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
巴里·洛佩兹 (Barry Lopez 1945—)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极梦》1986年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非虚构作品奖。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极梦》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与人的故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和美国自然散文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开阔地》《重新发现北美》《生活往事》《辩解文》。他还著有10部虚构作品,其中《冬日故事》《乌鸦与鼬鼠》《野外笔记》《抵制》也屡屡获奖。
1823年夏季的一天,排水量为360吨的英国“坎布里安”号捕鲸船,驶入巴芬岛北部庞德斯海湾(现名庞德因莱特)附近水域,由此航行不久进入北部水域——兰开斯特海峡。这儿被认为是一片有希望的“新水域”,但“坎布里安”号在此搜寻两周,也没遇见鲸鱼。其他40多艘捕鲸船选择待在庞德斯海湾一带作业。使“坎布里安”号船长更沮丧的是,他驶离的日子里,其他船看似在海湾出口一带闲逛,捕获却颇丰。“有好几艘船,”“坎布里安”号船长约翰逊在航海日志中哀叹道,“捕有12余头鲸,有一两艘每艘竟捕了15头,还有一艘装得满满的……”
但“坎布里安”号捕鲸船也没有等太久。西部海域——巴芬岛西部新发现的水域,不乏捕鲸人的特殊猎物——格陵兰鲸鱼。就在第二天,也就是7月28日,该捕鲸船捕杀了三头鲸。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捕获了12头,该捕鲸季共捕获23头。8月20日,“坎布里安”船驶向格陵兰海岸线外没有结冰的海域,然后折回费尔韦尔角,驶回英格兰。该船装载的鲸脂能被炼成236吨油,来点亮大不列颠街道上的路灯,并为纺织厂加工粗毛提供能源。它还载回4.5余吨鲸骨,用来做成雨伞的支架和软百叶窗,以及可移动的羊圈,窗户隔栅,家具里的弹性装置。
9月26日,“坎布里安”船在赫尔市靠岸,受到欢迎。来自城区的男孩们涌到船的缆索处,找寻主桅杆已经晒白的传统布制花环。船主人满脸喜悦。前一年,“坎布里安”船捕获的鲸鱼,只有这次数量的一半,当时,没有船能破冰穿过戴维斯海峡。1821年,“坎布里安”船返回后带来了不幸消息——来自赫尔市的三艘船,以及来自英国其他港口的至少三艘船,毁于寒冰之中。
1823年的捕鲸季淡化了上述这些可怕记忆。庞德斯海湾西部海域似乎最有希望。“坎布里安”船还带回来了海象皮和象牙,这是从格陵兰岛西部和巴芬岛北部的因纽特人那里换来的。此外,还带回了独角鲸獠牙。如果油价及鲸骨价格能保持下去的话,如果连续几年海上冰灾不重的话,如果伦敦没有停止对工业产品价格的支持,或废除保护性贸易关税的话……
“坎布里安”船上的人们却没有过多地想这些问题。在西部海域,他们会额外多干几个小时,因为他们知道,这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而且,他们只要一看到鲸鱼,就会跳到捕鲸船吊艇架上。困了就躺到甲板上睡,饮食也无规律。这些天,天气非常好,他们在海冰中兴奋度日。空气宛如杜松子酒一样清澈,日光格外明亮,从庞德斯海湾望去,远处的拜洛特岛和巴芬岛上的景观蚀刻得分外妖娆——这一童话般的奇异景色让他们既满腹狐疑,又异常欢欣。他们在这无尽的白天里感到很兴奋,内心有种满足感和价值感,这些感觉部分是由繁重的工作带来的。
拿破仑战争结束给欧洲带来了太平,1823年夏季,是英国在太平日子里的极地捕鲸季的顶峰。发现西部海域之时正值鲸产品市场复苏之际,商人们和投资者们,无论来自赫尔和彼得海,还是来自敦提、亚伯丁和惠特比,在1818年到1824年间都大赚了一笔。1825年,行情开始下行——技术进步和英国经济政策削弱了对国内外鲸油市场和鲸骨市场的依赖;由于捕鲸船没上保险,太过频繁的严重损失耗尽了投资市场。仅1823年一年,就有2000头鲸鱼被捕杀,过度捕捞也开始成了问题。
这一时期被特别关注的對象就是鲸。英国人的商业捕鲸史至此已有212年,捕鲸区最初是在斯匹次卑尔根岛的海湾,格陵兰海松散的浮冰区,然后是在戴维斯海峡南段,最终在巴芬湾北部海域和西部海域。过滤浮游生物的长条形深蓝色鲸须,像U型帘子一样,从像屋顶一样的大嘴上半垂下,其中一些有近十五英尺长。鲸巨大的头部占去了健硕身体的三分之一,其躯体覆以20英寸厚的鲸脂,这类鲸的鲸脂所占总重量的比例要比其他的鲸都大。体格较大的鲸的鲸脂会产出25吨油,300多根鲸须板可产出1吨多鲸骨。除去鲸须、鲸尾(可用来做胶水)及鲸脂,45英尺长的遗骸成了在海上漂浮的环形“克朗”(crang), 上面总是蜂拥着簇簇海鸟。
由于这种鲸游得很慢,杀死后也会浮起来,其产出鲸骨和油的量很大,因而成为捕杀的合适目标——它就是格陵兰露脊鲸。也就是北极鲸,简称鲸鱼。后来,在北极西部,由于其下颚的轮廓,它也被称为“弓头鲸”。
弓头鲸的皮凹凸不平,摸起来犹如糙纸一样,颜色浅黑偏灰。下巴和肚子颜色偏白,眼睛呈深棕色,大小与公牛眼睛差不多,在其巨大的头部上很不显眼。它的呼吸孔高高凸起,呈火山状,使鲸易于在海洋浮冰狭窄的缝隙处出水呼吸。它的触觉极其敏感,在水面休眠时,一旦有海鸟附体,马上就做出剧烈反应。因而,鱼叉刺进它身体时的剧痛简直不可想象。(1856年,“真爱”号捕鲸船的一个鱼叉手称,一头中鱼叉鲸鱼猛烈下潜,三分半钟内冲开1200码鱼叉绳,一头扎进海底,撞断胫骨,头扎进8英尺厚的深蓝色海泥。)
弓头鲸的力量大得惊人。在格陵兰海域被鱼叉叉着的弓头鲸,在被彻底制服之前,冲开10440码长(7000英镑重)的鱼叉绳,拉断了两根2.25英寸粗(长度分别为1560码和3360码)的大麻纤绳,同时把28英尺长的捕鲸艇拖入水中。1817年5月27日,被鱼叉叉中30个小时后,另一头格陵兰露脊鲸仍以2节的速度,把一艘捕鲸艇拖进“和缓的海风中”。
人类对鲸鱼的追杀没有任何限制。1823年,“坎布里安”船在驶入兰开斯特海峡一个月前,在戴维斯海峡捕杀一头57英尺长的巨型雌性格陵兰露脊鲸。它在薄冰里睡着时,被水手们发现。被水手的靠近动作惊醒后,它一度绕着船缓慢地游来游去,然后冷静地用弓形头扣住船首,开始往后推船。推了两分钟后,惊恐的水手才用鱼叉叉住了它。这一幕让船员很不安,在作业时他们偶尔被这种怪诞情况搞蒙。
就在他们当时所处的格陵兰岛西部偏北海岸外的戴维斯海峡,捕鲸船有时会在此类平和天气里听到奇怪的哨声——声音先是很大,然后变弱。这是大风来临的前兆,它从那个季度最恐怖的西南方向吹来。哨声越大,风就会越强。那一年,他们在冰流中艰难行进时,没听到这种哨声——但他们不喜欢鲸鱼把他们往后推,因为这好像是在敦促他们返航。
许多人在北极捕鲸时心里很不自在,因为不可预测的海冰会给他们的生命带来巨大威胁;与此同时,正如他们在航海日志中所写的,他们在捕鲸区域看到的美景,比他们知道的任何景色都要摄人心魄,都要壮丽。他们看到,跟多佛悬崖一样高,宛如大理石悬崖的冰川,在他们眼前突然崩塌,沉入深绿色的海里。冰山顶部融化形成水塘,风把其中的水吹入空中,形成一道道五彩缤纷的薄雾。群群白鲸像鬼魂一样从船底滑过。成千上万的小海雀在船的帆与索具间穿梭,鸣叫声如潮。牙与须闪闪发光的海象,缓缓游过平静海湾,夕阳下湾中之水犹如燃烧的锰一样,在闪耀着。船员以诚挚、质朴的散行文字写道,他们被那种“美丽和壮观”震慑了。
他们看到的景观使其捕猎行为显得很不适宜。但那也是他们的工作,是家人生活的保障,因而他们很快把同情心和懊悔感抛诸脑后。“冒险的目的,”一位船长写道,“战利品的价值,捕获的乐趣,不能仅仅因为我们的同情心而被舍弃。”
7月27日,“坎布里安”捕鲸船还懊悔在兰开斯特海峡浪费掉的日子时,它也在沿着拜洛特岛东部附着海岸的浮冰向南推进,目睹了其他捕鲸船捕获成功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远远近近,”航海日志中这样写道,“沿着浮冰边缘,布满了数百头油脂被挖的鲸鱼尸体……周围数英里的空气中充斥着堆堆尸体腐烂了的恶臭味。傍晚时分,遇见的残体越来越多,恶臭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在众多残余鲸尸(crang)上空,北部管鼻藿和蓝绿色海鸥在盘旋着,尖叫着。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那年,当地的因纽特人,即图努尼尔缪特人,已经在拜洛特岛东南角建立了独角鲸捕杀营地。他们与英国捕鲸人,也就是其所说的“upirnaagiit”(“春天人”),进行着非正式的交易——用北极熊的皮、海象皮、象牙及海豹皮手套,换锡罐、针、钢刀,以及其他有用的或装饰性的物件。后来几年,因为仅靠捕鲸入不敷出,这种交易对船主来说是种弥补。船长把业务转向换取毛皮、兽皮、象牙,以及为动物园捕获动物,来确保收支平衡。那时,对因纽特人来说,开发资源和社会变迁还未开始。图努尼尔缪特人仍是土著打猎者,由于拥有大量的交易货物,其生活方式还未改变。他们追随动物行踪,游猎于海冰上和陆地上,用捕获的猎物制造食物、衣服、工具及器皿。
如果非要概括这种早期的贸易关系,可以说,因纽特人在以一种谨慎、有限的方式,努力適应陌生的文化,这种文化可以在很短时间里轻松获得大量鲸肉,可以获得诸如帆布和锯等大量有用物件。欧洲人在很大程度上只顾自己利益,非常喜欢所碰到的原始、奇异的东西。他们渴望得到纪念品,渴望跟女人交欢,并希望从贸易中获利。庞德斯海湾夏季凉爽的下午,当地的年轻女人从捕鲸船上回来后告诉自己的丈夫,白人生活在层层像海洋岩壁上的鸽舍(appaliarsuit)一样的吊床上。丈夫用雷鸟翅膀擦掉了手指上的海豹油,等着吸自己妻子可能带回的烟草。因纽特人非常看重长期生存。他们对人和船几乎不感兴趣,这出乎欧洲人的预料。
和因纽特人相比,捕鲸人认为的精明其实不是真正的精明,而是一种自负。欧洲人并不看重因纽特人对世界的看法。而且,无论其象牙器具以及防水衣做得多好,欧洲人认为,因纽特人的技术跟他们的技术相比,早已过时,且很怪诞。当时,船上的一位高级船员这样概述:因纽特人的“体型、智力及激情都很猥琐”。在欧洲人眼里,因纽特人应被温和而无害地加以利用,应像孩子一样被责罚,而不应被认真对待。欧洲人把他们称作牦牛。
捕鲸人缺少女人的技能和陪伴的行事方式,对因纽特人来说很奇怪。对捕鲸人能够造出“有价值的、实用的物件和工具”,他们很赞赏,但对捕鲸人解决衣食问题的能力,以及保护自己的能力,他们不以为然。他们对捕鲸人既敬畏(ilira)又惧怕(kappia)——到庞德因莱特的现代村庄的访客也有同样的感觉。ilira是与敬畏相伴的那种恐惧,kappia是面对不可预测的危险时的恐惧。观察北极熊,心存敬畏,不得不穿越薄薄的海冰,心里惧怕。
到1832年夏,在该区域从事商业活动还没几年,捕鲸人开始目睹春天的寂静村庄——那些村子里,在冬季,所有人死于欧洲人带过去的白喉和天花。他们发现,看似永恒的北极,事实上是不断变化的。因纽特人数百年来探索北极这片大地积累的广博、特殊的知识,从此被堙没。
与庞德斯海湾东北部遥遥相望,格陵兰岛海岸约克角的西部,出现了一种奇特景象,当时的捕鲸人把它称作绯红悬崖,那是颜色发红的雪墙。对此,当时的人们有各种解释,有认为是真菌生长所致,还有认为是海雀吃小虾的红色遗矢所致。[* 绯红色由雪中所含的一种淡水藻类植物细胞壁上的血红色素所致。]*在悬崖东部,有一因纽特人称作萨绯斯西维克(Savissivik)的不出名的地方。该地陨石很多,英国人第一次得知是在1818年。(北极因纽特人从这些陨石上凿下小块铁镍合金,做鱼叉尖儿和刀刃,或者用它与其他因纽特人做交易。在他们的语言中,savik兼具“刀”和“钢”二义。)1823年,即使英国捕鲸船的高级船员也不清楚陨石从哪里来,也不确定格陵兰岛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岛屿。当时,没有人到过北极点五百英里内的区域。就他们所知,北极点五百英里内的区域,就像亨利·哈得孙1607年向那个方向航行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黑色玄武岩巨砾坐落在一片平静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他们在去极地渔场途中,在北大西洋听到驼背鲸能唱一样,格陵兰鲸其实也会“低吟浅唱”。丹麦人想在格陵兰岛建立第一个商业渔场,因为此地有“有毒性的懒洋洋的兽类”——格陵兰鲨鱼(鲨鱼的肝脏可以提取油脂),而捕鲸人对鲨鱼的生命史一无所知。毋庸置疑,在因纽特人之前,北极就有人类文化存在。捕鲸人换取手工艺品,对北极早期文化却不知情。
1823年,北美北极地区仍是像童话世界一样的遥远区域,是地球上最后发现的复杂生态系统,居住者是奇异的动物和与世隔绝的人。这片土地神秘莫测,有时白天充裕得似乎没有尽头,有时尽是漫漫黑夜,几乎使人发疯。其严寒能使醋凝固,能冻裂包括石头的所有东西。这是一片地图上无标记、无人宣称主权的区域。自从挪威人涉足此地,不少欧洲人在此悲惨死去——他们死于冻疮引发的坏疽病,或死于北极熊肝脏的毒性,或缓缓地死于坏血病;或是轮船毁于坚冰,船冰面以上的残骸全被烧掉用以取暖,最终还是冻死于灰烬旁。
庞德斯海湾的捕鲸者的信心和锐气,在了解相关骇人情况后有所收敛。他们怀疑,他们自己对此地其实很不了解,甚至他们当中一些人,虽然对鲸鱼的生态以及洋流中浮游生物的颜色做了大量的描述,对此地也是很不了解。然而,他们既没有被恐惧吓倒,也没有因无知畏缩。他们当时认为,他们的船“像救生艇一样安全,像瓶子一样密封牢固”。两个月后,他们将带着一年的收入回到家里,可能还会风光地穿着用北极熊的毛皮做的裤子,或可能给儿子带回一把火石刀。他们还可能会给邻居带回一些饶有兴味的故事,比如:如何惊险地逃过被淹死的命运,或是,一天早晨,在海滩上收取了6000个绒鸭蛋。甚至还会有跟一个因纽特女人睡觉的故事。
不难想象他们的野外历险体验。庞德斯海湾七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正值礼拜天,信基督教的严厉船长允许中断捕鲸作业,船员们懒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比较着从北极地区各地获得的纪念品:比如,当时尚属未知的麝牛的头盖骨,牛角极大,眼眶凸起——“这来自极地牛”,因纽特人这样告诉他们,这些因纽特人生活在庞德斯湾西部和北部很远的地方。或是一片锁子甲,有人说,这是北欧海盗几百年前航行到格陵兰岛北部居民点的证据。或是一个刻着精神极其痛苦的扭曲人面的小小象牙饰品,它是已经堙没的多塞特遗物。这些船员的内心可能会感到一种张力:一边是这些纪念品的陌生特质,另一边是其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比如,他们所坐的被长筒靴磨光的甲板,或是头上方帆和帆桅相纠结却很熟悉的索具等装置。
也许,一些捕鲸人会记起,北极熊在离岸很远的海洋风暴中有节奏地游过深色的大洋——这就透露了此地具有另一种独特张力:美丽与暴力并存。也许,捕鲸人还会说起因纽特人——他们能在此地生存是多么令人惊叹,他们是多么精力充沛而又友好,但他们的原始生活习惯多么不可思议:妈妈竟用自己的头发擦孩子的粪便,男人会用力挤压捕到的鸟的心脏来杀鸟,以免损坏其羽毛。
在隔开的简朴居处,捕鲸船的长官可能正在读威廉·斯克斯比的《北极地区记事》,或威廉·帕里刚出版的北极发现故事,后者1818年与约翰·罗斯一起开辟了到西部水域的航线。他们很钦佩帕里;然而,总的来说,他们认为英国的探險远征是国家政治的浮夸之举,其实际意义不大,甚至没什么实际意义——乘的是完善的加强冰级船,配备的是没经验的水手,负责指挥的是追求“不朽名声”的长官。
船员和长官都会更多地默想甲板下的鲸脂和鲸骨,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财富。一头鲸鱼的鲸脂和鲸骨在赫尔市码头卖的价钱,就是一个男人在岸上干一年的工钱的十到十五倍。
假日太阳下在甲板上打盹的这些水手,可能从未想到,他们的生活方式会对因纽特人和弓头鲸造成多大破坏。相反,他们感觉到自己很幸运。同时他们也渴望回家。
加拿大史学家W·吉利斯·罗斯慎重提出,多达38000头格陵兰露脊鲸在戴维斯渔场被捕杀,杀手主要是英国捕鱼船队。据可靠估计,如今露脊鲸仅存200头。该区域死于欧洲人带来的白喉、天花、肺结核、小儿麻痹及其他疾病的土著人口,还没有准确数字——历史学家提出,说土著人损失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不失为合理的估计。因纽特人口一直在恢复。[* “因纽特人”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名称,包括当今在加拿大的图勒文化的后裔,以及在当今阿拉斯加的普努克和伯尔克文化的后裔。]*
在北极捕鲸的全盛时期,庞德斯湾周围发生的事情是西方文化大规模挺进北极地区的缩影。它提供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警示:包括石油、天然气及矿产资源的开采等现代工业的进程,可能像捕鲸业一样,既是灾难性的,又是短命的。这一进程也是幼稚的——150年之后,我们对这一区域自然史的了解仍然是粗疏的,不完整的。然而,当前,这一区域生态系统中最濒危的要素不是弓头鲸,而是土著居民一脉相承的洞见。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他们包含不朽智慧的叙事,我们所有关于人与那一片景观的故事,都不能不受西方科学以及所有控制和占有欲望的影响。我们对该区域的熟悉缺乏历史深度,这一所谓熟悉的实质是,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对那儿隐匿和微妙的东西仍是无知的。
不同人对其最高价值的想法大不相同。北极地区未来的发展规划,在致力于解决因纽特人领土所有权的蒙特尔律师心中,与在设计能在鹿特丹市与横滨之间来回行驶的破冰游轮的瑞典海军建筑师心中,是不一样的。北极地区的生命史——大黄蜂给花授粉、多塞特人的起源和思想,狼獾的习性——对于在海斯河口拉渔网的因纽特人来说是一种意义,对于观察北美驯鹿群遭遇阿拉斯加输油管的生物学家来说,意义就不同了,对于在北极点吃鱼子酱加香槟午餐的现代游客来说,又另当别论。
人们对于新发现之地的观点和兴趣如此大相径庭,这不足为奇。让我们觉得新奇和不安的,是这片土地的独特性,因为它可改变人们想法的性质。在温带地区,我们习惯了可兼容相对观点的景观。温带地区生长季节长,气候温和,生物众多,降雨量适度,这可以补偿人们对此地的许多过度利用。极地生态系统的生物特性和温带地区不同——其生态系统要脆弱得多,无法承受“折中”的企图。这样,对北极的担忧,就是人们正在急切地寻求和解与妥协。
我们对这些事情看法的分歧,就是说,对在北极地区发展工商业的分歧,以及对该地区针对外来经济体系所立规矩的分歧,根源在于这一片景观的奇异性和微妙性,这一微妙性就像我们在温带地区,莫名其妙地偏爱某一时段和某一种类的光照那样。或者,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偏爱温带土地上特定的时间模式——太阳在夏季的黄昏要落山,在暮光中蟋蟀叫声代替蝉鸣,人们坐在门廊里——这些在北极都不会有。
评价甚至理解一片特定景观的难度,与评价或理解主体秉持的文化离其发源地的距离有关。作为生活在温带地区的人,我们对沙漠及广阔的冻原和苔原总是存有偏见。在我们眼里,它们是废弃之地,在历史上,我们根本没关心过那里发生了什么,或那里遭受了何种命运。然而,我私以为,总有一天,我们会认识到它们不可估量的价值。正因为北极的光照和时间模式是如此不同,这片景观能警示我们,我们对整个大地的看法纯属夜郎自大。仅仅通过改变确立一日长度的基础,北极不同寻常的节律就表明了西方时间划分标准的武断性。北冰洋定期结冰,目前是航运业不可逾越的一道障碍。在一些人眼里,这片土地的不合作令人气恼,非常稀罕。
如果我们要想对人类在北极的活动设计出一个开明的计划,我们需要对这片土地本身有更深刻具体的理解——不是更为精确的数字式的了解,而是更深刻地理解它的本质,就好像它本身是另一种文明,我们不得不与其达成某种默契。因而,我想让你重新关注这片土地上的具体事物,以及沉淀下来的文化。你无非需要穿过冻原,观看风拂动低矮的桦树叶和柳树叶,聆听迁徙驯鹿蹄子的噼里啪啦声。想象你耳朵紧贴波弗特海因纽特小艇的船桨,听髯海豹悠长的颤音,或是用手指轻抚因纽特人用黑曜石做的工具,感受它的锋利。
有一年冬天,我远行到北极高纬度地区梅尔维尔岛北部的海冰上,与一群钻探船员在一起。我看到一只海豹在该日的某一刻浮出月池——这是钻探平台正下方冰窟中的露天水面,该冰窟让钻柱穿过冰层抵达海床。海豹和我都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对方,我身穿派克大衣,沉浸在所做的事情中,海豹待在平静的水里,头形与猫相似,灰色,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们之所以在此偶遇,它是出于好奇,我是想探个究竟——离世界之极到底还有多远。我大衣的帽子随头稍微动了一下,海豹就猛然钻入海中,荡起堆堆浪花。它的眼睛大得出奇。我走到月池边上,盯着深色海水看。难以想象当我看到海豹时有多惊讶,好像它是从头顶上方冬日的天空坠下,落入钻机和我们孤零营房所处的光明圈中。
只思考人们在此偏远之地的作为而无视海豹的生存环境,只考虑人类的追求和处境而不了解这片土地,在我看来,就是不去聆听这片大地。这似乎是致命的。如果你回顾我们顽强进化的漫漫长路,搞清我们之所以能进化到目前这种状态的奥妙,你就会明白,这种致命性也许不是在明天或明年才显现,而就在当下。
叙事主要蕴含三重主题:北极景观对人类想象的影响;利用此景观的欲望如何影响我们对它的评价。还有,面对一片陌生景观,我们对财富是如何理解的。变富有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促使捕鲸人和其他创业者来到此地的那种血气方刚的冒险和发财梦?还是意味着,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生活,并对自己家乡有深遠和详尽的了解?后者是图努尼尔缪特人在庞德斯湾告诉捕鲸人他们对财富的理解。是意味着在生活中保持敬畏和好奇之心,并持续渴求本真和有价值的东西?还是意味着,以伦理原则为指导,与天地万物和平共处?
财富的含义这一问题,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但通过逐渐了解一个地方,对生活的共同要素的不同理解,我们看问题的视野就会有所改变。有了这种转变,就有可能重新想象使灵魂和心灵有恒久安顿之所的途径,重新想象在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时间之流中,能兼顾我们人类和自然界的利益的途径。
这一梦想,是伟人和普通人都拥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