脱,都想为发展中日友好做些努力和贡献。我驻日大使宋之的、参赞唐家璇曾告诉我,类似这样的在世老兵,全日本尚有几十万,是一支中日友好的重要力量。他们大多数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只要主张反战,主张中日友好,就可交朋友。
1989年夏,我和太原国旅王宗维、刘松访问日本。其间,晋友会在福岛温泉度假村,组织招待会欢迎我们。参加的人员都是“晋友会”成员,气氛热烈。我应邀在会上发表了演讲。凭借多年的外事工作知识和经验,遵照周总理生前为我们制定的“中日友好,世代和睦相处”的基本国策,本着“多做工作,做好工作,团结多数,争取人民”的宗旨,我介绍了我国政府处理中日关系的主张。具体谈道,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两国友好相处是主流,所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是短暂的,作为人民是没有责任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重在总结经验,接受教训,把历史真相告诉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看着在场的侵华老兵,我坦言:各位是日军侵华老兵,未战死归来很幸运。你们和我们一样,也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反对的是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我们把你们看作是朋友,我们应该携起手来,共同为中日友好办点实事,作出贡献。接着,我介绍了忻、定、崞、台的变化和改革开放的政策,欢迎大家再到山西看看,旧地重游,共叙友情。我的演说,打动了这些日本老兵的心,他们一次次地鼓掌。
就在这次聚会上,他们得知我是五台县东冶镇人,又是崞县范亭中学的学生,于是,不少驻扎过崞县、五台的老兵前来与我握手、问好,很是热情。他们还问这问那,不时流露出丝丝歉意。有一位断臂老者,慨然下跪,老泪纵横,连连说他对不起五台百姓。后来翻译告诉我,他的一只胳膊丢在了龙王堂一次伏击战中,他们出于报复,烧杀过龙王堂。还有一位60岁出头的老兵,身强力壮,是位司机,他紧握我的手说,他是“8·15”前去东冶东台子据点的,年仅16岁,不懂事,很想家,任务是站岗,没干坏事,倒是撤退时吃了不少苦头。在这种情况下,我相机宣传家乡的巨变,人民安居乐业,解释中国人民是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要坚持友好向前看。最后,金造先生代表大家致感谢词时特别提出,大家有强烈愿望要求去山西看看,访问故地,但有所顾忌:一是怕当地老百姓发现日本人又回来了,担心围攻、打骂、不安全;二是有的地方属非开放区域,怕去不了。对此,我又进行了说明,并作了承诺,让大家不必顾虑,放心来好了!
其实,在这之前晋友会、山西会的组织者,曾先后以普通旅游者的身份,隐姓埋名,“混杂”在旅游团里来做过“考察”,我曾接触过他们,虽然安全部门也预先通知我们,这些人可能是侵华日兵的头目,有背景,要提高警惕。我在接触时,本着“内紧外松”的工作方法,一面提防,一面做点调查,摸些情况。之后,山西会的佐佐木,晋友会的菅作金造等与中国国际旅行社太原分杜、山西省旅游局建立了关系,并签署了组团协议。我从日本回来,向省政府及时做了汇报,并向公安、安全、外事、军区等相关部门作了通报。各部门根据相关的政策和掌握情况,进行了分析,分别向中央主管部门做了报告。随后省政府做出决定:逐步放宽日本侵华老兵友好团体的接待工作,分期分批开放一些县城区域,满足老兵参观原驻地的愿望;做好当地人民群众工作,以礼相待,不亢不卑,顾全大局,不能发生意外;积极主动介绍情况,宣传新中国和改革开放政策;同意和满足侵华老兵们为我死难军民吊祭,不准为战死日军招魂,做好防范工作。在各地做好准备工作后,旅行社正式发出邀请,晋友会、山西会的老兵旅游团接踵而至,三五年内就接待了上万人。时值改革开放初期,虽然我们的思想逐步解放,但组织工作严谨有序,来访老兵反映良好,表示满意。活动不仅满足了他们的合理要求,而且解除了他们的种种疑虑和不解,增进了他们对新中国的了解,发展了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达到了“团结友好、增进了解、扩大影响”的目的。多少年之后,这些人年逾古稀,不少人作古,他们的子孙后代继续来访,把我们当做“长辈”“亲戚”,经常投书寄语,体现了诚挚的友谊,成为一支中日友好的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