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堇

2017-06-22 16:22李阳
地火 2017年2期
关键词:楚楚酒吧保安

李阳

不疾不徐的太阳从一幢幢高高低低大楼的东侧路过,看着城市建筑的投影落在地上,像一幅幅精心制作出来的剪纸画,随着它的移动,投影一点点缩小,瞬息就会发生万变,太阳则一路向西,继续赶它的路。

虽然季节已经过了中秋,莲城炎热不再,邓楚楚从公交车上走下来时,她还是立即掏出墨镜戴上,目光从镜片后透射出来,寻找一棵棵白杨树落在路上的一团团阴影,走进去。她喜欢提前两站下车,为了欣赏街道两旁的景色。即便是秋日,依旧担心太阳的光线会晒黑雪白的肌肤,每次都选择走在树荫下或建筑物的背阴处。

邓楚楚下车的地方是会战道的最北端,她沿着会战道往位于南边的单位走。会战道,顾名思义,引人遐想,代表这里曾经发生过类似战争的劳动场面。那是曾经火热的年代,四十年前这片地下蕴藏着石油的盐碱地上,几十万石油工人从祖国四面八方汇聚在这里开采石油,在冀中平原上建起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小城,坐落在莲城的南端。

邓楚楚迅速浏览着街景。一对老年男女,一人推着一辆轮椅,站在街心花园里,一同望着某处发呆。顺着他们的眼光望过去,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婴儿在晒太阳,画面暖心,温馨和谐,不知是否引起了两位老人对久远的过去的回忆。看到这里,邓楚楚脑海里闪现出另外两位老人的模样。她想,这美好的清晨,如果父母能出现在这个叫莲城的地方,一家三口坐在花园里聊天,或是散步,就像眼前这城里的最普通的人家那样,拥有一处温暖的栖居之地,多好啊。抬头去看满目的高楼大厦,在太阳的照耀下,无数的窗口反射出千万缕七彩的光线。若是夜晚来临时,其中有一个窗口为她亮着,里面是等待她回家的亲人,那就是她期盼的幸福生活。

一路走,一路想,快到单位大门口时,邓楚楚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她无意中低头,发现白色高跟皮鞋上有一点污渍,她掏出皮包里的面巾纸,弯下腰擦干净污迹,立起身时,顺便整整衣摆,捋了捋自己俏皮的短头发。刷卡走进单位大院,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一阵儿“哒哒哒”有节奏的响声。

大门边上站姿笔挺的小保安,不用转头去看,他也知道那是誰来了。小保安呆着一张黝黑的脸,瞪着一双晶亮的小眼睛,耳朵里捕捉着那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到大,从他的右侧转向了左侧,声音又从大到小,离他远去。他斜着眼睛目送一个窈窕的背影,走进旁边那个院子,隔着镂空的围墙,可以看见她飘近了办公大楼的旋转门里。

小保安收回倾慕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银行门卫室外墙上的时钟,正好是早上八点,上班时间。

邓楚楚走进办公大楼,把小保安的黏稠目光关在了门外。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隔壁银行的小保安肯定一直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后背。那目光好像有炙热的温度,这让她有些紧张和腻烦,甚至脑门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也有一丁点儿的小得意,她自信自己窈窕的背影和遮不住的袭人青春,是能吸引异性爱慕的目光,但绝不是那个她连正眼都没看过的小保安。就像一朵盛开的花,想吸引的是蜜蜂,不会是令人生厌的苍蝇。

电脑旁边养着一盆鸡蛋大的仙人球,碧绿的球身上长满鹅黄色的尖刺,那是邓楚楚报到那天买的,陪着她一起成长。她的视线偶尔停留在上面,等待它的花期。内心深处,邓楚楚觉得自己也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而属于她的美好的日子还没来临,她对未来充满期待。

坐下来,泡了一杯玫瑰花茶,打开电脑,找出昨天的文档,在办公桌上摊开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载她收集的资料,准备输入电脑,她已经构思好怎么写了。

崭新的一天,让愉快的工作在玫瑰花香中开始,这是邓楚楚的小确幸。网上词解,小确幸,微小而确实的幸福,真好。

紧张忙碌的一天过去,把厚厚一叠打印好的调研报告放在主任的办公桌上,邓楚楚回到自己位置坐下,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班得瑞的轻音乐,鸟鸣、流水、风声,美好的大自然之声。这是邓楚楚忙里偷闲,在做完一件工作后,给自己小小的奖励。耳畔回旋着美妙的音乐,心里想起了刚才给主任的那份调查报告,是她花费了很多业余时间才完成的。

莲城娱乐场所的有偿陪侍,有偿陪酒,有偿陪唱,有偿陪聊。凡是有需要,就有市场。这不是莲城自创的市场,早在国外就有先例:陪有钱的孤寡老人,聊天散步,给他们读书;或是陪旅游、陪运动。由请人陪侍的一方,按照事先谈妥的条件付费。

这是邓楚楚被派去做的调查。

在此之前,邓楚楚基本上是出租屋和单位两点一线的生活,从来没有发现莲城还有这样一种职业。那些做陪侍工作的,几乎都是业余兼职的,有男也有女,大多是在校的大中专学生。有的是为了勤工俭学挣出自己的学费,有的是为了提前进入社会做准备,增加阅历,有的纯粹是为了好玩。随着市场的需求的膨胀和变异,陪侍性质也逐渐开始演变。在金钱的刺激下,陪侍活动涉及黄、赌、毒,引发的各种治安隐患逐步显现。

邓楚楚做的这份调查报告十分重要,是为了下一步整顿莲城娱乐市场做的摸底调查。

这份调研工作既让她见识了斑斓的夜晚掩饰下的莲城的另一个面孔,也对她的人生观价值观有所影响,这恐怕是始料不及的。

看着咖啡馆外那棵挺拔健美就像长满金币的银杏树,随着一阵秋风吹过,丰满的树冠上飘下来几片金黄色的叶子,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路过,有人驻足弯腰捡拾起一片金黄,拿在手里仔细把玩、观察。

室内外的温度都很适宜,穿着雪白的衬衣和一件米黄色的毛背心的郝健雄,把高大的身躯慵懒地窝在沙发里,有些无聊。秋天来了,又是秋天,秋天是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季节,有人喜欢秋天的丰腴和硕果,有人憎恶它的萧索和蔽零,秋天有离愁也有相聚。

在郝健雄看来,秋天,天气渐凉,进店休憩和喝咖啡的消费者更多了,除了为他增加收入而外,只能使他没来由地惆怅,他是不喜欢秋天的。不记得在哪本书上曾看到过一个词“悲秋”,是的,悲哀的秋天,悲凉的秋天,更可悲的是,从年纪上来看,他郝健雄也快要迎来自己生命的秋天了。

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看着上面的小天使图案,他眯缝起眼睛细细打量着,似乎无所事事,双眼在咖啡杯和窗外的风景之间游弋。

乔欢穿着一件灰色立领盘扣丝绸旗袍站在吧台里面,剪裁得体的旗袍裹着她纤细的身材,虽然没有凹凸有致的饱满,却也中规中矩。她眼角的余光不时瞟着郝健雄额头上耷拉下来的那缕头发,她真想走上去撩开那缕头发,把自己的身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乔欢垂下眼帘,把深深的渴望全部隐藏在眼里,放進心底,继续记着账。她知道,她和郝健雄的关系就像哥们儿、亲兄弟,没有性别之差。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郝健雄从来就没把她当做一个可以怦然心动的异性来看待,瞅她时的眼神,除了熟悉的信任,丝毫没有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欣赏与欲望。

这让乔欢有些失落,一个对男人产生不了吸引力的女人,是不是既失败又可怜呢?

回到家,有时乔欢会对照着镜子端详自己半晌,修修眉毛化化妆,涂脂抹粉一番后,镜子里的乔欢矜持地歪着头,看上去有了那么几分妩媚的样子。可这些,在郝健雄眼里,似乎都是虚无的空气。

白天的乔欢恢复了一身干练的样貌,夜里的娇羞消失了。

尤其面对郝健雄时,她是严肃的,干脆利索,从来不会去展示暗藏起来的妩媚。她不敢轻易去破坏那种和谐,与郝健雄相处的和谐。要知道,若是引起了郝健雄的反感,她就别再想接近郝健雄了。他会像对待那些想接近他的异性一样,把她从咖啡店里赶出去,永远让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生活中。这个听似荒诞的举动,郝健雄做得出来。对那些觊觎他的花蝴蝶似的女人,郝健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就像此刻,他的恍惚和冥想,的确是因为沉浸在一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里。那个世界里,有两个漂亮的孩子,一个是小男孩,一个是小女孩。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拉着小男孩的手,和他一起在树下丢石子,用树枝在地上学写字,用竹竿去勾飞落在树上的小燕子风筝,玩累了她会领着他,回到小女孩的家。家里的餐桌上,已经早早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简单,却可口。小女孩的妈妈,那位总是笑眯眯的阿姨,把粗茶淡饭做得精细美味,切得细细的咸萝卜丝,滴着几滴香油,喧腾腾的玉米面发糕,又甜又软。那时的小男孩,觉得发糕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糕点了。吃饱了,洗手,换衣服,和小女孩并排躺在床上的热被窝里,听阿姨讲童话故事。每天都是在温暖和甜蜜中入睡,第二天仍旧如此,日复一日。

那时,小男孩的父母都是采油工,上的是夜班,无法照顾他,只好把他托付给了邻居,孩子们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大人们友好相处,孩子们亲如兄妹。谁都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会永远过下去,直到有一天……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突然回到现实当中的郝健雄抬起头,茫然四顾着,有些无助,像在寻求保护和安慰。他有这个本事,不受外界干扰就能打断自己的思绪,记忆就像他亲手存在银行里的钱,取多少由他自己决定。而储存在脑海里余下的场景,偶尔会在梦里浮现,否则他是不会主动继续往下回忆的,那是噩梦,是不堪回首、是头痛欲裂、是痛不欲生。

郝健雄的一举一动,乔欢尽收眼底。对眼前这个似乎始终没有长大的男人,更加怜爱起来。作为一个女性,虽然还没有体会结婚生子的感受,母性的温柔、母爱的光辉却一起从心底升腾起来。

乔欢端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和一杯果汁轻轻走过去,放在郝健雄面前的茶几上,取走他手里攥着的那个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在郝健雄定睛看她的时候,微微一笑,把他的思绪从另一个时空拉回到现实中来。

存在手机里每一张照片上的那个窈窕漂亮的姑娘,都是侧着身体的,没有正眼看他。她的侧脸真美,棱角分明,短短的头发有些微微的卷曲,高挺的鼻子,纤细的身材,都妙不可言。

宿舍里鼾声四起。他洗过澡了,几乎天天都洗澡的他,实在受不了其他人的臭气熏天。

他收起手机,悄悄起身,来到宿舍外面,点燃一根烟。一股辛辣的芬芳从鼻孔冒出,清凉的夜风让他的脑子不再混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他有些想念在军营里一起站岗放哨和训练的战友们了。还有些想念家乡,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上,有他至亲至爱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他们也会每天都想念他吧。家里的面粉厂生意很好,不用他惦记。最关心他的姐姐打来电话,说家里给他盖起了一栋二层小楼,就等着他娶个新娘子姐姐回家过好日子呢。

“娶个新娘子姐姐”,想到这里,他裂开嘴笑了起来。那是源于小时候,看见邻居家的大哥哥娶了镇上会唱二人转的演员,新娘子漂亮极了,就像画上的人一样。他喜欢看新娘子,每天早起都要跑去看,倚着人家的门口不进去。新娘子很喜欢干干净净可爱的他,每次都抓一大把糖给他装衣袋里,让他叫她新娘子姐姐。

后来,新娘子姐姐和大哥哥搬到城里去住了,但他每天还会跑到邻居家,去找新娘子姐姐。村里人都逗他说,新娘子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更不会记得他。为此,小小的他躲在屋角偷偷哭了很久。以后,他很少再见到他们。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入伍当兵三年,转业后,他不想马上回家务农,他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想去看看。有战友在莲城当保安,邀他一起做事,他欣然来到莲城。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很喜欢自己穿着制服的样子,那制服会把他瘦小的身材衬托得有些英武之气。况且他是热爱保安这份工作的,虽然只是合同工。看着在这家银行工作的人进进出出,有礼貌地冲他打招呼,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腰板挺得更直了。

时间一长,在银行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有了一个发现,有些面目平庸甚至猥琐的人,似乎并不用做什么,却活得十分滋润,存款多多,经常进进出出银行办理存取业务,就像到邻居家串门。这让他的心里极度不平衡。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有什么不能做的?他也想成为这个城市里的居民,成为经常出入银行、受人瞩目的人。

这期间,姐姐多次打电话说让他回去,说父亲母亲都老了,面粉厂由他和哥哥继承。哥哥已经独当一面,需要他这个弟弟做帮手,一起致富。

他不想回去,他已经不习惯了东北乡村生活,天气寒冷,生活单调,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娱乐生活。他喜欢的是城市生活和文明,换下制服后,和同事一起去酒吧,或是逛逛城市的夜景,去花园里悠闲地走走,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尤其看见城里的男女青年勾肩搭背行走在街头小巷,同为年轻人的他特别眼热。

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不需要他的工资往家邮寄,时不时他还会收到姐姐给他的汇款。

他想起遥远的记忆里那个眉眼弯弯的新娘子姐姐,他也想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新娘子姐姐”。况且,他已经有了目标。

每天上班的动力不仅是因为热爱身上的制服,热爱城市生活的节奏和氛围,他还有一个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他喜欢上了隔壁单位那个窈窕漂亮的姑娘。在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所有气息吸引着。他偷偷地观察她的一颦一笑,走路的风姿,偶尔听到她说话时的声音,清脆婉转,甚至她的气味,都有股淡淡的花香,这些都让他沉醉不已。他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她就像一只纯洁高贵的白天鹅,他心里的白天鹅。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每次幻想着有一天和她拉着手在城里散步,他就有满足的幸福甜蜜感。

可暂时他还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倾慕之情,他的理想是,将来在莲城开一家超市,把家乡土特产、家里加工的面粉等等绿色无污染食品,全部运到莲城销售,他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在莲城立足。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他肯定会向她表白的,但在此之前,他首先要有一个配得上她的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一个银行的小保安。他还没有做通家里的工作,暂时不能辞职,他想每天都看见她的身影。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娶到她。

他躲在门卫室里,等她从单位门口的便道上走过来或是走过去时,悄悄偷拍了她的很多照片,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欣赏一番,才能入睡。在网上学会了PS照片,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照片和她的照片合成在一起,他每次看到“俩人的合影”时,都得意至极,陶醉着,仿佛她已经是他的了,甚至觉得那就是真的。一次他居然做梦梦到了她,梦里她成为了他的女朋友,依偎着他,冲他甜甜地笑……虽然醒来后面对床上的一片狼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梦里的情景却让他回味了很久,陡然间明白了许多世事。遗憾的是,这样的美梦他只做过一次。尽管如此,他已经暗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郝家伯母和伯父一起在厨房忙乎着,案板上响个不停。

炉灶上咕嘟咕嘟炖着一锅杂鱼,有鲤鱼鲢鱼鲫鱼,都是郝家伯父早起到白洋淀边上买的活鱼,已经炖了好几个小时了,香味扑鼻,一派丰盛景象,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这天是郝健雄的生日。

乔欢提前半天离开的咖啡店,走时叮嘱郝健雄早些打烊回家。去郝家赴宴之前,她先去“白天鹅”蛋糕房订了一款郝健雄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虽然平时店里的巧克力蛋糕都是她亲手烤制的,但今天是郝健雄的生日,乔欢担心万一做得不可心,耽误了晚餐,扫了大家的兴,为了稳妥只好在外订制了。随后,她去美发店做了头发。办好这些事情,乔欢回到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件带着蕾丝花边的真絲白衬衣和白色的阔腿裤,配上一条双层的白色珍珠项链,白色漆皮的高跟皮鞋,雅致简洁,加上新做的头发,略带弯曲的刘海,显得比平时俏丽年轻许多,乔欢对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

郝健雄的生日礼物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专门定制的手包,里衬烫着郝健雄的名字;同时,她还给郝家伯母买了一条披肩,送给郝家伯父的礼物则是一件羊绒毛衣,都是马上就要用到的物品。

打扮停当,拎着礼物出门去取了订好的蛋糕,乔欢打车到了郝健雄家。

莲城外的西北方向,有一大片建在树林里的别墅区,不熟悉的人,路过此地都不会发现里面隐藏着的高档住宅区。距离北面的白洋淀景区几公里,十分适宜居住。离莲城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出入很便利。

郝家就住在这个高档社区,是三层的联排别墅,与另外两家合住一栋楼。

在莲城开了十多年的咖啡店,经营有方,为郝健雄积累了部分资产,虽比不上富豪,亦属于莲城较早跨入中产阶级的那部分人。

乔欢到时,郝健雄还没有回来。院子里那只黄毛大狗汪汪叫起来,欢迎乔欢的到来。郝家伯母示意乔欢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乔欢拨出号码,郝健雄说在回家的路上。等到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乔欢立即迎了出去。郝健雄把车停在车库里,这才进了家门。

一楼的餐厅里,四个人团团坐定,开了一瓶红葡萄酒,庆贺郝健雄的生日,随后大家一起安静地吃晚饭。客厅与餐厅相连,电视开着,里面传出来的热热闹闹的声音,总算使得家里不那么冷清了。与平时区别不大,郝健雄依旧不爱说话,对自己的生日并无太多感触。

餐桌上,郝家伯母忽然开口说,你也不小了,过了今天的生日,眼瞅着就奔三十五岁,也该有自己的家了。乔欢姑娘很不错,认识多年,知根知底。你们两人在一起,是我们做老人们的共同心愿。

郝健雄还是不吭气,闷头喝汤。

你爸爸领着黄毛狗在小区里溜达,看见人家推着婴儿车就挪不动步。郝家伯母又说。

听了郝家伯母的话,乔欢心里十分感动,她拼命地压抑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原来老人们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虽然私下从来没有跟她交流过,看来郝家伯母和伯父是认可自己的。想到这里,乔欢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站起来,快步去了卫生间,靠在门上一会儿,随后对着镜子补妆。

回到餐桌上时,谁也没有看她。乔欢坐下来,眼前的碟子里多出一条她最爱吃的鲫鱼,她感激地看一眼郝家伯母,老人笑着用眼神冲她示意一下,接着继续吃饭。

随后再无高潮,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无滋无味,波澜不惊。饭后,大家象征性地吃了蛋糕。郝家伯父起身去客厅看电视,郝健雄给院子里的黄毛狗送去一块蛋糕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乔欢帮着郝家伯母把餐具收拾到厨房里,郝家伯母和她说着家常话,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一样看待。

不一会儿,郝健雄来到厨房门口,招呼乔欢,说一起出去走走。

“好好好,你们出去玩吧。”郝家伯母露出慈善的笑容,连忙让乔欢停下来,洗手,爱怜地叮嘱道,“好好开心玩啊,不用早回来的。”

出了家门,乔欢和郝健雄走在小区的林荫路上,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乔欢轻轻挽住郝健雄的手臂,看他没有拒绝,心中暗喜,没敢“得寸进尺”,也没再松手。

俩人闷头走了半晌,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肯定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乔欢,你是知道我喜欢的是谁吧?”沉浸在温馨氛围里的乔欢,忽然听到郝健雄这么问,她愣住了,要知道,这个话题对于郝健雄来说,是忌讳莫深的。

虽然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乔欢是知道的……一个少女和一个少男在铁轨处玩,远处的火车疾驰过来,少女推开了少男,少男得救了,少女却来不及躲闪,被呼啸而来的火车撞上了,再也没有醒来……那个少女叫灵灵,少男是郝健雄,而出事那天就是郝健雄的生日。他两家的大人同在采油厂工作,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开玩笑地互称亲家,看着两个孩子相处友好,谁也离不开谁,都说等他们长大后,肯定会成为一家人的。谁承想,天降灾祸,转眼间生离死别……

出了那件惨烈的事没多久,灵灵家就搬走了。灵灵的父母不能再在失去灵灵的这个城市生活了,他们无法面对那个悲剧,调到远离油田单位、远离莲城的一个西北小城去了。

乔欢是和郝健雄一个采油厂家属院一起长大的,那场悲剧当年多轰动啊,震惊了所有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长们都叮嘱自家的孩子不要到铁轨附近玩。而那个惨烈事件,更是萦绕在她脑海里,久久挥之不散。所以,她当然知道郝健雄曾经喜欢的女孩子是谁了,虽说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但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郝健雄怎么就转不过来这个弯呢?

“大人们都以为我小,会忘记那件事。但我怎么能忘记呢?”郝健雄继续喃喃道,“她就死在我的眼前啊,而且还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

郝健雄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我是为了两个人活着的。我不能寻欢作乐,不能去爱别的女孩子。”

林荫道两侧栽种着冀中平原上最常见的白杨树,一阵秋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乔欢不接话,身体有些发抖,她双手抱住郝健雄的胳膊,她多么害怕失去他。“那件事不是你的错,而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要自拔出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不是为死人活着的,是为活人活着的。不要忘了,你还有父亲母亲,还有我呢。”

乔欢几乎哽咽着说了这番话。是的,她从少女时代就爱上了郝健雄,但从来没有表露过心迹。郝健雄的目光总是飘渺的,似乎从来就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自尊心那么强的她怎么开得了口呢。

“不许你说灵灵是……是死人!她在我心中永远是活着的!”郝健雄低吼着,想挣脱她的双手。

乔欢紧紧抓住郝健雄,感觉到他也在发抖。不行!一定要把郝健雄从过去的阴影里拯救出来。不光是为了郝健雄母亲的重托,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了眼前这个男人,拒绝了其他所有异性的追求。青春没有几天了,秋风一年年吹着,花开了花又落了,喬欢眼角细密的皱纹悄悄地增多、加深,再贵重的化妆品也掩盖不了岁月留下的印记时,她心急如焚。“绝不能半途而废,郝健雄一定是我的!”她在心里喊着吼着。

“对不起,健雄,我错了。这里太冷清了,咱们进城去吧?”乔欢提议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难得不在店里操心,咱们很久没放松了,也去城里逛逛。”

“进城?我和你都喝酒了,谁开车?”郝健雄没有反对乔欢的提议,喷着酒气反问道。

“车不是问题。”没想到郝健雄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乔欢掏出手机,打电话叫来出租车,拉着郝健雄一起往城市的热闹处驶去。

有时根据需要,一个人要扮演很多不同的社会角色,会变换出很多不同的面孔。就像一个城市,观察的角度不同,时间段不同,感觉会完全不同。

莲城的中心区是老城区,民居和商业网点居多。老城区的南面是新开发区域,政府机关、国有单位多聚居于此。莲城的经济发展和文明程度虽然不及沿海发达,娱乐市场的繁荣却毫不逊色。

若在白天穿行在莲城,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荣、健康向上的景象。

夜晚来临,华灯初照之时,莲城另一副娇媚的面孔才徐徐展露。新老城区的交界之处是商业区,西半部以饮食为主,东半部以娱乐为主,泾渭分明。热衷于夜生活的莲城人,若想满足口腹饮食之欲,酒店、酒吧、咖啡厅等多聚集于西半部。若想一展歌喉,展示曼妙舞姿,洗浴按摩,进游戏厅,泡网吧,东半部全能解决。

西半部的饭店一家挨着一家,川鲁粤等八大菜系汇聚。咖啡店和酒吧扎堆,茶馆一般则在幽静的胡同里。

邓楚楚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外面披着米色的短风衣,系上风衣的扣子,掩饰住身材的娇美。她自信地走出租屋的房门,沿着路灯喑哑的小街,走到城市南部的一条大路上,那里灯红酒绿,夜晚里呈现出一派迷人的景色。

她喜欢灯光的昏黄,这样就没有人可以看出她着装的廉价。走在这条街上,不时有迎面而遇的小伙子冲她吹口哨。她都低下头不予理睬,躲避着走自己的路,一个一个酒吧走过去。

看到其中一个酒吧,她停下来,仔细瞅了一眼酒吧的名字,推门进去。

第一次,就在酒吧遇到了那个英俊高大的男人。那个喝多了酒的男人,冲着刚进去的她叫了一声“灵灵”,他旁边的那个一身洁白的女伴,用清冷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她。

灵灵?!她心脏紧缩了一下,脸色很快如常,露出温和的笑容,打招呼道:“您好。”

男人邀请她一起坐坐,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很高兴见到你,请你聊聊天,可以吗?”

她心里暗喜,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客人请她聊天。

她快速地扫了一眼那男人身边的女伴,那女人打扮得很精致,但却面无表情,一脸冰霜,既不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她犹豫的瞬间,那男人已经拉着她就坐。

聊天内容不多,主要是男人在提问。问她叫什么,她脑子迅速反应了一下,说:“灵灵。”问她是不是大学生,她说是。问她家乡在哪里?她说就是莲城的。

大部分时间,三个人都是沉默不语。时间飞快地临近了午夜。

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伴提醒他该走了,他倒也没有反对。临走时,出手很大方,给了她一千元小费。随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他们或许不是情侣,否则那个女人怎么会纵容他请自己陪着聊天呢。”她目送着他们,心里冒出疑惑。

不过看着手里的十张百元钞票,她很惊讶,真没想到这不到一个小时的陪聊酬劳,竟然相当于自己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钱挣得是如此容易,她开始理解那些女学生为何在业余时间选择这样轻松简单的工作了。紧紧攥着一叠硬扎扎的钞票进了卫生间,她把它们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贴身的暗兜里。时间已是午夜,不能耽误第二天上班,她穿上薄薄的风衣,离开酒吧前,按照规矩,把二百元钱交给了酒吧的领班。

开门大吉啊,走在午夜的城市街头,她很兴奋,没想到第一次尝试着做“实验”就得到了这么多钱。原本是探究性质的陪侍,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好处。她盘算起来,如果每次都有这样的收入,那么凭着自己的辛勤付出,一定很快就会挣到更多的钱。有了钱,母亲的病就有治好的希望了。

想起前几日父亲在电话里说,母亲的病情更重了,念叨着说想她,希望她能回去探望。

撂下电话,她陷入悲伤和无助之中。多么想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母亲身边,给母亲梳头、熬药、喂饭,做一个孝敬的女儿应该做的所有事情。可是,巨额的医药费谁来付?在那个西部的小城里,父亲的退休工资低,常年有病的母亲早就病退在家休养,家里几乎没有存款。才参加工作一年的她,每月所得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后,所剩几乎为零。

不行不行,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家,她要挣出给母亲治病的钱才能回去探亲。况且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生财之道。

白天,她偷偷地在办公室的网上游览着,下单,购买了一些衣物。

第二天下班后,拎着收到的快递路过银行门口时,不用看她就知道那个值班的小保安一直盯着她看。她根本顾不上理会,很快就把小保安热辣辣的眼神抛在了脑后。

回到租住处,换上那些网购的衣物,勾勒出曼妙的身体曲线,根本看不出来衣物的廉价。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充满青春活力漂亮的脸,她知道,那是年轻掩饰住了寒酸。但有什么要紧的,也许很快就有能力穿得起名牌服装了,不,还是先把母亲的病治好为先。各种想法在脑海里交织盘旋,她毫不犹豫地推开出租屋的房门,夜色中向胡同口外的色彩斑斓的世界,自信地走去。

又来到七色堇酒吧,是因为邓楚楚坚信这个酒吧会给自己带来好运。

有个黑脸的男青年举着一瓶啤酒上前搭讪,说请她喝酒,问她是不是写字楼里的白领。

对这些异性的搭讪,邓楚楚并不作答,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一杯纯净水。心里奇怪,自己怎么特别适应和喜欢这个环境,十分自如,与男人们周旋,简直就是无师自通。

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一位高大英俊的男人推门进了酒吧,四处张望。她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不是幻觉,的确是前天晚上那个面目严肃的男人。这次是他一个人前来的,身边没有那晚陪他来的那个女伴。他一进门,眼光逡巡一番。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他一定是在寻找自己。

她似乎忘记了身边的那位黑脸青年的存在,矜持地冲黑脸青年点点头,眼睛望着门口,离开了,朝着那位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过去。

落单的黑脸青年,望着她的背影摇摆着离去,就像一尾艳丽而又安静的锦鲤,游向荷塘深处。他不知道是应该上去阻止她,还是观望?比起那个高大的男人,他为自己的单薄感到相形见绌,只好暂且选择了默不作声。

那个英俊的男人默默地看着她走近,眼神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还有忧郁。看着他的眼睛,她有些迷惘,几乎就要深深陷入进去。她在心里叹着气,啊,不要那样诱惑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拯救。

决定到酒吧做陪侍之初,她给自己定了几条规矩,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和客人产生感情。虽然她自己涉足于此,那是为了挣钱。等有了钱,她就不再流连此地,全身而退,一心一意地投入到那份体面的工作里,租下条件更好的房子,把父母接来,再找个情投意合的小伙子嫁掉自己。从此,在莲城安下家来。

酒吧的灯光变得昏暗起来,影影绰绰中掩饰了所有真实。这样的生活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眼前的窘迫,真好,她想。

坐在那个英俊的男人的对面,他看着她,问她真实的姓名,真实的住处。出于保护自己的心理,她还是没有告诉他。只说第一次见到男人时,他叫出的那个名字,恰巧是她的小名。

男人看她的眼神陡然一亮,随后告诉她,他叫什么,在哪里工作,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和小费,说他还有自己的生意需要打理,不能逗留太久,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她,如果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给他打电话。说完这些,他付了小费,走了。

她拿着名片看了看,写着一家咖啡店的名字,看来他是经营咖啡店的老板。捏了捏小费,觉出厚度来,去卫生间数了数,喔,是两千元。这真是一个能给自己带来好运的酒吧啊,她几乎想欢呼起来了。

午夜的城市街頭,秋风阵阵,穿过胡同吹拂在她自信的脸上,就和家乡的风一样,让她陶醉。如果这风恰巧也吹过父母的脸颊,再越过无数的山川河流,来到莲城,把他们的气息带给自己,那该多好。秋风卷起胡同里的落叶,发出刷拉拉的声音,似乎是脚步声,她回头望去,并无任何身影。或许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不再多想,开心地回到出租屋。洗漱完毕,很快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上,她站在一条大船的船舷边上,抬头可以看到无数的海鸥在海面上低飞,发出“欧欧欧”的声音,海面上铺满密密麻麻的鱼儿,海鸥叼起鱼儿并没有吞下去,而是丢在了船舱里,很快船舱里就积满了肥硕的鱼儿。她心里是高兴,但却不知拿那些鱼儿怎么办?正在这时,两个船员出现在眼前,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将一条条鱼儿挂起来风干,在太阳下发出银闪闪的光亮,看上去就像一根根价值不菲的银条。

两个船员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冲着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她仔细一看,啊,那不是亲爱的爸爸妈妈吗?

“妈妈!妈妈!你不是病了吗?”她问道。

“傻丫头,妈妈没有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还可以干活呢。”妈妈说道。爸爸没有吭声,满脸知足的喜悦。

“是啊!妈妈,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你看,这满船的银条,都是咱家的。以后咱们再也不会为没钱发愁了。”

船儿荡漾在大海上,满载着幸福和欢乐。

……

她徜徉在这样的梦境中,不想醒过来,也不愿意醒过来。梦中的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乔欢看着魂不守舍的郝健雄,真后悔在他生日那天提议去酒吧玩。若是不去,就不会遇见那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没遇到那个女孩子,郝健雄依旧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乔欢回想起郝健雄生日那晚的经历,内心除了焦躁还掺杂着几丝甜蜜,毕竟,她和郝健雄的胶着关系,因某种机缘巧合有了特别重大的突破。

那晚,郝健雄在乔欢的催促下,不得不离开那家酒吧。

“乔欢,你知道‘七色堇的故事吗?”郝健雄每次叫她的名字都是连名带姓,好在乔欢早已习惯。

“七色堇?是一种花的名字吗?”乔欢犹疑着反问道。

“过去有个女孩子,她得到了一朵七色堇,有七种颜色的花瓣,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她浪费了六个花瓣,但用最后一个花瓣使一个瘸腿的小男孩站了起来,变成了健康的人。”郝健雄喃喃低语着。“她一直在寻找七色堇,她跟我说,她一定会找到七色堇的,哪怕是去天堂,哪怕是去地狱,都要找到七色堇。”

郝健雄的声音低落下来,“她是为了给我找七色堇才去的天堂。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乔欢忽然明白了,俩人在酒吧一条街上游逛时,郝健雄为什么选择进那家酒吧了,酒吧的名字叫“七色堇”。世上还有这样巧的事情,乔欢慨叹世事难料,也哀怨自己命运不济,从小认识了郝健雄,却从来没有让他爱上自己。郝健雄对一面之交的陪聊女如此用情,都是所谓的“七色堇”在作祟啊。

乔欢无奈地苦笑着。

郝健雄的左脚有些跛足,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虽然不影响行走和日常的生活,但在他少年的心里,却留下了自卑的阴影。灵灵,那个和郝健雄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情窦初开,她不想让郝健雄痛苦,总是想办法逗他开心。而从小和他俩在一个大院子里生活的乔欢,一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跟班和旁观者。

“你说,是不是老天可怜我,把我带到七色堇,让她出现在我眼前了呢?”郝健雄定神瞅着乔欢问。出了酒吧的大门,等出租车时,郝健雄似乎沉浸在与那个陪聊女相遇的这件事上。

“咱们早点回家吧。今天喝了太多的葡萄酒和啤酒,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不过是个巧合而已。”乔欢不想接郝健雄的话,她也不想让郝健雄一直沉浸在回忆里。她更不想让今晚和郝健雄独处的亲密氛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陪聊女破坏掉。

“你不相信我?”郝健雄还是不依不饶。

“好吧。我当然相信你了。”乔欢敷衍道,她知道,自己无法和一个喝多了酒的人讲什么道理的。

打车回到郝健雄的家,郝家伯母开的门,乔欢扶着郝健雄高大的身躯一起走进来。

乔欢悄声说:“伯母,我把健雄送到他房间就走。”

“太晚了就不要走了。一个姑娘走夜路,我不放心的。”郝家伯母轻声道。

乔欢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看着郝家伯母慈祥的眼睛,她只好慌乱地点点头。

安抚郝健雄睡下。乔欢躺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她打开了淋浴的花洒,让温热的水像雨一样飘洒下来。她的身体被雾气腾腾的温暖包围着,脑子里空白一片。

“或许是否极泰来。”从浴缸里出来的刹那间,她只想到这一个词。裹着郝健雄的浴袍,嗅着上面他留下来的气味,沉醉了。

乔欢轻轻走进郝健雄的卧室,站在郝健雄的床边看着他。

他皱着眉头熟睡着,朦胧的台灯灯光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筆挺的鼻子高耸着,一半脸隐在黑暗中。他是乔欢的最爱啊,伸手可及。

乔欢的脑海里迅速回放着这些年的经历。当年郝健雄高考失利,只读了一个大专,毕业后回家待业,为了安置郝健雄就业,考虑到郝健雄的身体状况和他的性格、爱好,郝家拿出所有的积蓄,在莲城繁华的商业街上想为他盘下一间咖啡店。

得到消息的乔欢,则游说父母帮助自己,拿出一笔钱支援郝健雄。父母给她钱时说,就算她预支了自己的嫁妆。乔欢冲父母鞠躬感谢,转身就毫不犹疑地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郝健雄的咖啡店。

咖啡店可以营业了,里里外外都是乔欢在张罗,她放弃了大学毕业后家里在油田研究院给她安置好的工作,一心扑在与郝健雄一起创业上。

一开始,没钱请做点心的师傅,乔欢学会了制作方法,看着客人吃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喝着芬芳的咖啡,她特有成就感。慢慢地,由于咖啡味道纯正,点心精致美味,生意火爆起来,客人络绎不绝,几乎莲城所有小资或不小资的人都光顾了他们的咖啡店,也是莲城的第一家咖啡店。而乔欢事必躬亲,里外打理。郝健雄似乎什么都不操心,咖啡店成了展示乔欢一个人才华的舞台。她以为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吧,她和郝健雄永远是这家咖啡店的主人,即使是不结婚又怕什么呢。总归是与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咖啡店就是他俩共同的家。

有时,乔欢最喜欢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亲手为郝健雄研磨一杯咖啡,做几样点心。陪郝健雄坐在那里,消磨一段寂静的时光,什么也不说。偶尔她会捧着一本书读,享受难得的两人世界,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儿琴瑟和谐的情侣。

郝健雄的父母十分希望他们成家,乔欢的家人也着急,但知道这事是催促不得的,一年年过去,只好任由他俩耽搁下来。

乔欢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经全部给了郝健雄,未来也是他的,她愿意。女人的青春短暂,她拔下来的白头发已经攒成了一小缕,即使是如此,也够惊心动魄的,时光对女人是残酷的。

郝健雄可以无限期地耽搁下去。乔欢有些顾不上许多了,在郝家伯母那里,她已经是准儿媳妇了,她的家人也知道她全心全意爱着郝健雄。

晚上喝的酒使她有些微醺,她渴望異性的抚慰,那个异性就是眼前的郝健雄,老天把他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想起郝家伯母的眼神,她再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想到这里,乔欢脱下浴袍,掀开郝健雄的身上盖着的被子,钻了进去,紧紧地搂住了他滚烫的身体。靠着郝健雄的后背,一股男人特有的气味飘进她的鼻腔,她张开鼻翼贪婪地呼吸着,无声地流下两行激动的热泪,有些发烫的嘴唇开始亲吻眼前这个唾手可得的男人。

而此时梦中的郝健雄喃喃道:灵灵,我的灵灵!

乔欢心里一抖,迎合道:“我是灵灵,我是你的灵灵……”

郝健雄转身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在郝健雄醒来之前,乔欢早早就醒了,她起床去帮助郝家伯母准备早餐。

郝健雄对在早餐桌上看见的乔欢,有些惊异。乔欢微微一笑,道,昨天送你回来太晚了,我就没回去。

郝健雄奇怪地看了乔欢一眼,低垂下视线,什么也没说。

吃完早餐,郝健雄开着车,他们一起进城去咖啡店,一路无话。

……

有了郝健雄生日那个夜晚的经历,乔欢觉得自己和郝健雄的关系跨越了历史性的一步,期盼多年的美好生活既然已经拉开序幕,就会继续下去,他们是美好生活里的男女主角。而这个女主角的扮演者只能是她乔欢,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取代的。

天还没亮,早早醒过来的邓楚楚再也睡不着了,她继续躺着,大脑开始不停地运转起来。母亲的病让她担忧,经济上的压力让她呼吸不畅,父亲的身体虽然没有问题,但精神很差。记忆里,父亲永远沉默寡言,母亲永远泪眼婆娑。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多余的,父亲和母亲有时说着“灵灵”,她总以为是在说她,答应着,却发现不是在叫她。

她知道家里一直有个“灵灵”存在,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子,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她无法取代“灵灵”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父母生活在回忆和悲痛之中,对她始终有些失察。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信马由缰。她从小的理想就是当解放军或是警察,她喜欢这些职业带来的安全感,她的人生观里满怀个人英雄主义情结,她想拯救自己的家庭。

可是生活中她只是一个小文员,现实压迫得她不能自由呼吸,她想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家里的一切,她想操纵命运之舟,让父母刮目相看。忘记那个不存在的“灵灵”,忘掉那个只能给父母带来太多痛苦的“灵灵”,而只爱她这个活生生的“灵灵”。

关于莲城,她知道,是父母亲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们在这里工作生活,也是他们的伤心地。邓楚楚考上大学后,在其中一个暑假时,来到莲城旅游一番,她对这个父母一直避讳莫深的城市十分好奇。谁料,一来到莲城,她就喜欢上了这里,比起自己出生的那个西部小城的贫穷落后,她对父母亲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这个城市,特别感兴趣,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似曾相识。

从莲城回到学校,原先模糊的愿望和梦想有了明确的目的。

那时,学校里有很多青睐她的男生追求,邓楚楚一概不理不睬。她知道,自己不能把时间耽搁在谈恋爱上。

大学毕业,早有准备的她,报考了莲城的公务员,一举得中,取得了胜利的第一步,她稍微喘息一下再进行下一步,她要在工作中干出一番事业。

而独自在莲城,一直让她为自己的生存忧虑,时常梦想着能把父母接到身边,离开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地方,和她一起生活。这个绮丽的梦想,是她疲惫孤独时的动力,是她决心动摇时激励自己的座右铭。

如何去实现梦想,邓楚楚一直在苦苦地寻求途径和答案。现在,她似乎找到了。

回想起酒吧里,当那个黑脸青年对她说“我有钱,你需要钱吗?你要多少”时,她哑然失笑了。她需要钱,是的,需要大笔的钱,她不喜欢黑脸青年直勾勾的眼神,不喜欢在昏暗的灯光掩饰下的搭讪,透着轻浮和不真实。在她有限的经验里,她知道,凡是酒后说过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她是需要钱,母亲还等着她的钱治病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是个女孩子,受过传统教育的人,在她需要大笔钱财的时候,她没有其他渠道,工作之余到酒吧里陪需要的客人聊天、唱歌,当场结账付现,对于她来说是挣钱最快的方式了。

她的调查报告里写着,莲城的几所大中专院校的女学生都是靠这样的方法赚取零花钱的。那么,她这样做似乎也无伤大雅,只要把握住一个底线。况且她获取的金钱都是辛苦劳动所得,按劳取酬。想到此,她心安理得了。

在“七色堇”酒吧遇到的那个有些跛脚的男人,虽然才见过两次面,她有些开始喜欢和他聊天了。男人彬彬有礼,举止文明,每次都是看着她,喝自己的酒,从来不多说什么,也不强求她喝酒。最重要的是,跛脚绅士付的小费最丰厚,她每次都可以在深夜离开酒吧后,去银行的柜员机上立即把钱汇到父亲的银行卡里。一想到母亲的生命和健康是靠自己源源不断汇出的钱来维系,她就精神十足。夜晚降临后的酒吧里可以看见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畅饮和宣泄之后,每个人仍旧会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之中,别人的繁华热闹都与己无关。别人都有家可归,而她只能回到廉价的出租屋,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她的感受和需要,她要让自己日益强大起来……

办公桌上那盆不起眼的仙人球,它的顶端,那簇细密的尖刺中间冒出了一个黄豆粒大小的花骨朵,预示着仙人球要开花了,可见大自然是公平的,无论多么普通多么卑微的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等那黄豆粒盛开成一朵漂亮的花儿时,她的生活必将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了。

她要抓紧一切时间,努力打拼,在莲城建造属于自己、属于父母的好生活。

她已经整装待发,向着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义无反顾地走去,脚步坚定。

小保安简直无法遏制自己日益膨胀的情感,无时无刻想见到那个叫邓楚楚的姑娘。

除了名字和工作单位,他还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她喜欢什么?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所有这些问号都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转悠着。

休班时,小保安换上便装,躲在邓楚楚单位的不远处,他开始跟踪下班后的邓楚楚,尾随着她来到城中村,很快知道了邓楚楚的住处。随后,在某一天,发现了邓楚楚的另一副面孔,和她深夜出入那个“七色堇”酒吧的秘密。

他太痛苦了,多么不希望她是那样的人啊,他觉得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获得幸福生活,她有体面的工作为什么还那么做?她是不是缺钱呢?想到这里,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要帮助她,计划要提前实施,他要对她表白,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次去酒吧,看到那个美丽的身影,他上前对她说:“我就在你们单位旁边的银行工作,我见过你很多次,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陪酒?”

见到黑脸青年之前,邓楚楚期盼看见的是另一个男人,当她得知眼前的黑脸青年就是自己单位隔壁银行的那个门卫小保安后,有些惶恐和担忧。他怎么可以跟踪她?她不想让熟悉她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虽然眼前的小保安并不是她熟识的人,但他知道了她的行踪和隐私,又在她单位的隔壁银行工作,那他绝对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和隐藏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邓楚楚惊慌的眼神没有逃脱他的视线。

他有些情急,露出无赖的表情:“别装了,咱们几乎天天见面。我喜欢你很久了,跟我好吧,我会一心一意只对你一个人好的。咱们一起奋斗,在这个城市扎根,这辈子非你不娶。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你是不是缺钱?”

说着话,他掏出一张蓝色的银行卡递给邓楚楚。

突如其来的表白和那张银行卡,让邓楚楚生出的不是感动而是厌恶,她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况且即使要谈,也绝不会是这个小保安啊!她的眼前出现那个跛脚的英俊男人……

她不想再看他一眼,只想赶紧摆脱他的纠缠,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求爱不成的小保安急中生智:“你如果不答应和我谈恋爱,我就把你业余做了些什么反映到你们的单位。不承认?那不要紧,我已经偷偷用手机录了视频。”

小保安晃着手里的手机,看着邓楚楚满脸的惊慌,脸上显出得意。他故意吓唬邓楚楚,只是那么顺口一说。若他能预知这一句信手拈来的话会引来后面的灾祸,絕不会信口开河乱说话了,只可惜一切都是来不及后悔的。

小保安的话让邓楚楚几乎崩溃了,她没想到小保安居然录了自己在酒吧陪侍的视频,这视频一旦在单位公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被辞退?开除?皆有可能。那么自己在莲城永久生活下去的美好设想就会成为泡影,想把父母接到莲城的计划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怎么办?为了暂时安抚小保安,她只好硬着头皮应对道:“谈恋爱是终身大事,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考虑,再答复你。”

“一个月太久了,一个礼拜吧。”

邓楚楚看着自己的手指,没吭声。

“好,一个月就一个月,30天的时间,很快就会到来的。”小保安立即妥协了,以为自己得到了邓楚楚的许诺,很高兴。

“还有,这期间,你不许再到酒吧来找我。”邓楚楚冷冰冰地说。

小保安犹豫了一下:“嗯,我答应你。”

他要了几瓶啤酒,请邓楚楚喝。邓楚楚说她不喝酒,只喝纯净水。

“好,来两瓶啤酒,一杯纯净水!”小保安兴奋地冲服务生道。

邓楚楚禁不住皱起眉头,她不时望向酒吧的大门,好像在期盼什么,可惜等到酒吧打烊也没有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

倒是激动的小保安把自己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想要拥抱她。邓楚楚厌恶地推开小保安,趁服务员帮她解围,赶紧利索地换好了自己的衣服,疾步走出酒吧,打车向城中村出租屋驶去,把小保安和他的“等等我,别走啊”全丢在了身后。

第二天上班,邓楚楚戴着太阳镜,留意了一下银行门口,果然是那个黑脸的小保安立在门边,呲牙咧嘴地冲她笑着。她心下一惊,心里立即生出厌恶之感,赶紧低下头,快速走进单位大门。

这要是被小保安纠缠上了,以后再无安宁之日,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呢?

午餐时,她借口不饿,没有和同事们一起去食堂。

连续几个晚上她也没去酒吧,纠结痛苦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分之一,邓楚楚完全可以预见如果不尽快摆脱小保安的纠缠,她在莲城永无宁日,他既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也知道她的住处,怎么办?她为了暂时稳住小保安而说了一个月后答复他的时间,很快就会到来,到时怎么应对他……

思来想去,邓楚楚头痛欲裂。

无意中在办公桌抽屉中的名片盒里看到那张名片,看着那串11位数字的电话号码,邓楚楚再三地犹豫着。望着窗外高低错落的楼群,此时的莲城在邓楚楚的眼里似乎不再可爱,变得如此陌生,举目无亲的孤独感让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想起远在西北小镇的父亲和母亲,邓楚楚几乎支撑不住了,趁同事们不在,痛快哭了一场,又迅速收拾好妆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要不,就试试向这位叫郝健雄的跛脚男人求助吧,或许他能帮自己,如果能教训一下小保安,让他不要再继续纠缠自己了,相安无事,能回到以前的状态是最好的。

邓楚楚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一组号码。

“七色堇”酒吧撞见的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陪聊女,她的眉眼与深刻在记忆里的灵灵十分相像,恍惚间,郝健雄以为那陪聊女是灵灵转世了呢。

第二次去就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他想适时请邓楚楚不要在酒吧做陪侍了,一个在莲城无依无靠的外地女孩子,在酒吧独身兼职,万一遇到别有用心的渣男,恐怕是招架不住的。如果她想挣钱,完全可以去他的咖啡店打工,咖啡店顾客一多,他和乔欢有时也是忙不过来的。最近一个星期就很忙,他都没去酒吧找她了。

令郝健雄没想到的是,不等他发出邀约,那个女孩子主动联系他了。接到那个女孩子的电话,郝健雄第一时间驾车赶往她说的见面的地方。

站在莲城公园马路边上的邓楚楚,听到汽车喇叭声响,转过头来,看见郝健雄的那张周正的脸从一辆黑色的汽车车窗里伸出来,双眼炯炯,冲她点点头。

邓楚楚走过去,站在车旁,歪着脑袋看着车里的郝健雄,没有吭声。

“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郝健雄看着邓楚楚的眼睛,笑着轻声说道。几天没见,郝健雄发现自己很想见到这位姑娘。他推开驾驶室那一侧的门,下来走到邓楚楚身边,拉开车子的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邓楚楚冲郝健雄点点头,拎起裙摆坐了进去。

她的侧脸浮着一层几乎看不清的毫毛,像一颗新鲜饱满的水蜜桃。和记忆深处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郝健雄的心咕咚一声,那么一动,让他有些心慌,赶紧收回自己的视线,替她关上副驾驶的车门。

回到驾驶员位置坐好,一踩油门,车头往左一歪上了柏油马路。

车子里放着班得瑞的轻音乐,这是她喜欢的音乐。

此时的郝健雄心情愉悦,他感谢邓楚楚的一言不发,心里涌动着保护这个来自异乡的姑娘的想法,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是有用的。对,有用。虽然父母和乔欢对他呵护有加,他已经习惯接受,却从不用付出什么。邓楚楚让他有了给予的快乐,他从没想到心甘情愿的给予,居然是一件特别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带着邓楚楚去了一家环境靜谧的西餐厅,适宜心平气和地聊天。

听了邓楚楚述说原委,他才明白她不是打工妹,是有正式工作的。知道了她为什么到酒吧做陪侍的原因,郝健雄被她的那片孝心感动,想到自己长这么大并没为父母付出什么,有些内疚。而邓楚楚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独自在莲城打拼真不容易,还被一个小流氓纠缠,孤独无助时第一个想到了他!他感谢邓楚楚的信任,愿意帮助邓楚楚。具体怎么帮助,他要好好想想。

晚餐后,郝健雄建议道:不要去酒吧了,我开车带你在莲城游车河,观光,看看夜幕下的莲城。

邓楚楚点点头。

霓虹灯勾勒出这个城市的美丽,广场舞鼎沸的人声,幽静的花园。邓楚楚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莲城的夜景,多美的城市,她一定要把父母接来。

把邓楚楚送到城中村的边上,她就说要下车,不让他继续往前送了。

目送着邓楚楚一步步走出车灯照耀的范围,孤寂的背影很快就隐匿在远处的黑暗之中了。郝健雄的心不禁揪住了,他虽然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城中村却没涉足过,没想到像朵花似的邓楚楚竟然住在如此寒酸和简陋的地方,想要帮助这个姑娘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早上的咖啡店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郝健雄一个人的店里充满咖啡的香味。热闹是从每天上午的十点以后开始,那些莲城的小资青年们临近中午时才会踱着慵懒的步子走进来,用一杯香浓的咖啡温暖刚刚苏醒的胃,开始一天的生活。

今天郝健雄到店比往日早,昨夜回家后想了很多问题,有些失眠,这让睡眠不足的他精神不振。早起离家时,母亲还没起来准备早餐。郝健雄空腹开车来到店里做营业的准备工作,却丝毫没有饿意。

此时的郝健雄斜倚着沙发,给自己摆个舒服的姿势,望向窗外发呆,想着心事。深秋的街景苍黄,有些失去水分一般的干枯,乏善可陈。郝健雄眼里空无一物,似乎穿透了时空望向了另一个未知世界。

乔欢不在,她昨天告诉郝健雄今天要去购买制作糕点的一些原材料。这种在郝健雄看来属于婆婆妈妈琐碎的事,他向来不参与,都交给乔欢自己做主。这倒也好,没有其他意见扰乱乔欢的思路和决定,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开店伊始即如此,两人乐得各行其是。

店里进来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子,要两杯咖啡和两块乳酪蛋糕。

郝健雄起身做好了咖啡,想起乔欢为了不耽误顾客购买糕点,叮嘱他已经做出一批奶油蛋糕、巧克力慕斯和曲奇饼干冷藏在店里的冰箱中,到时给需要的顾客取出来即可。打开冰箱,郝健雄找出两块放在透明盒子里的乳酪蛋糕,拿出来包装好,连同两杯咖啡一起递给粉裙女孩。

他把女孩放在柜台上的几张纸币放进收银盒里。望着走出咖啡店女孩的粉色背影,店门外等着一个俊朗的男青年,一手举着手机在打电话,一手拎着公文包,看见女孩子出去了,拎着公文包的手随即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走出了郝健雄的视线。

远去的粉红色背影多像那个女孩子啊。

大约是受到食物香味的刺激,郝健雄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来,他从柜台里面的柜子中取出一瓶啤酒开了盖儿,在冰箱里找出一根火腿肠和一块果脯面包,重新坐回沙发吃起来,脑海里闪现出另一个女孩模糊的面容。

虽然郝健雄始终自持自己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却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灵灵永远不能忘怀,甚至为此都不能接受任何异性超出友谊范畴的情感。天天在眼前晃悠的乔欢,她的心思他怎么能不明白呢?可一想到要与除了灵灵以外的异性有亲密接触,郝健雄就不寒而栗,立即有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空气像刺不透的盔甲似的包裹着他,隔绝了他的手脚也隔绝了他的心。

满腹的思绪就着一瓶啤酒、一根火腿肠和一块面包吃到了肚子里,郝健雄意犹未尽,又拿出几瓶啤酒放在茶几上,喝了起来。

一辆出租车行驶过来停在了店外,乔欢拎着几大包购物袋下了车,指挥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几个袋子拎着,一起走进店里。

此时,郝健雄面前的几瓶啤酒已经变成了空瓶子,他的头有些发晕,看着乔欢走进来,他没有挪动一下。

乔欢惊呼一声,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几个购物袋子,直接走到郝健雄面前连声问道:“怎么了?上午就开始喝起酒了?发生了什么事儿?”

跟在她身后的司机,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那里等候乔欢付账。

郝健雄没有吱声,忽然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推着司机说:“走,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那,那位美女,我的车费?”

“多少钱?少不了你的,我一起付给你。”郝健雄说着出了咖啡店的门,拉开出租车的门坐了进去。

“你去吧,钱他会付给你的,没问题的。”乔欢对司机说,狐疑地望着门外的出租车,不知道郝健雄要去干什么。

这时进来两个男青年,都是西装革履的打扮,说来两杯摩卡。

乔欢立即收回视线,冲他们勉强展现出一丝微笑,转身去做咖啡了。

观澜湾位于白洋淀的西侧,虽然不是别墅区,但也是一片高档住宅区。

郝健雄指挥出租车来到小区里的一栋楼前,让出租车司机等候着,他乘坐电梯来到九楼,一梯两户,掏出钥匙打开左侧的那套房子的防盗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米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已经按照欧式风格装修完毕。是父母为他准备的婚房,虽然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还是希望婚后的郝健雄有个独立的二人世界,享受浪漫。

打开北面阳台的门,一步跨出去,抬眼望去就是烟波浩渺的白洋淀了。此时微风袭面,郝健雄燥热的心稍许安定,感到周身爽快,而不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碧绿的芦苇特别养眼,几只渔船点缀其间,风景绝佳。

郝健雄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视力所及之处都是崭新崭新的,打开壁橱的门,里面空无一物。厨房里同样是空空荡荡的,还没有准备锅碗瓢盆,随手打开天然气炉的开关,一簇蓝盈盈的火苗随着“噗”的一声燃烧起来,一股热浪扑面,郝健雄关了火。

蹲在客厅的地板上,伸出手指摸了一下,有一层灰尘,他进卫生间拿出一根拖把浸湿,干了起来。

楼下的出租车司机,坐在草坪旁边的木椅子上,玩着手机里的斗地主游戏,时不时抬眼看看单元门。

过了好半天,满头大汗的郝健雄走了出来,上了出租车,对司机说今天他包车,随即给了司机三百块钱,指挥司机开到莲城商场。

虽然平时郝健雄几乎是不逛商场的,家里需要购买的物品都归母亲负责,乔欢有时也帮帮忙。一进入琳琅满目的莲城商场,他稍事研究了一下一楼那个巨大的商品分布图,无师自通地推着购物车穿梭起来。

很快,出租车的后座上和后备箱里塞满了各种床上用品和厨房用具。

司机帮他把几大购物袋的东西送进那套房子。

郝健雄开始布置:柔软的被褥铺在了床上,厨房用具一应俱全,可以随时开伙。郝健雄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又拿起拖把打扫一遍卫生。

等郝健雄再次走出单元门时,暮色已经降临,司机忠实地等在车里,仰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回到咖啡店那条街上,郝健雄站在银杏树下,往里望去,店里几乎坐满了客人,从玻璃窗望进去,乔欢在桌椅之间穿梭,忙得团团转。上午离开后,郝健雄一直没有接到乔欢的电话,显然她一个人应付咖啡店是得心应手的,的确是个让他省心的好帮手。

掏出一根烟,打着火点燃,郝健雄吸起来。想起在酒吧第一次看到邓楚楚,他的心里立即涌出一股柔情,想揽她入怀。多么奇怪的感觉,乔欢在他眼前晃悠了那么多年,他也没有动过情,几乎把她当做同性对待了。这对乔欢多不公平,可他不能欺骗自己的心,那样对乔欢更不公平了。

想到邓楚楚的小名,郝健雄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想,有机会还是让她到自己的店里来打工。他得找个时间和乔欢谈一下,估计问题不大。还有那个小保安,要彻底阻止他对邓楚楚的纠缠,必须有一个万全之策。

一根烟吸完,又抽出一支,吸到半截,郝健雄小心地熄灭了,把两个烟头丢进银杏树下的垃圾箱里,随后走进了咖啡店。

十一

看到郝健雄疲惫地回到店里來,虽然满心的狐疑和好奇,但乔欢并没多问,脸上绽开出一朵笑容,利索地做了一杯郝健雄喜欢的拿铁咖啡,取出几块刚烤好的点心盛在郝健雄最喜欢的金边骨质瓷碟里,一起端给他。看着郝健雄低头狼吞虎咽,一副饿了很久的样子,几块点心风卷残云地不见了,乔欢又取了几块递给他,这次郝健雄吃得速度慢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后,叹了一口气。

望着眼前这个视线望着窗外的男人,乔欢很想知道他的行踪,但她也很明白如果不是郝健雄自己主动说出来,她是不会问的,因为那样,只会招来郝健雄的反感和一言不发。多年与郝健雄相处,她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厌烦。

这几天乔欢也有些心神不宁,她感觉到郝健雄的变化,自从郝健雄生日的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七色堇”酒吧认识了那个陪聊女后,郝健雄竟然又去找了她几次,说是聊天。聊天?聊什么?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有什么好聊的?这令乔欢十分费解,也有些恼怒,表面依旧风轻云淡,不动声色,就像一位神情笃定的母亲看着自己正在做游戏的顽皮的孩子似的。

乔欢的心里翻江倒海,她不确定郝健雄找那个陪聊女的目的是什么,但她也无法忍受郝健雄和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女性有交集。万一郝健雄爱上了那个年轻漂亮的陪聊女,她怎么能甘心自己深爱多年的男人就这样轻易地被抢走了呢?

想到这里,乔欢恐慌起来。

有了一些想法的郝健雄,在脑子里幻想邓楚楚见到那套白洋淀旁边的大房子时的欢喜,不知不觉中加大了油门。接上邓楚楚,他直接带她去了那套房子。

“这是哪里?”邓楚楚望着眼前这栋高楼,“你的家?”

“上去就知道了。”郝健雄锁上车门,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单元门冲着邓楚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光洁的地板反射着温暖的光,邓楚楚没有穿郝健雄递给她的拖鞋,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四处打量着,像一只好奇的小鹿第一次行走在充满神秘的山林里。

郝健雄推开阳台门,新鲜的空气一涌而入。他看着光脚在屋子跳跃的邓楚楚细细地看过每一间房子后,说:“你可以从那个出租屋里搬出来,住在这里。”

“什么?我可以住在这里?”邓楚楚瞪大眼睛,里面好像燃起两簇小小的火苗,却又转瞬即逝了。

“当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看着邓楚楚惊喜和错愕的表情,郝健雄为自己所做的决定感到欣慰和激动,看得出来,她是需要这些的。

“可是,凭什么呢?”邓楚楚不再四处逡巡,“我付不起这里的房租。我的收入只够住在城中村那样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面对眼前豁亮崭新的豪宅,想起出租屋的狭小和寒酸,邓楚楚不禁有些心酸。

“放心吧,我不要你的房租。这是我自己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郝健雄肯定地答复道。

“那,那我更不能住了。”邓楚楚的面色严肃起来,“你对我这么好,答应帮助我处理小保安的纠缠,感激不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谢谢你带我到这里参观。不过还得麻烦你送我回去。”

满心想给邓楚楚的喜悦,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让郝健雄有些沮丧,刚燃烧起来的热情转眼变成了灰烬。他徒劳地靠在阳台门框上,望一眼远处笼罩在雾色中的白洋淀,关上阳台的门。

已经穿好鞋子等在大门边的邓楚楚,随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默不作声的邓楚楚一直望着车窗外。快到城中村时,她扭过头对郝健雄说:“谢谢你的好意,你是这个城市里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但请你原谅,如果能让小保安不再骚扰我,已经是对我的最大帮助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接受你的任何馈赠。我一直想靠自己的力量,过上想过的日子,把我的父母接来一起生活。也许时间会很漫长,但我会坚持下去的。”

郝健雄不知说什么好,他为自己泛滥的爱心没有得到回应感到失落。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就释然了,是啊,萍水相逢,人家凭什么会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没准还会想他这么做是不是有别的企图,跟那个小保安是一样的目的呢?想到此,郝健雄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唐突。

听邓楚楚说起那个小保安,郝健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身边这个女孩子不仅对父母有孝心,独立性和自尊心还很强,是值得他尊重的。他一定要倾尽全力帮助她。

一连几天的晚上,郝健雄都没有去酒吧,他不想让邓楚楚觉出自己对她的怜悯,甚至误会他是在施舍。他谨慎用心地揣摩着邓楚楚是怎么一个姑娘,想维护好和她的关系。

乔欢看到郝健雄不再魂不守舍张罗去酒吧了,表面没有显露出来,心中却是暗喜的。她想,不管怎么说,她的出身、所受的教育,都是要高于那个酒吧的陪聊女,那种花瓶似的姑娘,乍一看很惊艳,若要进一步交流,恐怕就会露馅了,是没有什么素质的,更不会成为郝健雄喜欢的对象。郝健雄的悬崖勒马,恐怕也是看透了这一点吧。

不容乔欢的暗喜多保留几天,很快就让她惶恐起来。

那天,郝家伯母打电话让她去观澜湾守半天,说物业工作人员通知,观澜湾小区要提前进行冬季供暖前的试水,家里要留人,试水时万一哪里漏水,可以及时发现报修。

乔欢很高兴,她心知那是郝家给郝健雄准备的婚房,郝家伯母已经把她当做自家人一样信任了,而且没准在不久的将来,她就是那套房子的女主人了呢。

乔欢跟郝健雄打过招呼,拿到钥匙赶到观澜湾。

打开房门,一下子置身在宽敞豁亮装修一新的大房子里,就像被巨大厚实的幸福包裹住了似的,距离她的梦想又跨近了一步,这让乔欢特别满足舒心。

光脚走在咖啡色的实木地板上,乔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望去,地板洁净无尘,可是,可是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怎么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呢?最近谁来过这里?想起那天郝健雄消失了一整天,不知他的去向,他干什么去了?

收起满心的欢喜,“七色堇”酒吧里的那个陪聊女的面孔浮现在乔欢眼前。她机械地满屋子转悠,看到卧室床上用品一应俱全,厨房锅碗瓢盆摆放得错落有致,无处不显示这里立即就可以开始生活,只要扭开燃气灶,只要打开水管,美妙的生活交响曲就能马上奏响啊……

乔欢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推开阳台的门,远望白洋淀上起了一层薄雾,一股凉风吹了进来,乔欢打了一个寒战,立即伸手紧了紧领口,发蒙的脑子冷静下来,她清醒一些了。

十二

郝健雄开着车,按照与邓楚楚的约定,往她的出租屋驶去。

此时,小保安已经到达邓楚楚的出租屋,举手敲门了。在他的意识里,约会时,女孩子往往喜欢迟到,为了显出自己的诚意,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

收到邓楚楚的微信邀请,小保安高兴极了。他想,经过一个月的思考,邓楚楚肯定要答应和自己恋爱了,否则不会约他去出租屋见面的。这让他无比兴奋,特意和同事换班,去莲城商场买了一身新衣服换上,去花店订了66朵玫瑰花扎成一束。他幻想着邓楚楚接受了自己的玫瑰和求爱,再去一家高档的饭店大吃一顿,从此在莲城开始他们的幸福生活。

临出门前,他又把那张银行卡带在了身上,里面有6万块钱,是多年的积蓄,虽然里面的钱大部分是家里给的,但他有信心以后凭借自己的本事,让这个数字变得更多。这次他准备把那张卡交给邓楚楚,还有密码,作为一个男子汉,他要向她表明他是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必须的!想到这儿,小保安的心里充满豪情,不知怎么回事,激动之下,泪水忽然涌上了眼眶,他赶紧擦掉即将滑落下来的眼泪,打车往邓楚楚租住的城中村赶去。路上,想起小时候喜欢的那个漂亮的新娘子姐姐,他继续幻想着,要是把邓楚楚带回老家,全村的年轻小伙子们肯定都会嫉妒他的,他的父母姐姐哥哥一定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回老家了,必然会支持他在莲城创业的……越想越多,都是对美好未来的设想,眼看就要一步步实现,小保安觉得此时自己简直就是莲城最幸福的人了,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听到敲门声,开门的邓楚楚看见手捧着玫瑰花满脸喜色的小保安出现在眼前,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因为想你啊。”看着邓楚楚洁白的面容,小保安满心的欢喜。

“待会儿再进来!”说完,邓楚楚就要关上房门。

不明白邓楚楚的態度为何突变,小保安只当是女孩子故意耍脾气,俗话说:女人的心天上的云,一般人是琢磨不透的。他立即举起手里的玫瑰花束伸进门去,挡住即将关上的房门,嬉皮笑脸道:“亲爱的,就让我进去吧?”

“谁是你的亲爱的?别耍无赖了!”邓楚楚的脸有些扭曲,压低嗓门吼道。她担心左邻右舍听到争执,出来看热闹,想尽快关上房门,等郝健雄到来后再打开。

“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趁邓楚楚恼怒的片刻,小保安挤进出租屋,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住的房间这么小,明天我就去租间比这好的房子给你住。”

跟在他身后的邓楚楚怒不可遏道:“你赶紧出去!要不然我可报警了!”

“你发什么脾气?不是你约我到这里来的吗?”小保安继续辩解道,邓楚楚的态度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但他还是尽力表达着,“咱们都是外地人,在莲城也没有亲人。我知道你的孤独,以后咱们在一起就不孤独了,我会对你一个人好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看,这是我的银行卡,今天就交给你了,有6万块呢,你随便花,密码是……”

邓楚楚瞪着小保安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鼻子下面,一张蓝色的银行卡躺在手心里,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蓝幽幽的光,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张卡了。她有些走神,因为她也有一张类似的银行卡,存进去的每一元钱都是她为父母未来做的储蓄和准备,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

看到邓楚楚直视银行卡的发呆的眼神,小保安更加自信了,那是他的全部身家,哪个姑娘看到这一幕能不被打动?他为自己的聪明和痴心感到得意。看着日思夜想的姑娘就在眼前,那一身粉色的家居服把她装扮成了一朵娇美的花儿,他想起那个曾经做过的美梦,控制不住自己了,上前一步扑过去一把抱住邓楚楚,那束玫瑰花挤在两个人的胸前。

邓楚楚“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小保安一手紧紧搂住邓楚楚的腰,一手托住邓楚楚的脑袋往自己面前搬,他努起嘴,堵住了邓楚楚的嘴!

一张充满欲望的脸近在眼前,邓楚楚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拼命地扭着自己的脑袋,不让小保安的嘴靠近。

“邦邦邦”響起了敲门声,不等他俩反应过来,有人推门进来了。

一眼看到小保安紧紧搂抱下的邓楚楚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他,叫着“快救救我”,刚踏进屋子的郝健雄顿时怒火中烧,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小保安的后衣领,挥拳出手。不容小保安还手,就被身强力壮的郝健雄打翻在地,脑袋“嘭”的一声触在水泥地上。郝健雄骑在他身上又挥拳打了几下,小保安很快就没有了反击之力,晕厥了过去。

没想到小保安如此不堪一击,郝健雄停下手呆了呆,看着躲在出租屋一角浑身发抖面色苍白的邓楚楚,立起身安慰她:“没关系,我来处理,你自己注意安全,打扫一下,锁好门。”

抱起小保安,郝健雄朝外走去,腾出一只手带上了房门。

刚才发生的一切转瞬即逝,邓楚楚一下子瘫坐在一堆散落的玫瑰花上,脑中一片空白。

郝健雄抱着小保安,来到街边自己的车子旁边,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把他放进去。四处张望一下,城中村的街道昏暗,路灯不明,路上没有行人,没人看到郝健雄的举动。他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驶出城中村,郝健雄想拉着小保安去一个离邓楚楚远一些的地方,等他清醒过来准备继续教训他,让小保安以后再也不要去找邓楚楚的麻烦,最好是能离开莲城。如果小保安需要钱,在不那么离谱的情况下,郝健雄也会考虑的。开着车,他在脑子里设计怎么对付小保安。

汽车开到莲城的西面的一片空旷的田野边,已经驶离邓楚楚出租屋很远了,这是一个谈话的好去处,郝健雄想着,停下车。

他打开后备箱,去拽小保安,“起来吧,咱们谈谈。”

小保安却一动不动。

郝健雄扒拉他的身子转过来,月光下,脸色惨白的小保安,眼睛紧闭着。郝健雄没想到小保安昏厥这么久,有些心慌,伸手去掐他的人中,没有反应;拉起他的手腕号脉,触摸到一片冰凉。那片冰凉从小保安的手腕传到郝健雄的手里,他打了一个冷战。

惊慌代替了瞬间消散的怒气,郝健雄盖上后备箱,立即上车,向莲城中心医院疾驶!闯过几个红灯后,眼看“莲城中心医院”六个红色的霓虹灯大字就在眼前了,郝健雄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外。

他再次下车打开后备箱查看,小保安蜷缩在里面,依旧没有声息。郝健雄十分惊恐,他没想到自己出手这么重。怎么办?即使此时送医急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忽然,一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在耳边炸响!六神无主的郝健雄定定神,寻声找起来,他从小保安的衣袋里取出还在唱歌的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姐姐”,他没敢接听,把手机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赶紧盖上后备箱的盖子,驾车离开了医院的大门。

十三

那天,从观澜湾回到家,乔欢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她重新审视多年以来自己和郝健雄的关系,从小时候追随郝健雄,到上学后每天等着他一起放学回家,就像郝健雄的小尾巴;每年春节到郝健雄家拜年,一开始是大人领着,后来自己去,都是她在主动做所有的一切,兴头头地一厢情愿。反观郝健雄呢,对她既不拒绝也没有承诺,而让她产生错觉的最大原因是郝健雄自始至终没有女朋友,从不主动去结交,包括郝家伯父伯母对她的态度,更重要的还是她对郝健雄的爱恋,这些都让她以为自己命中注定就是郝健雄的人。

可她根本就不知道郝健雄的想法和心思,他要离开她吗?

怎么办?她先主动离开他?还是继续这样不明不白维持现状?内心痛苦着、挣扎着,乔欢不知应该何去何从。但她清楚,除非郝健雄向她摊牌,她是不会放弃的。几十年的坚持,怎能轻易割舍,她也得为自己将来的幸福做些努力。

沉寂了几天的郝健雄又开始去“七色堇”酒吧了,他并不避讳乔欢,直接告知她自己的去向。

“不要去,求求你了。”乔欢低声道,看向郝健雄的眼神里含着哀求。

郝健雄四处张望一下:“没几个客人,你应付得了。”

声音毫无感情,冷得就像一股冬天里夹杂着雪花的飓风,冲她袭来。默默看着郝健雄走出咖啡店,乔欢机械地做着手里的糕点,心里空落落的,奶油香气在店里弥漫,寂寥落寞的她除了绝望,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和安慰。

一对男女坐在“七色堇”酒吧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阴暗角落里。面对邓楚楚探寻的目光时,郝健雄的心柔软起来,他轻声告诉邓楚楚,那个小保安头部触地时受了点伤,正在医院治疗,已经答应出院后就会回老家去。请她放心,小保安以后再也不会骚扰她了。

邓楚楚长出一口气,红晕回到她苍白的面颊上,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解除了,眼前的男人是她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她掏出一张蓝色的银行卡:“这是他那晚遗留在我的出租屋里的,如果再去医院,请你帮我交还给他,好吗?”

郝健雄的心在发抖,他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伸手接过那张曾经带着小保安体温的薄薄的银行卡,沉甸甸的,他把卡片揣进衣袋。

临走时,郝健雄给了邓楚楚更多的小费。郝健雄知道,若是直接给她钱,她不会要的。她坚信靠自己的劳动所得,可以拯救她自己的家庭,可以给她带来美好生活。他要成全她。

走出酒吧,回望“七色堇”三个闪烁的大字,郝健雄心里发出一个质疑的声音:“这样平安的日子还有几天?”从灵灵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距今时隔二十多年,上苍对于他,已经有了太多的厚爱,他是满足的,想到此,内心变得坦然起来。

那天在咖啡店,听几个客人讲,在离白洋淀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时,郝健雄的心猛跳了几下,随即麻木起来,这也许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既然已经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他还怕什么?悲剧既然是从秋天开始,就让它在秋天结束吧。郝健雄再也无所顾忌了,他每天都去“七色堇”,他喜欢七色堇,七色堇会给他带来好运,七色堇会让他不再跛脚……

每晚和郝健雄的见面,让邓楚楚很欢心,感谢他替她解除了烦恼,红晕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此时她的心情无比愉悦:未来多么好。

看着她甜美的笑脸,郝健雄多希望眼前的这位姑娘永远无忧无虑地快乐下去,远离尘世所有的痛苦和悲剧……

这样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一个月,一天,当两个陌生的男子走进郝健雄的咖啡店時,只有他一个人在,乔欢外出购物去了。

他们一高一矮,面目严肃地看着他时,刚想打招呼的郝健雄愣住了。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脸色变了几变,其中那个高个子的男子掏出一个证件放在了吧台上。一个银色的警徽在顶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有一瞬间,那个银色的警徽无限放大起来,银光四射,郝健雄感到自己已经被囚禁其中,阻隔了他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面对那两张严肃的面孔,和面孔上冷峻的四束寒光,他感到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竭尽全身之力聚拢到咽喉,嗓音颤抖着,发出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我先打个电话。”

“你回来,我走了。”电话是打给乔欢的。

坐进停在街角的警车里,郝健雄脑海里回放那晚的经过:

……茫然无措的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不久却发现居然开到了自己家的附近,真是鬼使神差。不行!必须赶紧把后备箱里的失去生气的小保安处理掉啊。他悄悄回到家,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一把铁锹,那是父亲在院子里种花时翻土用的,出了小区继续往前开,他想好去哪里了。

来到白洋淀边上的一大片树林里。郝健雄停下车,这里远离市区,周围也无人烟,在此处掩埋小保安的尸体是绝佳的选择。。

处理完小保安的尸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郝健雄,仓皇开车回到家中……

公安局审讯室,面对郝健雄一口咬定此事是他一手处理的。

如何结识的小保安?有何冤仇?为什么下此毒手?面对警察一连串的讯问,郝健雄无法自圆其说。

很快,警方在郝健雄汽车的后备箱里提取了几根头发,经DNA检测,来自小保安无疑,随后发现一部手机和一张银行卡。经过查证和鉴定,手机和银行卡无疑都是小保安的物品。

面对这些铁一般的物证,郝健雄无力地低下了头,他当然明白什么叫垂死挣扎,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什么叫违法必究……

十四

得知邓楚楚牵涉到一起杀人案后,邓楚楚所在单位震惊之余,立即通知邓楚楚的父亲赶到莲城。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小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是邓楚楚的父亲没有想到的,尽管莲城是多年来的伤心之地,尽管他万分不愿意踏进莲城一步,但此时不得不来,安排好妻子,昼夜兼程赶到莲城。

听到“郝健雄”这三个字后,邓楚楚的父亲心中一震,再进一步了解后发现这个郝健雄就是他死去的大女儿灵灵救过的那个少年!小女儿的乳名叫灵灵,那是为了纪念失去的大女儿啊。

悲剧再一次重演!怎么会这样?邓楚楚的父亲悲怆、惶恐、茫然,他仰望苍天,放眼望去,满目的乌云遮挡着灿烂的阳光和蔚蓝天空,一定有双掌握魔法的手冥冥之中操纵着未知莫测的命运,它躲在哪里?躲在哪里?为什么对他,对他的全家如此残酷?

想起当年带着妻子离开远远地离开莲城,就是为了躲开这个伤心地。生下了小女儿楚楚后,把她含辛茹苦养大,送她去读大学。没想到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到莲城旅游过一次后,楚楚居然狂热地热爱上了莲城,毕业后偷偷报考了莲城的公务员。得知小女儿告诉他们将来会在莲城工作时,他和妻子几乎崩溃了。莲城留有他们太多的回忆,既有故人,又有故事,更多的是伤心和绝望。

谁承想,楚楚还是在这里遇到了郝健雄,是命运的安排?

当年大女儿灵灵出事后,他要求调离此地,到西部最艰苦的地方去。有了小女儿后,原本以为会淡忘失去大女儿的痛苦。看着楚楚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大女儿时,他们经常在深夜里抱着头压抑地痛哭,他们忘不掉过去、忘不掉逝去的大女儿,实在忘不掉啊!为此,妻子终日郁郁寡欢,久病卧床。

征得警方同意后,邓楚楚的父亲见到了郝健雄。

“你就是我记忆里永远也无法忘掉的那个跛脚的少年啊!”在眼前成年男子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少年的模样,邓楚楚的父亲不明白命运何以如此对待他,顿时老泪纵横。

邓楚楚的父亲告知郝健雄,他是谁,多年前在这个城市里他的全家和郝健雄父母的关系,大女儿灵灵、邓楚楚的身世。

啊,还有这么离奇的背景?知道原委后,郝健雄心里终于踏实了。十二岁那年,那个叫灵灵的女孩子付出生命救了他,他欠死去的灵灵一条命。二十年后,他为了救邓楚楚,也就是灵灵的亲妹妹,失手打死了那个小保安。按照郝健雄的原计划,是他先到邓楚楚的出租屋,说服邓楚楚和他假扮情侣,让那个小保安彻底死心,永远不再骚扰邓楚楚。随后他再劝说邓楚楚到他的咖啡店打工,并搬到观澜湾的新居去住,权当是咖啡店给员工提供的宿舍。郝健雄没想到不等他向邓楚楚勾画未来的美好蓝图,小保安却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出租屋,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不但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还改变了好几个人的人生轨迹……

此时,他与邓楚楚的父亲不谋而合,他也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双命运的大手在操纵这一切。欠下的债总是要还回去的,不管是用哪种方式,他是亏欠“灵灵”的,多年来的自闭,不与外界打交道,他的内疚自责如影随形,时刻不离左右。现在,记忆深处的那个灵灵,附着在另一个“灵灵”的身上,来向他索取了。

他的眼前又出现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一派秋天的场景,一个红衣少女和跛脚少年,在一片金黄色的原野里寻找着什么。跛脚少年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失神地走在横亘在原野的铁轨上。

一列火车从远方疾驶而来,铁轨上失神的跛脚少年并没有察觉。

红衣少女跑上了铁轨,奋力将跛脚少年推开!跛脚少年滚下了铁轨,手里的野花,洒落在铁轨上。

火车呼啸着逼近了,想逃离危险的红衣少女却被铁轨绊了一下,跌倒在铁轨上……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染红了那把不知名的野花!

……

终于有勇气完整地回忆了一遍那个惨烈的场景,就像把压在心里多年的一块大石头搬开了似的,忽然轻松下来的郝健雄很高兴,他回报了那个因他而死去的灵灵!

郝健雄释然了,但对无辜冤死的小保安他是忏悔的,他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制裁。

十五

那天,接到郝健雄的电话赶回咖啡店的乔欢,万万没想到郝健雄居然会失手打死了人!郝健雄成了杀人犯,她昏厥了过去……清醒过来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乔欢在心里狂呼着:“老天啊!为什么我想过的最平凡生活却如此难得?”她几乎要发疯了。

但特别意外的是,医生诊断她怀孕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甚至盖过了郝健雄被抓起来的噩耗。她万万没想到那夜和郝健雄“一夜情”之后,自己居然幸运地怀了孕。确定了这个事实,乔欢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郝健雄的母亲。

郝健雄的父母悲喜交加,儿子被抓,乔欢却怀了孕!这人生的大悲大喜一时让老人们手足无措。镇定下来的郝家伯母,安慰乔欢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安心怀孕,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到时一定会给她一个郝家儿媳妇的名分的。

这安慰让几乎坠落到地狱的乔欢忽然上了天堂,似乎得到双重保证的她无所畏惧起来,感激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面装着她想要的最平凡的生活,是她的整个世界一样,她什么也不害怕了。对郝健雄无望的爱,现在全部转移到自己的肚子里,多了几许踏实和责任,笼罩在心里多年的雾霾被划开一道口子,透出一束斑斓的七彩的光,照亮了未来所有的日子。

出院后的乔欢来到咖啡店,场景还停留在她昏厥那天的样子,四处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粘着咖啡渍的杯子,几块干硬的的点心躺在精美的金边白瓷碟里。她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拿起抹布浸湿,开始打扫卫生。走到郝健雄惯常喜欢坐的沙发前,上面躺着他的黑色针织外套,乔欢拿起它,捂在自己的脸上,上面还有郝健雄的气味,乔欢大哭起来……

咖啡煮好了,店里开始变得有生气,宣泄后的乔欢给自己倒了一杯芳香四溢的咖啡,闻了闻,没喝。她喜欢咖啡的气味,她要振作起来,生活要继续,她要把咖啡店继续开下去,她要等郝健雄回来!

乔欢打开电脑,准备上网招服务员。

这时,有顾客推门进来,乔欢挺了挺肚子,笑脸相迎:“您好,您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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