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传》选载(十二)

2017-06-27 12:15邢小利
美文 2017年11期
关键词:陈忠实散文作家

邢小利

三十七 主席之位

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作家特别是小说家,喜欢写人的命运,因为命运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它是强大的压倒一切的,又是神秘的不可知的。1992年,就在陈忠实写完《白鹿原》的这一年,作协陕西分会还没有换届,上级内定为作协陕西分会主席的路遥,在8月6日孤身一人去延安,一到延安就病倒了,之后辗转西安治疗,竟然不起,于11月17日撒手尘寰。

在路遥的追悼会上,陈忠实致悼词。他说:

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这个事实多么残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纳,这就是:

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文学的天宇陨落了!

一颗智慧的头颅中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

这是路遥。

他曾经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文学大省里的一员主将,又是我们这个号称陕西作家群的群体中的小兄弟,他的猝然离队将使这个整齐的队列出现一个大位置的空缺,也使这个生机勃勃的群体呈现寂寞……

年轻时候写过新诗后来一直不写新诗的陈忠实,在伤痛路遥英年早逝的同时,感于生命的脆弱和命运的不可捉摸,于这一年的11月26日草写,后于1993年9月16日改写出了诗歌《猜想死亡》。诗中写道:

天宇里

有一颗专司死亡的星星

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选择还是冒碰

一旦砸下来

便要击中一个天灵盖

这人便死了

无论是元首还是将军

抑或只是一个平民

它不辨善也不择恶

不分贵也不分贱

更没有公平可论

撞上谁

算谁倒霉

这个猜想如果成立

我们反而坦然

被砸中了便走向死亡

砸不上便继续做自己的事

总统继续竞选连任

将军继续操练士兵

平民继续忙油盐酱醋的日子

担忧根本无用

躲藏更属徒劳

运气仅仅在于

一个迟些……一个早些

在1991年执意不去省文联做书记而愿意留在作协陕西分会只当一个专业作家的陈忠实,最终还是被推举为作协陕西分会主席。1993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改名为陕西省作家协会。6月8日至10日,陕西省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西安人民大厦召开。王汶石致开幕词。胡采代表第三届理事会做题为《以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为指针,改革开拓,为繁荣发展我省文学事业而奋斗》的工作报告。会议通过修改《陕西省作家协会章程》,选举理事83名,常务理事43名。陈忠实致闭幕词。在四届一次常务理事会上,陈忠实被选举为省作协主席,王愚、王蓬、孙树淦(莫伸)、刘成章、李凤杰、杨韦昕、赵熙、贾平凹、高建群、雷进前(晓雷)被选为副主席。在四届主席团会上决定聘请胡采、王汶石、王丕祥、魏钢焰为名誉主席。任命雷进前兼任秘书长。截止1993年6月前,陕西省作家协会共有会员527名(女会员38名);出席此次代表大会的会员代表共176名。

从陈忠实的出身、经历和文化教养来看,从他的做人和品性观察,他是一个不汲汲于富贵,也不戚戚于贫贱之人,当然,也是一个不汲汲于权力之人。但他也不是一个甘于淡泊的人,不是一个不在乎功利的人。他曾说,他从不言淡泊;他认为,文坛就是一个名利场。他只是赞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当权,得之有道。他不屑于蝇营狗苟,更耻于同流合污。

陈忠实说过,他早年的人生最高理想就是能当一个专业作家,可以自由支配时间,能按自己的爱好写作。当了作协副主席,现在又当主席,显然,超乎他原来的理想。他没有飘飘然,也没有昏昏然,爱了文学三十多年,进了作协二十余年,他深知作家生活不易,创作不易,既在其位,得谋其政,需舍下身子为作家们的生活和写作创造一定的条件,要放下身段为陕西文学的发展和繁荣做一些实事。

6月10日下午,在陕西省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陈忠实以《陕西作家应对中国当代文学做出无愧贡献》为题致闭幕词。他在分析了陕西作家群的现状之后说:“未来十年对于无论哪一个年龄档次的陕西作家都是至关重要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任何一个人都耗费不起有限的生命。本届代表大会产生的主席团,将清醒地认识并理解这一基本的现实,将坚定不移地围绕保证作家进行艺术创造尽最大可能释放各自的艺术能量这个中心而开展工作。”“我们将把改善作家创作条件和生活条件作为最现实最迫切的一件工作提上议程”,“我们将努力倡导另外一种有利于作家进行创造的环境和氛围,即和谐”。最后,他激昂地呼吁:“我们倡导这个群体的每一个成员,有勇气有锐气有志气有才气有风气。我们相信在这个群体里会形成大胸怀大气魄大视野,出现大作品大作家。”“陕西作家应该而且能够对中国当代文学做出无愧贡献!”闭幕词中所讲的“五有”和“五大”,也是本次大会的主题词,曾书写为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会场周围,非常醒目。可以看出,在老一代作家渐次谢幕而由青壮年作家登台的这一届代表大会,包括陈忠实在内的主席团不仅显得朝气蓬勃,显出要大有一番作为的态势,而且目标宏伟,对于未来的期待值很高。

当了省作协主席以后,陈忠实着实忙了几年,差不多有六七年的样子。所忙的事中,有一件就是给作协建办公楼。

陕西省作家协会成立于1954年11月。这一年的10月,成立于1950年9月的原西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撤销。根据中共中央宣传部有关决定,西北作家协会筹委会召开扩大会,研究成立分会事宜。11月8日,召开第一次会员大会,成立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分会有正式会员31人,在西安的26人。据陕西作协的老同志杨韦昕回忆,当年成立作协的目的,主要就是为驻会的专业作家服务,专业作家驻会专职专心搞创作。会议选举马健翎为主席,柳青、郑伯奇、胡采为副主席;决定分会秘书长由王汶石、戈壁舟、李古北、余念、杜鹏程五位驻会作家轮流担任,任期各为一年。第一任是王汶石。成立之先,王汶石坐着当时给作协配备的唯一一辆吉普车在西安市到处寻看地方,最后选定建国路的一处院落作为作协西安分会的办公地址。这个院落始建于1930年代,原来是国军第84师师长高桂滋的公馆。1936年双十二事变后,蒋介石就被软禁在前院的西式建筑里。新中国建立后,陕西省中苏友好协会曾在这里办公。这个院落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前院主体是一座带有地下室的西式建筑,坐北朝南,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水池。中院是花园。后院是室内层高两三米的平房。实木地板,青砖碧瓦,围成古色古香的三重院落。作协的两个公开刊物《延河》和《小说评论》以及一个内部刊物《陕西文学界》的编辑部、创联部,还有部分作协内外员工都住在这三个小院里。中院的花园已在1980年代被废弃,建了一个三层楼的招待所。作协的主要业务部门都在后院办公,陈忠实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当年也在這里。但房屋年久失修,虽然院子里的蜡梅、玉兰还有高可参天的梧桐以及高大的平房在在显示着这个院落的出身不凡,但毕竟在风雨中挺立了六十余年,四处可见墙倾屋圮,每逢下雨,有些房间的顶棚就会掉下来,伤人毁物。所以,给作协建一个办公楼就成了新一届作协领导班子诸项工作中的一个当务之急。

建楼是一项大工程,报,批,要钱,施工,诸种事项既复杂又困难。陈忠实放下创作,忙于那事,也忙这事。有一次,为办公楼的事,事先约好了,他和副主席兼秘书长晓雷去找省长,早早去了,等着接见。好不容易等到与省长在办公室见面,省长却一句正事不谈,而大谈自己对某地区一个小戏的看法。陈忠实只好恭听,心里巴望着省长快快谝完闲传,言归正传说说盖楼的事。不想省长兴头很足,从中午十一点半谈到了下午一点,后来一看表,挥挥手说要吃饭休息。陈忠实出来后,对同来的晓雷说:“旧时代的官僚尚且知道尊重文人,这人则连为官做人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由此看来,处在主席之位,虽然想做些事情,但有时候也做不了多少事情。陈忠实做了省作协主席后,由于后院盖楼,他的办公室也搬到了前院,就是当年软禁蒋公介石的屋子。有作家打趣地说,现在陈忠实自己把自己软禁了起来。

三十八 归去原下

2001年到2002年,陈忠实回到乡间——老家蒋村住了两年。复归两年,隐居两年,生活、思考、写作了两年。

2001年春节刚过,陈忠实在城里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蒋村祖居的老屋。准备了这么多的东西,显然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妻子女儿一起送他复归原下乡村的老屋,他留下,妻女回城。他站在门口又送妻子和女儿。当他挥手告别妻女,看着汽车转过沟口,转过那座檐塌壁倾颓败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进入刚刚清扫过隔年落叶的小院时,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这一年他五十九岁。已经是摸上六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如果说陈忠实的心中有隐逸的思想,很难令人信服。一般地看,观察陈忠实的为人,分析他的作品,似乎都看不出他有隐逸的思想。陈忠实是关中汉子,硬汉一个,出于贫贱,勇于进取,性格中无关于“隐”,甚至丝毫无关。

但是,如果仔细读他复归原下这一阶段的散文,你会发现,他居然就是步上了千百年来中国传统文人走过的路子,归去来兮,隐于乡村。

2003年12月11日,陈忠实在城里二府庄写了《原下的日子》,这是他回城以后写的回忆那两年乡间生活的散文,这篇散文是他那两年心绪的集中而典型的表达。

他的散文中也出现了以前不曾出现过的两个词,“腻”和“龌龊”。

在《原下的日子》中,他引了白居易的一首诗《城东闲游》:“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进而,他对这首诗进行了自己的阐释,并且略作发挥,“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南史·隐逸传上·陶潜》:“著《五柳先生传》,盖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此亦为陈忠实之自况、实录。“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这就是说,白鹿原是干净的,也没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因此,他才回到了白鹿原,复归原下。

他写道,回到祖居的老屋,尽管生了炉火,看到小院月季枝头暴出了紫红的芽苞,传达着春的信息,但久不住人的小院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一时还不能让他生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文字之外,让人感受到的,其实是他的心情许久以来过于郁闷,也太过压抑,所以,尽管回归了朝思暮想的老屋,但心情一时还是难以转换,是一派春寒的冷寂。“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一连三个排比,三个“空”字,三个斩钉截铁的句号,极力表达着作者内心的空茫和宁静。

他写道:“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其实,在这里,陈忠实反复斟酌拈出的“龌龊”一词,已经透露了他复归原下的原因,何况还是“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具体是什么“龌龊”,似乎倒没有必要追问。“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坐在曾经坐过近二十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缭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嗨!你早该回来了!”这是陈忠实的表达语言。陶渊明或千古以来文人的表达句式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意思是一样的。陶渊明也是回归了家乡。所不同的,是陶渊明辞了官,陈忠实没有辞。其实,陈忠实辞不辞都一样,反正都是闲职,有和无一样,用乡间的话说,是“样子货”。

第二天微明,他在鸟叫声中醒来,“竟然泪眼模糊”。闻鸟声居然泪眼模糊,陈忠实此时的内心太过敏感,感情太过脆弱。显然是积郁已久,终于找到突破口了。在乡间,闻鸟鸣。傍晚,他走上灞河长堤,看到一个男人在河滩里挖沙筛石。他久久地站在那里观看,直至入夜,浮想联翩。在这一年的5月12日,他写了短篇小说《日子》,写的就是一个挖沙男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生样态,其最初的生活触发点,可能就是来自这一天傍晚他的所见、所感与所思。

春来,杏花、泡桐花、洋槐花等各种花儿次第开放,香气溢满原上和川道。夏至,“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之瞬间创造出来神奇”。秋临,弱柳变为金黄。冬到,小雪接着大雪,踏雪原野,听雪声脆响。这是陈忠实在乡间一年四季之所见,更是他的生命感受。他“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乡村”。在这里,陈忠实又变得极为抒情。

夏夜无眠,他在夜色中思接千载,怀古思今,更为确信“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与《原下的日子》异曲同工而又各臻其妙的散文作品是《三九的雨》。而且,《三九的雨》就写于他当时隐居乡间的时候。2002年1月17日,陈忠实在乡间写成散文《三九的雨》。1月17日是农历辛巳年的腊月初五,旧历一年将尽之时,陈忠实此时写这篇作品,除了三九的雨给人带来了特别的触动之外,也有岁尽时的顾后瞻前之意。这一场陈忠实有生以來仅见的三九的雨是从腊月初二下起的,一直下到初四天明,初五他已然写就这篇关于三九的雨的散文,时间上算起来没有间隔。《三九的雨》写得非常从容,然而情绪却又回环往复,宛如一首慢板的乐曲。这是他当时的心境,也是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悠游从容,淡定自然。

三九本该是严寒的天气,三九三,冻破砖,滴水成冰,却没有落雪,而是下了一场雨。雨从前天下起,小雨,连绵至当天天明。陈忠实一直感觉自己生命中缺水,缺雨,三九天居然下了这一场雨,自然令他欣喜万分。腊月初四天明后,他来到村外一片不大却显得空旷的台地上,极目四望,感受三九雨后的乡村和原野。四野宁静,天籁自鸣,陈忠实觉得宁静到可以听到大地的声音。雨后的一片湿润一片宁静中,陈忠实的目光从脚下的路延展开去,陷入往事的回想。脚下的砂石路当年只有一步之宽,为了求学,他走了十二年。当年背着一周的干粮,走出村子踏上小路走向远方,小小年纪情绪踊跃而高涨,但对未来却是模糊无知。当时最大的宏愿无非是当个工人,不想却爱上了文学,“这不仅大大出乎父母的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背着馍口袋出村挟着空口袋回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十二年”,所获的是高中毕业。曾经路上遇狼,但有父亲壮胆。陈忠实在那一刻意识到,他的一生,都与脚下的这条砂石路命运攸关。农村基层工作二十年,往返于这条路;即使他后来在城里当了专业作家,还是毅然从城里回来,沿着这条路回到自家的老屋。然后是从1982年冬天到1992年春天,他在原下祖居老屋里读书、写作。他总结道,这十年,是他最沉静最自在的十年。

在回顾了过往的大半生的人生之路后,他强调“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心理蕴藏”,是否可以理解为给心理以力量的蕴蓄?这个祖居老屋,曾经是父亲、叔父以及祖父们共居的地方,如今他们已经长眠于白鹿原北坡,但他们的某些生命气息依然回荡在老屋。他在和祖先默视、和大地对话的过程中,获取心理的力量蕴蓄。

特别是,从他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起,他的父亲和母亲送他出家门,眼里都有一种“神光”,“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在这里,又一次特别地强调了“龌龊”这个概念。而且,“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似乎是陈氏家族固有的观念,“在我變换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每逢周日回家,父亲迎接我的眼睛里仍然是那种神色,根本不在乎我干成了什么事干错了什么事,升了或降了,根本不在乎我比他实际上丰富得多的社会阅历和完全超出他的文化水平”,关键是,“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

“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这个警示,给“这个屋院”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它是净地,它是祖屋。

在这篇散文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忠实简单地提了一句他前不久在北京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记者向他提问,他的回答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然后,他从容地写道:“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获得的是沉静”。完全是宠辱不惊的气度,宁静致远的心态。

《原下的日子》《三九的雨》,是陈忠实最为抒情的散文之一,也是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的方向思考得最为深沉的作品之一。评论家李建军曾以“随物婉转”和“与心徘徊”评论陈忠实早期和后期的散文创作(《从随物婉转到与心徘徊——论陈忠实的散文创作》,见李建军著《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4月北京第一版,又见《当代文坛》2009年第6期),确实深中肯綮。而李建军所论“与心徘徊”之作品,还都是陈忠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所写的散文,陈忠实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所写的散文,像《原下的日子》以及《三九的雨》等,不仅是“与心徘徊”,更是“心声心画”“明心见性”。2009年11月23日,山东德州一企业家兼文学作者高艳国来西安,晚上笔者请陈忠实和高艳国一起吃饭。席间,高请陈为其《鲁北文学》杂志题字。陈题: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这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两句话,陈忠实说,刘勰前一句讲的是生活体验,后一句讲的是生命体验。“与心而徘徊”就是“生命体验”,这是陈忠实的解读和阐释,精辟!

熟悉陶渊明或王维回归田园、隐居乡间诗作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陈忠实这里所写的,一方面是对“腻”和“龌龊”的厌弃或逃避,另一面是对自然的由衷喜爱和歌咏,对农人、农事的发自本心的亲近和关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是非之间,凸现出作者当时的人生处境、心境和价值取向。

陶渊明《饮酒》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维《济州过赵叟家宴》诗:“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余。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以这些描写隐居乡间的诗作,比照陈忠实的这些散文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古往今来,某些内在的精神意绪,实在是一脉相通。

陈忠实隐居乡下的时候,在2002年7月9日,写成了一篇散文,特别地意味深长。这篇散文叫《遇合燕子,还有麻雀》,写的是一个燕子筑的巢被麻雀霸占的事,此事为陈忠实亲见亲历。这篇写鸟的散文很长,约有五千字,估计不是一天写完的。记得陈忠实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因为什么事和我通过电话,随口说到了他正在写的这个散文,他在电话那头呵呵笑着,给我讲这个燕巢雀占的故事。我当时心里一震,觉得这里边别有意味。后来我再读这篇散文,觉得这确实是一篇意在言内又意在言外的作品,信息非常之多。陈忠实后期散文,除了写自己某一段或某一种人生经历,写游历观感,还有两个特别醒目的题材,一是喜欢写树,一是喜欢写鸟。陈忠实说过,人之喜爱文学,没有别的,是因为此人有一根对文字、对文学敏感的神经。以此观照陈忠实自己,他之喜欢写树和写鸟,也是对树和鸟有一根敏感的神经。陈忠实也写过花,但很少,如《种菊小记》,最喜欢的还是写树,原因有三:一是当年他求学,全赖父亲种树卖树,令他刻骨铭心;二是他自小就生活在乡村,后来又长期在农村工作,几乎是触目皆树,院内院外树木常年伴他,让他感到亲切、悦目;第三,曾有算命先生算过他是“木”命,也许冥冥之中他和树木还真有更深一层的神秘关系,虽然说不清,权为一说。动物里,陈忠实写过蜘蛛和狼,都不是专题专意写他们,而是写树或其他事时顺带写的,但他却有多篇散文是专题专意写鸟的。他写过鹭鸶、白鸽、朱鹮、斑鸠,这一次,是专意写燕子和麻雀。而这次写燕子和麻雀又与以往写鸟不同,以往写鸟就是写鸟,这次除了写鸟本身之外还写一种生命现象,或者说,重要的是写一种生命现象,这种生命现象又有着普遍的意义,可以说也是一种生活现象、社会现象甚至历史现象,而且,富于哲理。

《遇合燕子,还有麻雀》先是写了两种燕子,瑚燕和草燕,瑚燕属于精致一类,且极爱干净,草燕粗糙肮脏。家里曾有草燕筑巢孵蛋,如今来了已经极为罕见的瑚燕,所筑之巢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后来,作者出门数日归来,发现瑚燕已杳无踪迹,而让人吃惊又好笑的是,麻雀占了燕巢。作者百思不得其解,有鸠占鹊巢一说,鸠凭的是力量和凶猛,而麻雀与瑚燕属于一个量级,显然说不上力量也谈不上凶猛,凭什么就占了燕巢呢?作者将此奇事说与村人,村人哈哈大笑说:“麻雀根本不会和燕子动武。麻雀根本用不着和燕子动武。麻雀只要往燕子窝里钻一回,燕子就自动给麻雀把窝腾出来了。为啥?麻雀身上的臊气儿把燕子给熏跑了。燕子太讲究卫生了,闻不得麻雀的臊气。”作者大为惊异:“哦!这又是我料想不到的学问,一个令我惊心的学问。”作者由此浮想联翩,以此燕巢雀占之理推及自然界,又推及人类社会生活,想到林黛玉如果遇到鸨婆,谦谦君子如果遇到泼皮无赖,“不必交手结局就分明了”。明白了这一层,虽然令人惊心,却也令人开心。“我站在台阶上抽烟,或坐在庭院里喝茶,抬头就能看见出出进进燕窝的麻雀的得意和滑稽,总忍不住想笑。起初,麻雀发现我站着或坐在院里,还在屋檐上或墙头上窥视,尚不敢放心大胆地进入燕窝,一旦我转身进屋,‘哧溜一声就钻进去了,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心虚,显现出贼头贼脑的样子。时间一久,大约断定我其实并不介入它占燕巢的劣行,就变得无所顾忌地大胆了,无论我在屋里或檐下,它都自由出入于燕窝。我也就对麻雀吟诵:放心地在燕窝里孵蛋,再哺育小麻雀吧!毕竟也还是一种鸟!”这里,既显出了作者的仁厚、宽容与大度,也显出了作者在精神姿态上的居高临下,“毕竟也还是一种鸟”,毕竟是鸟,不是人。

至此,我们不禁要探究,陈忠实为何在摸六十的时候,当着省作协的主席,又是党组成员,妻子儿女此时也都居于城里,他却放下方便和自在,独自一人,归于原下,一住便是两年,是一時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缘由?读了这些隐居的散文,特别是这篇写鸟的散文,我们会恍然明白若干谜底。瑚燕之去,岂不也与“龌龊”大有关系?

2001年到2002年,这是陈忠实自1992年年底写完《白鹿原》以后到西安城里居住、生活工作之后复归乡村的两年。他为什么会在摸上六十岁的时候,复归老屋旧居,一个人再住上两年,仔细分析,除了逃避或者说躲开他屡次有意无意地透出的“龌龊”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重新打量世事人事的同时,他也要重新打量自己,调整自己的心理。归于宁静,再次获得宁静,应该是他这两年最大的收获。

这两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是他自1992年进城以后写作字数最多的两年。

我查看并统计了一下,这两年,或散文,或言论,或小说,他每月都有一篇或数篇作品写成。2001年,他写成散文、言论计21篇,短篇小说3篇,出版散文集1部;2002年,写成散文、言论计35篇,短篇小说2篇,出版散文集、小说散文合集4部。

虽然归于原下,但陈忠实不是要做一个“隐者”,只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生活。回归自己的田园,也许更有利于他对农村社会的观察,对农民命运的思考。而农村,一直是陈忠实关注的焦点。2002年5月9日中午,我陪一位企业人去西蒋村,同陈忠实商讨一件与作协文学活动有关的事。聊天时,陈忠实说第五期的《中国作家》杂志发了他的一篇短篇小说《腊月的故事》,这篇小说是写农民的,是他对农村生活、农民问题观察和思考的一个反映。陈忠实说,他对官方现在提的“弱势群体”这个说法很有不同看法,农民占全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三,这么多的人口,不能简单说是一个“弱势群体”。他的《腊月的故事》中,有一个民工说,市长是城里人的市长,不是乡下人的。他现在很关心城乡的差异甚至对立。陈忠实甚至有些激动地说,国家对城里人和对乡下人的政策有很大的不同,城市的学校是国家投资的,而乡村的学校却要农民集资办学,还搞了一个“希望工程”让有钱人捐助,这是区别对待。

企业人讲了一个观点,权强国富,权弱民富。权力强硬,就能收揽权力和财力,利于国家;权力软弱,管不住,财散于民间。陈忠实认为此说新鲜而且有道理。企业人讲了一个笑话:过年时,领导人看望穷苦百姓,送去米面油还有钱,问还缺什么,农民说,缺陈胜吴广。企业人分析说,米面油还有一点可怜的钱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过罢年怎么办呢?陈忠实说,这虽然是个笑话,却让人思考。

后来我们一起回城。路上,我和陈忠实闲聊,说:“晚明文人很讲究生活的艺术化,有个叫屠隆的,说他最理想的生活是:‘楼窥睥睨,窗中隐隐江帆,家在半村半郭;山依精庐,松下时时清梵,人称非俗非僧。这个人理想的环境是‘半村半郭,清静,又不清冷;理想的身份是‘非俗非僧,闲适,又不空寂。这种生活方式,可进可退,非常灵活。陈老师现在的处境就多少有一点这样的意思。住在乡村,又离城很近,是城边,可以说是清静但又不偏僻;生活方式呢,读书写作兼会客,清闲中又很充实。”陈忠实呵呵笑着说:“我居住的地方是‘半城半乡,人是‘半官半民,其实更多的是一个‘民啊。”

三十九 西湖论剑:“思想的力量”与“生命体验”

2003年10月,陈忠实应邀参加首届浙江作家节期间,主办方举办了一个名为“西湖论剑”的活动。9日晚上,“西湖论剑”在一个很大的报告厅举行,华灯辉煌,参加作家节的嘉宾和杭州听众约二三百人坐在台下,台上安排了八位论剑坛主。尚未论剑,台上的坛主之一李存葆忽然叫着“罢了,罢了,我还是坐在下面罢”,未等主持人反应过来,李存葆已飞身跳下,混入人群之中。

论剑活动由高洪波主持,他提出一个问题:当前的中国文学缺少什么?请余下的七位坛主依座位顺序分别回答。

陈忠实第一个“论剑”。他说:

我觉得中国文学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思想的力量。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各种矛盾都已经展示得非常清楚,一个普通的读者,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这些问题,于是就有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留给作家:如果作家的思想不能超越普通读者,具有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的力量,那么,我们的作品就很难震撼读者,接近读者。

这个思想力量的形成,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生活体验的作品可能会有雷同,但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就很难雷同,这里有本质的区别。比如米兰·昆德拉,他前期的作品《玩笑》,应该是生活体验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当代中国不难找到,而后期作品《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则是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是我们的文学所缺少的。写作就像化蝶,一次次蜕皮,蜕一次皮长一截,这是生活体验;而一旦蛹化成蝶,就变成了生命体验。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作家和作品进入生命体验这个层次。

在这里,陈忠实的“剑锋”所指,是“思想的力量”。他谈到了社会矛盾,认为一个作家的思想,应该“具有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的力量”,非如此,不能算一个好作家,作品也难以“接近读者”。而这个“思想力量”形成的路径,以陈忠实的看法,则是“要求作家在創作过程中,必须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

在作家的诸种素质中,我注意到,陈忠实不止一次强调思想的力量。尽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其最重要的素质应该是形象感知能力和情感表达能力,但是,在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中,思想的力量确实也是非常重要的。

在2009年10月1日的《南方周末》,陈忠实有一篇短文叫《我们没有史诗,是因为思想缺乏力度》,这是他答记者问的谈话后经记者整理而成的文字,逻辑性不是很强。在这里,他又一次谈到“思想”这个问题。在谈到近年中国长篇小说出版的数量和质量严重不成比例这个现象之后,陈忠实切入了正题,他说,对于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亲身经历并参与其中任何一个段落的有思想的人,抑或从资料获得具体而又鲜活的生活史实的作家,很难摆脱对这个民族近代以来命运的思考,也很难舍弃在独立思考里形成的生活体验或生命体验,会涌起一种强烈的表述欲望,自然就会有小说创作”。他认为,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小说的产生,“与经济的发达程度和物质的文明高低没有直接关系”,“《静静的顿河》产生时,苏联正处于物质最贫乏的战争恢复期”,《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生活的哥伦比亚,也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中国文学没有出现史诗作品,“在我看来,主要在于思想的软弱,缺乏穿透历史和现实纷繁烟云的力度”。他同时谈到“思想”和“政治”的关系,认为政治并不都是极左政治,它“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光明之灯”,作家应该“恢复对建设性的政治的热情”,因为关注民族命运的文学离不开影响甚至某种程度决定民族命运的政治。

2008年10月17日下午,陈忠实在宁夏大学对学生的讲演中谈到,政治是创作中不容回避的话题。他讲到,他在创作《白鹿原》的时候反复考虑过政治这个问题。他强调,这个问题是他们那一代作家谁都不能回避的话题。过去在极左时期,文艺为政治服务,使文艺沦为政治的标语口号;到了新时期,文学与政治的问题成为当时文坛上一个重要的争论问题。陈忠实讲,在极左时期,政治往往是某一个时期带有政策性的明确口号,然后让作家根据这些政治口号和观点去创作,这种极左的政治对文艺造成的危害,不仅让普通人更让文学界有逆反心理。冷静地审视之后,他又发现,一部文学作品没有思想,没有深刻的政治,仅有风花雪月是不够的。陈忠实讲,要把真正的政治和极左的政治区分开,不能用给人造成极大伤害的极左政治来概括所有政治,同时排斥所有政治,不能因噎废食。作家感受生活,完成生活体验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思想,作家的思想也可以看作是作家的政治,政治是对人的关怀,是人道主义。作家在感受生活、感受生命的时候,决定感受深度和质量的往往就是作家的思想。就像对矿石的冶炼和提取,提炼的纯度决定于冶炼的手段,作家的思想就像冶炼手段,同样的矿石,冶炼手段粗糙只能炼出粗钢来,冶炼手段强就类似作家思想独特而有深度,就能炼出好钢来。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家很多,甚至有很多作家的水平在柳青之上,但是在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品中,评价最好的是柳青的《创业史》。除了语言、艺术上的差异之外,他认为差异最大的就是思想的差异,柳青的思想深刻,他深刻地体验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农民的命运,而别人的体验没有他深,艺术表现就达不到柳青那种深刻的程度。基于这样的认识,他认为,作家应该强化思想,只有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才能在自己面对生活,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历史生活时,产生独特的理解和体验。而这种独特的理解和体验,如果再得到一种较为完美的艺术表述,作品就有了形成作家独立个性的基础。任何一个作家,任何一部作品的存留,决定于它独立的个性,而个性首先取决于思想的深度。

陈忠实所说的“思想”到底指什么,我的理解,他主要是指作家对一个社会的现实生活以及历史生活的认识和思考,亦即他在“论剑”时所说的,思想的力量应该“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这是作家对现实和历史的认识力度和思考深度。

“生命体验”也是陈忠实后期谈得较多的一个创作经验性的概念。过去作家谈生活体验的多,谈生命体验的少。陈忠实是在生活、阅读和创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到生命体验与生活体验的区别,同时也意识到生命体验对一个作家创作的重要性。当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他认真读了米兰·昆德拉译成中文的全部作品。他把昆德拉的《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照阅读,发现这两部作品在题旨上有相近之处,然而作为小说写作,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气象。他从写作角度探寻其中奥秘,认为前者属于生活体验,后者则已经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了。陈忠实认为,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如同生命形态蚕茧里的蚕蛹羽化成了飞蛾,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心灵和思想的自由,有了心灵和思想的自由,“蚕蛹”才能羽化成“飞蛾”。仔细考辨他所谓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这两个概念,前者更多地指一种主体的外在的生活经验,后者则指生命内在的心理体验、情感体验以及思想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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