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马河的石头（组诗）

身在瓜州

需要一座渡口在沙漠里

接引芦苇狼狐走失的僧侣

与商贾在汉代唯有天马

身负想象力披头散发

站在瓜州看见黄昏下的归人

需要一间私塾一根粉笔

画下路经信仰游牧的氏族

和风俗魏晋之际有关战事

的暗语与机密贯穿东西

身在瓜州必须系住帝国的纽扣

需要一纸度牒钤下落日的

戳记一卷灿烂的丝绸并非

像次第的花朵带着诗词和抒情

大唐来临如果一只箜篌

路经瓜州一定有喜悦的战栗

安西以远

豹子打架鹰叩拜

祁连山像一匹鲸鱼喘息的地方

公鸡散布谣言羚羊过山岗

旱獭与无赖喝酒的地方一根锁阳

开花成树一座旧日的城池

被洗劫的地方唐僧溺尿

白龙马卸下经书当年的

马可·波罗发现黑色之火焰「注」

的地方那一日我邂逅了

一位白须长者请教灵魂的勾当

他说老夫在此地苟活了800年

竟没有遇见一个鬼太稀奇

安西以远一共有两条路

往左通向柴达木向右则万箭齐发

钉在了广大而寂寥的天幕

注：黑色之火焰，即石油，马可波罗称之为：火油。

敦煌太守

我翻开名册找见色目突厥吐谷浑

和匈奴诸人我分发锅盔告知纪律

城门开启我替帝国守住贸易与秩序

典当行质押了一只狮子听说来自埃及

玻璃是一种好东西内外一致却又

隔着一层太虚幻境我急递长安请皇上

签字收悉偶尔会邂逅喷火小丑

与杂耍艺人娱乐大众博人开心

我一律放行春天时弦子和霓裳

开始叩关尘暴四起天空失血

亮马河的石头（组诗）

唐小米

青瓷和杨梅（组诗）

李郁葱

雪 夜

我和雪之間有隐秘的关联？

在冬季，一场雪后，千里之外的祖父在雪地踱步

明亮的月光下

为我取了一个明亮的名字

而祖母提着影子，站在屋后树林？

她烧香拜神

祈求新降生的人从此能够飞翔。

现在他们不知去了哪儿，记得他们曾说起

天上也有提灯的人不停穿行

也有街市和树林，野兔在月光下奔跑

就像马在雪地上奔跑

它们留下蹄印

它们都驼着虚无的重量。

我相信这是真的。雪花像一片片羽毛

哪一片树林里都有忧伤的鸟。

我有月光的名字但我并不是轻的

我努力飞着但岁月

也拔着我的羽毛。啊，赐我名字的人

如今轻功最好的只有风，它来去也不告知？

只隔了一个白天

雪地上的月光就薄了一层

亮马河的石头

越来越光滑。亮马河的石头

已被时光抚摸了太久

以前沉浸在流水中的石头

如今，坐在风里

流水干涸

世界粗糙的一面被猛地掀开

必须站出来才能看到另一番光景

亮马河的积雪在融化

成群的白马撤进树林

春天来了。

面对流逝，我常不知该说些什么

亮马河的石头也正在接受这样的人生

一层尘土上

将长出另一层更加沉默的青苔

旅 程

路向前跑

树和草地向后

路人的脸上有流浪的美

坐在窗口的旅人

想着窗外的事？

春天来了

羊群不再像孤儿

大地亦能安慰它们

草越来越长

允许它们

啃得越来越短

我却不能安慰一个孤儿般流逝的人

我的乳房干瘪

已不能喂养任何一个孩子

也没有肥美的草地

让他们埋首

在我的身体里

夜 色

夜凉如水的年代已过去，野丁香怀念

少年的手指。

现在就算漫步深秋的夜晚，少许白光按住黑光

风扫着满街树的影子

我们正在落叶

随时提防着大时代的扫帚，把我们扫走。

不禁想起那些山，山风吹来连绵的夜色

想起那夜色，是风里慢下来的野丁香

想起夜色之前，滚滚绵羊带来的滚滚红尘

人间多么辽阔，一根牧羊鞭抽打着落日。

如今不得不登上高楼才能想象这一切

夜凉，城里最高的这座楼也像牧羊鞭

周围的楼宇趴伏如羊群。使劲看

它鞭下也有连绵落日，霓虹滚滚

夜色如怪兽的眼睛

游 戏

大胸女人把自己喻作榴莲

一刀切下去

那水果吐出棉絮

她嘲笑我们不懂香臭

谁的胸膛里

埋着绵绵不尽的棉花糖？

把自己比作石榴的人

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她尚未婚配，更谈不上多子

但也禁不住秋风轻轻一掌

那水果，是个甜美的泄密者

你讓我们用水果比喻自己

顺便测试每个人的一生

榴莲降价，石榴待售，香蕉和苹果

正在小贩的秤盘里翻滚

我的一生还用预测？

我说自己是只椰子

所有人都笑

以为我浑身长毛，坚不可摧

只有女儿扑进我怀抱

她天生携带吸管

要吸尽我外壳里裹着的

一池春水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大海味

眼中有十万颗盐粒，十万顷波涛

连沙都是咸的，连沙都在荡漾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蜂蜜味

舌尖有甜，甜里藏着狡猾的小刺

——蜜蜂爱过花朵后留下的毒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奶水味

体内有万亩良田

粮仓饱满，我有每个人都看得见的丰收

我有多少女人味儿就有多少尘土味

从肥美的臀部到日渐松弛的腰身，仿佛沟渠围绕

着盆地

仿佛从生到死都未曾离开过尘土

剥洋葱

姑姑在剥洋葱

洋葱让姑姑流泪

洋葱因为开不出花委屈了一辈子

剥去旅居地、迁徙地、暂住地

姑姑要剥出洋葱的籍贯

剥去死掉的丈夫、打工的儿子、走失的狗

摔碎的鱼缸

姑姑要剥出洋葱的命运

一层一层，不停地

姑姑，像在掘开自己的坟

像要越来越快地

挖出自己

在这个村子，这个午饭时辰

有多少人在剥洋葱？

有多少人像姑姑一样

不停地

流着泪

白丁香落了

它们落在墓碑上，覆盖了那年的雪。不！是那年

的雪

又撒在墓碑上

但很快，风

就把墓碑吹了个干净，并顺势吹走了一个

披麻戴孝的人

表 白

趁我的牙齿还没掉光

趁我对酸苦还存有小小的敬畏

突然很想说出……爱……

人人都能种树

但不是人人都能种甜

天知道我多么崇拜蜜蜂

一个有刺的人

偏偏藏着一肚子蜜

因此我多么崇拜我

一个有蜜的人

至今没有吐出

我的蜜

为什么总想起死去的人

想起他们做什么呢

又不能扒开土

把他们拽出来

像扒出一块遗落的红薯

又不能让他们复活

像把一块红薯放进一筐红薯里

又不能把他们切碎了

做出无数个新人

像把一筐红薯作成薯片儿

叫他们出来做什么呢

其实我也讨厌过他们

在他们骂我 打我 抢我风头时

还是让他们在土里呆着吧

像安静的红薯

一座小小的坟墓

顶着青青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