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6日晚,首创原董事长刘晓光去世,还有一个月,就是他62岁的生日。
很多年前,刘晓光拉着任志强、王石等参加治理阿拉善沙漠,因为听说阿拉善是北京沙尘暴的发源地,他们成立了“阿拉善SEE生态协会”。当初他们成立协会是为了治沙尘暴,但这个协会后来被媒体关注的却是其治理结构。一次企业家的公益集会
2003年10月,刘晓光与十几个企业家受“中国企业家论坛”邀请去阿拉善腾格里沙漠腹地的月亮湖边参加一个会议。当时刘晓光“跪在沙地上,望天长叹”,慨叹“人类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毁灭自身”。“能不能把中国的企业家们弄到一起治沙?”刘晓光的这个想法与北京九汉天成公司的老总宋军一拍即合,两人约定分头拉人,有60多位企业家承诺入会。
2004年6月4日,掌管着合计约有2万亿元总资产的企业家们汇聚到了月亮湖边。这些人来自海内外,背景不一,民企的、国企的,本土的、海归的,大陆的、港台的。尽管不少人都是叫得出名号来的人物,但这天在会议室里,每人只能用三句话来介绍自己:叫什么,在什么企业担任什么职务,所在企业是干什么的。
在SEE协会成立过程中,刘晓光发现大家在找一种共同语言。有企业家翻着筹备小组草拟好的协会章程提出质疑,局面混乱。有人提议:“我们是不是原则通过一下?”但是,搜狐的张朝阳站了起来:“一部章程有很多条款,什么叫原则通过?到底是通过还是不通过?”
于是,现场只能临时调整议事规则,把企业家们提出的每一条章程修改建议都写到白板上,逐条进行表决。表决过程中张朝阳又提出:“为什么29票同意,22票反对就可以通过?章程应该规定重大决策的通过议程。”万科集团董事长王石与招商银行行长马蔚华打圆场,“先原则同意,保留修改。”在掌声和欢呼声中,SEE协会的第一部章程就这样通过了。
大会议程进行到选举环节,筹备小组拿出拟好的一份执行理事候选人名单,说明是等额选举,现场立刻“炸开了锅”。
“这15个提名,我们为什么要选举他们?”有人在下面喊。
“筹备小组的提名权利,也是需要经过大家同意的!”有人附和。面对参会的67名海内外企业家,没有人可以控场。当不少人同意在保留这15人名单的基础上再新增候选人时,北京华远集团总裁任志强抗议道:“应该可以(往里)加人,也可以(从中)删人!”任志强事后解释:“我们当然很反对刘晓光自己拟定一个名单,等于他在指定内阁。因为我们在国企,我们更反对。国企本来就是任命制的,我们现在参加一个社会组织,更不喜欢任命制。”
已经是午夜了,可企业家们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开始重新提名,杨鹏拿着笔往白板上写名字,工作人员连夜重新赶制选票,第二天进行无记名投票,刘晓光最终当选会长。当他掏出早就写好的当选感言时,台下哄笑了。
监事会经选举成立。监事长马蔚华召集监事会成员开会,刘晓光踱进去想旁听,结果,被“请”了出去,对方说:“这里是监事会,是监督你的。”
上海美通无线公司总裁王维嘉是落选者之一,他主动要求上台发表落选感言:“因为我们的落选,你们的当选才有了合法性。”在他看来,大家在混乱之后最终达成共识,“一下就把协会的文化基因形成了”。
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把王石吸引住了。本来,他是因为“给面子”才来参加大会的。筹备组“内定”他当副会长时,他并没有特别兴趣,但也没反对。“我当时的兴趣点就不是治沙,而是通过治沙大家走到一起。后来突然发现,大家在找一种共同语言,这种共同语言就是最基本的民主程序。”
那一晚,带给刘晓光的冲击最大:“我没想到我们设计的选举程序全部被推翻了,我没想到我们辛辛苦苦干了这么长时间就这么被推翻了。”他决心今后尽可能按照民主的程序来“执政”,把大家团结在一起。这位国企老总充分领教了民主的“效率低下”,觉得“比起在单位的集中差多了”,“但民主本身有很大的力量,是能够把大家积聚起来的东西,是一种能服众的东西。”
规则是一点点“磕”出来的
许多人很快意识到,尽管他们都是经营企业的高手,但对于治理这样一个环保公益组织,大都是外行。在请来中科院的专家进行几次知识普及之后,他们才认识到,沙尘暴根本消灭不了,只能减缓荒漠化的进程。自然因素不可改变,只能改变人的生产生活方式。
那么协会能干什么?企业家们一时无法达成共识。有人提议种草种树;有人觉得把人畜全部迁出,生态会自然而然得到修复;有人主张办个商会;也有人建议干脆把这些钱存起来去做投资……当企业家们还没搞清到底要干什么之前,协会执行团队的项目官员和志愿者们已经开进了阿拉善的村子里,协助村民搞起社区建设项目,让农牧民自己选择、自己做主来改变生产生活方式,真正成为生态保护的主体。然而一向主张走“公司主导的产业化模式”的副会长宋军,却极不赞同协会的这种做法,他决定另行成立一个协会。这一事件,在几个月内竞未引起会长们应有的重视。
东莞企业家杨利川给会长们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分歧倒也罢了,居然搞到另立门户,可见我们在游戏规则上的脆弱,以及在理念上是多么缺乏共识。”他又联系到一段时间以来协会开会没有规则,理事们随意缺席,会长们在会上东拉西扯、草率投票等种种状况,信中直言:“我们既然已经投入到这个组织中,出了钱,那就应该首先在这个组织中体现公共精神,比在其他组织更加尽职尽责”,“千万不要叫全国人民看笑话。”
信发出4天后,几位副会长相继从出差地赶往北京,一个不少地坐到了一起,坦率交换意见,讨论协会工作,并且进行了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此次会后,形成一项制度:执行理事们一年为协会花费多少工作时间,都要由秘书处统计,每年向理事大会汇报。也是在这次会上,张树新提出自己愿意拿出至少一周时间为协会做义工,围绕协会的发展战略调查研究,提出思路和建议。很快,由几名企业家组成的调研组开进了阿拉善。一周时间内,他们每天早上8点出门,跟专家谈,跟政府官员谈,跟农牧民谈,跟执行团队谈,每天晚上都激烈地讨论到夜里12点,甚至凌晨一两点。一周后,他们分头撰写报告。在2006年的理事大會上,他们的报告几乎没有遭到反对就获得通过。报告把协会原有的宗旨往“小”里写了:一是“要用3~5年时间,以社区发展项目为核心,形成成功案例,为中国荒漠化沙尘暴治理提供可推广的经验和模式”;二是“用5~10年时间成立中国社会参与荒漠化沙尘暴防治的具有专业能力和公信力的环保基金会”。之后,协会的战略进一步明确,并将目标量化:保护阿拉善地区的200万亩梭梭树林,通过保护这种固沙作用极强的树种来防治沙尘暴,同时将协会打造成一个孵化器,扶助中国草根NGO。由于对荒漠化防治及对民间环保组织资助的有效工作,2016年10月,该协会获得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的“咨商资格”,有权参加联合国环境方面会议。
建设这个组织的DNA
这个组织的核心理念一步步梳理清晰,并获得共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争吵。在这里,谁说了都不算,即便是会长。开会不摆主席台,座位不分主次,会长与理事们不领薪酬,自己来参加会议,餐费AA制,进会场随便找个地方坐。理事名录里,会长、副会长、执行理事们与普通理事一律按姓氏字母排序。然而,当这些平等而强势的个体集合到一起时,却发现,尽管他们在5年前就在理念上达成了要民主参与、民主管理的共识,但具体到如何运用民主的手段来实现这个组织的公益目标时,他们都是新手。
差额选举此后被明确写进章程。会长不可两届连任,但可隔届参选。
刘晓光做完工作报告,会议主持人提议鼓掌通过。王石提出异议:“没有提意见并不表示同意,应该表决通过。举手表决已经比较落后了,鼓掌就更落后了,这就像人民公社了。”刘晓光会长任职快期满时,有理事提议推举他当名誉会长。一位理事直指这样有害于协会的基本价值建设。而刘晓光也在卸任时主动表示不当名誉会长。
2006年的年度理事大会,刘晓光将执行理事们前一天已经决策通过的下年度项目和预算向理事大会汇报。武克钢说:“不对啊,显然程序反了。”会长解释说:“程序不能改了,因为章程就这么定的。”但武克钢径直走到讲台前,抓过话筒说:“不行不行……”于是,一次大幅度的章程修改被正式提上日程。
王维嘉被责成提出修改动议,再提交“最高权力机构”表决。这是一次对原有章程的大规模梳理。协会章程修改了三版,专门成立了独立的章程委员会,只对理事大会负责,并专章写入章程。“我们的章程永远是开放的,”秘书长杨鹏说,“先想办法来解决遇到的问题,然后觉得应该变成章程的一部分,就写入章程,把好的办法变成制度传统。”而这样的制度建设,被王石称为是建设这个组织的“DNA遗传基因”。
根据协会章程,会长定期召集执行理事会,决定时间、地点和议题,但没有任何决策权,只有一票。会长可以提名秘书长名单,但必须经执行理事会表决。总共有三个环节决定财务总监人选,会长只是其中一环,更多的时候会长得多尽些义务,还得面临被监事会弹劾的危险。
任志强前后共3次竞选监事,直到第三次才选上。他说:“我们监事会严守一条线:绝不干涉执行理事会决策。我们的监督主要集中在财务制度和决策程序,以使他们的做法符合章程。”他告诫秘书长杨鹏:“一切公共事务都要建立在你们的恐惧之上,你们才不会以权谋私。”
几乎每次开会监事会都能找出问题,以至于秘书处在监事会派人来查之前,先自查一遍甚至数遍,但仍有被抓个正着的时候。会议记录、各种资料、审计报告以及财务报表,都被要求公布在网上,供会员和公众监督。
财务预算管理制度极大地限制了秘书长的权力。预算编制和审批是协会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环节之一,一旦年度预算经“最高权力机构”通过,“就成了法律”。秘书处把一年的预算大幅张贴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即便是有决策权的执行理事会也只有20%的调整幅度。协会最初只有一位兼职财务人员,现在则既有对秘书长负责的财务经理,也有对会长和监事长负责的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定期向上匯报。
尽管有一套严密的制度和规则,但有时企业家们还会不知不觉越过界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几年里一点点磨出来的。”杨鹏说。
由于“辩论、选举、表决,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没有相应的训练”,所以,几年来企业家们一直都在学习这些基础常识,甚至包括怎样开会。
2008年,协会专门制定一套了《sEE议事规则》,43条。条款中详细规定了发言、辩论、动议、表决、选举、会议议程等规则。2008年12月底,这部规则在执行理事会上通过,正式成为协会第四版章程附件。“现在我们开会基本不怎么吵,大家都按章程来。”王维嘉说。每次开会,秘书处必然带着一本章程,以供参会者随时查阅。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主攻非营利组织管理研究的副教授田凯,在研究过SEE协会的整套治理结构后说,“中国竟然产生了这么一个组织”,“我以前觉得这样的治理结构应该是比较大型的国际组织才会有的。”
张树新说:“把公共精神,真的转化为公共组织,然后形成公共能力,最后对中国公民社会的成长起到该起的作用,我觉得我们就没白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