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面

2017-06-26 11:23梁晓声
初中生 2017年23期
关键词:伐木孩儿老先生

文/梁晓声

锐视野

孩儿面

文/梁晓声

责任编辑:江 冬

那天晚上,我在友人家做客。友人乃中年书法家,举办了国内国外个人书法展后,声名鹊起,墨迹就很值钱起来。

正聊着,忽闻敲门声。友人妻开了门,让进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看其衣着气质,不但是外地人,而且定是山里人无疑。

他在门外声称要找“汪铭老先生”,归还一样东西。

汪铭老先生,友人之父,数年前已故去,生前也是一位名字极有分量的书法家。

友人问青年从何处来。

答曰从大兴安岭林区来。

问归还什么。

青年犹豫不语。

于是友人将青年引入另一房间,指墙上其父遗像说 :“我是你要找的人的儿子,而且他只我这么一个儿子。”

青年沉吟半晌,默默从肩上取下布袋,放于桌上。又默默从袋中取出布包,一层、两层、三层,展开三层包裹,现出一块砚来……此砚不寻常!

开扇般大小,一寸许厚,呈双龙护月形。中间圆如满月的砚面,石质坚韧,光润莹洁,纹理缜细。双龙雕刻,刀法俊秀有力,精湛浑朴。

好一块古色古香的文房之宝!

友人不禁“呀”了一声,急问:“此砚是怎么落在你手中的?”

青年说 :“为了归还,十几年间我专程到北京四五次,寻找它的主人,寻找得好苦!今日总算寻找到了,我也从此了却一桩心事……不过我现在好渴……”友人立即吩咐其妻:“快沏茶来!”并将青年从椅上让座于沙发,恭而敬之,待为嘉宾。

青年饮了几口,讲出下面一段事:

22年前,大兴安岭某农场的一个伐木队里,来了一个人,一个神色沉郁、50多岁的劳改分子。当天,伐木队长向自己手下的30多名伐木工人打招呼:“我看此人,衣物很少,书却挺多,准是个学问人。他一有空闲,就坐下看书,到了这般田地,仍不失学问人的习惯,可见身未触法,心内无愧。他不卑不亢,满脸正气——这年月,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不少。咱们谁也不许为难他。别给自己、给下辈人做阴损缺德的事端!”

亏得有伐木队长暗中庇护,谁也不曾刁难过他。

那当年的伐木队长,便是寻上门来归还古砚的青年的父亲。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伐木队长的判断不错。那人果然外儒内勇,显示出了令人钦佩的品格……一头熊,闯入伐木人家属住的房子。炕上正睡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归还古砚的青年。熊,就卧在孩子身旁,像狗一样,将嘴巴压在两只前掌上打盹……所幸孩子一直熟睡着。但那熊,也仿佛要厮守着孩子,一直打盹到天明似的……几个小伙子,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一人攥一把利斧,要闯入屋里……他们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拦住了。

有人取来一杆猎枪,从窗口偷偷伸进去……也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拦住了。

他说 :“如果一枪打不死它呢?我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熊在这种时候,一般不伤人。最稳妥的办法,是有人进屋里去,将孩子抱出来……为了以防万一,枪瞄着熊也是必要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枪……“进屋里去?”人家反问,“谁?”“我。”

他以他所主张的方式救出了那个孩子……大森林里,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有着跟外界不尽相同的判断人的方式和标准。他在伐木工们的心中成了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伐木队长公然和他交上了朋友,毫无避讳地和他称兄道弟,还经常请他到家里去喝酒……一天,他伐木时,碰上了“吊死鬼”。这是有经验的伐木工也要小心对付的情况——一棵已经伐断的树,被另一棵树半空“扯”住。这同开山炸石的人碰上了“哑炮”一样。他碰上了两棵断树被同一棵树半空“扯”住的险情。伐木工人把这种险情叫作“二常联手”,意思是黑白无常串通一起,企图取人性命。

他看准了第三棵树的倒势,开动了电锯。

森林里突然刮起一股风。那风起得好疾、好猛。他刚听到一声大喊 :“闪开!”抬头看时,两棵断树被刮得脱了依恃,凌空向他砸下来。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人推出一丈多远,跌倒在雪窝里……参天大树在枝杈断裂的呼啸之声中轰然倒下……树干之下,压着的是伐木队长……半月后,他离开了大森林。谁也不晓得他将被弄到哪里去,他的命运将如何,等待他的是凶是吉。

他自己也难预测。

他没有忘记向伐木队长的妻子告别。

他对她说 :“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很艰难。我处于这般田地,又身无分文,无法报答你丈夫对我的救命之恩,也无力周济你们母子,只有这块古砚,是传家之宝,值钱的文物。你们母子就把它收下吧——有机会变卖掉,可维持三年五载的衣食。”

他双手捧砚,挚诚相赠。

伐木队长的妻子虽感激涕零,却坚拒不受。

最后,他叹息一声,说 :“就算我将它寄托于你们吧。若是哪一天,我的处境略有转变,就让孩子带这块砚去找我。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友人及其妻听至这里,不禁四目相接。我看得出,他们内心里都活动着些微妙的想法。

友人嗫嚅说:“可是,可是我父亲……我刚才告诉过你的,他已经去世了……”大兴安岭林区来的青年说 :“我母亲也去世了。我母亲去世前,再三叮嘱我——将来一定要寻找到这块砚的主人。既然当年讲好是寄托于我们的,我们就一定要守信用,一定要想办法使它物归原主。所以,我千里迢迢又一次来到北京,不是希望能在北京寻找到一位有理由依靠的监护人,只是为了归还这块砚。除此没有别的目的。”

友人夫妇,顿时肃然。

青年又说 :“允许我再看一眼老先生么?”

友人愧曰 :“当然当然。”

于是第二次将青年引至其父遗像前。

青年对遗像三鞠躬后,拱手作别。

友人问 :“你可知此砚现在值多少钱?”

青年回答 :“三年前曾有人出两万元高价求买。虽家境贫寒,但毕竟是信托之物,不欲换钱。”

友人感慨地说 :“这是一块安徽歙县出产的古砚。从民间传至过宫廷,又从宫廷流于民间。归于我家祖上,至今已相传七八代之久。抚之如柔肤,叩之似金声,素享“孩儿面”之美誉。苏东坡曾赞‘孩儿面’——‘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可不是区区两万元就能买卖之物啊!”

遂向其妻暗使眼色。其妻领悟,转身入另室。片刻而出,执一信封,赠向青年,言内有五千元,聊谢归还诚意……青年坚拒不受。

其妻无奈。

友人说 :“请稍候。我为你写一条幅,可愿收下?”

青年微笑,说这是很高兴收下的。

于是友人铺展纸幅,便用那“孩儿面”细细研墨。研罢,悬笔在手,似一时不知该写什么,侧目求援视我……我沉吟有顷,想出四句话:世人皆图币,君子古心来。孩儿面依旧,朴拙放异彩!

友人随声落笔,果然龙飞蛇舞,硬撇柔捺,苍折虬勾,墨迹不凡,一流书法!

我望着那青年,心中暗思——好一段古砚情!好一块“孩儿面”!好一位品性古朴未染的青年……让心灵被铜臭所蚀的我辈大惭啊!

写 法 探 讨

读这篇文章,感觉“古意”盎然。从人物上看,作者写了好几位有古君子之风的人:汪铭老先生、伐木队队长夫妇、来访的青年;从情节上看,汪铭老先生的救人之举、伐木队队长的舍己救人、青年母亲的临终托付、青年的信守承诺等,都让人感受到一种似乎只有古人才有的侠义之气;还有那块全文情节围绕它展开的砚台,不仅是一块有着悠久历史的古砚,而且有着“孩儿面”这么一个古雅的名字。也许正是为了保持甚至是加强文中的这种“古意”效果,所以作者运用的语言也显得文白交杂。“‘虽家境贫寒,但毕竟是信托之物,不欲换钱。’”“‘请稍候。我为你写一条幅,可愿收下?’”连对话都写得如此文绉绉的。这样的写法,在别处可能就是失败的——因为显得不够真实和自然,但在这篇文章里,就给人理所当然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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