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刘湲:听合唱交响曲《战争与和平》随想

2017-06-29 16:49宋瑾
人民音乐 2017年6期
关键词:调性作曲家和平

2017年3月6日晚上,苏州音乐厅举办国家艺术基金支持的音乐会。苏州科技大学音乐学院院长陈正哲执棒,演奏了西方古典音乐。从节目单看,头尾各有一首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前者是关峡的《第一交响曲》,最后一曲是刘湲的新作,合唱交响曲《战争与和平》。音乐会加演了刘湲的《火车托卡塔》。

初看《战争与和平》这个题目有点诧异。这个主题跟托尔斯泰的同题文学作品有关系吗?刘湲从中央音乐学院调到苏州科技大学3年,因何契机创作了这个主题的作品?如今创作手法是否有变化?带着这些问题听了作品。又见刘湲,亲切中有点伤感;熟悉中有点陌生。前者屬于朋友之间的交情,不赘述;后者属于创作美学的思索,正是本文想要谈论的。节目单提供的线索除了对这个作品主题的常规性介绍之外,还有诗人小海作为歌词的7首诗。常规介绍体现了人们对“战争与和平”广泛理解的题中之意——战争残酷、反人性,和平温馨、充满爱。而诗,给人更大的感受空间,既对接常规理解,又超越具体指谓。音乐会之后,刘湲在小范围作了简短的阐述,这才表露了创作者的深意——除了狭义的战争与和平,还有广义的含意,后者即所有的挣扎、对抗与释解。第二天上午的研讨会,艺术基金项目当事人提供了更为清晰的题解。原来这个作品在申报艺术基金时,刘湲不在场。学院经过探讨以此题上报,获批后才让刘湲“依题作文”。依笔者看,这个主题无论在通常理解的意义上,还是在创作者引申的意义上,都具有深刻性。正如作曲家奚其明在会上所言,这个作品的最大价值在于高远的境界。世界上几乎所有作曲家都经历了多种磨难,刘湲也不例外。尽管具体磨难各有差异,但磨难给身心造成的难以愈合的伤痛却是共通的。这也是一种战争,是无可替代的个人承受的战争伤痛。但是作曲家通过作品给人提供了抚平伤痛的良药。即便像丹尼尔·贝尔所言,酒狂终将清醒,依然要面对凄冷的早晨,音乐的力量仍然会长久留驻内心,不断释放抚慰素汁,浸润灵魂和肉体。

在这次活动中,刘湲提出了一个新的逻辑:“艺术中,内心的时空是交叉的;美好并非只在顺时间方向出现,于是我构造了美的交叉;逆时间,恰恰符合内心的真实,比如怀念。”从这种隐晦或抽象的表述中可以看到作曲家内心的挣扎,希望通过作品产生释解,也就是和平。“逆时间”就是“过去”在“当下”的在场。这种在场,使作曲家可以拥抱以往活脱脱的生命。只要作品存在,就可以不断穿越时空,使在场的拥抱成为永恒。刘湲还指出一个简单的现象,即生命起伏曲线:高峰之后下降。他说这是普遍规律。如果将此“生命曲线”与上述“逆时间”联系起来,也许令人有点困惑,因为曲线起伏是顺时间的。作曲家在同一个时间里思考两种不同的逻辑,二者是否有内在关联?依笔者观察,生命高点之前,年轻人总是憧憬未来;生命高点之后,老年人总是回忆过去。前者生活在未来,后者生活在过去。对于前者,未来就在当下;对于后者,过去就在当下。这样看来,两种逻辑实际上是密切相关的。可见,刘湲的这部作品阐述的是对生命真谛的追问,也是他对生命体悟的咏叹。题材凝重,声音厚实,充满深情,这是一部“正剧”特征鲜明的作品。

关于为何写作的问题,上述契机表明《战争与和平》是“命题作文”。但是业内人士都知道,刘湲是典型的“保值派”,作品质量不好绝不拿出去,因此也就成了知名的“拖欠派”。当今,委约创作已经成为出道的作曲者重要甚至主要的创作契机,刘湲也不例外。名气愈大,委约愈多,这在全世界具有普遍性。刘湲为何总是或经常拖欠?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托辞,有的是关于“想不出来”之类的只言片语,更多是关于要突破什么瓶颈、怎么突破的津津乐道。重要的是行为和结果。他每拿出一个作品都鲜明烙着“刘湲品牌”印记。正如研讨会上大家关于刘湲创作态度“认真”的共识。当然,“认真”这个词很难精准指谓刘湲的创作状态。笔者曾用“以交响曲创作为生存方式的人”来言说迄今华人交响曲创作数量最多的郭祖荣先生,他也是刘湲的启蒙老师,是刘湲非常敬重的前辈。这种敬重,不仅仅是礼教传统的延续和表现,更是刘湲追求纯净,或他自己说的“踏实”“童真”的反映。这不禁令人想起李贽的“童心”说。从技术上看,刘湲想要忽悠委约者是很容易的,而且相信拿出来的东西不会太次,甚至仍然能够博得喝彩。但是刘湲不这样做。他首先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不仅是艺术关,而且是人格关。例如厦门宣传部委托刘湲创作“海峡”题材的交响曲,他写了15年,至今难产未完成。2008年厦门宣传部只好又委托吴少雄写作《我的海峡》,并在北京上演。像刘湲这样“做生意”肯定亏本。看来,很多人在“向钱看”的时候,刘湲坚持“向前看”。这些事例回答了刘湲为什么写作的问题:为自己,更为社会创作精品。他的行为正好契合了国家关于创作高峰作品的倡议。

“这是一部学术含量很高的作品”,此话出自李吉提教授谈论刘湲民乐作品《空山闻道》的结语。笔者在这里引用,是为了表明《战争与和平》这部作品的复杂性。大家都认为这部作品绝不是听一耳朵就能“一杆见底”的,而是需要一听再听;只有反复聆听,才能逐渐听出刘湲埋藏在作品中的密码。笔者认为,“永恒美”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虚线。优秀的作品就像矿山,可以不断开采;人们在连续聆听产生审美饱和,停顿一段时间之后仍然愿意选择它。量的复杂体现为感性的丰富,质的复杂则体现“音心对映”深处的丰富。最纯真的东西也是最丰富的东西。道,淡而无味。刘湲的作品,几乎都是大体裁,量和质的复杂性兼而有之。《阿瓦山的记忆》之后的作品,再没有出现作品结构比例方面的争议(当然,这部作品本身的心理时间控制是节制、有效的,尽管有人觉得中间部分太大。那是算小节、算物理时间的判断)。也就是说,后来的作品很好地处理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之间的关系,包括这部《战争与和平》。会议上有人呼应“建设中国当代音乐经典”(杨燕迪曾提议)说,刘湲的作品将成为经典。经典作品,具有量和质的复杂性,具有传世性。当然,经典需要历史来选择,需要一定时间的“事后”确定。这段时间要多长,经典的标准如何确定,谁来担当确定和选择的主体?这些问题需要作相关思考。

前些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召集若干业内专家选择了一批20世纪中国经典音乐作品乐谱予以出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作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曾立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器乐创作研究》,其上卷“作品导读”选择了若干优秀管弦乐、室内乐、民乐和电子音乐作品。尽管有争议,但选择结果还是出来了。这里的标准有二:一个是审美标准,一个是质量标准。审美判断是主观判断,不易取得统一看法,因此选择“当代经典”主要靠质量判断。质量判断是客观判断,由专家作为判断主体。只有专家能把握技术标准和艺术标准,因而能够不仅仅依靠审美喜好来选择。所有专业赛事的评委都由专家组成,包括体育比赛,道理一样。第一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刘湲的两个作品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那也是专家评出来的。刘湲作品研讨会的参会者都是专家,对《战争与和平》都做出了审美判断和质量判断。奚其明用“艺术”和“学术”来谈论,前者主要指境界,后者指技术。他认为艺术更重要,但是艺术需要好的形式,因此技术(学术)也很重要。顺着奚其明的话,本文也来说一点“音乐结构诗学”(贾达群语)。诗人为《战争与和平》写了7首诗,作曲家做了如下安排:《序诗》《和平之翼》(无言诗)和《死亡之歌》为第一乐章,《反抗之歌》《新生之歌》《战争之灵》(无言诗)为第二乐章,《和平·田园之歌》和器乐段为第三乐章。题材逻辑由乐章所包含的诗歌标题显现,大轮廓是战争——和平。音乐逻辑是:帕萨卡里亚——大赋格——香颂;复调——复调——主调;无调性——无调性——调性。风格上造成奇异的逆向感:顺时间的复调——主调,逆时间的无调性——调性,二者重叠。也即历史早期的复调以现代无调性展现,古代在当下被现代化。这样的处理,造成更大的音心对映场的压力,最后蓦然出现调性的歌唱,加之赞颂和平的意旨,揪心的无形之手瞬间松开了,漫长而深重的压力被释解,听众的内心被深深触动。那是一种太极拳式的温柔而深邃的冲击,坚冰消融,战争的雾霾被祥和的光芒驱散。奚其明说,这种捕获人心的手法是刘湲的拿手好戏,压箱法宝。笔者又一次获得他律性作品的典型个案:听众正是在形式破缺之处感受到作者想要表达什么。调性的出现打破了无调性的一致性,以此表现“和平”。

又见刘湲,觉得他心性无改鬓毛略衰,创作态度不变而采用了复杂的复调技法。用无调性处理复调,以此作为“逆时间”的隐喻,这是一招好棋。这些年刘湲经常去法国,也许接收到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利奥塔的脑电波。后者在《后现代转折》一书的最后呼吁:在传统棋局里走出一步好棋。这句话恰好注释了刘湲的创作观念和实践。作曲界几次研讨会,刘湲都曾受到个别作曲家的批评,意见的核心是他的创作没有往前走,不够现代。对此刘湲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回应。笔者具有多样审美喜好,中外新旧雅俗,凡精致者都愿收入审美之囊中,因此也能理解不同看法。作曲家的言论往往引起笔者长时间思索,除了思索理路,还考虑思索结果的语言表达。在随后的一些音乐创作研讨会上,笔者曾采取比喻的方式来介入交流:现代艺术创作有两种方式,一种不变传统棋类,希望在原有棋局走出好棋;一种改造传统棋局或开创新棋类,另辟蹊径出招。刘湲选择前一种方式。20年前笔者初识刘湲,就听过刘湲谈论自己的选择,包括音乐语言和写作状态的选择。后来他在私下场合还有相似的谈论。他自己在学院就读期间也玩各种现代技法,但是毕业后选择了在传统棋局里走出好棋的道路。他说:在原有乐器和传统演奏方法中发出新音响,这才算有本事。笔者由此联想到围棋、象棋,千百年格局、规则不变,从来没有人指责它们,也没有人提出要革新。这是一种既定的可能空间,却永远可以做出令人赞叹的选择。笔者认为技法新旧与作品良莠之间没有必然关系,两条道路都可以创作出好作品和次品。关于创作状态,刘湲的理想是:封闭环境,关闭电话,只有一间小屋,一副桌椅,一盏台灯,一叠总谱纸,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过去还有一架钢琴,或者电子琴,而创作《战争与和平》时却没有借助任何乐器。这部作品除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之外,理性设计与感性效果之间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声部之间没有出现明显的声音遮蔽现象。合唱与乐队之间容易互相遮蔽,需要留出各自的空间;低音比较容易对中音产生遮蔽,因此二者之间要保持更多的距离。这些都是常识,但在唱队与乐队结合的实践中却经常出现问题。当然,就这场音乐会而言,如果合唱再优质些,效果将不同。

除了逆时间的隐喻之外,《战争与和平》还包含其他若干隐喻。其一,帕萨卡利亚。作曲家取其“永远不变”之原意,以此隐喻“战争与和平”的“亘古难题”;其二,赋格。以其“追逐”“飞翔”的意思,隐喻“不间断地反抗对生命的摧残和禁锢”的生命主题;其三,无言诗或无词歌。“和平之翼”与“战争之灵”均为无言诗,歌队静默,由器乐传达标题信息。笔者认为,除了内容的隐喻之外,还有表达方式的隐喻,即“语言终止之处即音乐的开始”;其四,类巴赫音集。会议间歇时,笔者在隔壁一个房间看到《战争与和平》的总谱。匆匆浏览了第一乐章,看到“bB—A—C—B”的旋律音集(此处为乐谱的移位),与“巴赫”名字的音集“B—A—C—H”相似(“H”即“bB”),二者结构都是[0123]集合(半音4音列)。这一发现印证了听觉印象。据此可以获得又一个隐喻——严谨,像巴赫那样严谨。这部作品前两个乐章都采用传统复调写法,声部很多,结构庞大,从刘湲的“叫苦”中可以看出,他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才笼住全局。由此他的事后感叹是“多做作业”“踏实”作曲。

这次活动出乎笔者意料的是苏州科技大学音乐学院的实力,指挥、声乐都有高水平表现。当然还有中国交响乐团的实力。据了解这么复杂的作品只有1天的合成排练,首演还是呈现给听众一个比较完整的面貌。无论是行家还是普通听众,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震撼。《战争与和平》它给人带来的技术、艺术和学术的感知感受以及由此引发的思索,将伴随听众的生命体验逐渐产生深刻的影响。体验愈深,影响愈大。接下来又是期待,期待这个作品进一步完善并不斷上演,也期待作曲家下一个力作的问世。

宋瑾 博士,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音乐学研究所副所长

(特约编辑 于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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