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忠光
(江汉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当代西方族群理论的研究路径、范式与反思*
牛忠光
(江汉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族群作为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学界的重要概念与议题,其核心是族群性即族群认同问题。来自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学科的西方学者,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对此展开广泛研究与理论争锋,历经多种范式转换,但基本上围绕“原生论”和“工具论”展开,其它理论创设可以说都是对于前两者的批判性补充、调和折中与综合。这种从二元对立到折中综合、范式强弱分合的研究路径一直没有断裂,显示出不同解释范式具有各自的生命力。因此,综合考虑不同解释范式才是理解族群性问题的必然之路。
族群;原生论;工具论;综合论;范式转换
“族群性”(ethnicity)一词源于希腊语,20世纪50年代才在美国英语中出现[1]。一般认为它与二战后西方学界对第三世界国家和欧美本土的族群或种族冲突的研究密切相关[2]。“族群性”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处于不断动态发展之中,但是西方学界一方面把它看作是“族群”的实体,英语中等同于复数形式的“ethnicities”;另一方面则指向族群本质,即归属于某一族群的事实和状态,涉及族群边界与族群认同[3]6。
族群概念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经由我国台湾引入大陆之后,国内学界对该概念与汉语语境下的“民族”概念的界分展开了激烈争论,或质疑、反对在研究国内少数民族问题时使用族群理论①阮西湖.民族,还是“族群”:释ethnic group一词的涵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6(3):108-111.田敏. 论族群不能取代民族[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24(5):25-29.朱伦.西方的“族体”概念系统:从“族群”概念在中国的应用错位说起[J].中国社会科学,2005(4):83-100.宁华宗.慎用“族群”:族群研究的中国语境思考[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31(9):19-23.,或出于理论引介而延续西方学界对族群的研究路径②潘蛟.“民族”的舶来及相关的争论[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00.纳日碧力戈.现代背景下的族群建构[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郝时远.对西方学界有关族群(ethnic group)释义的辨析[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24(4):10-17.范可.中西文语境的“族群”与“民族”[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25(4):66-73.,或将该理论应用到针对国内少数民族问题的实证研究之中③关凯.族群政治[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卢小平.族群工具化:理论探讨与中国现状[J].广西民族研究,2012,2012(3):79-84.。无论何种研究范式,其所参照的西方理论框架大致相似,诸如原生论、永恒论、建构论、工具论、情境论、现代论等等。国外学者如维莫尔(Wimmer)将原生论和工具论、本质论和建构论、永恒论和现代/情景论等作为二元理论范式并置[4]。国内学者则习惯将各种族群理论范式同等并置叙述(参见下表)。
从时间节点上纵观西方族群研究的历史,一般认为,巴特(Bath)所主编的《族群和边界》(1969年)开启了族群研究的新视野[3]16,并触发了20世纪70年代西方学者们围绕“原生论”和“工具论”而展开的族群性争论的高峰[7],到了80年代初这种“对族群性的研究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到了僵局”[8],开始出现了一些综合性的折中研究成果。本文将基于这一历史脉络,探讨和反思西方学界关于族群性研究的兴起渊源、核心观点、范式转换以及该研究在当下的意义。
代表性论著族群理论范式纳日碧力戈(2000)族群原生论、族群现代-想象论、族群神话-符号丛论、族群边界论、马克思列宁主义族群理论等五种潘蛟(2000)文化论、族界理论、原生论、工具论、辩证阐释理论、民族-国家及其意识形态建构说等六种胡鸿保、王建民(2001)原生论、符号论和现代论[5]周传斌(2007)文化论、边界论、原生论、场景-工具论、现代-想象论、族群-象征主义论等六种论说[6]王明珂(2013)从主观和客观关系角度论述了工具论和原生论之争查雯(2013)现代论、原生论、建构论、工具论、制度论等西方族群冲突的五个理论范式
现代意义上的族群原生论始于美国社会学家希尔斯(Edwad Shils),后经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z)和政治学家伊萨克斯(Harold Isaacs)的借鉴和发展、范登伯格从社会生物学角度的论证、以勃罗姆列伊为代表的苏联学界的坚持和深化,总体上强调族群意识和族群认同的先天情感因素,其核心观点是假定族群作为一种“文化积淀”而存在,认为族群情感、意识及其成员身份是天生的,所体现的是社会世界的既定特征。
希尔斯最早使用“原生的”一词。他指出:“现代社会由永恒的个人情感纽带、具体情境下的道德责任、对职业和创造性的自豪、个人的雄心抱负、原生的亲和力以及一种公民感连结为一体。”[9]他提到了社会中小群体的忠诚和责任感问题,特别是家庭中的亲情和亲属关系并非仅仅是由相互交往产生的,而是人们对赋予了血缘纽带一种特定的、难以言表的重要意义。原初纽带和公民纽带存在于同一社会秩序之中,但相比之下,前者源于小群体内部的经历和体验,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会被付诸于行动。芬顿(Steve Fenton)曾批判性地指出,希尔斯对“原生的”一词的使用和理解不是为了对族群性进行界定,而是为了抓住不同类型社会中的社会纽带性质,回答社会学史上的永恒问题即社会凝聚力的基础是什么,并且希尔斯所谓的“原生群体”既可能是日常生活中后天获致的(如具有很强忠诚关系的军队),也可能是既定的(如家庭),而后来的“原生论”一般坚持主张原生情感是既定的和天生的[1]75。希尔斯对大型社会中的小团体原生情感的关注依然对格尔茨产生了很深影响。
格尔茨的原生论观点主要体现在《整合式革命:新兴国家中的原生情感与公民政治》一文中。他认为,原生情感是既定的社会存在,源自于共同的血缘、相似种族特征、操用同一语言、源自同样地域、信仰同一宗教和遵循共同习俗等种类的原生纽带。“这种原生情感的力量和类型因人、社会和世代而异。但是实际上,每个人,每一个社会,几乎所有的时代,某些依附似乎更多地是依循自然的——有人会说是精神的——联系,而不是社会互动。”[10]268换言之,原生纽带不是人们深思熟虑而得的、不是筹划算计的产物,人们对这些纽带的义务或感受很难回避或消除,“原生”所强调的是依附于纽带本身的重要情感意义。
与希尔斯相比,格尔茨对原生情感和认同的研究对象不是社会中的小群体,而是民族、国家、社会整体甚至是国际社会关系。他指出,一个社会或新生国家总爱将自身的存在解释为由某些既定的或所谓原生情感的东西决定,其中包括对共同来源的坚信等;原生情感和公民政治之间的紧张可以缓解,但不可能被消除,因为“既定的”地方、语言、血统、外貌和生活方式塑造了人们认同、归属和亲疏关系,其力量源自人性中非理性的基础[10]286。这种将原生情感归结于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倾向,与韦伯将族群性看作是基于一种共享文化和共同祖先信念基础上的主观归属感的观点一脉相承[2],另外也与格尔茨文化观中的反唯理性主义态度相一致[11]。
伊萨克斯认为,基础群体认同包括了那些业已存在的先天禀赋条件和各种身份,既包括体现特定表征的儿童身体,又包括儿童父母的历史、语言、宗教和整体价值体系。这些都是个体在既定时空的家庭中出生时便被赋予、并且与其他人所共享的[12]。换言之,他强调群体认同的生物原生性和文化原生性。而这种从生物角度对族群原生性的解释,最知名学者当属范登伯格(Van den Berghe)。他从社会生物学角度,将族群认同看作是一种植根于人类基因中的生物学理性的外化表现[13]。这一论断曾受到普遍的质疑[14],但是,范登伯格对原生论的维护也无意中诱发了其后一些学者对格尔茨关于原生情感纽带的陈述进行绝对性解读,即认为原生情感就是神秘的、无法言表、纯粹“感性”和非理性的,甚至令人感到虚无缥缈的[15]。这种绝对化误读也使得西方学界对族群性的“原始论”与“工具论”解释完全对立,而成为两个不同的研究路径。
苏联民族学者也被认为在民族或族群问题上秉持原生论的立场,并且随着苏联的解体,这种观点也逐渐受到了英美学者的重视。苏联或俄国民族理论的代表人物勃罗姆列伊受马列主义和斯大林民族观的影响,将“民族”定义为“历史上形成的,具有共同相对稳定特点和心理特点并意识到自己的统一和其他这类构成体的区别的人们的总体”[16]。潘蛟认为,勃氏的这种观点实际上蕴含了民族最初是以血缘姻亲关系做联系纽带的人们共同体。尽管现在大多民族内部的血亲或姻亲关系没有部落时那么明晰,但是民族的基本特征依旧是构建在起源认同之上的。在这个意义上,勃罗姆列伊带有明显的原生论倾向。俄国学者瓦列里·季什科夫曾指出,原生论在西方学界已经完全被抛弃了,但是俄国传统社会科学界却没有意识到他们一直都受着“原生论”的严重支配[17]。事实上,班克斯也认为以勃氏为代表的苏联民族理论称得上族群性“原生论”的一个重要例证[3]23。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对族群原生性的最初讨论带有浓厚的社会学色彩。社会学自创立伊始便寻求通过实证来获得对社会的理性解释,但是人的世界中的感性和情感犹若幽灵挥之不去,因此,涂尔干、韦伯、帕森斯等在强调理性行为模式的同时,也强调来自“感性”的力量总作为对立面而存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希尔斯对“小群体原生情感”的论述充满着“获致”和“既定”的双重矛盾。人类学家格尔茨只用原生情感纽带来解释现代民族国家中的纷争,这种矛盾看似被消解掉了,但是这种消解也只是表面的,它在后来的族群性研究中实际上依然体现着工具理性与原生情感的对立,以至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民族主义政治行为成为推动族群性的原生性和工具性理论探讨的助推器。
族群工具论是在对原生论的批判中发展起来的理论观点,其核心观点是认为族群成员根据自身利益在不同的身份认同中做出选择,并且关注个体是如何依据情景逻辑构建不同的族群性认同。
库恩(Abner Cohen)被认为是最早倡导族群工具论的学者。他通过对非洲豪萨(Hausa)商人的田野调查研究,指出族群团结意识是情景性的,只是为实现特定经济或政治目的的一种集体行动策略。他认为族群性不仅仅关涉文化,而且涉及心理、历史、经济和政治因素的复杂现象;人不仅是政治的或经济的动物而且也是象征的人,族群认同之所以会强调传统文化,是由于传统文化能够增强和调动一个族群的政治凝聚力,但是族群认同或族群冲突并非是传统文化本身造成的,而需要从对人们产生激励的政治和经济利益角度去进行考虑[18]。总的来说,科恩承认族群性的文化和情感属性,但是他所关注的不是族群界限或族群认同本身,而是将其解释为不同群体为了各自不同的政治经济利益在不同场景下所寻求的一种集体行动策略。这种“场景论”观点在巴特(Barth)对帕坦人的田野研究中也有体现,即个体的族群认同会通过操作一些适当的象征符号而改变。纳卡达(Judith Nagata)则深入地讨论了这种“情景族群性”, 她发现在马来西亚这样一个缺乏主导性族群的社会,出于权宜之计和社会地位流动的需要,个体族群认同都表现得很犹疑。这种族群性的情境性特征使得人们更有理由相信,人们可能根据政治和社会情境展现出不同的族群认同[19]。政治学者布拉斯(Paul Brass)更明确强调族群意识和认同是被召唤起来和被操纵的,族群精英会挑选族群文化的某些方面,赋予其新的价值和意义,将其用作象征符号以动员自己族群的成员来捍卫族群利益和与其他族群进行竞争[20]。
格拉泽(Glazer)和莫尼汉(Moynihan)秉持较为极端工具论观点,对原生论和情景论观点做了“二元对立”式的区分,认为族群性是现代化的产物,是一种反映了新现实的社会事实。以族群冲突为例,正是由于世界已经通过民族国家建设和现代化进程发生了改变,族群冲突的表现形式才随之改变了其特性,例如北爱尔兰原来主要是宗教信仰冲突,而现在的冲突则主要与群体的利益和权力获取相关[21]。纳卡达指出,之所以有这样的二元对立区分,是因为社会科学家们对“原生论”中的忠诚和情感的问题无所适从、无法处理,这犹如从全球物质利益和群体中游离出去,而极其危险地进入了另一个非理性的、情感的混沌之中,情景论观点更具操作性[22]。
笔者认为,格拉泽和莫尼汉对工具论的强调以及对原生论的几乎完全忽视,也与美国种族社会的特征密切相关。众所周知,美国作为由移民而构建的国家,其历届政府不断地以“民族国家”的名义构建“美利坚民族”,但是种族问题和移民群体的族裔身份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一进程。从美国建国伊始,不同种族的群体对自身利益的抗争始终没停止,美国种族关系被看作是白人与黑人(或其他有色人种)以肤色为特征构建的不平等等级制度。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来自欧洲、被称为“族群”的新移民,总体上充满了白人种族主义色彩,认为老美国白人以外的其他种族和新移民族群身上那种被视为下等的体质特征永远不会被冲刷掉[1]59。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推动美国正式从法律上废除种族不平等制度之后,种族不平等更多表现为不同种族和族群之间的利益冲突,而且原本被作为歧视的对象或被视为落后的种族特性或象征物,也被更多地构建成为了族群认同的标识,并被借以维护自身族群利益。这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何许多美国学者侧重讨论和研究少数族裔移民如何将族群认同作为工具而谋求在美国社会中生存。这也能够解释为何后来原生论被扔进故纸堆中,几乎销声匿迹,而工具论得到充分发展。
总之,经过多年争论,“原生论”和“工具论”的论点泾渭分明,即前者主张现实是可被主观感受的,族群认同是根深蒂固的;而后者则认为族群差异主要是由个体或群体不断变化的利益所驱动造成的。
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初对族群的研究已经陷了僵局。有人认为这种“僵局”在于无法构建一个普遍性的理论模式,来充分解释为何族群有时既带有“原生情感”又在群体行动中被当作是寻求物质利益过程中的象征物[23]。原生论假定族群情感意识和纽带是原生的,是作为一种文化积淀而存在的,但没有给出充分的因由解释。而工具论或场景论虽然将族群性归结为不同场景下的理性利益选择,但是往往忽视为何一个族群会选取特定符号作为其凝聚追逐利益的象征,忽视或没有解释其中特定的情感动力。
当针对某个议题的已有理论观点无法获得令人信服的解释时,根据库恩的观点,相关理论范式便会历经转换,或出现某种范式的颠覆,“或者作为一个特别的个案,合并到更新更大的范式之中”[24]8。因此,有些学者便试图对两种理论倾向进行整合或者调和折中。
查尔斯·凯斯(Charles Keyes)认为,族群性不仅是文化性的,同时也是社会性的,其核心论点最终是落在了对原生论和工具论的调和上,即一方面原生的东西只有被赋予社会功能之后群体构建才具有可能性;而另一方面确定原生情感的那些文化原则(如世系、籍贯等)只有在根据族群特性来确定物质利益分割时,才能使族群认同凸显,并成为影响社会关系的动因[25]。他将族群追逐社会利益的一面与原生文化属性的一面分开讲,又同等相待,分析两者的辩证关系,试图进行理论调和。但是,这种折中看法实际上所凸显的是被事先预设为原生的族群性的社会功能,带有非常浓厚的功能主义和相对主义“原生论”色彩。
与凯斯相比,葛卡特·本特利(G. Carter Bentley)明显受到布迪厄的“实践理论”影响,在对原生论和工具论的中和方面走得更远、更为深入。为了超越两者的争论,他将其着眼点落在私人的个体认同和公共的团体认同之间的关系上,以此批评许多学者的研究顾此失彼,如格拉泽和莫尼汉的研究只关注民族和国家层面与同质化的群体认同。
在布迪厄的“惯习”理论中,“惯习”被看作是一种内化的、具体化的社会结构,是人们对社会世界的结构进行内化的产物,是积淀在个人身体内的一种主观精神结构,其表现形式为知觉、评判和行动的各种身心图式[26]。本特利将人们对世界的无意识的惯习行动和行为看作是族群认同的焦点,认为正是通过这样一个经验共享的世界,群体成员才承认他们自身具有共同的身份认同。在他的眼中,族群性既非是工具性的,因为人们生活是无意识的、非理性的和非目的性的;同时又是非原生性的,因为如布迪厄所言具有无意识特性的“惯习”也是会随着物质和经济等客观条件的变化而改变,而且人们会依据自身所处情景状况以及对周遭世界的理解形成新的“惯习”,并影响其后代。例如,他发现族群认同或族群复兴运动最初的主要起因是族群中的年轻个体为解决自身认同问题,往往去先争取领导地位,但这并非是他们急于获取由其父辈所掌控的利益资源,更多是由代际间的“惯习”差异所造成[27]。然而,弱化“原生论”和“工具论”的争论并非是忽视其主张,本特利所要强调的是内涵和边界对族群认同的同等重要性。依照“惯习”理论,内涵由世界的经验所创造,内涵并非是任意的,而是与物质条件和经济条件紧密相连。动态的“惯习”不断变化,处于循环反馈过程之中,一方面它不断将无意识的、根深蒂固的结构模式赋予个体,而另一方面当个体适应了经济和政治环境变化之后自身又不断被改变。本特利试图通过借助布迪厄的惯习理论来中和“原生论”与“工具论”的对立,但是有学者如叶文顿(Yelvington)批判本特利过度重视族群认同“内涵”而忽视了巴特所强调的“边界”[28]。
除此之外,还有些学者试图完全跳出原生论和工具论的二元对立式争论。埃里克森(Thomas Hylland Eriksen)反对绝对的工具论观点,也不完全赞同原生论,而是借鉴维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论”,认为被工具论者当作是激起族群凝聚力和族群意识的价值观念是通过在家庭和好友中的文化协商而建立起来的,正是在这样的私人领域,个体学会去发现他们被鼓励接受的共识对个体的价值意义,也只有以此种方式建立起共享的意义,他们才能被带入某个制度性政治 “语言游戏”中[29]。埃里克森试图超越个体和群体之间的代沟,以及通过强调互动情景来超越心理学意义上的个体认同和社会学意义上的群体行动之间的差异。另外,同样秉持综合论观点的芬顿所言,关于族群性的各个流派观点并不是相悖的,因为一个人可能拥有内嵌于其人格和生活经历中的族群归属认同,但仍然可以考虑在何种情境下可以作为工具来利用这种族群归属认同[30]。而英国学者班克斯(Marcus Banks)在“综合”道路上比凯斯、本特利、埃里克森、芬顿等走得更远,主张仅仅将族群或族群性概念当作一种社会科学的分析工具,因为他认为“在现代世界,族群性已经永久地与民族主义和种族、与规范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关系与血缘和世系紧密联系起来”[3]186。
进入21世纪,安迪利亚斯·维莫尔(Andreas Wimmer)认为这些争论只告诉我们从本体论上去寻求到底什么是族群性非常困难,而且原生论和工具论(或建构论)者们均无法解释为什么族群性特征在不同情况下差异如此之大[7]。因此,他主张超越以上的二元争论,提出基于宏观结构、个体能动性以及个体行动三个方面的顺序循环过程,构建起“多层级过程理论”模型,以解释为什么族群形成过程会出现不同的结果。根据该理论模型,个体和集体行动者在族群边界形成过程中会采取不同的具体策略。在宏观结构层面上,策略的选择是由制度秩序、权力分配和政治网络等社会领域的特征所形塑,即制度框架决定了在一个特殊社会领域中哪些边界类型(包括族群、社会阶级、性别等)的选择更有意义、更能接受。然后,根据由权力层级中的地位所决定的利益,行动者在各种可能的族群差异层面进行选择。而哪些人能够真正地被归属到一个行动者自己的族群类别中取决于政治联盟。在能动性层面上,倡导不同族群类型的行动者之间所发生的分层斗争和政治斗争,最终会在边界的类型、特征和应有的后果之间达成或多或少的包容共识。最后再次回到宏观结构层面,这种包容和共识便可以解释族群边界的政治凸显性、社会闭合性、文化差异性和历史稳定性等特征。总体来看,维莫尔的这个动态理论模型仍将族群边界的变化特征解释为社会领域情景下行动者之间的各类斗争和协商的结果,仍带有“工具论”色彩。但是,同时也显示出,西方学者对族群性的研究已经从对族群边界的特征分类转向对族群边界形成过程的解释。
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族群性争论所引发的跨学科讨论范围之深广或为人所始料未及。最近20年来,族群性研究同政治学层面的民族主义、国际移民领域的跨国主义研究密切结合,更将其推向了日常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族群或族群性也早已经跃出书斋,进入了日常话语,进而又使其含义更加丰富和复杂化。
实际上,国内外大多学者均意识到从绝对二元对立的角度去争论族群性是“原生的”还是“工具的”已无太大意义,毕竟没有一个族群的存在是完全脱离个人情感以及其原有的历史文化渊源,因此更多人倾向于去讨论在当代世界中面对民族、国家、政治、经济、现代化和全球化等议题时族群性所扮演的角色。由此,一些学者继续对族群进行田野调查、民族志书写和阐释。如近年来西方兴起的对不同跨地区跨国移民群体的研究,或者从族群性角度开展对各类非正式经济活动的研究等等;同时,也有学者继续基于原有族群性理论成果来构建更广阔的、精细的解释性理论框架,如前面所提到的维莫尔。
当然,无论何种研究旨趣和研究路径,现代族群或族群性的研究难以离开挪威人类学家巴特的理论贡献。一般认为,巴特是工具论或建构论的先锋,而且他作为一名互动论者,受其老师英国人类学家迈耶·福蒂斯的影响,实践并主张通过互惠关系和决策制定过程来研究社会行动、认同的协商和社会价值的生产[24]90,由此他将族群也看作是一种人们在社会交往互动中生产的社会关系或组织,而非是在地域、经济和社会隔绝状态下形成的文化承载和区分单位。这成为了许多工具论者的立论出发点或基础。但是,巴特本人或许无意卷入对原生论和工具论的争论。细读他1969年的《族群与边界》导言一文,并参照他对巴基斯坦的帕坦人的研究,我们会发现,巴特所想改变的是西方人类学民族学长期以来注重研究群体整体文化的路径,转而研究两个群体(部落、族群或民族)之间关系是如何形成和维持的,尽管他们之间的文化无显著差异或者个体和群体之间的边界会不断改变。他在1969年抛出上述观点只是由于该观点有助于我们理解族群认同的呈现形式。正如他指出的,“对一个人的行为约束绝对地源于他的族群认同”[31]。他将族群性看作是一种最高层次的认同,要高于或者至少是等同于其他的认同(如性别认同、地位认同等)。在这个意义上而言,巴特的立场更接近于原生论[3]13。如此来看,原生性和工具性对与族群认同而言并不是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
尽管国内外均有学者认为,从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工具论基本上又成为了学术主流话语,原生论仅出现在移民研究和冲突研究之中[7]4,或者已经被严肃的学术研究所抛弃[32]。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论断只是出于特定学术传统或倾向所产生的误解或偏见。从整体来看,西方学界的族群研究基本上是沿着早期原生论和工具论的争论而展开的,晚近以来在各种术语之下的理论创设可以说都是对于前两者的批判性补充,或者对它们的折中调和与综合。这种从二元对立到折中综合、范式强弱分合的发展路径一直没有断裂。
众所周知,理性并非万能,人类的行为依然难以脱离原生情感的影响或某种程度的支配。实际上,社会学意义上绝对的“工具理性”个体并不存在,从亚当·史密斯以降人类也从未找到完全“理性经济人”。同样,至今没有学者完全否认族群认同所具有的原生性一面,个中差异只是在于原生性和工具性的程度而已。换言之,虽然原生论曾经涉及本质主义或永恒论,或者说后两者是前者的“强范式”,但是原生性并非就是从本质上永恒不变的“原教旨主义”,当然也不是由于某些生物性事实无法获得或无法验证而产生的“虚无主义”。有关族群性的不同解释范式从不同视角出发,具有各自的生命力。因此,综合考虑不同解释范式或许才是理解族群性问题的必然之路,这最终有助于我们从不同角度更深入地理解国内外本土族际关系问题,以及国际移民问题、乃至随着来华国际流动人口的增多而产生的族群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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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f Ethnicity within the West Academia:Scenario, Paradigm and Reflection
NIU Zhongguang
(DepartmentofForeignStudies,JianghanUniversity,Wuhan430056,China)
The study of ethnicity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issue among the West academia with frequent intra-territorial and transnational mobilization of people since the twentieth century, and its core is the essence of "ethnicity". Western scholars of sociology, anthropology, political science and so on have been launching extensive research and theoretical debates about it since the early 1970s, and have promoted it to become a significant foci. Based on representative literatures, it′s readily seen that ethnicity studies underwent primarily three theoretical paradigms ranging from "primordiality"to"instrumentality". Such a scenario, which goes beyond the previous binary opposition to some extent and highlights comprehensive multiple stances, shows the dynamics of different paradigms and proves that a comprehensive study of ethnicity is essential for coping with racial and ethnic issues.
ethnicity;primordiality;instrumentality;comprehensiveness;paradigm shift
*江汉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经费资助项目“当代美国埃塞俄比亚裔黑人的文化认同研究”(2015年科启036号);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多元文化趋势下在华留学生对中国社会的认同研究——以武汉市高校为例”(16G087)之阶段性成果。
2016-12-23
牛忠光(1981-),男,河南滑县人,江汉大学讲师,博士。研究方向:国际移民、美国非裔黑人文化。
10.16396/j.cnki.sxgxskxb.2017.05.012
C91;D562
A
1008-6285(2017)05-00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