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
小城放电影
◎张守仁
1971年8月,牟平县电影队到农村招工,我由于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影评文章而被录用,成为县城提包机队的一名放映员。这个队有两台苏式35毫米放映机,负责县城三四万居民的放映任务。放映的影片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部,偶尔来部新片,小城里的人立刻紧张起来,钻天觅缝地托关系买票。那种焦虑、渴望和无奈的神态,至今还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梦中还会时常遇到影迷的“围追堵截”,梦醒时分,一声叹息。
1972年春节,提包机队为落实“用革命电影占领春节文化阵地”的精神,决定昼夜连轴转,过年不回家。
除夕这天,晚场电影结束时已是8点多钟,王队长一声令下:“悄悄地干活,打枪的不要(电影台词)!”我们骑着车溜回农村老家。初一早上5点,我跪在炕前给爷爷磕了三个头,起身就往县城赶。未料到老天爷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四野难分路,远山不见痕。到城关公社礼堂时,队友们已把门前的雪扫干净了。我赶紧在小黑板上写海报:8点场,群众正拜年、礼堂上不来人就放映《地雷战》;10点场《南征北战》;午场观众少,放映越南片《回故乡之路》;3点《列宁在十月》;晚上两场联映是重场戏,安排青年爱看的罗马尼亚影片《多瑙河之波》;带部差片是朝鲜《南江村的妇女》。
王队长瞅了瞅海报,说我“脑子里缺政治这根弦”,他把首场电影改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出乎我的意料,这天场场爆满,晚场还卖出三百多张站票。有的小青年散场时模仿影片里的动作,搂着女朋友的肩膀嚷嚷:“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初三这天,牟平风俗,大人领着小孩回姥娘窝儿。我在票房卖票,一看窗口前挤满了孩子,首场就映《小兵张嘎》。开始卖第二场票时,孩子们一看小黑板上写的是《地道战》,一起在窗外喊道:“小兵张嘎!”“张嘎!”我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中午12点那一场,大孩领着小孩,也有的是大人抱着小孩,一帮一帮地挤向窗口,我打开窗户,朝外喊道:“看什么片?”“小——兵——张——嘎——”这一天,由孩子们做主,连映五场嘎子片,场场都有站票。每当看到胖翻译那句“老子吃你几个烂西瓜还要钱”时,观众厅里就会爆发出阵阵笑声。
上世纪70年代,牟平城没有影院,只能租借县人民剧场和公社礼堂。那时候群众看电影相当热情,电影局每年都要通报几起出入场踩死人的恶性事故,因此把门检票就成了队里的老大难。县电影队老书记三日两头在会上要求把门的职工“六亲不认”,坚决杜绝“点头票”。话好说,事难办,晚上你在门口一站,好像全城的人都认识你。比如,碰到车站行李房的职工要进去看电影,你天天去发片,敢不放行?所以轮到谁把门,谁都不由得战战兢兢,生怕出乱子。
李默然主演的《甲午风云》上映时,王队长在县委礼堂增加一场,晚上三个地方传片,县队老书记和我在礼堂把门,一人一扇门,严防死守,最后还是“炸了锅”:县里一位领导陪着客人去看电影,有票却挤不进去,过道里站满了观众,那才叫“水泄不通”。
老书记把我们从被窝里叫起来开会,他带头“斗私批修”说自己过不了人情关,那一天放进去十多名乡下干部。我赶紧做检查,说自己也放进去不少人:礼堂电工领了一帮人,我没敢拦;县招待所餐厅卖饭的服务员来了一帮,平时吃人家的嘴短,我不好意思拦;副食品店卖鱼卖肉的也来了一帮,我递了一个眼色过去也放行……说到深刻处,我还忍不住掉了眼泪。这次午夜会,老书记对我们约法三章:今后一律不卖站票,一律坚持清场制度,一律不准无票入场。
这件事儿过去不到一个月,上映王心刚主演的《侦察兵》,因为影片是在牟平、福山拍摄的,小城一下子沸腾了。先是剧场的票房出现险情,一些青年爬到人群的头顶上买票。窗口对外卖的票本来就不多,领导被迫松口卖站票。接着就是晚上首场入场时,观众洪水般的涌来,有票的混杂着无票的观众一个劲地往前挤向里顶,几个把门的职工死死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人流中突然有人喊道:“开演啦!”几个小青年还学着电影里的话:“给我顶住!给我顶住!”只听“轰”一声,两扇大门被撞开,一大帮观众冲了进去。观众又闹场了!王队长看看门口无票的观众只剩下不到十位老人,索性敞开了大门……
我刚到电影队那阵子,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空气很浓,学以致用,立竿见影,我和师弟放完电影就抢着扫地、刷厕所,早晨起来抢着扫院子、扫大街。提包机队的票务由单位的会计负责,可她中午要回家伺候孩子,我和她商定,中午替她在剧场卖票。因为这事儿,年底我被评为优秀放映员,还成了党组织培养的对象。此外,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儿在等着我呢。
那天上映《英雄儿女》,中午我在剧场卖票,窗口里伸进一只手,握着两毛钱,我探头瞅了一眼,好像是位工厂的女工,便撕下两张票递给她。谁知半个小时后她又回来换票,嫌这两张票的位置靠厕所,我没好气地说:“票已售出,概不退换!”她的脸贴在窗口:“同志,你没学‘老三篇’吗?‘为人民服务要完全、彻底’!”我回敬了一句:“‘学习白求恩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约又过了半个月,这天中午,那位女工前后又来买了两次票,最后还央求我给她挑几张前面的票。我随口说了句:“你进来挑吧。”她也没客气就进了票房。这是一位令人怦然心动的姑娘,染织厂的正式女工,三班倒,白天睡完觉经常到剧场给工友买票。
后来,这位姑娘买票干脆就直奔票房。有时碰到叫座的新片,票紧张,她要第一场的票,我只好把领导照顾职工的家属票给了她。再后来,她突然告诉我,她爹她妈要来看电影。那天晚上我站在2号放映机旁挂片,腿颤抖着,手也哆嗦,因为他们的座位就在放映机的后一排。
几年后,这位姑娘成了我的妻子。如今,她和女儿或外孙女对我稍有不满意就说:“当初你用几张破电影票把俺(或俺妈或俺姥)骗来家!”我也有一句话在等着她们:“当时就这么个情况。”
摘自《烟台晚报》图/阿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