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部落

2017-06-22 16:08李明坤
地火 2017年2期
关键词:井队白银沙漠

李明坤

我们很早就去沙漠里钻井了。那年我十七岁,到钻井队一年。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了跑沙漠如履平地的沙漠车,在我们用最原始的办法将上百吨重的钻机搬进沙漠腹地的时候,这种沙漠车正在中东沙漠和非洲撒哈拉沙漠纵横驰骋。

勘探指挥部在春天时说“要高速度找到大油田”,决定进沙漠钻探一口深井,点将点了我们井队。召开誓师大会那天,鲜红的标语贴满石油大院的墙壁,锣鼓敲得妇女小孩儿都跑来了,以为是文艺演出。第二天井队队长大铲杨带人进沙漠踏勘道路,回来后我们搬钻机进沙漠。

拖拖沓沓到了五月份。沙枣花香在县城大街小巷飘荡,天空上北飞的雁阵一天天稀少。开拔那天,太阳还没出,没有锣鼓敲着欢送,装载钻机部件的大平板风缸汽车一辆跟一辆上了街道,冷清清见不到早起的行人,房舍烟囱没有冒烟,偶尔见到一两辆乡下来赶巴扎的毛驴车。出了县城没多一会儿,身后太阳出来了。靠县城的一段路上还能看见几个村庄,田畴间砍头柳绿绿排成行,麦苗青青一片。这些景物很快被抛在身后,眼前天际辽阔,北方是连绵无尽头的大山,山巅白雪与白云交汇一起,难分彼此,向南一眼望到天际处的胡杨林莽。坐车上,见不到相对于大地移动的物体,颠簸前行中,整个旷野像个硕大转盘,缓缓旋转,旋转。

终于有了活物。那是一群羊,大概五六百只,两三个牧羊人骑马跟在后面。缓缓移动的羊群奔向远方的大山,不知为什么羊的叫声响成一片,像彼此呼喊应答。车队停下来,让羊群通过。羊群后面是几峰骆驼,载着帐篷以及生活用品,还有两峰骆驼驮着孩子,他们被装在类似筐子的容器里,只露出小脑袋,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们,扑闪着惊奇。后面又是几匹马,上面骑着蒙白色面纱的女人,有位抱着一岁左右的孩子。

这是支很长的队伍。

车上人说,是牧民转场。冬天山里雪大,他们转场到山外来,春天山里的雪消融了,草长出来,又转回山里去,年年如此。他们以家为单位,也有的是一个家族,世代这么不停迁徙。更早以前,西部游牧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新中国成立以来生活相对安定,他们每年山里山外流动。

我想,我们也在流动。刚到井队是在山里野山羊油田打井,那口井打完出了山到一片无人荒原上打探井,现在又进沙漠。

搬运钻机的汽车好几十辆,排成几里長的队伍,像条灰黑色大蟒在无边荒野上蜿蜒前行。井队一百二十多人,以班为单位分坐在前头几辆车上,一色的打扮:深蓝色四十八道杠棉工服,牛皮工靴,柳条安全帽。每个人配发一根碗口粗的青冈木,抱在怀里像门无后座炮。我们钻井一班坐一台车,司钻吐松、副钻大刘、泥浆工钱上海坐我对面,他们习惯这种长途搬家,安全帽遮着脸,身子跟着车摇晃,不知醒着还是睡了。和我挨着坐的是孙九叔,个子矮,整个人陷进车厢里去,只好把青冈木斜靠在车厢板上,两手搂住。孙九叔是某大学的高材生,分配到勘探指挥部干了好几样工作均不称职,稀里糊涂打发到井队来。井队样样都是力气活儿,要的是身高力大,手脚利索。孙九叔只能当场地工,给井场洒洒水,把钻台擦拭干净。孙九叔原有名字,因为百事不能,被讥为“臭老九”的活典型,遂有此雅号。人老得快,不到三十岁大半个脑袋秃了,下班脱去安全帽,把天光映得一团亮,两手插裤兜里,脚底板似装了弹簧,走路一蹦一蹦的。钻工尔肯说,看孙九叔走路会使他联想起电影里的列宁。孙九叔虽是场地工,在我们中间却享有崇高威望,闲暇听他讲古说今,打赌会找他裁决,不会的字去问他。大家心目中,他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

路途寂寞,有人扯起闲话。井队一色男性,而且多数是单身。但凡牵出一个话题,千条江河归大海,最后会扯到与女人相关上来。

队长大铲杨和指导员孙狐狸没有跟车队一起走。于是有人以此破题,向孙九叔问道:“大铲杨和老狐狸咋像约好了似的,都没跟我们一块儿进沙漠呢?咱们这次进沙漠打井,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啊,没领导可不成……孙九叔,你分析一下。”

另一个说:“队长刚进沙漠踏勘回来,总要把家里的事安顿安顿。比不得我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腿一抬就是搬家……”

“那孙狐狸呢?”

“孙狐狸胆小怕事,走路总怕树叶子打了脑袋,想跟大铲杨一块儿来,有了啥事队长顶着。”

“什么呀。两个都是有婆娘的,进了沙漠免不了一年十个月见不到婆娘。听有家室的钻井工发牢骚说,老婆年轻轻在家里闲着,男人在井队苦熬着,回家一趟恨不得把命丢婆娘身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队长指导员,这些日子怕是要涝死呢!”

几个人开心笑起来。穷极无聊,你一言我一语地瞎侃起来。一个说,你们说,大铲杨和孙狐狸哪个在女人身上劲大。一个说,当然孙狐狸,胖墩墩的一身好肉。一个说,错!别看大铲杨麻精瘦,干筋盘头,那才劲大啦。孙狐狸一儿一女,大铲杨结婚二十年,已是四儿一女啦!于是几个附和,咂巴着嘴:不分析不知道,大铲杨不光钻台上干活利索,炕头上也一样了得。

孙九叔这时开了尊口:“诸君所言差矣。你们看历史上做了皇帝的,哪个不是后宫女人一大堆?按照杨队长婆娘的速度,要生下多少龙子龙女?事实上很多皇帝骨血寡淡,甚至绝后。这是什么道理啊?”

车厢里有人拍起脑袋,连说还是孙九叔说得有理。咱井队人命苦,夫妻一年半载不得见一面,一个寡阴,一个少阳,全熬成干柴烈火的,那才叫百发百中。

“咳——呸!”

大家一下停了话题,忘记后车厢板那里还躺个人。他向上推推安全帽,很夸张地咳嗽一声,一口痰飞出车厢外,一座土塔似的立起上身来。他叫季大魁,诨名老饕,刚才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每天干活、吃饭,之外就是睡觉。老饕是大铲杨捡来的钻工。内地闹大饥荒年代,很多人跑西部来找活路,大铲杨一次在小河边碰上季大魁,剩成皮包着骨头架子,一个劲儿捧河水喝,肚子大得不成比例,风吹得人直摇晃,手撑着地努力不让风吹倒,周围一群黑乌鸦和秃鹫,只等他一倒下全扑上来啄吃他。大铲杨轰走乌鸦秃鹫,蹲下看那张严重走形的阔脸,眼珠一黑一白朝大铲杨转。大铲杨掏出一个窝窝头,抓住那只蒲扇一样的大手,放手心里,那手一收,把窝窝头送嘴巴里。靠着这个窝窝头,大铲杨把季大魁弄到井队来,算是给他捡回条命。季大魁的能吃很快出了名,还是有人不信,用半个月的饭票从食堂买了一篓子白馒头,跟另一人赌,两个人看着季大魁不费力气地吃了下去。一圈看热闹的人都呆了。从此大家只叫他老饕。

老饕用大声咳嗽表达他对众人话题的不满。大家都不敢再说下去。老饕对大铲杨像狗一样忠诚,只要大铲杨问,他会把车上听到的话如实向大铲杨汇报的。老饕没有朋友,心里只有队长大铲杨一个人。他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眼睛看人像看路边一棵树那样没有表情。他的嘴巴专门用于吃东西的,没了东西吃,嘴唇像两扇磨盘合在一起。

三天后,我们终于见到了一个村子。

村子孤零零地悬在沙漠边缘,周围百十公里没有人烟。车队快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没有所谓的路了,一座座像有钱人家祖茔的土丘,上头生长着茂盛的红柳,车队望着大铲杨他们踏勘时插的小旗走,像在乱坟冈里绕来绕去。不知哪儿来的成群的乌鸦,或飞或落,围着车队看热闹,那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车队停在村头上。几十条狗汪汪叫着,却不前来,只聚在远远一棵大榆树下,吠叫片刻又往村子里跑。一群男人向我们走来,妇女、老人和孩子则站远处看。走在这群男人前头的人戴着黑羊羔皮帽,穿蓝卡叽制服,是村里的干部。副队长汤宏宽上前与他握手,尔肯自告奋勇当翻译。他是村党支书记,叫毛拉·买买提,我们叫他毛拉书记。毛拉书记对我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问需要什么帮助,只管提出来。他们已经带来了几只宰杀好的肥羊和大捆劈柴。

车队有人支起帐篷。炊事班支锅做饭。天快黑时,毛拉书记又带人送来了几袋子才烤好的热馕,司务长要付钱,毛拉书记坚辞不受。尔肯给我们说,这个村叫亚罕村,亚罕的意思是边缘。这里是绿洲的边缘了,前面是几条大河交汇处,盛夏洪水泛滥,是一片水草肥美的去处,村子上万只牛羊在那里放牧。从前有条商道沿沙漠河岸通过来,骆驼商队出了沙漠要在村上住宿,村子也因此曾十分热闹而富足。毛拉书记的爷爷年轻时还听到过往骆驼商队的驼铃声呢。后来商道败落,村民们很久很久没见过外面的人来村上。他们见到我们,竟像过节一般高兴。尔肯还对我们说,毛拉书记每年去县上开一次会,每次随身带十几峰骆驼,路途上要走好几天,回来时除了带上县里发的文件和政治书籍,还买回茶叶和盐巴,分给村民。

司务长吩咐炊事班长把村子送来的东西一笔笔记清楚,将来有车回指挥部,买了茶叶和盐巴送给村民。

吃了晚饭,天一擦黑我们就睡了。少数人住进帐篷,多数人懒得费力劳作,和衣住车底下,相互挤在一起。我们把孙九叔挤在中间,听他讲三国。孙九叔讲一段,问一句睡了么,有人应,继续讲。再问,无人应,孙九叔脖子一缩,也睡了。

夜半,听一人喝了声:“谁,干什么?”

一下子惊醒了我们,爬出车底,站黑乎乎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在驾驶室里的司机打开车灯,雪亮的灯光里,汽车前头堆起苜蓿草和苞谷秆,十几位村民站在不远处,眼睛吃惊地与车灯对视,两手不知所措地摊开。尔肯慌忙地跑过去与汽车司机低声说了几句,车灯灭了。

早晨吃了饭,我们向沙漠前进。一村子的人全来与我们告别。毛拉书记对夜里发生的事表示了歉意。毛拉书记说,他去县上开会,也见到过这头叫汽车的大牲口,跑得比马快,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黄烟,它不会吃草。毛拉书记问尔肯,它吃什么东西呢?

尔肯翻译不出,只好用端碗喝水的姿势,比划着说,汽车喝石油,我们去沙漠里就是去找这种汽车喝的石油。毛拉书记认真听着,一脸的肃穆。

车队进了沙漠河的河道。

沙漠河是一条发源于昆仑山、向北穿过沙漠的季节河,在沙漠北缘汇入一条大河。六月初来水,十一月逐渐干涸。沙漠里三四月是风季,五月后渐趋平静。我们趁这个最佳时机沿沙漠河床把钻机搬进沙漠腹地。到了枯水期,井也打完了,再沿干涸河床撤出来。这真是聪明的计划部署!

河床有一公里多宽,被水冲刷得很坚硬。但有不少地方堆积着流沙,是漠风吹来的。碰上流沙路段,我们下车,把青冈木一根根铺流沙上让汽车过去,有的流沙段很长,只好在汽车缓缓前移时,不停把汽车后面青冈木扛到前面去铺好。碰上这种情况,一百多人忙着跑前跑后,累得气喘吁吁。

老饕干活不藏力,一次抱起五六根,小跑着来去,把孙九叔这样力气小的人省下来补充氧气。再往前走,河道上见到大小不一的圆坑,像天上落下的陨石砸出来的,个别的很大,直径有几十米,也深,里面像水才耗尽似的湿阴阴的。车队绕开土坑走,人在车两旁护卫。车队走得慢,人也很累,一天下来,浑身酸软,青冈木扔在地上像铁棒似的发出金属声。炊事班在河床上支灶做饭。司务长喊老饕去挖水。河边一丛丛芦苇长出新芽,青葱水灵。老饕在近旁抡起砍土镘,泥土从他两边嗖嗖飞出去,像低低掠过的燕子,一会儿清汪汪的水就出来了。炊事员打水洗菜淘米。老饕坐土堆旁发呆。有人卷根莫合烟给他抽了解乏。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腮帮子和嘴巴一动一动,像“吃”烟。抽了几口,喉结上下滑动一回,似有食物吞下去。见此情景,都知道老饕饿了。

老饕是久与饥饿相伴的人,饥饿成了他生命中的影子,他用默默忍受相抗,从不开口说饿。

记得有一回,离月底还有几天,他已把一个月的饭票吃完,每顿只打一小盆菜,走到离吃饭人远一点的地方,低头呼啦啦打扫干净,回宿舍躺下。我买了几块发糕送他吃。他身躯壮大,像截儿松木横在床上,大概我端来的食物的味道唤醒了他,他眼睛張开。我说,老饕你吃了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几块发糕,那张脸盘虽阔大,却没什么肉,眼眶和眉骨很突出,眼神蒙着迷怔,像是熟梦里被我叫醒。他低下头吃发糕,尽管吃食速度很快,却不能用“狼吞虎咽”形容,他吃得慢条斯理,像一个孩子小心吃花自己钱买来的奶油冰糕,甚至听不见嘴巴发出响声,那几块发糕很快没了踪影。这时他嘴巴不再动,身子又躺下去,闭上眼睛后眉头微蹙,像是刚才几块发糕重新勾起痛苦的食欲。自始至终他没向我说一个谢字。

这天开饭的时候,炊事班长专给老饕多留了一份土豆炒胡萝卜。老饕一人坐汽车轮胎那里吃,待我们吃完,老饕已闭眼靠着轮胎打坐。

老饕这个外号是谁给起的已不可考。如果不是井队有这么个人叫这个外号,我到现在恐怕还不认得这个字。尔肯也不认得,他到井队时大家就这样叫老饕。我们不认得的字常会望文生义,念它的偏旁部首,在井队却没人笑,因为大家一样不认得。尔肯对我说,孙九叔是井队上认字最多的人。我说孙九叔有《新华字典》么?我心中《新华字典》是本宝典。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拥有一本,寻常不肯示人。一回在课堂上与哪位爱顶牛的学生打起嘴仗,他突然忿然离开讲台,去寝室寻来《新华字典》轻轻往讲台一摔,说:“哪个敢说把这里的字全认识,当面考一考,证实了,我现在就喊他一声老师。”语文老师自言,“文革”一开始被关进了牛棚,天天做苦力,上厕所连手纸都没有,“棚友”们无法,路边捡块石头,厕所里出完恭用石头解决最后问题,然后扔进粪池里。老师顺便自问自答: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典故何来?便是这么来的。语文老师继续说:“吾乃出身书香门第,如此村野之人所为吾是绝不做的,吾随身携一部《新华字典》,每当内急之时,撕下一页,于出恭之际,急读三遍,将纸上内容记入脑中。一本《新华字典》告罄,吾从牛棚出来,此书虽已不存,但尽在吾脑中矣。”当时教室无一学生敢出大气,敬佩之情笔墨无以形容。我们目光都落在讲台上那本《新华字典》上,老师笑道:“大家会问,这本何来?吾当初在书店,一次买了两本而已。”

所以,我要如此问尔肯。

尔肯鹰钩鼻上叠起三道纹:“呔,《新华字典》算什么。孙九叔有一部《辞海》,知道么,《辞海》是词的大海,所有的词汇,都在那大部头书里了。另外,还有一部黄旧的《康熙字典》……”

与那两部书比,中学语文老师的那本《新华字典》真不算什么。

我问尔肯:“《康熙字典》?不是听说康熙是皇帝么,他会编字典?”

尔肯所知也不比我多,他肚里的东西都是从孙九叔那里贩卖来的:“当然不是。康熙白天当皇帝和大臣们开会,讨论国家大事,晚上又侍奉他那么多的婆娘,哪里有时间编什么字典。是康熙把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召集在一起编字典,把天下的字都收了进去。”

关于老饕作何解释,我和尔肯专门问了一回孙九叔,同时也想一睹《辞海》和《康熙字典》的尊容。孙九叔并不如我们想象地去搬两本宝典,而是习惯地仰起脑袋,手掌贴住前额头,慢慢向后捋过去,经过光亮地带,最后在脑后那片稀疏头发上停住,解释道,单讲一个饕字,是老虎的别称。老虎乃山林之王,不像我们一日三餐,而是几日一食。寻常在洞穴里酣睡。抓到猎物,通常是麋鹿或野猪,饕餮大嚼,饱餐一顿。柳宗元写有《黔之驴》一文,就有“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后来,引申出极能吃或贪吃的人。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不光喜欢作诗填词写赋,还极喜美食,曾写有一篇《老饕赋》,以老饕自居,赋中曰:“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

我和尔肯傻直着眼睛,真像掉进大海里,很快被海水淹没。孙九叔进一步解释说:“苏东坡先生说,天下这些精美的食物,都是我老饕所喜欢的呀。”

我们忽然想起,孙九叔和队长大铲杨两人从来不呼季大魁为老饕,而叫大魁。孙九叔认为人与名不符,大铲杨则出于对老饕的器重。

出发那天,我和尔肯帮助孙九叔往车上装东西。孙九叔这次进沙漠除一卷简单行李外,还有一只白杨木箱子,抬着很重。尔肯说《辞海》和《康熙字典》一定在里面。平时,孙九叔也是不将这两部宝典示人的。孙九叔不光爱读书,还爱写字,回老家探亲带回好多墨块,自己在山里淘了块好石,打磨成砚台,上刻着松、竹、梅及本人字号,闲来无事在那里磨墨,磨得奇香四射,墨汁黑亮,装入形似酒壶的容器中,野外打井,于下班之后,独自到井队办公室,那里有张蒙了马口铁皮的大会议桌,铺上几张旧报纸,运笔习字,或楷或行或狂草,任由兴致。别人问孙九叔,天天这么写,不当吃饭穿衣,也换不来钱,有啥意思呢?孙九叔笑了,确实如你所说,没啥意思,但几天不写手心发痒。每次习完字,将废报纸在一土坑里烧了。别人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在沙漠河道夜宿时光,大家挤车底下相互取暖。五月的夜晚,沙漠里气温降得快,北方的风顺河道吹过来,叫人穿着棉衣都哆嗦。我们把孙九叔挤在中间,尽管他干的活最少,也累得疲惫不堪。有人问孙九叔这些日子手心还痒不痒,孙九叔未答,光亮脑壳缩进棉工服里,轻轻吹口哨的声音飘浮上来,是孙九叔在打鼾。河道上风吹枯树枝的嘶叫声鬼嗥一般传来。大家都呼呼睡着。

河道上走了几天,岸头胡杨树梢绿起来,天也蓝了。一群乌鸦从远处飞来,在我们头顶盘旋,大概在辨认我们不是它们要寻找的食物,很快散入两岸的胡杨林里。孙九叔说,乌鸦是顶聪明的鸟,它们飞来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干渴的沙漠里会有什么发生?

孙九叔的话使我想起在大山里钻井时看见的一件事。山腰里住了两三户人家,清晨有公鸡啼叫传到井场上来。那天上午,母鸡叫着,从某家门前草棚上生了蛋走下来。山崖上乌鸦斜着翅膀掠过来,两爪合拢抱起尚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飞回山崖上。在我们目光注视下,它低头啄破鸡蛋壳,悠闲享用起美味。

孙九叔说,乌鸦在沙漠里没有水是无法生存的,它们一定从北方大河边胡杨林中飞来,它们得到了什么消息飞来?一定是源自昆仑山上的河水要下来了。河道沿途几百公里没有人烟,或许某些河汊小湖泊、水淖积存着水,里头野鱼极多,河水下来,野鱼们会随河水而来,乌鸦们是奔它们而来的。

我们看着干涸河道,像一千年没流过水一样。有人说,乌鸦总也聪明不过人,要不,河道里走着的是它们,换我们蹲在树梢上了。出发前指挥部得到水文部门预报,沙漠河到六月初水才下来。孙九叔说,从某些方面说人是顶笨的动物,比如奔跑不如狗和马,撕咬搏杀不如狮子老虎。你看天上北归的大雁,秋天去南方春天飞回来,上万公里不迷失方向,我们人能做到吗?

有人说,干涸一个冬天,哪会有什么野鱼?再说鱼在水里,乌鸦不是鱼鹰如何能捉到?有人说,沙漠河里鱼多,有一年他们在北方那条大河畔搞勘测,满河的鱼开起大会,随便抓到,也不跑,但过了几个时辰散了会,再也没有了。

尔肯说,沙漠里的河流和大小淖子里的鱼全是有灵性的。胡杨树叶子金黄的时候,它们会在月光之夜游到水边,沙滩上打个滚儿,变成吃草的动物,黄羊呀,梅花鹿呀,野兔子呀,或者跳兔子呀,成群结队走进胡杨林里去。第二年春天河水下来,它们又回到水中变成了鱼。

钱上海咧开嘴哧哧地笑了。这位上海人爱讲科学,听见这些神神道道的故事,发出质疑:“尔肯,你亲眼见到了吗?”

尔肯说:“我没见,是听爷爷说的。他老人家年轻时候亲眼见过。”

尔肯神态像斗架的公鸡,白皙的脸涨红了。“爷爷说的”,或“爷爷亲眼见到的”,是他的一道杀手锏。他时常会讲一些发生于他家乡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会说话并且能读书的毛驴,会唱歌的骆驼,白天下一个蛋晚上又下一个蛋的芦花母鸡,等等。这些都是他爷爷说的。尔肯说,他爷爷活了一百零八岁,红润的脸膛,雪一样白的胡子,到了这样的岁数一顿还能吃下大半盘子手抓羊肉,骑上毛驴去赶巴扎。那年秋天,爷爷站在房顶指挥全家人收获核桃,尔肯强调,他们家的那棵核桃树是爷爷的爸爸年轻时栽下的,夏天他们家院子里见不到阳光,那棵核桃树被村上人称为核桃树王。爷爷指挥全家人收获核桃时,脚踩上了一颗核桃,滑倒了。爷爷从房顶上掉下来。全家人看见爷爷突然坐在房顶上,像在想什么心事,身子滑下去,从房檐那里消失。全家人从核桃树上下来,看见爷爷坐墙跟前,盘着腿,如同他平时吟誦古兰经时那样,那双和善智慧的眼睛却安详地阖上了。

尔肯说:“爷爷年轻时候牵着骆驼走过很多地方。他给有钱人拉骆驼,沿着沙漠北方那条大河往东走,走过大片荒原和沙漠。大河两岸的湖泊像天上星星一样多,那里的人们夏天捕鱼,冬天狩猎,世代如此。他们只吃鱼和食草动物的肉,不像我们吃粮食和草。”

尔肯常常把我们吃的蔬菜叫草。

尔肯说:“爷爷跟那些捕鱼人去湖上捕鱼,那些鱼大又肥。深秋的月明之夜,爷爷和他们站在湖畔,看见大群的鱼游到水边来,像赶巴扎一样,身子一跳,跳到沙滩上,打个滚儿,成了一群黄羊和梅花鹿,走进原始胡杨林。”

孙九叔听得津津有味,击掌称赞,说:“太美了。从进化论角度讲,我们人类也是从水里来的。在水里生活的时候,我们的手和脚是用来划水的鳍,腮是开着的,跟鱼一样。后来也是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我们跳上沙滩,打了一个滚儿,成群走进树林里……在广阔海洋里,如今仍生活着一个庞然大物,名字叫鲸,它曾和我们一样生活在陆地上,有一天认为陆地上不如海洋里自由自在,在沙滩上打了个滚儿,回到海洋里去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沙漠河东岸飘扬的红旗,它插在一座高高的沙山顶上,都从车厢里站起来,举起安全帽对着红旗呼喊。

我们已深入沙漠二百多公里。沙漠河两岸荒草没过人头,大片胡杨林和红柳构成莽莽苍苍的原始风景,这里已很久很久没有人的足迹了。

跳下车,向东岸跑去,爬上堤岸,那面红旗立在一座沙山上,几个腿长的家伙正往那座沙山上爬,像几只蚂蚁爬上一座土冈。

大铲杨没能跟井队人一同进沙漠,是叫另一个女人绊住了腿。这个女人叫白银秀。

大铲杨从沙漠里出来,一进家门就撞上了白脸长眉的白银秀,以为走错了家门。大铲杨先前在井队有个同乡,后来同乡调到运输处当了汽车司机。白银秀是司机在老家说的媳妇,赶来和司机结婚的。司机曾写信给白银秀说,当司机开车到处跑,你来了我要不在,就住同乡大铲杨家。白银秀来了,正碰上司机出车在外,就住大铲杨家。大铲杨只好在厨房搭地铺住。

司机去山里拉煤有一些日子了,总不见回来。大铲楊坐了临时配给他的“专骑”嘎斯69汽车,去深山里寻找。入山的路拴在山腰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峡谷,谷下一道激流奔腾,澎湃之声似有雷鸣传上来。走了一半,看见司机开的那辆拖挂汽车横在山路上,车头朝着峭壁,牵在后面的车斗竖直挂在峡谷峭崖下。大铲杨先搬石头把轮胎卡住,拍着驾驶室玻璃使劲喊,见同乡手握方向盘,脚踩刹车,不应,知是同乡牺牲。大铲杨把硬硬的遗体扛到嘎斯69汽车厢里,运了回来。白银秀听到消息,只喊一声“天!”挺直身子躺炕上,背过气去。

大铲杨只得留下处理同乡后事。白银秀举目无亲,天天住大铲杨家里。组织上给司机定了因公牺牲,对白银秀却不好处理,说她是牺牲者遗属,还没扯结婚证呢。组织上给出意见,多发些路费让她回家另外嫁人。大铲杨坚决不同意,说来说去,叫白银秀留下来,却没单位肯要,石油上各行业都苦,不适合女人干,添个女工等于添个白吃饭拿钱的。大铲杨说,叫她跟我进沙漠当炊事员吧。

大铲杨走的前一天去了趟物资供应站,回来那辆嘎斯69汽车装满了,包了帆布。指导员孙狐狸这几天呆在面粉厂里,原计划拉几汽车面粉送沙漠井上,面粉机坏了,孙狐狸天天催,沙漠河水一下来,可就麻烦了。大铲杨对孙狐狸说,你在面粉厂守着,和拉面粉的汽车一块进沙漠。那天早晨,大铲杨把白银秀行李往车上装了,带上白银秀出发。

大铲杨在石油师时是个班长,行军作战之余识了些字,到了连估加猜能看懂家信的程度。转业干石油钻井,钻井队当家的是苏联人。一开始硕壮的苏联专家有些瞧不起这个精瘦的中国人,不久之后,发现“达瓦里希杨”能吃苦,心极细,而且记忆力超强,技术一讲就懂,一干就会,半年后可以与苏联专家简单对话交流,两年后用不着翻译了。苏联专家撤走后,大铲杨当了队长。队上原来有个司务长,一开始对大铲杨敬畏有加,一回偷看了他的工作日记,哑然失笑,一页纸上写了蚕豆大十几个字,中间密密麻麻画了许多符号。司务长开列出伙房所需物品清单,附上报告让队长签字。队长从头到尾细看一遍,然后在空白处把字签了。司务长去库房领物品,人家却只给他一把炒大锅菜的大铲,细看队长签字:今同意领一只大铲杨。大铲杨的外号就这么来的。

大铲杨坐汽车到了亚罕村,听见沙漠那边像有几百匹马跑过来。毛拉书记对他说,是沙漠河的水提前下来了。大铲杨说了声大事不好,面粉还一直没运上去,如今河里来了水,拉面粉的汽车过不了河。

大铲杨连夜往沙漠里赶,后面尘土飞扬,张指挥坐212吉普车追了上来。指挥部接到沙漠里电报,沙漠河水下来了,而且水势浩大,井队断了粮。他随车带了一袋面粉,两大布袋干馕,面粉厂正突击加工面粉。孙狐狸原是等拉面粉汽车一块出发,现在坐吉普车先来了。

河道来了水,他们只能走河西岸。没落很久的骆驼商道被流沙和荒草湮没,汽车在沙堆和荒草丛中拱了一天一夜,两辆汽车都趴下了。毛拉书记带了十几峰骆驼从后面赶上来,驮了十几袋干馕和两袋子大葱。汽车上的人都爬到骆驼身上,星夜往沙漠井上赶。

我们井队一百二十多号人,还有运输车队的司机,加一块有二百人,没几天面粉即将告罄。伙房烧一大锅水,撒些苞谷面,炊事班长用大勺不停地搅,锅一开,熄火开饭。每人一大碗,确保数日之内不饿死。

孙九叔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到沙漠井上第二天下午,听见远处马群奔跑的声音,河水像群脱缰野马奔腾而来。我们并不知道沙漠河水来了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以为是原始胡杨林里的野猪们炸了群,胡杨林里惊飞起大群的鸟,在河上空乱飞,叫人不敢相信林子里藏了那么多的鸟。我们都站岸上看,远处一道闪亮颤抖的线,它变化着,很快变成一道矮墙,河水像群野牛愤怒低吼,用犄角推着矮墙过来。终于看清河水的水头,来势凶猛,从我们面前呼啸而过时,仿佛带着一股强烈的风,河床都在颤抖。呼啸而过之后,满河浊浪汹涌,去年的吃水线迅速消失,近在我们脚下的水浪,像群疯狂的毒蛇,跳动着要向我们扑过来,使人不由下意识地后退。岸头不断有沙堆坍塌,竖直沉入,像自杀者义无反顾地跳进浊流中。

一公里多宽的河面,起伏着浑浊的波涛,许多个回漩的水眼,呜呜叫着前行,叫人头晕目眩。

抵达的当天,我们挖好了地窝子,住了进去。多日的风餐露宿使大家分外想念被窝里的好时光,都脱得赤条条,躺进被窝。沙漠的夜真安静,我们第一个夜晚睡得真香真沉。

只是每天喝苞谷面稀糊汤,叫人受不了。除了老饕躺床上不动,我们大家都喊饿。我和尔肯走出地窝子。尔肯坐土堆上,手扶膝盖,说他眼前出现绿光,像沙漠上长满青草,一眨眼不见了,一会儿那些青草又开始生长。

尔肯说:“听人说饿得眼睛绿了,我不懂,现在我就是这个状况。你呢?”

我说:“我也一样。”

这时听见河对岸有人喊。我们知道救星来了,都跑岸上看。我们看见张指挥、大铲杨、孙狐狸和十几峰骆驼的身影。

张指挥、大铲杨、孙狐狸当年都是石油师的,张指挥那时是团政委,他俩是战士。张指挥对大铲杨下了命令,让他背二十块馕和二十根大葱趟过河,让这边的二十个人吃了,再过河把那些馕背过来。

张指挥说:“老杨第一个过,你让水冲走了老孙过,你俩都叫水冲走了,我再顶上。”

孙狐狸嗓子带了颤音:“张指挥,我,我是旱鸭子……”

张指挥不再说话。大铲杨已经脱下衣裤,把装了二十块馕的长条布袋斜背身上,二十根大葱扎成一捆,挂在胸前。只穿了婆娘缝制的大花裤衩子,被风吹鼓着,像红花灯笼。他走下水,两臂伸开,花布裤叉很快挨着水面,没进水里。大铲杨两臂平伸,向我们走来,水流推着他慢慢向下游移动。我们静静看着大铲杨。水已经到了他胸脯,脑袋和手臂构成一个干枯的胡杨树桩。忽然,他身子陡然下沉。这边一片惊叫:“大水坑!”他站住,往下游移动,绕过那个大水坑,继续往这边走,渐渐离我们很近了,几个人且跑且脱下衣服下水去迎接,挽着大铲杨走上岸来。大铲杨喘着气,青紫的嘴唇哆嗦,牙齿格格响,吐出一个字:烟!有人卷好莫合烟递他嘴上,点了火。他坐在土台上,大抽了一口,烟头冒出火苗,像嘴巴上点了盏灯,旋即被吐出的烟雾冲灭。

大铲杨披了件棉工衣,大声喊:“大—大—大魁!”

老饕从人群里走出来,立大铲杨面前。大铲杨吩咐人把二十根大葱拿河里洗了。

“大——大魁,坐下。”

老饕坐下。大铲杨解开长布袋,铺在沙地上,一叠二十块馕吸引了所有饥饿的眼球。

大铲杨突然命令:“大魁,二十块全吃了!”

老饕拿起第一块馕,低下头谁也不看,吃得很快,同样吃得慢条斯理,那口结实的牙齿和馕饼接触发出的清脆之声,传入我们耳朵简直是一种折磨。我们没想到,这个一直被饥饿折磨着、平常靠我们周济的人,今天竟然众目睽睽之下,目中无人地享受香喷喷、松脆脆又无比诱人的白面馕,而且是二十个!他一人独享,他专心致志,他全无愧疚。不,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们炫耀。

布袋上二十个干馕消失了,连着二十根白生生的大葱。

大铲杨说:“大魁,现在过河去,把大家吃的全背过来。”

大铲杨又喊:“司务长,点一点人头!”

司务长答:“总共一百八十七人,连车队司机。不算季大魁一百八十六人……”

大铲杨说:“一百八十六块馕和同样多的大葱,你全部背过来。”

老饕不说话,站起来脱衣服。他抽出裤子上的牛皮带勒在腰上。大铲杨把身上棉衣围一围紧,仰脸看老饕,大骨头,没见多少肉,肚皮叫牛皮带勒得瘦进去好多,好像刚才二十块馕和那捆大葱全扔进了水里。

大铲杨说:“你先往上游走二百米再下水。这水贼冷。上了那边的岸,去我裤口袋里掏掏,有一小瓶酒把它喝了再背上东西过河。”

老饕点点头,向上游走去。入了水的老饕却露出水很多,肚脐还在水之上,手臂上举,行走速度却不慢,没过多久就到了对岸。往回走的时候却让我们吃了一惊,看不见他脑袋和手臂,像满载货物的小船。直到离我们近了,才看清他把很大的袋子压在后脖颈上,两端手抓着,大葱捆斜背身上,两腿出了水面,一步步坚实上岸来。按照司务长报的数字,老饕一次如数运来。

卸下重负后,老饕独自坐一边抽莫合烟。尔肯过去把棉衣给他披上,他只眨巴了下眼睛,繼续抽烟。之后,又走下河。

我们都分到一块馕和一根大葱,伙房又给每人盛了一大碗稀糊汤。下了肚虽不觉饱都有了精神。

老饕仍旧往这边运东西,已扛过来一袋面粉和好几布袋干馕。最后一趟把剩下的几十块馕全背上,还有大葱。

到了河中间,老饕突然一晃,瞬间消失了。

天色刚暗下来,河面还映着天光。老饕突然消失,我们都没想到。他掉大水坑里了,过了一会儿应该在另一处冒出来。却一直没见到。

老饕!老饕!

大魁!大魁!

我们在岸上奔跑,纷纷向下游奔跑,且跑且喊。

回答的是暮色中追逐前行的浪涛的回声。

大铲杨命令我们举着火把到下游找。

“大魁命大,他不会死。这家伙有九条命。”

大铲杨对自己说。

有人小声说,水太冷。老饕力气耗得太多,又掉深水坑里。只怕凶多吉少。

望着滔滔激流,和一圈圈漩涡,人们发出的呼喊之声带着悲怆……

孙九叔仰起脑壳,长叹道:“大魁啊,大魁啊,生在三国时代,你是曹孟德手下的典韦;生在大唐,你是李世民手下的薛仁贵;就算生在宋朝,你也是岳飞帐前的牛皋啊……”

举火把的人陆续回来,说往下游走了七八公里,没找见季大魁。司务长建议,是不是考虑给季大魁准备后事。

大铲杨鼓圆着眼睛,大声地咳嗽,口中存了口浓痰。知道的人晓得发怒的大铲杨要往人脸上吐。

大铲杨却把它狠狠吐在沙地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

又一批几十人举着火把走向沙漠河的下游。到了后半夜,陆续回来了。

最后回来的人喊:“老饕找到了!”

不是在岸边,是在一片胡杨林里找到的。往回走的人无意中看见胡杨林里有火光,就朝火光走去。老饕坐火堆旁烤火,喊也不应。他们以为碰上了鬼。直走到老饕身后,才看见他把水泡湿的馕放火上烤。

大铲杨把老饕叫来问话。老饕已穿好衣服,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站大铲杨面前。

“大魁,说说,咋回事情?”

老饕嘴巴蠕动。经常不说话,嘴巴说话功能好像退化了。大铲杨哆嗦着嘴唇,指头点着,却像受了老饕传染似的说不出话。

老饕这才说:“掉进了水坑,一猛子出去很远,游几下上了岸。我游水比走得快……”

大铲杨直捶腿:“为什么不回来,知道大家多急吗?”

老饕上岸后,把泡湿的馕一一摆到干燥沙子上。不远处有片胡杨林,枯死倒下的胡杨木到处都是,有点火星就能燃烧。老饕架起柴堆,却没有火种。他早听见大家的呼喊,他已习惯了不应答。想他们找不见就会回去。他们果然开始往回走,一人把快烧尽的火把扔了。老饕去捡了来,点燃柴火,把馕一一烤干,自己又吃了十几个。

大铲杨问:“吃了多少个?”

老饕直了眼睛,这表情告诉大铲杨:没数。

梦里听见人嚷嚷:“水呢?那么大的水呢,跑哪儿去了?”

醒来看见地窝子挂的毛毡漏进晨光来,忙把腿往裤子里伸,听见纷沓的脚步往岸边去,出了地窝子跟人往河边跑。这时天还蒙蒙黑。岸头站了不少人。那么大的河水说不见就不见了,湿湿的河床裸露着,河上像有薄雾笼罩,远近大小水坑一坨坨白。几个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远处胡杨林的乌鸦群出发了,分散在河道上空,在我们头上着急地聒噪盘旋,似乎与我们一样惊诧河水的突然消失。几只胆大的俯冲下来,几乎贴着河床飞。

我们看见河床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头。

几个大石头竟然悄悄滚动。

尔肯尖嗓子喊:“哇,一河滩的鱼!”

尔肯率先我们随后,都冲向河床,奔向那些会动的“石头”。鱼浑身沾满黄沙泥,辨不出是什么鱼,真的像石头。大的有十多公斤重,都捡大的抱,鱼很有蛮力,把我们脸上身上甩上了黄沙泥。老饕扛了条三十多公斤的,大尾巴甩了他脑袋和脸都是黄泥,耳朵寻不见了。孙九叔抱的鱼也不乖,像和他摔跤,使他像醉汉那样踉跄着,却兴奋异常,声音尖细如女人:“把鱼放大水坑里!”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纷纷把鱼扔进靠近东岸的那个大水坑里。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水坑里原有很多的鱼!

天大亮。太阳像只破壳的小绒鸡雏那样从沙海中探出头,被阳光撕破的云霞飞上天空,宛如春水流淌的花瓣,慢慢漂流过来,河岸映得红亮。随着太阳升高,云霞褪了桃花般的美丽,如棉絮般洁白。

同样一身黄沙泥的司务长站岸上宣布:中午开鱼大宴,敞开肚皮吃,只收油盐钱。

“不过,”司务长说,“早饭后,都到伙房前剖鱼。”

这个早晨大家兴奋得忘乎所以,经司务长一提醒,才想起吃鱼的快乐,对中午鱼宴怀着期待。乌鸦和水鸟们全站在附近的树上,压得那些树枝沉甸甸垂下。

这个早晨是鱼类一次大灾难。

早饭后,炊事班长却说,鱼剖不了那么多。除了中午的鱼宴,剩下的晒鱼干,先要用盐把鱼搓了才好晒。伙房只剩下半袋子盐,都腌了鱼干,明天只好吃没盐巴的饭。沙漠井马上开钻,人不吃盐巴没了力气怎么行。尔肯却说,大家放心剖鱼,盐巴包在他身上。他指着远处胡杨林,那里肯定有盐巴,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司务长不相信:“尔肯,你这话当真?”

他想起尔肯曾讲过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真要像炊事班长说的,影响了钻井可不是小事。尔肯拍着胸脯说,找不来盐巴,你扣我一年工资行了吧?尔肯回地窝子找了把砍土镘,我们几个跟着他去了那片胡杨林。走进林子深处,老树越来越多,有的几人合抱不过来,浑身老皮龟裂,通体如铁,虬枝斜逸,风一吹过,如狮吼虎啸。见林子更深处一派阴森,都觉得恐怖。尔肯扛砍土镘径自往前走,突见一片空旷地,树木稀疏,一摊阳光落在这片空地上。空地无荒草,浮土覆盖,地势似比周围高一些。

尔肯站下,手扶砍土镘对我们说:“我小时候,爷爷带我去胡楊林里挖土盐。我们村子里每家都养了骆驼、马、牛、毛驴和很多羊,它们和我们一样要吃盐巴。买商店里的盐巴,村子里的人没有那么多的钱,大家就去挖土盐。”

我们看不出这片空旷地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尔肯吹吹拳头,抡起砍土镘,十几下之后,下面好像挖到了硕大的树根,砍土镘被硕大的树根咬住,尔肯双手握住砍土镘把子,用足力气,脸憋红了,“硕大树根”蠢蠢欲动,尔肯嗨地一声,一个坚硬的大土块浮上来,我们上前用力把它掀翻。尔肯蹲下,小心抚去上面浮土,这是块尔肯说的土盐,依然土一般颜色,状如海珊瑚。都小心掰一块,撮下一点用舌头尝,果然苦咸苦咸。

孙九叔权威地点点头:“不错,果然是盐巴。”

尔肯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那个村上人挖的土盐。”

有人说,盐和土混在一起怎么吃。尔肯说,把土盐放木槽里,放上水,盐溶在水里砂子和土沉淀下去,牲畜喝带盐的水就可以了。“我们打馕时也用这土盐,把土盐泡在盆子里,完全化开,待泥土沉淀了,再倒进另一个盆子里,就可以用它和面,往馕坑壁上洒盐水……土盐打出的馕很香的呀!”

孙九叔说他家乡四川有火井,火井旁边有盐井,两千多年前老祖先把锅架火井上,用盐水熬盐。“把土盐用水泡了,澄去泥沙,放锅上熬,就能得到白花花的盐。”

每个人背了半麻袋土盐回去。远远看见伙房前的空地上一群人在剖鱼。平行栽了五根胡杨木桩,横牵一根铁丝,剖好的鱼抹了盐挂铁丝上,沙漠里干燥,不出三日便成鱼干。挂铁丝上的鱼在阳光下一片雪白。我们背来了土盐,挖了临时锅灶,架上锅,运来干胡杨木,按孙九叔说的法子熬盐。到了水熬干,白花花的盐就出来了。司务长高兴地在熬盐锅前走来走去,重复地念叨,沙漠里不愁吃盐巴,买盐的钱省下了。

中午和晚上都吃鱼。我们的肚皮里没有一点油水了。做饭的锅洗过要擦干净,否则会生出黄锈。炊事班长做一顿鱼宴只舀了一勺子油,放进大锅里,把锅上白色水碱去一去,然后把切好的鱼块放进去,听说熬出了白花花的盐,才大方地舀了几大勺放锅里,放了干辣椒和姜片,切一块酱油糕丢进去,盖上大锅盖,猛火烧。尽管如此,我们吃得鲜美无比,觉得是此生吃得最美味的一次鱼宴。孙九叔且吃且抱怨,可惜没有酒哇。吃着如此鲜美的鱼,若佐以几碗老酒,快哉快哉,神仙亦不过如此了。

大家担心起老饕。这样敞开肚皮吃鱼宴,不知老饕能吃多少,这家伙长期吃不饱,胃缩了,肚肠细了,放任他吃,只怕把肠胃胀破。有人建议老饕饭后去井场扛根钻杆走路,胃里消化一些再睡觉。

谁知此等担心纯属多余。

晚饭之后,河上传来汽车马达轰鸣声。大铲杨的嘎斯69汽车开过河来,这型号汽车前后加力,司机轰大油门,在河道上跌跌撞撞,醉汉一般上了这边的岸。它后面跟了四辆拉运面粉的解放牌汽车,大铲杨让我们扛起青冈木去保驾,总算过了河道,上河东岸要爬大斜坡,老解放爬了不到一半熄火。老饕和几个壮汉打开一边厢板,把面粉往伙房那边扛,扛下来一半,汽车轰大油门冲了上来。头一回敞开肚皮吃的老饕,给人的感觉反倒没了气力,懒洋洋扛了面袋子走,却也不喘气,不歇脚,到了两汽车卸完,其他壮汉累得站一边扶腰喘气,他却像台机器刚预热好,步子迈得轻捷,身手愈加利索。大家嘲笑那几个壮汉,都是骒马上阵,先紧后松,人家老饕才是匹儿马,先松后紧!

两天后,河水又下来了,水势远不是头一次那么凶猛。指挥部先前得到的水文预报是正确的,这回沙漠河真正来了水。后来得到消息,昆仑山口有座大水库,因这年春天冰川骤溶,来水量超过最高水位线,紧急开闸泄洪,水库的人没经验,将大闸门尽开了,养了多年的鱼一道放它们进了沙漠河。天亮我们看见一河的水缓缓流淌,储在大水坑里的鱼全跟着水去了沙漠北边的那条大河。

一年前我高中毕业闲在家里,爹给我报名参加工作。管劳资的人让我填表,歪过脑袋朝隔壁喊:“大铲杨,过来一下。”少许进来一人,不高,精瘦,进了门眼睛细细对我看,眼角皱纹挤一块儿,额头蛮多的抬头纹,看我的眼神像农民在牛马市场看一头牛。劳资上人说:“高中毕业,个头一米七五哩,岁数稍嫌嫩了点儿,怕会影响井队战斗力。咋样?”

大铲杨说:“这小子将来会有出息。我要了。”

我跟大铲杨去了井队。

我们中不少人是这样被大铲杨带到他的钻井队的。尔肯是个调皮蛋,从他家乡招工到石油上,换了好几个工种都被退回劳资上,是大铲杨“捡漏”捡来的。孙九叔也是大铲杨去劳资上要来的。大铲杨要孙九叔,别人劝过他,你们是标杆钻井队,要个啥也不能、只会吟诗写字的有何用?诗吟得好,字写得漂亮,该打不出油照样打不出油。大铲杨却说,我大铲杨天天想作首好诗,写出一手好字,可我能打出好井,就是做不来那些事。孙九叔是人才。孙九叔经常在井队办公室写字,有人朝大铲杨提意见。大铲杨说,只要你能把字写得与孙九叔一样好,我照样让你去写。

我去井队时,正碰上在山里野山羊沟油田打井。山区气候多变,六月下雪是寻常事,夜里睡觉盖被子,夜半冻得缩脖蜷腿,两三天淋一场冷雨,站钻台上手脚冷得没处放,指头冻成红萝卜。有一天又下起细雨,风从山口冷飕飕吹来,井场上泥浆管线堵了,大鏟杨在泥浆池边指挥几个钻工从泥浆池里抬出管线头,两个汉子撅腚费力地捣鼓,总弄不好。大铲杨抓住一个衣领说“起开起开”。两个滚爬着退后。他趴下,两手伸进去掏了一会儿,一股泥浆喷出来,大铲杨满头满脸都是,成个泥浆人。大铲杨说了句“好了,开泵”。自己脱去工服,赤裸上身,喊人拿水管来朝他头上冲洗。我在一旁看着浑身冷得起了鸡皮疙瘩,觉得那水冲到了我头上。大铲杨接过毛巾擦擦头脸,拎起工服走了。

尔肯对我说,大铲杨的家乡在东部海边上,十三岁扛一杆红缨枪跟打日本的八路军走了,当兵打仗一直到西部。钻井队没人不服气大铲杨的。

尔肯说:“你也得佩服,你不佩服不行。”

打完山里那口井,我们到山外的一片荒原上打探井。搬家的车队排了几里路长,走在荒原上见不到人烟,坐车厢里被摇晃得昏昏欲睡。尔肯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站起来抓住汽车厢前挡板,长风飘飘,扯起嗓子唱西部民歌,他相信自己的歌声能够飘到目光达不到的地方,被他心仪的姑娘听到。汉子们在这样迁徙的路途上多次听尔肯歌唱,入耳入心,跟着哼哼,唱到热烈处,群口合唱,雄壮浑厚的歌声在广袤荒原上云朵一般飘荡。

荒原深处的那口探井靠近原始胡杨林,那条大河从胡杨林莽中穿过。两岸土地靠了大河的滋养,牧草丰盛,常有牧人赶着牛羊放牧。牧人撇下吃草的牛羊,来看高高的井架,司钻故意拉响汽笛,惊他们一下,打马远去。荒原上白天太阳很大,上夜班的人白天在帐篷里难以入眠,自己在帐篷后头挖个地窖,棚了胡杨枝遮阳光,躺里头睡觉。太阳落山的路程非常漫长,直到胡杨树、红柳和不知名的灌木垂下头,叶子枯焦了似的卷起,大地烦躁地颤抖,太阳才慢慢滑向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一群群躲在胡杨林里逃避炎热的牛羊走出来,慢条斯理地叫着归去,荡起的尘埃飞上天空,被干热的阳光照耀得金黄。太阳终于坠下地平线,夜伴随一颗颗星星的闪烁而降临。星星很快变得繁多,拥挤在一起,像一团团云絮被扯碎那样,兆示明天又会是一个无风无雨的漫长晴天。歇了班的人同样没办法在帐篷里入睡,炙烤了十多小时的帐篷里好像比大中午时候还热,只好拖一条毡子躺帐篷前纳凉。大铲杨会掇个条凳和两三个工人凑一团拉家常,说到热闹处,一阵笑。我躺在几个人中间,望天上的星星眨眼,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为哪句话而发笑,钻台上劳累了八个多小时,迷迷糊糊睡着,一觉醒来,听见他们还在说,坐起身来望去,见夜中几点烟头明灭着。

大铲杨经常和大家拉家常,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有一回和我扯起家常,我爹名字、外号,干石油之前为何方人氏,他都熟稔,且能说出我爹在单位上的趣闻。他问我:“娃,井队干活苦么?”我答苦。又问:“活儿累么?”我答累。他擎着铜头烟袋,已抽得烟锅里 响,啐了一口,往鞋底磕了磕,说:“今后你遇上累活,往后躲躲,别硬充好汉,你身子还嫩,累折了是一辈子的事。啥时想家了,写个病假条,我准你。”

他这样一说,我倒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不是他当初夸得那样“有出息”。大铲杨又问我想念大学么,我说想。他说想,就别把书本丢了。

“国家大学的门总不能一直关着,很快会开的。”

大铲杨叹一口气,说起他的几个孩子,老大比我小一岁,不喜读书,整天在石油大院里呼朋引类,打架斗殴。他叹着气:“我常年不在家,我那婆娘最护犊子,只让孩子们吃饱喝好,念不念书是不管的。真真要愁死我了。”

大铲杨让我书本上有不会的去找孙九叔:“这人肚里有大学问。都说孙九叔是个没用的人,他们哪知道,这个没用的人将来会有大用场。”

很多年后,我还清晰记得大铲杨给我说的这些话。

大铲杨在井场上召集井队人开会。一百二十多条汉子席地而坐,听队长讲话。

一张长条桌,两头斜放长条凳子,队长坐左边,指导员坐右边。

大铲杨担起一条腿,从后腰拽出烟袋,杆上吊了小布袋,铜烟锅插进小布袋里挖了一锅,大拇指肚把它压压紧,点上了火吸一口,从衣兜里掏出工作笔记本。孙狐狸也取出一样的本子,摊开放桌上。大铲杨开篇说,各种帽子话誓师大会上都讲了,这里不再 嗦。

大铲杨说,这口井难在后勤运输。井上物资靠后勤运上来。张指挥回去组织力量修路,在沙漠河西岸修一条路,今后这条路就是沙漠里这口井的生命线。亚罕村到这里两百公里,还要过河,一公里多宽的河怎么过……

大铲杨并不看本子,絮絮叨叨,孙狐狸低头认真作笔记,像听检查工作的首长做指示。孙狐狸见不到哪里奸诈狡猾,不训人,人有过也不给小鞋穿,就是胆小怕事。和我们说话慢声细语,怕把我们吓住了,倒是听他说话的工人不耐烦,说指导员你说话大声些好不好?我耳朵天天听钻机轰鸣有点儿背,声音小了听不见!要论行政级别,指导员是正科级,队长副科级。孙狐狸不讲究这些。

接下来大铲杨又扯起许多狗拉羊肠子的事。沙漠里打井,没有依托,他上次踏勘时就看好了一片地,曾被河水漫过,有好几十亩,开钻之后,指导员和司务长带歇班的人开出来,能种什么种什么,万一运输线断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搞生产自救。

“歇了班的人,睡够八小时,就去搞生产,权当打篮球、踢足球、锻炼身体。”

有人发表意见:“亚罕村毛拉书记说,村上蔬菜瓜果都有,可以支援我们……”

大铲杨用烟锅敲鞋底:“二百公里,啥菜运到这里也烂成稀屎。——再说,一公里多宽的河,你有本事背过来?那些菜一沾了水,像头死猪一样沉!”

再没人吭声。

大铲杨宣布人事调整。裁减后勤,加强钻井一线。大家笑了,说我们已经是钻井一线了。我们经常听指挥部张指挥说,机关人员多了,要精简,加强钻井一线。大铲杨这次把炊事班的几个人全部分到各个钻井班去。

白银秀当炊事员,孙九叔帮伙。

大铲杨朝我们身后一指,我们顺他指的方向回过头去,白银秀站了起来,和我们穿一样的工作服,没戴安全帽,黑亮的齐耳短发,脸当然比我们白。

“白银秀同志干活是把好手,”大铲杨介绍这位新炊事班长兼炊事员,“在原单位是青年突击队队长,食堂里做一百多人的飯,没什么问题。有老孙同志协助,误不了大家饭点。”

井队汉子都不知哪个单位的青年突击队队长调到了我们井队,跟着队长指导员一起鼓掌。好几个年龄二十七八岁的家伙兴奋得巴掌拍红了。接下去大铲杨又絮叨很多事,河边苦豆子长得很好啊,前头两条小河汊进了很多水,淤了不少红泥啊。我们低下头,心不在焉,不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沙漠钻井有什么关系。只有孙狐狸认真往本子上写。

最后,大铲杨宣布:副队长汤宏宽暂时停止履行副队长职务一段时间,到钻井一班锻炼。

全场哑然,接着嗡嗡一片。汤宏宽好好的,犯了啥错误?大铲杨没说,接着说,他和指导员商量过了,汤副队长还是汤副队长,放到钻井一班是加强一班工作。井队商量工作汤副队长还要参加,今后大家不能在下头瞎议论。大铲杨突然手一挥:散会。

有些人还是知道汤宏宽一些事。汤宏宽和孙九叔是一块分配来的大学生。汤宏宽出身好,在大学里入了党,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为重点培养对象,风传沙漠里这口井打完就提拔他当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有位大学同班的女同学,与他一块到了西部来,来时即是恋人身份,在机关工作。女同学家庭背景好,有条件留在东部城市,可是“为了爱情,博格达不算远”,跟了汤宏宽到了比博格达还遥远的地方。两个人春节商量好了,汤宏宽打完沙漠这口井,双双请探亲假,一道探视双方父母,顺便把婚结了。

谁料半路杀出程咬金来。

刚开了钻探沙漠井誓师大会,有位姑娘在招待所等汤宏宽。姑娘和汤宏宽在老家是一个村的。她这次来带了结婚介绍信,和汤宏宽完婚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组织上大为吃惊,把姑娘安顿下来,向姑娘了解情况。姑娘说,她与汤宏宽自幼一块读书,高中时确立恋爱关系,商议一同考入大学,比翼齐飞。汤宏宽一人考上大学,姑娘痴心等他多年,父母见她年龄已大,让她来寻汤宏宽完婚。组织上又找汤宏宽核实。汤宏宽却说,两个人老家一个村又是同学不假,但从没确立过什么恋爱关系,是两家老人私下商定包办的。组织上经过对比分析,认为汤宏宽说谎成份多,就问他,你说是两家老人包办的,这事你知道吗?汤宏宽说知道,可是我也是刚从家里来信中知道的,我还没回信,她人就来了。组织上为难了,那姑娘住在招待所里,去食堂打饭吃,等着组织上给她作主。打听到了汤宏宽住处,去把汤宏宽被褥和脏衣服抱来洗了,叠好又送回去。组织见姑娘像雷锋一样为汤宏宽做着好事,觉得姑娘真是个好姑娘。组织上问她一些情况,她一一作答,末了补充说:“我自从和汤宏宽确立恋爱关系那天起,生是汤宏宽的人,死是汤宏宽的鬼。”

组织上从姑娘话里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汤宏宽这回麻烦大了。大家说。

沙漠探井开钻了。

沙漠里炎热起来。到中午,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滚动的气流使那些沙山像水浪中的倒影一样摇动着,空气吸入鼻腔干得呛人,暴露在阳光里的钢铁摸一下像冰着似的炸手。司机吐松要求我们戴上帆布手套,防止把手烫出泡来。尔肯说,早听人说夏天沙漠里可以烤熟鸡蛋,可惜没有鸡蛋,否则可以做一次试验。钻台九米多高,井架周围有帆布遮挡,大门敞开对着沙漠河,河上风吹来,也把凉爽带来少许。我们不觉得太热。

我们班原来七个人。孙九叔抽去伙房帮伙,汤宏宽和炊事班长分到我们班,变成八个人。原来分几顶帐篷住,现在挤进一间地窝子里来。炊事班长本来独自住一间地窝子,现在腾出来给白银秀住,搬进我们地窝子里来,孙九叔去伙房帮伙,却又不能搬出去,因为白银秀是个女的呀,只好九个人挤一间地窝子。当初搭建这间地窝子时,我们虽然规划的是七个人住,想着宽敞些好,弄得大了不少,去胡杨林砍木头,捡那些河边的胡杨树砍,它们不缺水,长得高大笔直,然后爬树上削去那些胡杨树枝,把它们编成笆排,铺在房梁上,最后铺上几层牛毛毡,周围压上河泥,还开了几处天窗,没有风沙的日子打开,比五百瓦灯泡还亮。外面炎热,地窝子里清凉一片,有位陕西籍老兄说,住着比他老家的窑洞还舒服。

现在住九个人,要重新安排。吐松和大刘是正副司钻,给他们留出宽展位置。老饕身子宽大,常有出大力的活儿会叫他去干,也要让他睡得好。我、孙九叔和尔肯三人打通铺,可以少占地方,我和尔肯把孙九叔夹在中间,为的是晚上睡觉听孙九叔说古谈今。钱上海自言他是技术工种,常要研究各种各样泥浆技术难题,晚上睡被窝里还要思考明天泥浆如何配制,他必须独占一隅。

尔肯肚子里一直对钱上海有意见,马上表示坚决反对。尔肯对我说过,他对钱上海“肚子胀”(有气)的原因,主要看不惯钱上海臭美,脱离群众。钱上海曾经大言不惭地吹嘘,他老爸是《辞海》编辑部的资深编辑!这牛皮吹得让尔肯扭过头去,目光轻蔑地斜视他。这也就罢了。有一天钱上海穿了件后面开条缝的外套装,里头一件雪白的大尖领衬衣,在我和尔肯面前摆时髦,当他脱下外套,尔肯大声尖叫起来,钱上海里面穿的哪里是什么大尖领白衬衣,只是个领子和肩头那一点,连个袖子都没有……平时,钱上海就处处要显示出和我们不同,一条毛料裤子和假大尖领白衬衣总是叠好压在枕头底下,床铺下的纸盒子里并排放两只打了油的黑亮皮鞋。下了班,钱上海就把自己打扮起来,像个坐大机关的干部。有一回,兄弟单位参观团来我们井队观摩参观,到了井队驻地,参观团的人竟撇下前来迎接的大铲杨和孙狐狸,抓住一旁闲站的钱上海的手一个劲地握。

吐松和大刘还是同意钱上海的要求,让他独占一隅。钱上海给了鼻子就上脸,用香烟纸箱板做墙围,上面贴了雪白的纸,把人民画报上李铁梅高举红灯的彩色画片贴床头,还喜滋滋地说,睡觉前看几眼会做个革命的好梦……

地窝子中间立了根很粗的胡杨木柱,挂了盏马灯,用于夜晚照明,大家入睡后再把灯头捻小。汤宏宽就把床铺搭在那儿。我和尔肯去帮他搬东西,和孙九叔一样,有一个装书的大木箱子,我俩抬了一下,很沉。尔肯打开看,《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哥达纲领批判》《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还有毛选四卷和七八本读书笔记。尔肯伸了伸舌头,我俩把大木箱抬进地窝子来。炊事班长自己把床铺搬了进来,像对自己有气似的,把床铺摆在靠门的地方,那儿冬天有冷风吹进来,人容易感冒。

尔肯说:“炊事班长,和我们打通铺吧,住那儿不好。”

炊事班长大声说:“有啥关系?我当年在喀拉昆仑山上,骑战马巡边防,雪深到马胸脯,睡觉戴羊皮帽子,早晨起床帽子冻在墙壁上!”

尔肯马上说:“又吹牛啦九头鸟,以前你说过,在部队干的是炊事兵,做饭用高压锅,没肉吃就吃牛肉罐头的。”

炊事班长大声分辩:“没错。咱一到部队先在新兵连训练,头一回打靶,用六二式步枪十发子弹打了八十七环。怎么样?从新兵连直接上了喀拉昆仑山边防哨所,骑战马跨冲锋枪巡逻祖国的边防线。后来,上级调我才去炊事班的。”

尔肯坏笑着,眼露鄙夷之光:“肯定是干得不好才会当伙夫的……对吧?”

炊事班长开始蹦脚:“胡说!在解放军大学校里,干啥工作都是保卫祖国的需要,我在炊事班当的是班长。我那时就是班长了!”

终于听明白,炊事班长在闹思想情绪,从现在起他是钻工而不再是班长了。

我到井队时炊事班长就是炊事班长,系着白色大围裙进出伙房,大围裙上的污痕像画了世界地图。手下几个炊事员,挑水、劈柴、洗菜、揉面,抬笼屉蒸馍,他则抡大铲炒菜,盐抓一把,酱油倒一勺,大铲在锅里翻来翻去。大铲是农民翻地用的方头铁锨,他对它进行技术改造,放灶膛里烧红,两侧折过来,便成了炒大锅菜的大铲,也成为炊事班长随手携带的武器,一如喀拉昆仑山上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有钻工批评他菜炒得不好吃,他叹息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当年我也是在成都接受过十五天烹饪培训的,俗话说得好,无肉不成席,要是每天两只大尾巴肥羊,一条牛后腿也行,我若炒出菜来不好吃,你拿刀来取我脑袋。”

批评者说他不谦虚:“上级一再说,粗粮细做,素菜也想法炒出肉的香味来。难道只有肉才能炒出好味道吗?”

炊事班长说:“那当然。肉炒啥都好吃,没有肉,炒啥都不好吃。”

有人偏要二牛抬杠:“肉炒石头呢?”

他答:“当然好吃。吃的时候把石头捡出来扔了就是,吃的是肉,又不是石头。”

炊事班长事实上是工作极负责任的人。一回有个炊事员炒菜时,不时捡了肉片往嘴里送,说是尝尝咸淡。他批评炊事员:“你尝的是肉片,你多尝一块别人就少吃一块,等于你偷吃别人碗里的肉!”大铲杨这次“加强钻井一线”,等于把炊事班解散了。炊事班长也算基层干部,总会有点想法。大家劝他想开点,工资不少拿一分钱,这只是临时调整,沙漠井打完你还是炊事班长,再说上了钻台每天还有一毛二分钱补贴哩。炊事班长哪里知道,我们班的人都不欢迎他。他到钻台上,啥也不会,完全是个新手,还不如孙九叔,孙九叔就是没多大力气,人很细心,每天能把鉆台擦干净,井场也摆得井井有条。孙九叔去了伙房帮伙,人还属于钻井一班,每天下了班我和尔肯要去帮他挑水、背柴、洗菜。否则,孙九叔手脚慢,那些帮伙的活他天黑做到天亮也做不完。孙九叔心里也一百个不愿意去帮伙。那个新来的女人白银秀手脚利索,都不晓得她原在哪里当过青年突击队队长,满身队长脾气,善于使唤人,天不亮孙九叔去了伙房,被她指使得跑进跑出,整个白天没闲功夫。蒸馍馍两人抬笼屉,白银秀那边抬到胸口,孙九叔则要举到脖子那里。白银秀且直喊:“高举,高举啊。”这话叫钻井四班司钻黑皮听到了,见了孙九叔嬉皮笑脸说:“孙九叔高举了么?”孙九叔是儒雅君子,闷气只在心里生。

我们在地窝子里议论起这个白银秀:“这个白银秀啊,简直成了炊事班长啦,大铲杨可没宣布她是炊事班长呀……”

门帘处响起白银秀尖细声音:“洗脚水啊,洗脚水啊。”一掀门帘,提了一大桶热水进来了。大家忙拿脸盆齐去把那桶热水分了。白银秀站门边,看不清她脸,炊事班长的大白围裙系在她腰上,雪白一片,不见了世界地图。她提了空桶,门帘子一闪,连人带桶不见了。都脱了鞋把脚放进盆里,嚷嚷着脚真舒服。说炊事班长,看看吧,你从来没给我们烧过洗脚水吧。你当政时我们去伙房打的是蒸笼水,去晚了就没有了。炊事班长低头洗自己的脚,不回应,只专心抠脚丫子。

汤宏宽和孙九叔床铺隔个走道儿,两个人低头洗脚,脑袋对着脑袋,小声说着话。我们都支棱耳朵听。孙九叔说,你那高中女同学说的是真的么?汤宏宽说,她爹是村上支书,我爹是跟牛屁股的,在高中班里她穿得花枝招展,我破衣烂衫,我俩井水不犯河水,哪里会恋爱?她那时眼光高,一心要嫁城里人。我考上大学,是石油工程,她晓得我出来也是去艰苦地方,根本没考虑嫁我。我上大学到毕业分配来了西部,也有七八年了吧,她先后和城里人攀亲了好几次,都是人家不愿。一来二去年龄大了,不知怎么想起我来。她爹开始照顾我们家,我爹给安排当了大队保管员,还经常送些米面来。然后遣媒人来提亲,爹娘哪里会推辞?这对他们来说,是顶顶有面子的事,两家父母喝了酒,过了帖,闹得满村人都知道。爹这才写信来说了。我爹不识几个字,信是请人写的。信来了,她人跟着也来了。孙九叔说,这爹娘也真够糊涂的。

汤宏宽去枕头下摸出一盒烟,递孙九叔一支自己一支,两个低头抽起烟。孙九叔说了句:“只要不去想那什么副主任,没谁能奈何你。”

都出去倒洗脚水。一天的星星,有几颗特别亮,钻机轰鸣着,井架上的灯火像悬挂在一棵挺拔的树上的金果子,灯光以井架中心划了一个大圆,天和沙漠衔接处,沙丘轮廓像黑色波浪,又像大象群在行进中停了下来。人这么站久了,会突然想到,这是沙漠腹地,是任何动物在这里难以独自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钻机和井架灯光,这里是星光下黑沉沉的夜,一个人在这里意味着死亡。我忽然明白,人们为什么说这片沙漠是“进去出不来”。河面上风吹过来,带来寒意,回到地窝子里,见其他人都躺下,不知谁悄然响起呼噜。我赶紧脱衣服躺下。汤宏宽端坐在床铺上,凑近马灯亮光读书,过几分钟,哗地翻过一页,默默数他翻过的页数,心里很敬佩汤宏宽,白天劳累着,心里又装着那件烦心事,夜晚还坚持读书。没数过五,我睡着了。夜半让尿憋醒,披了衣服出去小解,见汤宏宽披衣端坐,书摊开在面前,不看,眼睛凝视马灯沉思。

白银秀是个能干的女人。我们睁开眼就看见她伙房进进出出地忙碌,夜晚给我们送洗脚热水,晚上十二点还要给井上的人做一顿夜班饭。总之,她给我们印象总在忙碌,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汉子们赞道:“真不愧是青年突击队当了队长的。”

之前一个炊事班的工作,如今她和孙九叔干了下来,孙九叔做些下手的粗活,案子上和灶台上全靠白银秀。大铲杨私下表扬白银秀,咱队破天荒收下个女的,不亏,真是顶起半边天哩。日子久了,大家弄清楚了白银秀的来历,是大铲杨同乡,是个没过门男人就死了的女人,所谓青年突击队,原是老家农村农业学大寨活动中临时拉起的队伍,白银秀当的是没行政级别的队长。

四班司钻黑皮吃饭时会找白银秀耍贫嘴。

“白银秀同志,我想给食堂提条意见。”白银秀认了真,眼睛忽闪忽闪朝黑皮看。黑皮说:“天天发糕,吃得人胃酸,为啥不蒸白馍?”

黑皮眼睛直直盯住白银秀胸脯,大围裙把腰系得细了,显出胸脯的丰满,突出的两点对称而坚挺。白银秀说:“白面不多了,听说会送上一汽车白面来。”黑皮却说他不喜吃馕和葱花大饼,就喜欢吃大大的圆圆的白白的馍馍。

白银秀说:“中午蒸,中午就蒸馍。”

黑皮说:“白银秀同志,你真好。我这人就喜欢吃白白的、暄暄的大白面馍。”

白银秀说:“蒸出的馍馍是白白的、暄暄的呀。”

黑皮的眼睛要吃人,朝白银秀胸脯死看,涎涎地笑:“我一次要吃俩,白白的,暄暄的……”

众人笑起来,白银秀听明白了,转过脸走开。从那起,她一直不给黑皮好脸色。

白银秀对我和尔肯却友好。我们去伙房里帮忙,会抽空和我们说几句话。她对我俩下了班还来帮孙九叔干活不理解。尔肯对她说,孙九叔顶有学问,我们帮他就是不使他累着。

白银秀却有自己的见地,说:“他工资比你俩都高,自己就该努力干好。我们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干得多才能挣工分多,这叫按劳取酬。”

我和尔肯觉得跟白银秀讲不清楚。

白银秀还说:“你俩咋会把他叫孙九叔?他年龄只能当你俩的哥,应该叫他孙九哥。再说,他在他兄弟里排行老九?他们家兄弟会有那么多?”

我俩觉得这又是一件不好跟她说清楚的事。尔肯就问白银秀,你叫孙九叔什么?

白银秀说她不能喊叔,这太吃亏了。“我叫他孙老九。”

我和尔肯都笑起来。白银秀说:“你俩笑什么,我叫错了吗?”

我俩说你没叫错,原先大家就这么叫他,而且叫得更难听:臭老九。尔肯问白银秀,你叫他答应?白银秀说,叫他孙老九,他从来都答应。

日子过得快。我们晒的鱼干,天天早上叫白银秀在锅里炕了給我们下早饭,也吃光了。又有好多天没吃上蔬菜了。早饭发糕、稀糊汤外加一点咸萝卜,上次运来一汽车土豆,开始长绿芽,我和尔肯下了班帮助孙九叔削土豆。长了绿芽的土豆有毒,要把绿芽和发青的皮全削去,拳头大的土豆一削剩下没多少。中午和晚上是馍馍和土豆,没油水,肚皮越吃越大。以前孙九叔每顿饭省下一块发糕或馍馍给老饕,现在孙九叔在伙房当差,吃“包伙”,反倒帮不了他了。我和尔肯轮流每顿省一份给他。我俩也是大肚皮,开始尝到挨饿的滋味,挨饿的滋味真不好受。没有蔬菜吃,解大便都困难,蹲下很久才挣出硬硬的一根。

那天下午,我们和另一个钻井班交班时多费了些时间,去食堂吃饭,土豆片剩下不多了。汤宏宽把自己那一份倒给了老饕,自己去坛子里捞根咸萝卜吃。白银秀告诉他,五个坛子的咸萝卜都吃光了,明天早晨只有发糕和稀糊汤。

白银秀指着那一排坛子,说那三个她来之前就吃完了,剩下这两个她每天节省着,也捞空了。汤宏宽捋起袖子,胳膊伸进空坛子里捡漏儿,一个一个摸过去,到了最后一个坛子,脸上绽开笑容,胳膊退出来,果然是个大咸萝卜。汤宏宽看着手里的大咸萝卜,脸上笑容陡然收敛了,大步走出去,一会儿又空手回来,什么话也没说。白银秀拿了菜刀,要帮他把咸萝卜切成丝,见汤宏宽空手,问咸萝卜呢?汤宏宽不回答,一口馍一口开水,很快吃完走了。白银秀小声抱怨,好大一个咸萝卜,咋说扔就扔了呢?她有些恨恨地菜刀拍案子上,眼里透出对这位大学生副队长的不屑。

出了食堂,几个问汤宏宽怎么把咸萝卜扔了。汤宏宽淡淡地说,扔就扔了,不就一个咸萝卜么。尔肯牵牵我衣服,等那几人走远,小声说他看见汤宏宽手里的咸萝卜根本不是咸萝卜,是一只很大的荒原鼠。

尔肯说:“我看见老鼠尾巴了,开始以为是萝卜缨子呢。”

运输蔬菜的汽车终于来了。停沙漠河对岸,大家过河把蔬菜背过来。

下午时光,太阳在胡杨林的树梢上,阳光洒到水面上银光闪闪。我们班的人学着老饕,把衣服脱了,抽出皮带勒腰上。水不深,最深漫到肚脐眼,水却寒冷,冰山上的水啊,一会儿便冰疼骨头,脚底板踩着坚硬河床,有些滑,脚丫用力地抓,这样久了腿筋一抽一抽,像要抽筋,站下来缓缓。到了对岸,一汽车毛白菜全蔫巴巴的,太阳暴晒了几天,又颠了一路,我们都只敢装半麻袋,唯老饕装了一大麻袋,肩头扛着。我们跟老饕身后走,别的钻井班各走自己的路线。走到河中间开始出状况,不少人麻袋浸了水,真的像大铲杨说的沉了很多,有人滑倒,满河响起骂娘和诅咒声。跌倒了麻袋泡进水里,分量增加几倍,不断有人跌倒。我们几个小心跟老饕后头,一路无碍。

菜运到伙房,我和尔肯帮着把毛白菜理出来,烂掉不少,烂掉的毛白菜如稀泥一样,只好扔掉,好的理出来放到临时菜窖里,争取多放些日子。一汽车毛白菜扔掉三分之一多。白银秀端来一大筐毛白菜,让我和尔肯去河边淘洗,晚饭做给大家吃。我和尔肯还没走到河边,听见谁喊:“猪八戒背媳妇啦!来看啊,猪八戒背媳妇啦!”

拉毛白菜的汽车空车在河中间抛了锚。老饕 水到汽车前,从驾驶室里背出个女的。她是跟汽车进沙漠给我们发工资的财务科女出纳。女出纳趴在老饕背上,看到满河水旋转,头晕目眩,不断尖声叫喊,到河岸边,成了半死的人。汽车上还有装钱的箱子和信件包,老饕又 水去背了过来。

汽车司机坐驾驶室里,不敢过河。刚才汽车轰大油门冲到了河中间,后轮子打起滑。大铲杨喊来推土机,用钢丝绳把汽车拽了过来。

大铲杨大声训斥司机:“运输处怎么派你这么个 包来!以前我们部队打仗时候,首长一声令下,汽车营多宽的河都敢过,头上还有飞机扔炸弹呐!”

司机不服气:“那是什么汽车?是缴获来的美国佬汽车!”

大铲杨大骂:“你小子崇洋媚外!我们自己造的汽车就不行?是你胆小!回去放大胆子开,要再趴河里,我不会让推土机拽你,就在河中间过夜吧!”

大铲杨大声咳嗽,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

晚饭后,白银秀的地窝子前排起长队。女出纳给我们发工资,有家信的顺便拿走。大铲杨和孙狐狸的工资早让婆娘领走了,只在工资单上签个字走人。汤宏宽也遭遇相同情况,那个姑娘领了他的工资。女出纳对他说:“这是政治部领导同意的,住招待所,又在机关食堂吃饭,开销蛮大的。”汤宏宽拿着笔,像找不到签字的地方,对女出纳看了半晌,直到后面人催促,才弯下腰在女出纳手指的地方签了名字。

我和尔肯都领了工资,几个月的工资一次发,工资袋里厚厚一沓子钱。以前发了工资想着找个馆子好好吃一顿,如今在沙漠里没花钱地方,真是一大遗憾。沙漠井怕要打一年,我们只好把钱放到枕头里,积攒起来,商量着出了沙漠下饭馆,逛商店,好好过一回花钱的瘾。

回到地窝子,正碰上炊事班长看家信。工资袋放床铺上,旁边一张两寸照片。眼疾手快的尔肯抢到手,照片上是个扎短辫子的姑娘。尔肯闹嚷着,叫他老实交待。炊事班长却说,莫闹了,莫闹了。那姑娘是他处了几年的对象,钻完这口井他要回去成亲的。他家在长江边的山沟里,山多地少,穷得很。女家要八百块钱彩礼,他正愁如何凑出这笔钱。

炊事班长说:“还差二百块哩。你俩钱放枕头里也是天天夜黑压脑壳子底下睡觉,不如借我吧,出了沙漠一定还。”

我和尔肯把钱借给了炊事班长。作为回报,那张照片让我们随意欣赏。

领了工资的人回到宿舍,虽无处花销,还是让大家高兴了一回。钱上海从床铺枕头下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撕开锡纸给每人一支,表明他另有喜事。孙九叔坐床铺上抱着《辞海》埋下头看。钱上海走到孙九叔面前,手指点了点翻开的《辞海》说,他们家也有一部《辞海》,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

“吹牛,又在吹牛!”尔肯马上抨击钱上海。

尔肯认为,孙九叔学识渊博,全从《辞海》和《康熙字典》中来,这样的宝典寻常人家哪里会有。钱上海以前曾说过这样的话,尔肯只在心里这样评价他,今天大声说了出来。钱上海不生气,脸带笑容地看尔肯,欣赏着尔肯已经涨红的脸,它使尔肯更像没长大的男孩。

钱上海说:“我父亲解放前就在《辞海》编辑部工作,薪水很高的呀。他先买了套挺宽敞的房子,然后娶了我母亲,生下我们兄弟俩和一个妹妹。我念初中,单独住一间房子的。我读了书是可以进《辞海》编辑部工作的,那年部队招技术兵,带兵首长一眼看中了我,我当然要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雷达兵啦。后来转业,我们那一批集体转业到西部石油上……”

钱上海今天兴高采烈对我们说了这许多,是因为有一件特别叫他高兴的事,这件事又与《辞海》有关。钱上海原来一直想找上海姑娘做伴侣,每次回上海探亲谈上一个,人回来告吹的信追着脚后跟到了。前段时间,钱上海从朋友那里知道,省城大学分配来一位女大学生,在县中学当教师,名叫高秀娟,容貌俊秀,氣质超群,引得县城有头有脸的青年男子趋之若鹜,却都吃了闭眼羹,高秀娟设置的爱情门槛太高。钱上海打算试试运气,经朋友介绍和高秀娟认识了,但只是一般朋友。钱上海很想升格为对象,却又害怕时机不成熟反倒使爱情大门早早关闭。钻井队经常外出打井,一口井打完,钱上海回县城,说不定名花有主了。钱上海没有本钱等下去。机会却在这时候来叩门了。钱上海来沙漠打井之前,去高秀娟宿舍闲叙,看到案头摆了一部《辞海》,便问这部书哪儿买的,高秀娟说,这样的好书如今上哪儿去买,是在县图书馆借的,为了借出这部《辞海》,学校还专门开了证明。钱上海便说,家父就在《辞海》编辑部工作,还算个资深编辑呢,如果你想自己拥有一部,我写信让家父寄来就是。钱上海从高秀娟宿舍回来后,连夜写了一封长信给父亲,说儿子钱上海如今谈了一个女朋友,无需金钱做彩礼,只一部一九六五年出版的《辞海》即可,万望慈父念儿在西部蛮荒之地寻佳偶之艰难,助儿一臂之力矣。父亲见到钱上海的长信,老泪如落珠,这正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立即按儿子所写地址,将《辞海》寄出。

今天,钱上海在沙漠腹地收到了高秀娟的信,爱情大门向他敞开了。

钱上海对尔肯说:“你看看《辞海》编辑部人员名单,那上头有家父的名字。”

我们果然找见钱上海父亲的名字。尔肯依然不服气,说那是你父亲,又不是你,有什么值得神气的呢。尔肯声音小多了。

十一

大铲杨给指挥部发了电报,说沙漠井后勤保障严重脱节,影响高速度找到大油田。三天之后,沙漠河对岸来了四台红旗100推土机,后面跟了十多辆汽车,全部满载着钻井物资。四台推土机把汽车一辆一辆拖过河来。

我们刚上完夜班,在地窝子里睡觉,被大铲杨喊起来卸车。出了地窝子,头上太阳很白很亮,叫人睁不开眼,沙漠像被太阳烤得熔化了。那些汽车停在临时货场,一边的车厢板打开,卸车的汉子们脸上汗粒像大麻子,甩到沙地上倏地不见,衣服很快被汗沾到身上,浇了一盆水似的。卸完了车一齐往河边跑,甩了工靴,泡进水里,冰山下来的水这时才把舒坦给了我们。十多分钟后,个个嘴唇青紫,牙齿格格打架,爬上岸晒太阳。尔肯趴到沙子上,嗷地一声叫,蛇咬了似的跳起来,肚皮叫沙子烫着了,一片红,慢慢起了几个水泡。都惊得无语,片刻之后觉到了脚板疼,像踩到炉板上,不停地跳,又纷纷下河水里泡,十几颗脑袋浮水面上,不敢看头顶的太阳,像水面漂浮的黑皮西瓜。

再轮到我们班上井,是后半夜。这时的沙漠冷却下来,钻台上穿着棉工服也不觉得热,头顶的天空出奇的蓝,蓝得像冰晶。我和尔肯是内外吊钳工,井上正在起钻。老饕是架子工,一个人在二层台上,一个立柱上来,尔肯一脚把吊卡勾过来,我把它摆好,两人挥动大吊钳开始松扣,扣松开了,立柱里的泥浆喷出来,我俩躲避不及,喷了满头满脸,灌进脖梗里,像蛇凉凉的贴后脊梁往下爬。东方开始白了一大片,吐松说歇一会儿吧。我和尔肯把棉工衣掖掖紧,靠着井架大腿坐了,尔肯嘴里说梦话似的嘀咕着:“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

汽笛又响了。

我和尔肯一骨碌爬起来,不知井上出了什么事。副司钻大刘光着膀子爬上钻台来,脸朝二层台喊:“泥浆泵刺啦!”

大刘刚才在扒缸套,累得气喘吁吁,来喊老饕帮忙。扒缸套是力气活儿。老饕下来了,跟着大刘去扒缸套,他没多么用力气,刺坏的缸套扒下来,我们几个帮着把新缸套装上去。

没过半小时,缸套又刺坏了。

大铲杨像地下冒出来的,站在了泥浆泵房里。半个小时刺坏了两次缸套,大铲杨追查事故原因。

钱上海从泥浆振动筛那边过来,对大铲杨说:“泥浆里杂质太多。”

錢上海又说:“昨天配制的泥浆里有很多细小的硬砂粒,可以无碍通过泥浆振动筛和除砂器。”

大铲杨知道昨天运来的泥浆材料不合格。他去临时货场打开一袋,三根指头撮起一点来,搓动,点点头。钱上海说得没错。

大铲杨叹口气说:“都闹革命去啦,这样的材料拉上井来真把我们害死了。”

大铲杨对钱上海说,把泥浆全部换掉,重新配制。

吃了早饭,钱上海带领我们去小河汊里取河泥,做新的泥浆固相材料。沙漠河大洪水下来的时候,洪水会灌进小河汊里,洪水退去,河床上淤积了一层红色河泥,细腻,不含砂粒,是很好的泥浆材料。干热的阳光早使小河汊里的红泥龟裂成一块块的。钱上海给我们作示范,小心掀起一块,刮去沾着的那层细砂,然后说:“都归拢到我这里,像我这样竖起放。我最后验收。”

都按照钱上海要求去做,把河泥刮去底下细砂,归拢到一处。太阳爬上来,变得又白又亮。我和尔肯晓得阳光下的滋味,加快着工作速度。钱上海每一块都检查,尔肯说:“你这样像绣花,啥时能干完?”

我们工作干完了。钱上海一人在做属于他的工作:一块一块地检查。尔肯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吗?钱上海说可以回去了。我们往回走,已经感觉太阳光像火苗一样舔着脊背。尔肯说,钱上海怕是回不来了,他会被太阳晒得化掉的,最后只剩下一副属于钱上海的骨头架子。

我和尔肯坐地窝子里,不知怎么了心神不定。我们都寻了把小铲子跑回小河汊去。钱上海还蹲那里,一块一块地检查,太阳光把他晒得灰白灰白的,连影子都晒不见了。我们受了震撼,和他一起检查。钱上海嘴唇上像抹了白粉似的,说刚才真热,现在你俩来了,我感觉好多了。

井上更换了新泥浆,钻井正常了。

十二

四班司钻黑皮在伙房窗口排队打饭时,突然大声叫喊:“凭什么有人吃大馍,我抗议!”

这时老饕端了饭菜刚走开,听到喊声站住了。白银秀用勺子敲着大铝盆,高声嚷嚷:“吵什么吵,抗什么议!不想吃走开,下一个,来下一个啊……”

她把铝盆敲得咣咣响,意思让老饕快些走开,把饭菜吃掉。黑皮冲出窗口,拿了老饕的一个白面馍馍举着,高声喊:“大家看,是不是比我们都大啊?”

大铲杨正在队伍后面排着队。也许黑皮早发现了,专挑这时候把这个秘密挑破。大铲杨把老饕、黑皮和白银秀叫他地窝子里谈话。

孙九叔负责给大家打饭。

一个秘密让黑皮捅破了。白银秀蒸馍时,专门蒸了两个大一点的,她发现老饕每次总要两馍馍,轮到老饕打饭时,把两个大馍馍放他饭盆里。老饕用比我们大的饭盆打饭,杨大铲交待过要多给老饕打些菜,老饕打了饭菜用大手罩着饭盆,一个人走到一边吃。一直以来大家都没发现。

黑皮又从四班工人那里拿了一个馍馍作比较。大铲杨看了两个馍馍,让黑皮出去。白银秀眼里含满泪光,冲上前用拳头朝老饕身上擂:“你个死人,你个死人……”

老饕还端着饭盆,一句话不说。大铲杨说,好了好了,小白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你出去吧,回伙房该干什么干什么。白银秀走后,大铲杨把黑皮拿着揭发的馍馍放老饕饭盆里,说大魁,你坐这里吃,吃完有话跟你说。

大铲杨说:“大魁,这俩馍馍你三四口就吃完,而且不费什么事,当时你要吃了,黑皮他没了证据,也是瞎嚷嚷。”

老饕直着眼珠子,不说话。

大铲杨又说:“你为啥站住,等黑皮过来拿你馍馍呢?”

老饕说:“队长,是我错。不该吃。”

“那白银秀给你馍馍比别人的大,你可知道?”

老饕点点头。

“那你为啥还接了。”

老饕又说:“队长,是我错。”

大铲杨为这事专门开了井队大会。他没批评谁,只是说季大魁是个好同志,工作不怕苦不怕累,活儿比大家干得多。大铲杨说:“我交待过炊事班,副食品可给季大魁多一些。馍馍却不行。这是有定量的,每个人定量就那么多,哪个人多吃了,那是吃了大家的,这不行。季大魁在我那里承认错误,作了深刻检讨。下不为例。”

接下来,大铲杨把话扯远了。他说起咱们井队的光荣历史。说井队成立二十多年了,在西部打了五十多口井,从没出过大事情。井队有外号叫“和尚队”(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们有这个外号),啥叫“和尚队”,就是全是男子汉。这回沙漠里打井,他大铲杨把这个外号破除了(这话带有检讨的意味),但是,上头有纪律,在井队不能谈对象,外出打井不能带家属,他和孙指导员不光没带家属,而且从不让她们来井队探亲,影响不好。

大铲杨说:“本没多大的事,问题处理了。我刚才把话扯远了,都是老生常谈。散会。”

晚上我和尔肯到伙房帮孙九叔干活,白银秀在那边案头揉面,灯光照见她忙碌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

尔肯喊:“白姐,白姐。”

白银秀不回答。

我接着喊:“银秀姐,银秀姐。”

白银秀突然停下手里活儿,对我俩说:“你俩评评理儿,季大魁平时比大家多干多少活儿。要在我们生产队,别的男劳力一天一个工,他能挣三个工。在学大寨水利工地,哪个干得多,我就让伙房多给他饭吃,这有错吗?”

我俩一齐说:“没错,绝对没错!”

白银秀又说:“我就喜欢大魁这样的男人,什么苦活重活,说干就干,不奸不诈,像头牛。”

我俩愣在那里,一个女人敢说她喜欢一个男人?这不是在梦里吧。是不是白银秀一时气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白银秀还在说,她眼望着伙房顶棚,似乎忘记了我和尔肯的存在,一个人自言自语:“等这口井打完,出了沙漠,我就给队长说,让他给我做主,他说过等有了合适的男人给我介绍的。我就嫁给大魁,我不在井队干,到哪个单位干都成……”

白银秀说着说着,又低头揉起面。我和尔肯半天醒过梦来似的,好在我俩的活儿干完了。

尔肯小声说:“白姐,白姐,活儿干完了,我俩回去了。”

白银秀不应,专心干自己工作。

出了伙房,我俩左右看看,天全黑了,除了一天的星星周围黑乎乎一片,没什么人,尔肯小声说:“我俩听到的话对谁也不能说。”

我说:“就是。队长刚在会上讲过的,传出去可不好。”

尔肯叹了口气,说:“听了白姐说的那些话,我真的好感动,又好难过。”

我不明白尔肯为什么会难过。他比我大几岁,也才二十岁出头,天天快快乐乐的,上班一块儿钻台上干活,下班去灶房帮伙,晚上躺被窝里睡觉,有什么难过的?尔肯说,这一段时间心里一直难过,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感觉不到,一个人的时候就难过起来,他闹不清为啥难过,今天晚上他弄明白了。

尔肯说:“我需要爱情,我渴望有个姑娘爱我,我好想热烈地爱一个姑娘。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心里一直很难过很难过了……”

黑暗的远处有一点火光在明亮着,一个人在夜地里抽烟。我和尔肯站下,看见一个偌大的身影。

是老饕。

十三

就是那个夜晚,我和尔肯闯祸了。

本来我俩在黑地里说了几句话就该回地窝子里睡觉了,明天一早去钻台接头班。尔肯却不想回地窝子里睡觉,他说回去也睡不着,一边走一边给我讲他故乡那个村庄的姑娘哈丽黛,说哈丽黛如何美丽,如何热情心地纯洁。尔肯满怀忧伤地说,他不知道哈丽黛如今嫁人了没有,哈丽黛那时候对他最有情意的。我说,你不用担心,哈丽黛既然对你有情意,一定会等着你回去娶她的。可是,尔肯在这一点上缺少自信,说哈丽黛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这样的好姑娘她家的门槛会被媒人踏破的。说着说着,我们走到了孙狐狸和司务长带领大家种的地旁边。进沙漠好几个月了,孙狐狸和司务长一直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我和尔肯每天上班之余在伙房给孙九叔帮伙,很少来这里劳动,偶尔会在井架上向这边望一眼,见到墨绿绿的一片。听参加田地上劳动的人说,这片土地少有的肥沃,全是黑色腐殖土,种下的东西像种在了粪堆上。

面前黑乎乎一大片,庄稼长得比我们还高。

尔肯說:“是苞谷吧……”

话犹未了,呼啦啦窜出十多只长腿东西,蹦着高逃去,消失在远处胡杨林里。我俩吓了一跳,尔肯说,肯定是鹿,他看见一只头上有角。

尔肯摸着一株苞谷,说:“呀,结棒子啦,一株结了两个棒子哩!”

我跟他走进苞谷林,很大的叶子划着我的脸,叶面毛茸茸的,划到脸上有点疼。我摸了一下那株苞谷,惊喜地说:“这株上长了三个棒子。”

孙狐狸一次在会上说,种了有二十亩的苞谷,秋天能收十几吨的苞谷哩。尔肯说,现在苞谷正嫩的时候,他小时候爷爷会掰下些苞谷棒子烧熟了给他吃,味道好极了。尔肯说,爷爷在地头挖个土坑,上头用土坷垃垒成一个封闭的穹顶,把红柳柴塞进去烧,把土坷垃烧红后,将坑里的火扒出来,将苞谷棒子放进去,用铁锨把土坷垃拍塌,再盖上些土,不多会儿,苞谷棒子就熟了。

我说:“这样干不好吧?”

尔肯说:“有什么,反正是我们井队自己种的,好几十亩的一大片,掰几个没人知道。”

我俩开始掰,每株上只掰一个,一会儿我和尔肯的怀里都抱了三四个,把它们放在地头,尔肯用手挖坑,让我去捡枯胡杨木来。我转过身,却一下僵直身子,哇地叫了一声。

一堵墙样的黑影站我面前。

尔肯划亮火柴,照见老饕那张没表情的脸。老饕没说话,弯下腰捡起那些苞谷棒子,抱怀里往驻地走。我和尔肯跟他后面,不知这家伙要干什么。他要把这些苞谷棒子抱到大铲杨那里,我和尔肯就麻烦了。

尔肯说:“老饕,我俩不过是尝尝鲜,闹着玩的。”

我说:“老饕,我俩平常都对你不错的……”

老饕不说话,大步流星地走,他真的往大铲杨地窝子走去。

尔肯站下,绝望地哭起来:“老饕,你他妈真不是东西!连狗都不如……”

大铲杨拍着桌子把我俩臭骂一顿。我和尔肯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大铲杨给我俩每人一把镰刀,让我们三天之内把河边那一大片苦豆子割完,晒干后,再背回驻地来。这是对我俩的惩罚。一眼望不头的大片苦豆子,恐怕有一百亩,我俩三天哪能割得光。大铲杨的指示不可违抗。我和尔肯天不亮就把镰刀磨好,然后趁着天凉爽发疯地割,早饭后太阳爬上天空,虽说已是秋天,阳光晒着还像火烤的一样。尔肯拼命地割,咬着牙齿,把一肚子愤怒发泄到苦豆子身上,不时骂几句老饕。

令我俩没想到的是,歇了班的老饕来帮着割苦豆子。老饕是干过农活的人,割苦豆子姿势和我们不同,他大叉开腿,一镰刀下去,往怀里一揽就是一大片,他一人割的速度超过我俩。我和尔肯最受不了的是腰疼,割一会儿要站起来,手捶着腰歇一会儿。老饕一直割下去。

可是,我和尔肯都不跟他说话。我们共同发誓,这辈子不原谅老饕。那天晚上,我们往驻地走的时候,老饕跟在我俩身后,喊了一声,我俩不应,只加快脚步走。他上前一手抓住我俩的一个肩,一扭,我俩不由自主地面对了老饕。

老饕睁大眼睛看着我俩,一点没有要赔礼道歉的意思。他有话要给我俩说,却又说不出来,直着脖子咽了几回唾沫。尔肯抬起手把肩头的那只大手推下去,我也和尔肯一样。我俩坚守共同的誓言:此生不原谅老饕这家伙!

老饕终于说话了:“你俩很年轻,经历像一张雪白的纸,只要做一件污黑的事,它就一直跟着你,这一生就不再雪白了……”

我当时心里一惊,笨嘴的老饕竟然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不久之后我懂了这话的深长意味。

十四

到了第二年的五月,这口沙漠探井整整打了一年。那几十亩地的产出,让全队人度过一个缺粮缺菜的冬天和春天。那些苦豆子后来脱成粒,用粉碎机碾成细粉,加入泥浆里,使我们把井打到四千米深,超过钻机能力好几百米。

可是,这口井没有见到油气。大铲杨让孙九叔分析,孙九叔在大学里不光学了石油地质,而且还学过生油理论,孙九叔把井上地质组的资料看了一夜,第二天对大铲杨肯定地说,要见到油气,还要往下打一千多米。大铲杨不说话,用发报机给指挥部汇报了,一个星期后接上级命令,完钻,准备搬家。

又过了几天,一辆212吉普在黄昏时来到沙漠腹地,指挥部紧急调孙九叔去新的部门工作,来人没多说什么,搬了孙九叔的行李上车,212吉普带着孙九叔和他的行李,当然还有那部《辞海》和《康熙字典》,一溜烟地走了。

大铲杨说,孙九叔是去昆仑山前,那里的一口探井一直定不下来。

十五

昆仑山前那口新的井位自孙九叔去了后,不久就确定了。传来消息说,昆仑山前要开展一场勘探会战,各路队伍已经在那里的一个小县城边汇集。指挥部命令我们井队火速赶到那里接受新的钻探任务。大铲杨决定,我们井队要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顽强作风,直接沿着沙漠河干涸的河道,向南出发,赶赴新的探井井位。

拆钻机,放倒井架,几十辆平板车沿河道开来,我们把钻机部件装上车,每人又扛起青冈木跟着汽车出发。这是第二次走沙漠河的河道,都有了经验,想着几天之后走出沙漠,见到新的绿洲和人家,我们都很高兴。

毛拉书记牵着十几峰骆驼赶了二百公里路来给我们送行,送给我们十几只羊和大袋的白面馕,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毛拉书记和亚罕村的乡亲们给了我们很多的支援……

几天之后,我们车队爬出河道,上了公路。远远看见绿洲向我们走来,我的心无比激动,一股热流从胸脯涌上来,热泪流出眼眶,我大喊起来。

尔肯早站到车厢前挡板前,摘下安全帽,一头长发黑色火焰一般飘起来,他放开喉咙唱着:“我们新疆好地方哎,天山南好牧场……”

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我们走进绿洲。我们像从月球上归来,道旁大白杨,大片麦田,还有过往的行人和毛驴车,都让我们嗅见了温馨的气息!

到了那座县城边上。汇集的石油队伍已建起临时基地,指挥部为我们井队建好了野营房,我们一到就住了进去。我们听说,上头已命名我们井队“沙漠勇士”的光荣称号,不久要召開大会表彰我们。

我和尔肯住一间野营房。

尔肯说:“住下来后我俩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说:“逛街,再饱餐一顿!”

我和尔肯换了衣服,揣了钱,顺着笔直的马路往县城走,不断有毛驴车从我俩面前走过,车上坐着的姑娘穿着色彩艳丽的连衣纱裙,尔肯看得眼发呆,引得姑娘们掩口而笑。我用胳膊捅捅他。他笑了,说,我们莫不是来到出产美女的地方?我看哪个姑娘都像哈丽黛一样漂亮呀。

我俩来到一家饭馆,门前是烤羊肉摊。

尔肯决定不走了,坐在烤炉前的条凳上,然后拍拍身边空地方,说:“坐,今天我请客。”

摊主是位中年人,紫红脸膛,上唇留着漂亮的黑胡子,上前来殷勤问候我们,尔肯说:“四十串,不,五十串!”

谁知,此地羊肉串很大,我吃了十串就吃不动了,尔肯坚持吃到十五串,羊肉也开始在他嘴巴里打转转。摊主把五十串羊肉烤好,我们吃了二十五串,剩下的放在一边木柴炭火上。尔肯说,眼睛大大的,肚子却装不下了,怎么办?我说要是老饕来了就好办了,他一个人可以吃五十串。

尔肯说:“我俩发过誓,这辈子不原谅老饕。”

我说:“可是,自从他说了那句话,我心里开始原谅他了。”

尔肯问:“哪句话?就是让我们小小的坏事也不要做的话吗?”

我说:“孙九叔对我说过一句古人的话: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

尔肯笑了,说孙九叔专门解释过这句话意思哩。“其实,我心里早原谅老饕这家伙了。那好,把剩下的带回去给老饕吃。”

尔肯摸出钱来,是在沙漠里女出纳过几个月搭便车进来发的新钱。为了减少重量,她发给我们尽量给十元面额钞票。尔肯摸出一张十元钱。摊主摇着头说,每串一毛钱,只收五元。摊主找不开,早晨开张到现在还没挣到五元钱。

尔肯说:“好吧,再烤五十串!”

我们俩到附近商店买了些包裝糖果的纸,每人包了几十串羊肉串往回走。尔肯说,总共七十五串,羊肉块大又肥,老饕恐怕也吃不完。我说肯定能吃完。

尔肯说:“这次咱俩打个赌,我肯定会赢,我得想想赌什么。”

走到距离我们井队驻地不远的地方,我和尔肯站住。

那儿围了不少人,好像出了什么事,停了两辆公安局的车。一会儿,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从一间野营房里走出来,他们簇拥着一个人,走向那两辆汽车。

尔肯大惊失色,说:“抓的是老饕!好像还戴了手铐。”

公安局的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十六

老饕确实被公安机关的人带走了。他是畏罪潜逃的罪犯。

一九六零年那个春天,他父亲饿死了,母亲仅剩下一口气。母亲对十六岁的儿子说,儿啊,娘要走啦,娘只想走的时候,吃一口带粮食的饼,娘有很久很久没吃过粮食了,忘了粮食是啥味道。儿子把村子每一家转了一遍,没讨到一块粮食做的饼。那一夜,离村子不远的粮站被盗,儿子偷了半袋粮食回到家,用石臼捣碎粮食给娘做了个很大的饼。天亮了,漏下的粮食指引粮站的保卫人员站在他们家门前,把儿子带走了。儿子犯了盗窃国家粮食罪而锒铛入狱,却又在一个夜晚越狱逃走。他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扭断单独囚禁他的牢房窗口钢筋而从容走脱,从此消失了踪影。

这就是老饕犯罪经过。

他来钻井队后,没有人知道这些。老饕可以平安无事地一直在井队干下去,那些年漂流到西部的人很多很多,不少的人后来重新建立了档案,与过去作一个彻底告别。老饕心里却忘不掉他的母亲,进沙漠前他在县城意外碰到一个同乡,从同乡嘴里知道母亲还活着。老饕心里开始装着这件事,在沙漠里打井期间,他冒险填写一张汇款单,托女出纳给寄出去。当地公安机关就是凭着这张汇款单找到了老饕。为了防止老饕得到消息再次逃跑,当地公安机关与指挥部保卫部门把消息进行严密封锁,大铲杨和孙狐狸都被蒙在鼓里。

白银秀的行为令我们所有人感到意外,她辞了工作,从我们井队消失了。

她只对同乡大铲杨队长说了句:“我说过要嫁给大魁的。他娘还活着,我去他家伺候娘,等他出来。”

白银秀就这么走了。

我们井队很快搬上新井位,离驻地五十公里。上钻不久,井打到三千多米见到了油气显示,发现一个油田。不过,我和尔肯没跟着井队去打井,大铲杨得到国家即将恢复高考的消息,让我俩留在驻地复习功课,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大学。

还有一个人没有去打井,就是汤宏宽。他向组织表明了态度,很快与村里来的姑娘结了婚。汤宏宽被任命为政治部副主任。白银秀走后,炊事班长又回到原岗位上,这期间他对象来了,在驻地举行简单婚礼,还专门请我和尔肯去他家喝了一次酒。

大学四年之后,我分配到东部油田科研单位工作。两年多的石油井队生活却令人难以忘怀,常使我想起它来。多年之后,我得缘于一项科研项目来到了西部。当年昆仑山下的临时基地如今已变成繁华的石油城镇。那个井队的工人换了好几茬,番号也变了,装备换成七千米钻机,真正乘着沙漠车进沙漠打井了。汤宏宽成为指挥部副指挥,孙九叔去总部搞科研。便是胆小怕事的孙狐狸也当上了石油公安分局局长,他一见我不仅认识,还热情招待了我。孙狐狸当局长已经有年头了,他利用职务之便,给井队许多工人的妻儿解决了户口问题,赢得钻井工人的好口碑。只有大铲杨不太好,在不久之后的一次井喷抢险中,两耳被震聋,又受了伤,提前退了休。我去他家看他,不光喊他听不大清楚,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老伴贴在他耳朵边大声喊,说是原来井队的老人来看他啦。

大铲杨孩子似的笑了:“呵呵,是大魁和小白要来看我啊。他俩早该来看看我的……”

他老伴说:“这老头,现在常念叨这个大魁和小白。”

她对我说,大魁她也没见过,只听老头子说起过,白银秀在家里住过些日子,现在也想不大起当初的模样来了。

她说:“又不是判的死罪,也早该出来了。咋就不来看看咱家老头子呢?”

还有尔肯,他考上石油大学钻井专业,毕业后回到西部,现在当上钻井平台经理,一直沙漠里钻井。听说我来了,乘沙漠“巡洋舰”出来见我,两人边喝酒边聊,一直到天明。哈丽黛早成为他妻子,为他生下两个儿子。我们说起老饕,我们都相信老饕有一天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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