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昌
窗外寒风呼啸,沙一般的雪粒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打着街道,如晦的天气让行人脚步匆匆。此时是星期天的午后,午休起来的我并未受到窗外天气的影响,宽敞干净的室内温暖如春,我穿着件薄薄的羊毛衫,沏上一杯茉莉花茶,静静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色。进入中年,时间变了,环境变了,一切都像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来到了阳光明媚的后方,就像此时,杯中阵阵的花香扑鼻而来,一种温馨渐渐涌上心头。我双眼默默凝视着杯中,看着刚才枯干的茉莉花在杯中一个个圆润饱满起来,像穿着白绸衣裙的美丽的少女,柔柔地绽开笑脸,梦幻般地张开双臂。这个画面让我的心突然一颤,一个久远熟悉的身影又在袅袅的香雾中向我缓步走来……
1985年秋天,我们钻井实习队分来了第一批实习生,有60多人,这其中有我一个好兄弟叫洪兵。洪兵和我的家住在同一个小区,他比我低一年级,我俩先后在外单位的一所中学上的高中,毕业后又先后考进钻井技校。上高中时因是在外单位,经常有当地的孩子欺负他,每次他都会跑来向我求援,我也总是毫不犹豫地以保护人的身份挺身而出,为此他一直心存感激,把我当成他的亲哥哥。在家里他没有哥哥,只有两个姐姐,父母把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们这批实习生来了后,我们实习队的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一个队扩编成两个队。洪兵分到了二队,没能来我所在的一队,为此他去找过带队老师要求调到一队,我也找过班长,但终未能如愿。好在两个队的驻地很近,也就相隔三十多米,下班后两个队的人经常互相串门,很方便。
洪兵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一米八多的个头,浓眉大眼,四肢修长,很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虽说是实习,但洪兵干活很认真,经常抱着大钳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身上经常喷满泥浆,像从泥里捞出来的。他们班的司钻见了我总是不停地夸着洪兵,说你兄弟好样的,有股老石油的精气神。
洪兵脑子灵,爱思考问题,实习了一段时间后,他就看出了很多问题。一次他来我宿舍,闲谈中拉起了工作中的事,他说,钻井队老是出一些安全事故,我看这与设备太落后有关,就说接钻杆时缠钢丝绳吧,那转盘上全是泥浆,人踩上去站都站不稳,而上边的钻杆离手也就一两寸远,简直就是在老虎嘴边上作业,司钻一旦操作失误,转盘上干活人的手或脚就会被挤伤,不但危险,工作效率也太低。还有就是打钳子,太原始了,不光费力气,钳尾绳还经常被拉断打伤外钳工。我听说国外已经有液压大钳了,把它往接箍上一扣,一摁电钮就成了,又安全又省劲,咱们啥时候能用上?洪兵的一席话让我很吃惊,我说我比你早来一年,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样,你只来了半个多月就看出了问题,行啊!既然看出了问题,你就应该想着怎么去解决呀。洪兵笑着说,哥你又取笑兄弟了,就我这文化底子,还能解决这样的技术问题?我说那有什么,什么事都是人干的,文化低就学呗,不是很多人工作后又去考了工大电大,回来后成了技术工人,你为什么不考虑这条路呢?洪兵听了笑着摸着头,若有所思。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他宿舍,推开简易房的门,见他正伏在桌前认真看着一本书。看见我进来,他忙站起来让座,脸上现出羞涩的表情。我说看什么书呢?他挠挠头笑着把书递到我面前。这是本数学书,属于成人高考系列的,我马上反应过来,不由地擂他一拳说,行啊,动作够快的,说学就学上了。洪兵笑着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圆茶筒说,这是上次回家新买的茉莉花茶,你尝尝,说着给我拿杯子沏茶。洪兵知道我愛喝茶,他的箱子里总给我备着好茶。我接过玻璃杯,看着刚才枯干的茉莉花在杯中一个个圆润饱满起来,像穿着白绸衣裙的美丽的少女,柔柔地绽开笑脸,梦幻般地张开双臂。我把鼻子凑近袅袅升起的雾气中使劲吸闻着,嗯,真香。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话,洪兵说上次听了你的话,我心就动了,想等明年毕了业就报名考工大,当个技术工人。我说好啊,你现在正是好时候,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就说话。洪兵说,当然想请你帮忙了,我最头疼的就是作文,一直都想请教你呢。我说没问题,今晚没事,咱就边喝茶边聊作文吧。那晚我从文章主题的立意到材料的组织及选词造句等讲了很多,洪兵睁着两只大眼睛很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着头做着笔记。许是茉莉花的芳香撩得我神经兴奋,那晚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很晚才离开洪兵的宿舍。自此,他经常拿着语文书跑到我宿舍里问这问那,有时干脆就在我宿舍的桌上做起笔记来。看他那投入的样子,我经常把屋里的闲杂人员轰出去,然后自己也走到门外轻轻带上门,让他专心去学。
野外的工作虽苦,但我们的业余生活还是很快乐的。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休白班的下午四时,这是我们约好的篮球比赛时间。这时,我们一帮师徒就会前簇后拥来到一墙之隔的技校篮球场分伙打比赛。一到球场,我们就像一群撒欢的孩童,长呼短叫,奔跑跳跃,任由驰骋。球场上的洪兵总是焦点人物,他打中锋,不但进攻犀利,防守也很出色,而且带球能玩出很多花样来,每次都是最吸引观众眼球的人。对方有的球员想出其不意从他面前突破上篮,球刚一出手便觉脑后生风,只见洪兵迅捷地跳起,扬起手臂,“啪”地将球盖掉,弄得对方颜面扫地。唯有我可以恣意从他面前突破,这时他只是象征性地挥下手,两腿却不动。时间长了大家也看出了门道,比赛打到关键时刻,同伙人干脆将球传给我让我突破得分,对方球员一见,急忙冲过去,把洪兵推出三秒区,由他们亲自来防。每次打完球,我们都会酣畅淋漓地出一身透汗,回宿舍冲个澡,往床上一躺,那叫一个舒坦。
实习队里有不少女实习生,帅气的洪兵自然成为她们关注的对象。一次洪兵来到我宿舍,挠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想听听哥的意见,我们一起实习的一个女生想跟我交朋友,你说我该咋办。我一听笑了,问是谁。等洪兵说出那个女生的名字后,我说那个女孩很好啊,人长得好,嘴也甜,爱唱爱跳的,这么好的女孩你还来问我。洪兵听了挠着头嘿嘿笑着,然后转身迈开长腿跑开了。十几天后我去他宿舍,看见桌上多出了几本复习资料,一问才知道是那个女生送的,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诗一样的励志短语,笔迹娟秀,情意切切。那时的洪兵,每天早晨醒来都像初升的太阳,目光灼灼,光彩照人,不管上井还是学习,总有使不完的劲,对每一天都充满了期待。
那时正是多打井、多出油的会战时期,我们两个队在不同的地域同时摆开战场,开展着劳动竞赛,比比哪个队的进尺多、完井周期短、搬家速度快。我们打井的地方,大多是少有人迹的荒原,是我们的脚步和钻机的轰鸣,把它从千古沉寂中唤醒,变得春风骀荡,生机盎然。我们两个队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是畏惧,什么是艰险,老队长一声令下,我们就像听到冲锋号的士兵,跃出战壕,视死如归。虽说是实习队,可我们每个月都能交出两口合格的中深探井,这不但达到了带学生实习的目的,还为钻井公司增加了生产进尺,难怪公司经理在生产会上一听到我们实习队的工作汇报,总是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这些娃娃们还真行。
一个飘雪的天气里,我们一队、二队同时搬家。那天中午快两点了,食堂送饭的解放卡车才到了井场,比平时晚了两个多小时。那天两位炊事员的表情有些异样,眼睛红涩,嘴唇紧闭,神色凝重,没了平时粗声大嗓的吆喝。车一停,其中一位跳下车匆匆向老队长站着的地方跑去。不一会儿,工地上就传开二队出事的消息,说有名实习生被翻倒的天车砸死了,已送往了医院。我凑上前去打听,人群里传出洪兵的名字,我一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包子掉在了地上。原来二队今天也是拆卸井架,井架放倒后,洪兵跟着几位师傅拿着大锤砸架身连接处的销子。他们把连接天车的四个销子砸掉后,吊车挂着绳套摆动了几次却分离不开。他们又检查了四周连接的地方,确认没有连接的销子后又指挥吊车试了几次,天车仍然未动。这时,一旁的师傅说把绳套换个位置再试试,洪兵一听立刻向天车爬去。此时吊车缓缓地放着钢丝绳,就在钢丝绳刚松了劲时,天车突然自行翻滚过来,毫无防备的洪兵被两吨多重的天车瞬间砸倒在地……
一滴泪水,怦然掉落杯中,漾起惊心的波纹。
窗外的风小了,冰粒长上了翅膀变成了雪花漫天飞舞着。
荒原上轰轰烈烈的会战场景已离我们远去,时至今日,油田的建设已取得了辉煌成就,我们也像凯旋归来的将士,从一线回到了后勤单位,享受着和平的阳光和安逸的生活。可是洪兵,你没能跟我们一起回来,你永远留在了那片岑寂的土地上。我们无法忘记,忘记像你一样为了胜利的今天而流血牺牲的勇士。洪兵,我的好兄弟,每到雪舞的日子,我都會翘首遥望着北方,遥望着那片你长眠的荒原,纵使时光蒙尘,地老天荒,你的生命也不会老去,因为年年有雪的祭祀,有我们心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