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草木尽玲珑:《石涛花卉册》研究

2017-06-28 16:19张长虹
艺术探索 2017年3期
关键词:落款石涛花卉

张长虹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200444)

山川草木尽玲珑:《石涛花卉册》研究

张长虹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200444)

上海龙美术馆所藏《石涛花卉册》,作品的格法、功力俱备,面貌多样,既有水墨,也有设色。技法丰富,既有水墨大写意的荷叶,也有白描双钩的水仙。画中题识书法包括隶书、行草书、小楷等,且题字位置随时而变,每见匠心。故《石涛花卉册》应为石涛真迹,作品创作时间约在1687~1689年之间,它与石涛其他“广陵树下”时期的作品一起,见证了画僧石涛中年时期追求入世的积极心态。

《石涛花卉册》;广陵树下;静慧寺

一、《石涛花卉册》介绍

上海龙美术馆藏《石涛花卉册》十开,外包装为褐色木盒装,盒面有曾熙(1861~1930年)大字行书题:“清湘老人细笔花卉册子”,此行右有小字行书接续:“平生所少见,季爰既得绢本,复得此册,可称双绝。戊辰八月熙署”,钤印:“曾熙私印”(白文方印)。(图1)按,“戊辰”为公元1928年,“季爰”指曾熙弟子张大千。木盒右下角有香港佳士得2011年秋拍的圆形标签两张,上有拍卖编号。(图2)

褐色木盒内,有一原色木盒,盒面钱瘦铁(1896~1967年)隶书题:“石涛花卉妙迹”,盒盖内侧有行书落款:“丁丑夏瘦铁题于道灌山中一席吾庐”,钤印:“瘦铁”(朱文方印)。(图3)按,“丁丑”为公元1937年。

花卉册前,有引首一页,大字行楷书四字:“清湘逸品”,上款(行楷书)是:“廿六年一月下浣”,下款(行楷书)是:“双溪题于雪楼”,钤印二:“双溪”(朱文长方印)、“许世英印”(白文方印)。(图4)按,“廿六年”指民国二十六年,即公元1937年。

《石涛花卉册》收花卉册页共十开,设色纸本,每页纵37.5厘米,横25厘米。以下逐开介绍绘画题材、题识、落款等。

图1 外装木盒上曾熙题字

图2 木盒一角的香港佳士得拍卖标签

图3 钱瘦铁题字并落款

第一开:《设色杏花墨竹图》。右上小楷题诗:“地湿沙青雨后天,墙头春杏正鲜妍。水边新燕衔泥蚤,花下蜻蜓戏蕊先。买醉江南好亭榭,放歌曲里快蹁跹。一枝我意簪冠去,且与狂夫是为联”,落款:“苦瓜老人雨花深雪”,钤印:“老涛”(白文长方印)、“原济”(白文横长印)。左下有鉴藏印“大千好梦”(朱文长方印)。(图5)

第二开:《设色红白茶花图》。下方行书题诗:“红红白白景如攒,人面枝枝带笑看。却恨有花无好月,夜深犹自倚栏干”,落款:“清湘老人济”,钤印:“释元济印”(白文方印)、“冰雪悟前身”(白文长方印)。(图6)

第三开:《设色海棠图》。左下行书题诗:“老于无事客他乡,今日吟诗到海裳。放浪不羁行迹外,把将卮酒奠红妆”,钤印:“头白依然不识字”(白文长方印)、“苦瓜和尚”(白文方印)。(图7)

第四开:《墨荷图》。水墨荷叶上小楷题诗:“新花新叶添新涨,偏称晚风花气长。花插胆瓶烧烛赏,叶余水面覆鸳鸯”,落款:“苦瓜老人济”,钤印:“原济”(白文方印)、石涛(朱文方印)。左下角鉴藏印:“藏之大千”(白文方印)。(图8)

第五开:《墨菊图》。左上行楷书题诗:“西风颇解余意,篱根吹绽黄花。不独晚山月上,张灯且试欹斜”,落款:“瞎尊者原济”,钤印:“老涛”(朱文长方印)。(图9)

图4 许世英题引首

第六开:《设色兰蕙图》。小楷题诗:“春兰夏蕙年年赏,忙煞花奴品石前。莫把真香比凡卉,悠然空谷至今传。三春谁不花前语,岂是王香写得完。欲赠伊人凭斗墨,拈来纸上四时看”,落款:“清湘老人济”,钤印:“苦瓜”(白文长方印)、“原济”(白文横印)。左下鉴藏印:“岳雪楼印”(元朱文长方印),右下鉴藏印:“孔”(朱文圆印)。(图10)

第七开:《水墨竹石水仙图》。右上楷书题诗:“君与梅花同赏,岁寒独许争夸。暖日晴窗拈笔,几回清思无涯”,落款:“清湘小乘客济漫设”,钤印:“前有龙眠济”(白文长方印)、“小乘客”(朱文长方印)。(图11)

第八开:《水墨秋葵图》。左方隶书题诗:“爱尔绝无脂粉,向阳颇露精神。溽暑茅堂独对,素质清洒逸人”,落款:“瞎尊者原济半砚斋头”,钤印:“苦瓜和尚济画法”(白文长方印)。(图12)

第九开:《设色芙蓉图》。下方行草书题诗:“人在云霞影里,鸟飞锦帐之中。阵阵晚风摇落,举杯月色朦胧”,落款:“老涛”,钤印:“释原济印”(白文方印)。(图13)

图5 《石涛花卉册》之《设色杏花墨竹图》

图6 《石涛花卉册》之《设色红白茶花图》

图7 《石涛花卉册》之《设色海棠图》

第十开:《墨梅图》。右方小楷题诗:“三分苦绿惟余竹,一点酸香冷到梅。尽日无人且琢句,百年有限漫停杯。裁诗可记余生梦,作赋徒劳楚客才。吟赏终然多事甚,任他春去与春来”,落款:“石道人济广陵树下”,钤印:“粤山”(白文方印)、济山僧(朱文长方印)。左下鉴藏印:“大千之宝”(朱文方印)。(图14)

图8 《石涛花卉册》之《墨荷图》

图9 《石涛花卉册》之《墨菊图》

图10 《石涛花卉册》之《设色兰蕙图》

二、作品流传与出版情况

此套《石涛花卉册》未见于清代画学著述的著录。从鉴藏印和木盒上的题识看,其流传情况是晚清时曾为广东南海著名收藏家孔广陶(1832~1890年)收藏,中华民国时期被画家张大千收入。孔广陶有书画著录著作《岳雪楼书画录》传世,然此书著录作品仅止于明末,未见有《石涛花卉册》的记载。①参见柳向春校点《过云楼书画记·岳雪楼书画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此或限于全书体例,或孔氏收入此册较晚。两者相较,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岳雪楼书画录》书前陈其錕《叙》作于“咸丰辛酉秋日”(1861年),则成书时间当在1861年或稍早。由此推断,此册入孔广陶之手,亦当在1861年后。孔广陶身故后,光绪末年,孔氏家道中落,书画藏品流散而出。《石涛花卉册》应该是在辗转流入上海时,为张大千所获。

外层木盒题识者“曾熙”为张大千居上海时的两位恩师之一,另一位为李瑞清(号梅庵)。张大千在《四十年回顾展自序》(1972年)中回忆两位老师说:

居上海,受业于衡阳曾夫子农髯,临川李夫子梅庵,学三代两汉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两师作书之余,兼喜作画,梅师酷好八大山人,喜为花竹松石,又以篆法为佛像;髯师则好石涛,为山水松梅,每以画法通之书法,诏门人子弟。予乃效八大为墨荷,效石涛为山水,写当前景物,两师嗟许,谓可乱真。[1]414

李瑞清热爱八大山人作品,曾熙则喜好石涛作品。张大千学习石涛由曾熙而来,故而他收得石涛作品请老师曾熙作题,自属正常。而曾熙记载张大千“既得绢本,复得此册”的题识时间是“戊辰(1928年)八月”,则张大千收得此册的时间应在1928年8月,或稍早于此。“绢本”细笔花卉情况已不详,“此册”则流传至今。

内层木盒题识者钱瘦铁是近现代上海著名书画篆刻家,曾留学日本。他题字的时间是1937年。日本大塚巧艺社1931年出版《宋元明清名画大观》收入《石涛花卉册》选页,旁注:“钱瘦铁君藏”,可知此册在1931年前已转入钱瘦铁之手。

题写画前引首的许世英(1873~1964年),号双溪,安徽至德秋浦(今安徽东至县)人,民国时任全国赈务委员会委员长。20世纪30年代,许世英为桑梓效力,发起开发建设黄山活动,亲任黄山建设委员会委员长,沪上艺坛闻人张大千、张善孖、黄宾虹、郎静山等均被聘为委员,组织为社团“黄社”。各社友皆以绘画、摄影、诗词、文章等为黄山作大规模宣传。①李永翘《张大千年谱》,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56、57页。1934年12月15日,黄宾虹、郎静山等组织的“黄社摄影书画展览会”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揭幕,除展出浙江省建设厅五月间组织摄影家赴黄山所拍摄照片外,同时展出书画家以黄山为主题的作品,展期三天。对于本次展览,《申报》从12月15日到17日连续报道三天。1935年1月,《良友》第101期以两个版面的篇幅,选登了“黄社摄影书画展”部分作品。许世英并著有《黄山揽胜记》,1934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行印。②图书广告见《良友》第90期,1934年7月15日出版,第12、13页。石涛以画黄山而著称,故而许世英受邀为石涛画册题写引首,亦在情理之中。引首的题写时间是1937年1月,与钱瘦铁题签的时间应相去不远。

《石涛花卉册》最早见于出版的时间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九月,书名为《释石涛花卉册》,封面六字为黄宾虹所题。(图15)此书为珂罗版黑白印刷,由上海的神州国光社出版。从印刷品看,当时画上已有张大千鉴藏印,可见此册应是从张大千手中照相制版的。而经手此事者,以时在神州国光社的黄宾虹可能性最大。

《释石涛花卉册》前,有黄宾虹所撰《释石涛小传》,类似出版前言,因涉及石涛花卉画的评价,兹引之如下:

释石涛画法超逸,山水人物之外,于花卉尤觉精妙。宋代画花卉者分为两派,徐熙、易元吉为一派,黄筌、赵昌为一派。文人学士大都崇尚徐熙、易元吉,而黄筌、赵昌次之。明代有沈周石田、陈淳白阳、孙克弘雪居之辈,笔墨点染,追摹徐、易。唐寅伯虎、陆治包山、周之冕少谷、孙杕漫士,其最为得意之作,差与黄、赵逼真。又若范启东、林良以善极遒逸处,类有可观,画得南宋人风趣。惟吕纪廷振一派,终不脱画院习气,远不及徐渭青藤所画花卉超然畦径也。石涛花卉能集众长,少年画笔极工细如游丝,晚年纵逸之气,可与徐青藤媲美,盖其纯而纵肆,非若后世粗□怪□即自诩为能事者已。

此段专言石涛花卉画的成就,认为他继承古代花卉画的优良传统,“能集众长”,吸收了有益的成分。并特别指出他“少年画笔极工细如游丝,晚年纵逸之气,可与徐青藤媲美”,即一生中工细与放逸的两种风格,都很珍贵,尤其他晚年大写意花卉画的成就,已足以媲美徐渭。

图11 《石涛花卉册》之《水墨竹石水仙图》

图12 《石涛花卉册》之《水墨秋葵图》

图13 《石涛花卉册》之《设色芙蓉图》

图14 《石涛花卉册》之《墨梅图》

图15 神州国光社《释石涛花卉册》封面

图16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印本封面

《石涛花卉册》的彩色印刷本,比起神州国光社黑白印刷本,晚了80年。2009年5月,西泠印社出版社推出《石涛花卉册》,16开本,彩色印刷。此书的封面设计和封面色彩仍沿袭神州国光社版,封面和封底为深蓝色硬纸板,内页为经折装式。(图16)出版前言为方燕燕所撰《石涛花卉册》,因其属于国内学界近年来对于此册仅见的相关研究成果,故值得仔细分析。

方燕燕文第一部分先言石涛生平:

石涛(1642~1707),明靖江王朱赞仪十世孙,朱亨嘉子。全州(今广西全县)人。原姓朱,名若极,小字阿长,明亡后出家为僧,自称苦瓜和尚,别号有大涤子、清湘遗人、清湘陈人、靖江后人、清湘老人,晚号瞎尊者、零丁老人等。顺治十三年(1656年),石涛由江西庐山转赴安徽黄山,并在那里住了二十三年。期间他又先后游历扬州、杭州、宣城、贵池、泾县等处,后由黄山转赴南京、北京等地。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至扬州,直到雍正二年(1724年)去世。

这一段史实错误较多,如说“顺治十三年(1656年),石涛由江西庐山转赴安徽黄山,并在那里住了二十三年”就与史实不符。顺治十三年时,石涛只有十四五岁,尚在武昌,到江西庐山是在1664年前后。石涛在离开江西庐山之后,并未去黄山,而是漫游吴越,到松江昆山泗州塔院,拜旅庵本月为师学习禅法。两年后即1666年前后,他与师兄喝涛共赴安徽宣城广教寺。在宣城的具体停留时间,据石涛《生平行》诗中所说是“留凡上下十余载”,而李驎《大涤子传》则明确地说石涛“在敬亭住十有五年”,①转引自韩林德《石涛与〈画语录〉研究》,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9年,第113页。即15年,而并非23年。石涛的卒年,学界基本公认为1707年。此文在开始处已明确标出石涛生卒年为“(1642~1707)”,即卒年取1707年,段末却又说石涛“雍正二年(1724年)去世”,前后矛盾,何其荒谬!按,石涛卒年的1724年说,最早源自于俞剑华先生对于史料的误读(误“乙亥”为“己亥”),此说其后只有胡海超认同,胡说见于《中国美术全集·清代绘画(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所载《论清初四画僧的绘画艺术》一文中。②参见张长虹《六十年来中国大陆石涛研究综述》第一部分《石涛生卒问题》,《美术研究》2000年第1期。方燕燕的错误可能便是沿此而来。

下文言及石涛绘画特色及此册特点:

石涛在山水、花鸟画上均取得很大成就,能熔铸千古,独出手眼,构图奇妙,笔墨神化。画山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故勤于貌写名山大川,所谓“搜尽奇峰打草稿”,充分把握住自然的神韵,终成一代大师。

而其花鸟画同样以笔墨滋恣、奔放豪纵见长,风格独树一帜。石涛善于描绘梅、兰、竹及荷花等,构图往往能平中见奇,用笔深沉而灵巧,设色淡雅而不伤墨色,加上石涛又善于题跋,书画相得益彰,诗文中蕴含画理,情深意远,读之令人神往。而且他的作品多带强烈的感情色彩,近徐渭式的宣泄,正是这种激情感染许多后来的画家,尤其是“扬州八怪”,受其影响极大。

本次出版十开《花卉册》为上述评价做出了最好的注脚,为石涛存世花卉作品中的精品。石涛花卉作品平时多见淋漓挥洒,这套册页则相对较为工整,多见吴门遗风而近陈淳,颇为难得,更少见的是还有开白描细笔竹石水仙,而另一开荷花全用水墨,古雅醇厚,令人拍案叫绝。

这套十开《花卉册》最为特别之处是曾由张大千收藏,在此画作上钤有张大千的“大千好梦”“大风堂”“大千之宝”的收藏印鉴。

以上对石涛艺术特点的介绍,基本是泛而言之。所提到的石涛善于题跋、书画相得益彰的特点,都属于学界共识。具体涉及这套册页的地方在最后两段:一是注意到“这套册页则相对较为工整,多见吴门遗风而近陈淳”,说得基本在理,但又不够全面;二是提到了画上有张大千收藏印。故方燕燕文只是简单的出版前言,以介绍为主,还算不上专门研究。

三、《石涛花卉册》题跋、落款考释

由于《石涛花卉册》流传和著录材料均不甚完整,又出自于拍卖市场,为证其真伪,我们将从画中题跋、落款和绘画题材这两方面入手,看此册能否被列入石涛作品序列中去。如果两方面都可以从现存石涛作品序列中找到有力的旁证,则可证其为真迹;反之则伪。

首先是画上题诗,这些诗是否为石涛所作?汪世清先生从诗歌角度入手,曾对此做过一些探索。在汪世清编著《石涛诗录》一书中,收入了四首见于《石涛花卉册》的六言诗,分别是:

爱尔绝无脂粉,向阳颇露精神。溽暑茅堂独对,素质清洒逸人。

西风颇解余意,篱根吹绽黄花。不独晚山月上,张灯且试歌斜。

人在云霞影里,鸟飞锦帐之中。阵阵晚风摇落,举杯月色朦胧。[2]119

这三首,汪先生注解说出自“《释石涛花卉册》,神州国光社,民国十八年”,明确其史源来自于黄宾虹所编画册。而另一首六言诗,则是别有来源:

君与梅花同赏,岁寒时许争夸。暖日晴窗拈笔,几回清思无涯。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藏《归来》册十二开之第十二开对题。影印本见《石涛的绘画》第116页。[2]118

那么除《石涛花卉册》外,“君与梅花同赏”这首六言诗还出现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藏石涛《归来》册上,而该册被公认为石涛真迹。

既然收入书中,证明汪世清先生认为这四首诗都是石涛所作。问题是,其余六首七言诗并未被收入书中。或许汪先生未能找到有力的旁证,谨慎起见,只能放弃了。

但即便能够证明这十首诗都是石涛所作,和作品的真伪也没有直接关系。在画上抄录别人的诗歌,本是古代画家常见做法。所以我们还得从题跋上进行分析,看它们在石涛的作品序列中到底有没有相关旁证。

图17 石涛《江南八景册》之《雨花台》,大英博物馆藏

图18 石涛设色杏花图的比较

图19 石涛设色海棠图的比较

(一)与第一开落款中“雨花深雪”相关者,有伦敦大英博物馆藏石涛《江南八景册》,这是石涛晚年回忆秦淮(南京)之作,此册第六幅为《雨花台》①图见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邱士华、刘宇珍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图版9。(图17),画上题诗:

郭外荒荒一古台,至今传说雨花来。风吹大壑孤烟起,鸟带危墙片席回。颓寺有钟晨寂寞,清猿无梦夜啼哀。浮云转盼樽前散,何事仙源问劫灰。

雨花台,予居家秦淮时,每夕阳人散,多登此台,吟罢时复写之,清湘陈人大涤子济。

可见雨花台为石涛在南京时经常登临的所在,并曾赋诗多首。

(二)第三开《设色海棠图》题诗第一句:“老于无事客他乡”,与其相关的材料有南京博物院藏石涛《灵台探梅图》②图见《石涛画集》(下卷),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3年,第363页。,落款:“秦淮客子济”。

又《石涛题画录》卷四《写兰墨妙精册十二开》之《题胆瓶石兰梅》诗云:“广陵客子无聊甚,终日劳劳手不停。”③此诗亦收入汪世清编《石涛诗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第164页。

石涛本为明代靖江王后人,或为朱亨嘉之子。由于清兵入关,南明王室倾轧,他被迫自幼出家,远离家乡广西全州。特殊的身世和僧人的身份,使得石涛行迹遍及江南大部分地区,一度也去过北京,但从未回过广西家乡。对于石涛这样一个终生的漂泊者来说,任何地方都是“他乡”;而对于他成年后所定居过的城市而言,他始终都只能算是个“客子”。

(三)第七开《水墨竹石水仙图》,落款:“清湘小乘客济漫设”。“清湘小乘客济”的落款,另见于故宫博物院藏《山水图册》(四开)其中第三开④图见《石涛画集》(上卷),第195页。。该册从风格看,为石涛南京时期作品,创作年代当在1680~1687年间。

(四)第十开《墨梅图》,落款:“石道人济广陵树下”。与“广陵树下”或“树下”相关者尚有不少,兹列之如下。

《清湘老人题记》著录石涛一段题识与落款:

老夫幽兴不得已,探尽梅花欲忘归。诗句何好任苦瘦,梅花未必太痴肥。娟娟绿萼云中断,缓缓兰香月下微。一笑此身浑不解,点睛飞去世间稀。

瞎尊者济广陵树下居。[3]597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藏石涛《东庐听泉图》①图见《中国古代名家作品选粹·石涛》,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第23页。,款云:“偶得宫纸半幅并图,存之不易楼中。清湘石涛济道人树下”。

故宫博物院藏《竹石菊兰图》②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273页。,款为:“访臣先生博教,清湘石涛济邗江树下”。

佳士得公司藏石涛《品茶图》(丁卯,1687年)③图见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邱士华、刘宇珍等译,第187页。,款:“石涛济道人广陵树下”。

按,“广陵树下”“邗江树下”均指扬州静慧寺大树堂。石涛自1687年离开南京赴扬州后,多数时间都住在静慧寺大树堂,偶尔往返于南京、扬州两地,直到1689年底他从扬州乘船经运河远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兰竹图》卷,是为仪征友人许松龄而作,上题一古诗,落款云:“乙亥秋日,许颐民先生劲庵见访邗江净慧院,予即小幅简之”④图未亲见,材料转引自朱良志《石涛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75页。。该寺在石涛画上多写作“净慧寺”或“净慧院”。此《兰竹图》卷上的“乙亥”为公元1695年,此时石涛已自北京归来,在扬州营建晚年居所大涤草堂。在此过程中,除了偶尔受邀赴外地卖画之外,他多数时间依然住在静慧寺,可见他与静慧寺的渊源。关于此点,详见下文。

至于“石道人济”的名款,多见于南京一枝阁时期(1680~1687年)⑤关于石涛南京一枝阁时期作品断代问题,请参见张长虹《石涛“一枝”问题新证》,载《美术与设计》(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石涛的世界》第38页影印《黄山紫玉屏图》轴,款题:“夏日风雨中,与客说黄山,忽忆紫玉屏,以浅色得之。清湘石道人济”,又题:“檠宫道翁偶过予一枝阁下,拈出旧时草稿,补款索笑。石道人”。[2]146此外还见于故宫博物院藏《山水图册》(四开),其中第一、第二开落款均为“石道人济”。⑥图见《石涛画集》(上卷),第192、193页。从风格看,为石涛南京时期作品,创作年代当在1680~1687年间。扬州“大树堂”时期“石道人”的号仍然延用,也属正常,因为此期他依然往来于两地之间。

《石涛花卉册》中“石道人济”和“清湘小乘客济”的落款,说明了石涛在扬州静慧寺时期的作品,对于南京时期作品仍有一定的延续性。

四、《石涛花卉册》中花卉题材的风格分析

图20 石涛墨荷图构图与画法来源

除了题跋、落款之外,绘画作品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考察对象。本节我们将以《石涛花卉册》中几种花卉题材为例,在石涛存世作品中,寻找相关旁证,探究这些题材在石涛作品中的类似构图或出现频率。或者说考察册中所涉及的花卉题材,是否属于石涛经常描绘的题材。

(一)第一开《设色杏花墨竹图》。杏花题材,石涛画中多见。如“甲戌”(1694年)石涛为友人张景蔚作《花卉册》十二开(上海博物馆藏),第十开为杏花①图见《石涛画集》(上卷),第93页。。画法类似。(图18)

(二)第三开《设色海棠图》。石涛为友人张景蔚作《花卉册》十二开(上海博物馆藏),第九开为海棠②图见《石涛画集》(上卷),第92页。。画法类似。(图19)

图21 石涛墨菊图的风格发展序列

(三)第四开《墨荷图》。荷花的白描勾勒画法,最早见于石涛青年时期所作《山水花卉册》(广东省博物馆藏)之第三开《白描荷花》③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382页。。而《墨荷图》的构图则延续了广东省博物馆藏石涛《墨荷图》立轴④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367页。下部分,该画落款“石道人济”,应是石涛南京时期作品。(图20)

(四)第五开《墨菊图》中菊花的画法,与石涛作于同一时期(落款有“邗江树下”)的《竹石菊兰图》(故宫博物院藏)⑤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273页。,笔墨效果类似。而故宫博物院藏石涛晚年《花卉册》⑥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283页。中的墨菊,画法则更为放纵。广东省博物馆藏《山水花卉册》第十开,石涛在“五柳斋”中所写的墨菊,则是其早期作品。早中晚三个时期的四张墨菊,可以排出一个完整的风格发展序列。(图21)

(五)《石涛花卉册》第七开《水墨竹石水仙图》,水仙采用了水墨双钩的画法。方燕燕认为这种画法在石涛作品中为“少见”(“更少见的是还有开白描细笔竹石水仙”),这说法不确,此类作品在石涛传世作品中并不少见,可以说几乎贯穿了石涛半生的艺术生涯。

石涛水墨花卉画法多源自徐渭⑦石涛《四时写兴图》(香港艺术馆虚白斋藏)题跋云:“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图见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邱士华、刘宇珍等译,图87。,而这种水墨双钩水仙的画法则应源自于吴门画家陈淳。(图22)对于水墨双钩水仙画法,石涛在一首题画诗上有专门的说明。《石涛题画录》卷二著录《墨笔石竹水仙精品立轴》,款:“壬午八月,哲翁年道长五十初度。清湘弟济请正”,画上题诗:

冰姿雪色奈双钩,淡淡丰神隔水羞。一啸凝脂低粉面,天然玉质逞风流。早春争秀芳兰并,带路凌空洛浦俦。灯下但将文竹补,管夫人醉得搔头。[2]98

按,“壬午”为公元1702年,此作属于石涛晚年在扬州的作品,此期他对于这种画法依然情有独钟。诗中说“双钩”画法是为了表现水仙的“冰姿雪色”和“天然玉质”。除水仙外,为了形成墨色的对比,最后画面上还是补上了元代管夫人式的水墨“文竹”。

在石涛存世作品中,此类题材作品仍有多件。

最早的一件应该是广东省博物馆藏石涛《山水花卉册》之第八开①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387页。,画水仙两本掩映于两块石头之间,题识:“纸窗竹屋风雨凄,愁时觉少有佳趣。舞笔写水仙二本,恍然洛浦仙子冉冉凌空”,落款:“丁酉二月写于武昌之鹤楼,石涛济”。按,“丁酉”为公元1657年,石涛其时尚为16岁的少年。可知对于此题材,他早有兴趣。

故宫博物院藏石涛“丙子”(1696年)为“畹翁”所作《墨醉图册》之第五开②图见《四僧绘画》,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香港: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95页。,绘白描水仙两本,墨竹一枝,落款为:“清湘石涛济道人”。

故宫博物院藏石涛《花卉册》(八开)之第四开,画双钩水仙一本加墨竹。该册墨菊页落款有“清湘惰民大涤子济青莲草阁”,从“大涤子”号和“青莲草阁”的创作地点,可知此册是石涛晚年在扬州的作品,时间约在1700年前后,应该晚于上面提到的“丙子”(1696年)。

如果把《石涛花卉册》第七开《水墨竹石水仙图》列入这个系列,从风格上分析,当排在广东省博物馆所藏作品之后,故宫博物院所藏《墨醉图册》作品之前。当我们将四画并列,可以看出一条相对清晰的风格发展线索:从早年的工细拘谨到中年的格法兼备,再到晚年挥洒如意的写意画法。如此线索,符合一般画家风格发展的基本轨迹。(图23)

图22 陈淳《花卉册》之《水仙》,重庆博物馆藏

(六)第九开《设色芙蓉图》。同一题材的类似构图,在存世的石涛作品中仍可以见到不少。

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石涛《人物花卉册》之《芙蓉》③图见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邱士华、刘宇珍等译,第375页。,构图与此页类似。该图画左题诗云:“临波照晚妆,犹怯胭脂湿。试问画眉人,此意何消息。石道人济”。从题诗字体和落款看,该页的创作年代应早于龙美术馆所藏此页花卉,具体说可以推定为1680年代早期,即石涛刚到南京不久之时。

故宫博物院藏石涛《墨醉图册》之第三开④图见《四僧绘画》,第195页。,以没骨法、撞色法绘秋水芙蓉,水中有一石块。画左方自题:“芙蓉偏爱秋水,高高下下云生。日日小舟来去,与他越鸟频争。石涛。”此册创作时间是“丙子”,即1696年。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石涛《山水花卉册》八开,第三开绘临水芙蓉⑤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308页。,所绘芙蓉花有全开、半开及花骨朵若干,构图饱满,更加复杂,题诗在右下角:

秋水江楼弥洁,芙蓉曲岸生文。小立坡头如画,夕阳影落缤纷。膏肓子济。

图23 石涛双钩水仙的风格发展序列

从画风及落款“膏肓子”看,这已是石涛非常晚期的作品。由此可见,像芙蓉花这样的题材,一直贯穿着石涛的创作生涯,如将龙美术馆所藏此页芙蓉列入其中,虽题诗有异,然构图基本一致,盛开芙蓉和三个花骨朵也都具备,各画之间只有一些细节变化,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画技的成熟,笔墨越来越纵恣,越来越得心应手。(图24)

至于石涛芙蓉花的画法渊源,此处也可以略带一笔。我认为,吴门画家唐寅、周之冕对其影响较大。若以石涛芙蓉花图像与唐寅《临水芙蓉图》(图25)、周之冕的《芙蓉凫鸭图》(图26)相较,其间渊源与递嬗关系不言自明。

(七)第十开《墨梅图》。可供比较的作品有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藏《梅竹图》①,从落款“雪上人嘱为奇老词坛一笑,济山僧石涛”来看,此作应是他南京时期的作品。另有故宫博物院藏石涛晚年《花卉册》之三《墨梅图》②。三者相较,虽画法相对有工与写的区别,然画梅枝时的断续,行笔的顿挫习惯,画面的整体节奏感,都有明显的相通之处。(图27)

其余几开,第八开《水墨秋葵图》,虽题材少见,然枝叶水墨淋漓的画法,已开石涛晚期大写意花卉的路径。类似的花卉画风格主要有石涛“丁秋”(1707年秋)为“格斋”(李国宋)所作的花卉册③,第二开红白茶花的题材、第六开兰蕙的画法,在石涛存世作品中虽不常见,但从题字书法看,确系石涛手笔。

石涛的艺术,能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尽管石涛作品给人的感觉是画法多样,变化无穷,可是从双钩水仙和设色芙蓉这样的题材看,有些基本的构图样式还是可以延续数十年,反复使用。这一现象证明了石涛在宣称“我自用我法”的同时,对于“古法”仍然有着一定的清醒认识,并不完全排斥古法。此外,此现象还可用贡布里希的“图式与修正”理论加以分析,它也真实地表明了作为职业画家的石涛掌握特定绘画图式以应对艺术市场的实质。

五、《石涛花卉册》的创作时间

在以上绘画题材和题跋、落款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已经可以得出结论,《石涛花卉册》属于石涛本人创作的真迹。那么,它究竟创作于什么时候呢?《石涛花卉册》的两种出版物,出版前言中均未提到作品的断代问题。方燕燕虽然注意到“石涛花卉作品平时多见淋漓挥洒,这套册页则相对较为工整”,然并未深思个中原因。我认为《石涛花卉册》虽然并未写明年款,然从石涛题跋、落款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信息,仍有基本线索可以追寻,并由此得出大致的创作时间。

第一开《设色杏花墨竹图》落款:“苦瓜老人雨花深雪”。其中的“雨花”应指南京雨花台。石涛1680~1687年间住南京报恩寺一枝阁,其间常赴雨花台凭吊。大英博物馆藏《江南八景册》第六幅《雨花台》,诗后题识说:“雨花台,予居家秦淮时,每夕阳人散,多登此台,吟罢时复写之”,可知“雨花深雪”中“雨花”指南京“雨花台”无疑。但因具体旁证信息不足,“雨花深雪”仍可作两解:(一)“雨花深雪”只是诗题,此画未必作于南京;(二)“苦瓜老人雨花深雪”也可解作石涛探访雨花台深雪所掩不住的春色之后,回到不远处的报恩寺一枝阁,乘兴创作此页。从此套花卉册十开看,绘画风格相对统一,题识书法各体兼备,显然是一段时间内集中创作的完整作品,不像是持续数年拼凑出来的作品。

图24 石涛设色芙蓉的风格发展序列

第十开《墨梅图》落款为“石道人济广陵树下”。“广陵树下”是一个相对具体的地点,背后则暗含了时间的节点。前已指出,“广陵树下”指扬州静慧寺大树堂。石涛在1687~1689年间,主要住在扬州,为北上京城做准备。在扬州时他的主要驻锡地就是静慧寺的大树堂,故石涛此期作品落款多有“广陵树下”或“树下”之类的地点说明。明了此点,我们可以断定此页《墨梅图》应作于1687~1689年之间。若从此册整体风格考虑,并与“雨花深雪”相对应,则将“雨花深雪”看作为诗题更合理一些。如此则可以判定此册各开均应创作于1687~1689年间。既然“树下”定了时间下限,若更谨慎一些,也可以将创作时间放宽到1680~1689年之间。但南京、扬州的十年之间,石涛作画极多,绘画风格变化甚大,十年间断续的积累,断不至于有目前所见这么风格统一的一套十开的花卉册页作品。所以我认为,《石涛花卉册》的创作时间,仍当以1687~1689年之间比较合理。

图25 唐寅《临水芙蓉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6 周之冕《芙蓉凫鸭图》,上海博物馆藏

此套花卉册的受画者,或称赞助人,在册中也有体现,第八开《水墨秋葵图》落款:“瞎尊者原济半砚斋头”,这位“半砚斋”的斋主,应该就是此画的赞助人了。清代学者钱大昕(1728~1804年)写过一篇《半砚斋记》,记苏州人吴岑渚博雅好古,其斋名源于“岑渚尝得高士汤岩夫篆书‘半砚斋’三字,因以颜之”[4]330。汤岩夫为明末清初人汤燕生,安徽太平人,明亡后弃诸生寓居芜湖。汤燕生善篆、隶书,与弘仁、石涛都有深厚的交谊,足迹遍及徽州、南京、扬州等地。汤燕生既有篆书“半砚斋”题额,这位“半砚斋”主人可能也是石涛和汤燕生的共同朋友。当然由于资料所限,目前尚不清楚这位半砚斋主人究竟为何人,存疑待考。

六、“广陵树下”时期的石涛

清初扬州有八大名寺,1680年代后期石涛在扬州,为何主要住在静慧寺呢?此问题未见有人专门探讨,不过其中缘由值得分析。扬州静慧寺始建于宋代,《扬州画舫录》卷八《城西录》记载清代静慧寺情况云:

静慧寺本席园旧址,顺治间僧道忞木陈居之。御书“大护法不见僧过,善知识能调物情”一联,七言诗一幅。康熙间赐名“静慧园”,及“真成佛国香云界,不数淮南桂树丛”一联,七言诗一首。寺周里许,前有方塘,后有竹畦,树木蒙翳,殿宇嵯峨,木陈塔在其中。为南郊名刹。木陈之后,寺将颓废,歙县人吴家龙重修。[5]183文中提到的“道忞木陈”即木陈道忞,系明末清初宁波天童寺高僧,奉旨进京为顺治皇帝说法,带弟子旅庵本月进宫。道忞还山后,旅庵本月留在京师,并奉诏入住善果寺开堂弘法,顺治亲笔书写了“天上无双月,人间只一僧”这样的句子,以示对他的恩宠。康熙元年(1662年),旅庵本月离京南还,驻于松江昆山之泗州塔院。石涛于1664~1666年间,至松江拜旅庵本月为师,修习禅法。其后石涛驻宣城广教寺期间,亦曾回松江探望重病中的旅庵本月。所以木陈道忞其实是石涛的师祖,故石涛有“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的印章,以明其禅学师承渊源。既然木陈道忞曾居静慧寺,说明这是禅宗寺院,且楼宇规模庞大,风景优美,木陈道忞涅槃后,木陈塔也在静慧寺内。所以石涛到扬州住在静慧寺,是合情合理的。

石涛在南京报恩寺一枝阁一住数年,各方面都已如意,并曾开堂说法,为何他又要转往扬州呢?

1684年,清康熙帝南巡,到达南京时,在报恩寺接见了石涛。石涛深受鼓舞,作了《长干见驾天恩垂问二首》:

凡夫秖拠凡夫解,圣泽天威孰敢当。舍利光中垂一问,臣僧结舌口忙忙。

炼得身心似木鸡,哪知尊贵语前迷。因缘会遇良非偶,始信枝栖未易栖。①此卷藏处不详,收录于《石涛书画遗珍》,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107页。(图28)

这两首诗之前似未见有学者讨论过,但它最直接地表露了石涛受宠若惊的心境。在和颜悦色的皇帝面前,石涛多年的修行一朝崩塌,动了凡念,所以说“始信枝栖未易栖”。1686年,石涛真正动了离开南京的念头,并写了长诗《生平行——留题一枝兼别金陵诸友人》回顾一生,准备北上京城,有所作为。1687年他到达扬州,却因故无法北上。焦虑之中,他不得不大量作画,靠卖画筹集盘费。故宫博物院藏石涛《丁卯山水图扇》②图见《四僧绘画》,第193页。的题识,一定程度上透露了这方面的消息:

客广陵十月,无山水可寻,出入无路,如堕井底。向次翁、东老二三知己求救,公以扇出示之曰:“和尚须自救”。雨中放笔,写不尽的三十年前草鞋根子,亦有放光动地处,有则尽与次翁藏之,使他日见之者云,当时苦瓜和尚是这等习气。丁卯十月清湘石涛济山僧。

这里提到的“次翁”(吴次卣)、“东老”(姚曼)是活动于扬州的富有文人或商人,他们都借机收购了石涛的绘画作品。

上海博物馆藏《细雨虬松图》则是石涛“丁卯(1687年)夏日”为“子老道翁”(卓尔堪)所作。

此外还有上文提到过的几张创作于“广陵树下”的作品,包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藏石涛《东庐听泉图》③图见《中国古代名家作品选粹·石涛》,第23页。,款云:“偶得宫纸半幅并图,存之不易楼中。清湘石涛济道人树下”。故宫博物院藏《竹石菊兰图》④图见《石涛画集》(下卷),第273页。,款为:“访臣先生博教,清湘石涛济邗江树下”。这些画中基本都有上款,或为人物名号,如“子老道翁”“访臣先生”,或为斋号,如“不易楼”等。

同样作于“广陵树下”的《石涛花卉册》,也属于石涛此期商业绘画中的一套册页作品,此册赞助人的斋号是“半砚斋”。

图27 石涛墨梅图的风格比较

图28 石涛《书画合卷》(局部)

此期住在静慧寺的石涛,又迎来了一个好机会,1689年康熙帝南巡至扬州,石涛一早专程赶赴平山见驾,被康熙帝当众认出,并喊出了名字。激动之余,石涛写出了诗歌《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二首》:

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己巳路当先。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哪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雪拥祥云天际边。

清湘石涛济山僧树下草。①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石涛《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诗画》(1689年),图见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邱士华、刘宇珍等译,第126、127页。(图29)

这张《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诗画》(1689年)作于“树下”,说明1689年他依然住在静慧寺。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康熙间赐名“静慧园”并一联、一诗之事,应该就发生于康熙帝这次南巡之间。这是石涛第二次见驾,他的激动心情简直无以复加。对于这两首诗,民国时期的民族主义学者,一度在感情上难以接受,认为这是丧失民族气节的表现。傅抱石就曾“力辩其伪”,但“后于《清湘老人题记》见之”只能曲为解说:“上人此举或藉博氏(尔都)介引,未可知也。然亦无伤日月也”。[6]342俞剑华也坚持认为石涛接驾只是因为“住在扬州,不得不随波逐流敷衍一下”[7]321。此说的影响一直波及20世纪七八十年代。但人性是复杂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对于历史人物,我们也不必苛求,而应抱持“理解之同情”。无论如何,石涛接驾确是事实(之前他还受邀画了《河清海晏图》),其兴奋之情也是发自内心的。美国学者乔迅(Jonathan Hay)在解读这两首接驾诗时,就直接挑明了石涛的内心算计:

这段文字中谦卑的辞令皆是有目的的巧心安排,清楚呈现石涛长久以来欲亲近康熙的想望:他希望就像顺治重用木陈与旅庵那样,顺治的儿子也能泽及“善果月(旅庵)之子,天童忞(木陈)之孙”(石涛用印),任命他担任某间寺院的住持。而康熙对石涛这个请求的回应必定也是给予鼓励,是故“祥云”化现于天际。[8]127

图29 石涛《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诗画》(局部),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乔迅的分析是有道理的,石涛本就是个不甘于平凡的人,他胸中一直有着经世之志。故宫博物院藏《山水图册》(十开)①图见《四僧绘画》,第233页。,第二开题诗曰:

自笑清湘老秃侬,闲来写石还写松。人间独以画师论,摇手非之荡我胸。小乘客济。

对于世人独以画师看待自己,石涛心里是不以为然的。有人认为“摇手非之荡我胸”可以解作石涛更愿意被看作诗人,恐怕也不止这么简单。从后来石涛接驾、北上京师等行为也可以看出,石涛的入世之心一度是很重的,希望能在世俗层面有所作为。

除了《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二首》之外,石涛还作有《圣驾南巡恭还二律》②图见《石涛书画遗珍》,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107页。,创作时间应略晚于前者,地点应在“广陵树下”,其诗曰:

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即看佳气拥芜城。尧仁总向衢歌见,禹会遥从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献瑞,凤台重见凤凰鸣。

五云江上起重重,千里风潮护六龙。圣主巡方宽奏对,生平高宴喜雍容。明良庆合时偏遇,补助欢腾泽自浓。琴手万年齐献寿,铭功端合应登封。(图28)

“芜城”即扬州,康熙南巡结束北还之际,石涛激动地作诗,将康熙比作上古圣君如尧、禹之类的“圣主”。这样的诗,真实地反映了石涛“广陵树下”时期的谄媚心态,也为曾有争议的《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二首》提供了明确的佐证。

结语

《石涛花卉册》是石涛中年时期的作品,此时的石涛精力弥满,作品格法、功力俱备。面貌多样,既有水墨,也有设色;技法丰富,既有水墨大写意的荷叶,也有白描双钩的水仙。画中题识书法包括隶书、行草书、小楷等,且题字位置随时而变,每见匠心,有一张题诗和落款竟然写在水墨的荷叶上。这种对于艺术形式自觉而大胆的追求,在当时画坛是比较少见的,也开了后世“扬州八怪”的滥觞。《石涛花卉册》与其他“广陵树下”时期的作品一起,见证了画僧石涛中年时期追求入世的积极心态。由于北京之行的结果竟然是“诸方乞食”“戒行全无”(石涛题画诗云:“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③广州美术馆藏石涛《书画册》之二,图见《石涛画集》(上卷),第49页。),石涛被迫南返扬州并终老于此。他晚年的号“大涤子”,晚年的诗“犹嫌未遂逃名早,笔墨牵人说假真”④《十百斋书画录》戊卷,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七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第566页。,说明他最后终于抛开世俗之念,彻底投身于绘画艺术了。三百年之后,人世间云烟散尽,留下的只有精美的艺术品……

[1]李永翘.张大千年谱[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

[2]汪世清.石涛诗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3]淸湘老人题记[M]//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

[4]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一[M].陈文和,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5]李斗.扬州画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60.

[6]叶宗镐,选编.傅抱石美术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6.

[7]周积寅,编.俞剑华美术论文选[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1986.

[8]乔迅.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M].邱士华,刘宇珍,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责任编辑:李晨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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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3

张长虹(1973~),男,安徽利辛人,博士,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史论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中国的美术与社会、近代中国美术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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