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刚
摘 要:丁玲早期小说彰显着鲜明性格特色的女性意识,成为多重话语的载体。小说言说承载着受五四精神浸染的作者爱情至上的生命意义探寻,以及为情所困、不甘寂寞的爱情伤痛反刍与艰难精神跋涉历程。丁玲早期创作心态主要延续以下思路:其一,以悲悯的情怀与“向死而生”的精神跋涉对爱情体验进行形而上的意义价值追索,藉此升华对爱情体验的珍视,并重新整合自我的情感理性认知;间或,在童年生活的回忆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藉此暂时回避情感伤痛的困境;其二,以轻松、戏谑的喜剧心态对爱情伤痛进行回味、权衡,试图消解因内心失衡而生成的心理能量,以此来获取重新平衡内在心理的支点。
关键词:丁玲 早期文本 创作心理 伤痛反刍 向死而生
五四落潮之后,由于历史情境的发展、变化与时代精神的转型,一些“小资产阶级”作家对自由、民主等个性价值的追寻渐被卷入“由启蒙到救亡”的革命洪流中而慢慢消逝。由此,对革命群体主义的强调与张扬使个性主义的高蹈渐趋退隐。虽然,对女作家丁玲来说,《莎菲女士的日记》惊世骇俗的心理独白与情感宣泄彰显着独树一帜的女性觉醒意识。但是莎菲式的时代之喊很快成为无人回响的“大音希声”,在以后写作中很难承继下去。其后,丁玲的文学寫作姿态及表达方式也渐因内心情愫、理性认知与叙事策略的变化而发生转变。此后至1929年期间,丁玲先后有《阿毛》《自杀日记》《过年》等多篇小说相继问世。考察小说的写作成因,析辨作者的写作心态,挖掘其内在的写作内驱力显然对我们全方位地把握作家的独特情感心理及理性认知极为重要。
小说往往内蕴着作家自身情感理知的对话过程。在泰勒看来,“人类生活的本质特征是其根本性的对话特征”“人类思想的起源不是独白式的,不是每一个人独自完成的,而是对话式的”,因此,“认同和自我是在与有意义的他者持续的对话和斗争中形成的。”[1]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在一句话里,常同时融涵“表达自己和别人言说”这两项过程。故事叙述人往往假拟他人之语,或“公众意见”为自己之见,由此,进行“多层次言说”,生成对话过程。[2]由此可知,在小说里,无论是叙述者说话抑或故事人物言说,除服务于小说的故事内部建构外,还指向小说以外的作家情感世界与理性认知。
一
作家的情感生活与爱情遭遇往往对其创作心态至关重要。对丁玲而言,与冯雪峰的情恋对其早期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1927年冬天,已与胡也频同居的丁玲因欲学习日文,经王三辛介绍结识了已是革命者的冯雪峰,两人陷入恋情漩涡,后遭胡也频极力反对、抗争,后以冯雪峰离去而暂时告一段落。但“剪不断,理还乱”,丁玲始终在内心深处对冯雪峰保持着强烈的情感依恋。对丁玲来说,这段恋情因在传统道德规范内化而生的自我压抑下,更存有一种情感心理体验的崇高感。众所周知,崇高体验是压抑于内心,带有强烈痛楚、狂喜成分的一种激情体验。这种崇高感对经历个体来说,影响难以磨灭。因之,丁玲游移不定的情恋心态以及情变引发的心理创伤不可能很快就得以转变、恢复,她必然有一段情感心理失衡下的徘徊期与对情爱意义的重新审视、反思历程。由此,试图重新找回其赖以支撑其内在心理平衡的支点。此后,丁玲对曾经的情感波折体验并没有抛弃、忘却,而是在随后一时段的写作中继续着对情恋伤痛的珍视、回味与反思。
《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后不久,丁玲与胡也频搬到杭州,欲专事写作。此间,冯雪峰与丁玲时有来往,三人相处极为尴尬。在此情境下,冯雪峰在1928年7月接受党的任务,毅然离去。不久,丁玲写出《潜来了客的月夜》(1928年8月作),故事讲述了一个小偷到他们的居所偷东西,结果一无所获,只得悄然离去。小说细腻地写出丁玲在小偷行窃的月夜里担惊受怕的心理及对胡也频的依赖心态,这种对男性的依赖情怀隐伏着丁玲因冯雪峰去后,惟恐胡也频出于情感忌妒而离弃她的惧怕、忧虑。
在《阿毛》(1928年夏作)、《自杀日记》(1928年冬作)等小说文本中,丁玲进行了一种为情所困而自杀的形而上意义思考。其中,丁玲主要以悲悯的情怀与“向死而生”的精神跋涉对失落情绪进行伤痛反刍和形而上的意义追索,藉此升华对爱情体验的珍视,生发悲壮的崇高感,并重新整合自我的情感理性认知;间或,在童年的追忆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藉此暂时回避现实情感的困境。
《阿毛》中,隐含叙述人以同情的笔调将乡村姑娘阿毛出嫁后不安份的爱情想像娓娓道来。阿毛不满出身农家的丈夫小二,向往城里国立艺术院的教授体面的生活,终日郁闷痴想,终致情感失意而自杀的悲剧。阿毛在爱情梦幻破灭后自虐自伤,“故意让柴划破自己的手,故意几天不吃饭”,这与莎菲因情感幻灭故意喝酒来加重病情的行为极为相似。从精神病学来说,这是一种暂时的人格分裂状态。其内在心理机制为:局中人苦心建立了理想自我,以此种想像的完善自己来衡量现实语境的自我,以此种理想标准来反观真实状态的困窘,自然会产生自责、自卑、自恨的想法与行为。诚然,这种自恨不仅是追求理想自我的结果,而且也是用以实现理想自我的情感内驱,但如若事与愿违,会终致自暴自弃的自残行为。在文本中,伴随着阿毛的爱情理想追求、寻梦与破灭,始终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声音与阿毛的行为进行着一种对话。小说伊始,“其实一切她都想错了。她实在没有想出那热闹来,那麻烦来,她只被许多人拿来玩弄着,调笑着,像另外的一种人类。这时她真该来痛苦了,但她却强忍着”,显然,此时,叙述者声音接近隐含作者的声音。当阿毛心底里生长起对城市小资女人的羡慕时:
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干的女人正在做着科员,或干事一流的小官,使从没有尝过官味的女人正在满足着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时也有着自己烧饭,自己洗衣,自己呕心沥血去写文章,让别人算清了字给一点钱去生活,在许多高的压迫下还想读一点书的女人——而把自己在孤独中见到的,无朋友可与言的一些话,写给世界,却得来如死的冷淡,依旧又忍耐着去走一条已在纯物质的、趋图小利的时代所不屑理的文学的路的女人。
联系丁玲本人的生活、情感经历,这显然有着隐含作者对自己过往写作生活的返顾与自我情感理智的对话。在深层叙事中,隐含叙述人对爱情感知的回味与对理想的寻梦、破灭的情感反刍中充满着的忧怨与哀伤。即使是阿毛的羡慕对象——“那个美丽的学弹钢琴的年轻女子”也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并且最后,因无情的肺病所困,看似前景理想的才华女子也只能香消玉殒,横躺棺中。此时全知叙述者声音替代了阿毛的声音:
阿毛真想哭了,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梦幻都可从此打碎。宇宙间真真到底有个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头来,终得死去!无论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也好,人一到了死,什么也一样,都是毫无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
这种形而上的生存哲学探寻决非是乡村姑娘所能悟透说出,话语的深层言说更指向隐含作者对往昔失意情恋的感世伤怀与重新回味、审度。
《自杀日记》中,伊萨的失落、伤感情绪达到了其情感耐受的极致,想要自杀的伊萨仍凸显着隐含叙述人对自杀欲望的深切体验与伤痛反刍。在恋爱失意后,尽管有男友小章来宽慰她,伊萨仍觉“这生活很无意思”“顶好是死去算了!”她泄愤般的对抗来自内心的自杀欲望,屡次追问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反复权衡中,她努力探索自杀本身与自我、他者、世界的关系,“我毫不羡慕自杀的美名,也没有什么理由会使我觉得自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死去,我的心很平靜的,世界也仍然保持平静”。她将活着视为荒谬,把“一切都看得空虚”,企图以个体自我的自由意志去决定自己的生命归宿,“我不是一个娼妓,我无庸去敷衍许多人,我应当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过,最后,她又厌弃自杀了。极具黑色幽默的是,她发现还未偿还房东老太的房租,结果还得把自己写了九页的《日记》让房东拿出卖掉还钱。在此,自杀虽与他人无碍,但也显得荒诞、虚无,死亡的无意义最终把自杀情结的内在张力消解,摒弃了自杀的欲念。
现代心理学家普遍认为,如果痛苦的情感暂时强大到摒弃生存的意志,那么自杀欲念就会成为可能。丁玲在文本中对自杀情绪的呈现揭示了什么呢?海德格尔如此界定死亡的意义:“作为此在的终结,死亡是最确定无疑之事,是此在之不确定和无法超越的可能性。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于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3]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意识把死亡作为放弃生命自身的最极端的可能性展示出来,能使人脱离“非本真”状态。他强调要“本真”的“向死而生”,从而,主体才能超越日常庸常生活,脱离偶然的被抛状态,获以自由。在加缪看来,死亡本身是无意义的,整个人生亦是荒谬的。不过,自杀包含着对人生的反思。固然生活显得荒谬而无意义;然而,在行动却立意在反抗荒谬本身,“生活若没有意义,则更值得人们去经历它”[4]。如此,人才能确立自己存在的意义价值。由此可见,丁玲在对自杀欲念的叙述中隐伏着形而上的生存意义对话、探索,这是本着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来对人生价值追求进行意义探寻。不过,海德格尔最终持以“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的“本真生存”之论。由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积淀,丁玲不可能对这种“本真存在”加以认同,对情恋悲剧的崇高体验只能暂时将情感创伤引发的心理能量加以转化、转移,她尚需回到日常生活中,对内心伤痛进行喜剧化的消解,由此来重新找到繁乱心态赖以平衡的支点。此后的系列写作都潜伏着作者情感理知探寻的对话踪迹。
二
在《过年》(1929年1月作)中,通过对寄居舅家的女孩子“小菡”小心谨慎、兴趣索然的寄人篱下心境描摹,丁玲对自己的童年进行了追忆。在心理学家看来,对童年的记忆往往是一种增补记忆,并非是过去童年的完全真实情状。丁玲日后曾用“晓涵”作为自己作品的笔名,可以看出,对小菡林黛玉般的复杂心理变化呈现显示出:在情恋伤痛后,隐含作者重新回味昔日寄居舅家时,难融入节庆氛围的孤独与寂寞心境。童年回忆中有助于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藉此隐含作者也暂时回避一下过度伤痛情感的困境。
在小说《小火轮上》(1929年3月作),痴情的小学教师节大姐与昆山相恋,她对昆山一往情深,“一单独在这男人面前”,就变得弱小,“柔顺得像个小羊”。她因频繁请假与昆山相会而被学校藉故辞退,以致她不得不冷清离开学校。然而,祸不单行,热恋她的昆山却在一次偶然酒醉后难抑对她的相思,无处发泄,竟失态抱住不爱的女人亲吻,并对其非礼。随后,因传统道德所囿,昆山不得不娶这女人为妻。结果,只剩下无助凄凉的节大姐在小火轮上黯然神伤。如果联系语境中冯雪峰悄然退出三人情恋漩涡后,与以前的学生何爱玉的现实,那么,节大姐对爱情的失落哀戚情绪何尝不是隐含作者为情所困的内在情感投射、转移?
在反刍失意心态,追索生命意义价值的同时,隐含作者还以一种轻松、戏谑的喜剧心态对爱情伤痛进行回味、权衡,试图消解因内心情绪失衡而生成的心理能量,以此来获得重新平衡内在心理的支点。当然,这两种心境有时在同一文本中展现出来。
此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928年11月作)就企图以一种看似轻快、悠闲的喜剧情调对爱情伤痛的心理能量进行化解。小说述写有着浪漫情感的痴情女子薇底打消了一次“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精神出轨企图。薇底此前曾与一位情意想投的痴情男性有过火挚情恋。这一次,她背着做教员的丈夫,主动约会一位患有肺结核、很会写感伤诗的革命者欧外鸥。不过,她在见面后却又思虑万千,由此,她故意以一种女皇式的高傲态度来观察他,而欧外鸥却显得有些犹豫、迟疑,并担心受她丈夫的妒恨。曾红杏出墙的薇底此刻在欧外鸥身上却找不到一点浪漫情调,尽管她在内心声称和自我辩解,为了爱,她有“并不在乎丈夫的妒忌”的个性主见。但她却以约会“无趣而乏味”这一理由来打消自己的浪漫念头,但在其内心却仍受愧对丈夫的心理所驱,最终,在“赶快回家,倒在丈夫的怀里”的念头驱使下,叫来一辆洋车逃避而走……革命者欧外鸥的形象采用一种油滑的戏谑笔调:
他为了小阿金,常常在夜深,独自裹着只适宜于广州用的薄大氅,(略)他在那凄凉的路上,可以愤恨,愤恨那些资本主义者;在这时,他或可能成为一个革命的英雄。这并不完全只为自己无钱逛窑子,无钱娶太太才感觉革命的必要,而同时因为在马路上就有许多只穿着烂棉袍的洋车夫,(略)真的,他的铲除资产阶级的思想,多半是在这洋车夫身上建立的。听别人说洋车夫可怜,他便也才见到洋车夫,不久就会在某刊物上咏出洋车夫的白话诗,而且对自己身世的感伤,自己生活的无聊也都只有在这路上才感到,总之,凡是他,他的言论,他的嗜好,他的兴趣,他的处世态度,他整个的为人,都在这自嗟自叹中孕育出来的。
这种由油滑而致的反讽效果消解了革命者的形象,革命者铲除资产阶级的思想是由“无钱逛窑子,无钱娶太太”的贫困而生的怨恨及对洋车夫的同情心态所致,歌咏洋车夫的白话诗也是在对“自身的自嗟自叹中”寻找自我慰藉的心理使然,继而,形成对革命者行為的颠覆。叙述者还企图用爱情的伟大来消解革命,表现了她对“革命对爱情的妨碍”所持的一种批判态度。胡也频在1928年开始大量阅读鲁迅、冯雪峰等人翻译的马克思理论书籍,思想迅速左倾。联系小说的写作时间,所谓的伤感诗人这一漫画式的人物不正有着胡也频的影子吗?我们可约略看出,在对革命者的描述中有胡也频的性格特征与转变历程。此外,这种自嗟自叹的伤感情怀大抵有丁玲对胡也频陷入失恋情绪时的体会。这也是在决定与胡也频“白首偕老”后,仍存有潜意识层面的不满情绪。不过,叙述者在此的批评态度是温和、诙谐的。大约,丁玲此时已经稍安于胡也频对她“备爱有加”的体贴,因而施以轻松调侃的话语。
三
在《暑假中》(1929年3月作)里,隐含作者再度寄寓了自身情感的悲凉心境与对这种悲凉轻喜剧化的消解。表层故事涉猎了看似惊世骇俗的同性恋情感禁忌:在暑假无聊的生活中,几个孤寂的留守年轻女小学教师有着满载同性恋色彩的幽怨、嘻闹。其中,承淑怀疑好友嘉瑛厌烦她,疑心嘉瑛同春芝好,怀疑嘉瑛可能生气“自己把她留下”的举动,想尽办法去试探那颗隐秘的心。
有一天,当嘉瑛又不理她的时候,承淑握着她的手,嘉瑛觉到了那沉挚的眼光,和自己手上所感到的一种压力,便也柔顺地把身子倒向她胸前去,承淑便拥着她叫道:“爱我!我要你爱我!”
嘉瑛本是爱她的,现在依旧很爱她。然而在这里,一听到这爱字,从承淑口中流出,忽地便涌上许多模糊的辨识不清的可爱的面孔,心上也象戳进一口针似得痛了一下。且觉得这爱字,承淑口中的爱字,便是明明喊醒她,让她明了那些面孔只是一朵睡在湖中央、可望不可及的白莲,于是她仿佛感到,使她离开那所终日不期然便想到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承淑!她便把身子挣正,大声的叫:“老是这句话,我真听厌了!”
诚然,处于青春期女性在丁玲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男女不同校的情况下,有些同性亲昵的举止亦不足为奇,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森在其人格发展理论中认为,处在青少年到成年转换期阶段的谈情说爱不完全是性的行为,其恋爱的大部分内在意向是首先把扩散的自我投射于情人,在对方的情感回应中,然后逐步明确自己的社会同一性。因而,这一阶段的情感也可有一些对同性的情感羡慕来转移、置换对异性交往的情感心理期望与需求。不过,这似乎更像异性间的恋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妒忌与不甘的情谊,“两人的关系到了晚上,又相互饶恕对方的粗犷、冷酷,因为她们还非常相爱着,这不能不相爱的缘故。”最终,嘉瑛还是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意义,“承淑可以陪伴她到老的”。故事内隐的创作动机中,固然也有丁玲旨在引起轰动性叙事策略:同性恋色彩题材似乎易于引起读者效应,也更加彰显作者的女性意识。然而,此文的内在创作动机使人想起丁玲曾经有过的爱情体验。承淑对嘉瑛过分的“爱情”表白及嘉瑛的反应可能只是文本的能指,而真正的言说内涵所指指向丁玲的内在情愫:在冯雪峰离去后,经历情恋失意的丁玲对胡也频复杂的态度、情感心理的投射、置换。文本描述可以看到这其中的投射与置换:承淑——胡也频,嘉瑛——丁玲。据丁玲后来《不算情书》表露出的自身情感内容,可以揣测,这是丁玲在理智上才下决心与胡也频白首偕老后,其内心情感的波动与她对胡也频的某些忌妒心理感知的真实反映。
不过,承淑的内在心理情绪有时也是丁玲本人的意识、潜意识流露的载体。承淑所做的白日梦境饶有意味:身为读书人的父亲被土匪杀死,其母为此悲凄而死。继而,梦幻中,一场“屠杀的大火”吐出千万条火蛇向承淑奔来,并惊醒她的梦境,而她复仇的故事也还是无从计较。承淑的情感心理与丁玲有着相似的经历。丁玲父亲蒋保黔有着公子气,有着为人洒脱、大方的一面,但其吸食鸦片及无所作为促使家景败落。他死后,原先素来和善的亲友发威逼债,丁玲母子只得过着寄居舅家的生活,体验着人间的世态炎凉。忍辱负重的母亲曼贞在寄予厚望的幼子蒋宗大得肺病死后,对丁玲期望更甚。宗大、蒋伟这样的名字不能不说是寄寓了丁玲母亲的决心。丁玲后来到外地上学,按照蒋家家规,宗族中有子弟外出读书,可以得到宗族的谷物、盘缠等物质支持,丁玲母亲带丁玲去安福老家寻求帮助,而族长以丁玲是女孩子为由,拒绝支援,丁玲母亲愤而当面把族长曾欠的借据展示众人后撕碎,终与蒋家断绝关系。但丁玲母子的胸中怨气也定会郁积于胸而未能消解。据丁玲后来回忆,她母亲的朋友,后来的共产党员向警予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她,她母亲很伟大,但由于自身条件限制,只能把希望寄于女儿身上。在胡也频遇害后,丁玲把幼子托付其母照管,只身离别,其母仍有“惟愿吾女得志,以图他日相会”的日记。丁玲的两个孩子也起名蒋祖林、蒋祖慧,这其实是基于传统文化积淀所特有“光祖耀祖”心理所驱的“复仇”心态企图,是一种对自己所受苦难的心理补偿的深层潜意识流露。故事中,承淑父亲被土匪所杀、母亲凄凉离世的凄惨故事及及承淑复仇的希望渺茫结局,还有承淑的梦都令人琢磨:“父亲被杀”的故事更象是丁玲家世的隐喻,那“千万条火蛇”的隐含指向丁玲觉察到光宗耀祖的任务之巨大及“得志的渺茫”所引起的内心软弱无助感的潜意识。
嘉瑛在参加游艺场演出过程前后对热闹氛围的热望、受人羡慕的快慰、欣愉,以及独特的凄凉体验等诸种情感,其实都与丁玲的情恋伤痛反刍感觉相通。在游艺场结束后,嘉瑛对似曾风光的经历有着失落的悲凉、凄楚及虚无感知:
“游艺场”是令她不能忘记的。但游艺场已经过去,以后不知到几时才再有。也许那时情形不同,别人会不会再来约请她!即使有人再约请了,又有什么意味呢?
这与《过年》中小菡的心境大致相通:
小菡生活象这样,真快乐。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远如此就好。如果是因为要过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过年。但不觉的,年就过完了,元宵节也来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灯彩,……都要撤了。而且……啊!这于小菡多么凄惨啊!
这种情绪更源于丁玲独有的孤独体验,是历经幼年丧父,家景颓败、大厦突倾般的荒凉冷落,刻骨铭心的情恋伤痛体验之发展演变。其父死时,丁玲年岁尚幼,不可能当时及时得以感知。应该说,以后寄人篱下的生活以及她对《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滋养培育等诸種因素,这种荒凉虚无心境始潜移默化发展起来。
同样,志清轻视物质享受,反问道,“金钱值什么!”她自思,“但她缺少一种更大的能使她感到的生命意义的力”,这也正是丁玲其时的思考、体验与意义探寻的过程。志清的繁华梦境,“她坐在那荣誉的情爱的王位的中心,微微笑着,有时竟笑出声来”,与笑醒后的凄凉景象——帐顶上有“夜来的鼠患留下的斑斑点点的迹印”,形成的巨大反差。这是丁玲仍沉浸于情感幻像破灭后仍未走出的独特凄凉体会吗?此外,那“只想有那么一个人,把她从悲苦中拯救出来,往日的生活太凄凉了……哪里会有如此的一个人,能爱她,体会她,听她诉说那曾经有过的凄清的心,能陪伴她走向生活的正路”的嗟叹,也源于丁玲放弃对冯雪峰的爱情执着后,却仍对那段恋情流连往返的伤悼体验的投射。
不过,小说已经内隐了丁玲试图消解曾经恋情挫折的心理能量。“春芝”难舍即将结婚的好友“德珍”,其戏谑、油滑式的情意绵绵的告白书在嬉笑声中念出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转化、消解:
请你不要惊讶,我走了,希望我们不要再相见!希望你不要再丢弃你现在所爱的人!(自然,这是不能和我相比的!)希望你们快结婚,好生几个胖儿子,希望交朋友,都不要象我如此倒楣!
(略)本来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但一想到同你说,未必你会高兴,(略)至于我们过去的,你自然会忘掉,我也愿意不再想起。
《他走后》(1929年3月作)则是带有浪温情怀的丽娜在雨夜故意戏谑、逃逗温柔、忠情的恋人秀冬,在使性把秀冬支走后,她沉浸于甚为自得的白日梦幻想之中。她在心里把交往过的男友都审度、衡量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在仅选其一的情况下,仍是温柔的秀冬对她最体贴、关怀。丽娜试图分析自己的性格,最终觉得自己的“自私”“她爱自己超过了爱他的”,并悟出自己的性格中具有“女皇”般骄傲、残酷的一面。可以看出,隐含作者在丽娜的自我内心分析中寄寓了对自己情归胡也频后不甘心绪的反思。
《野草》(1929年夏作)也是女主人公打消感情出轨念头的故事。24岁的女作家野草曾经有过一段火热风光的恋情,她在接到另一旧日恋人南侠的信后,欣然履约。不过,此时的野草反而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心态来对待这次约会了。她心情不再,找不到往昔爱的火热激情,她以轻松的漠然态度拒绝了“南侠”再约的要求。并且,具有喜剧色彩的是在约会过程中,她还想着怎样把这次约会的场景写入她的小说中去。可以看出,隐含作者似已找到平衡失恋心理的支点,在野草的漠然冷对态度里,有着隐含叙述者故作轻松地企图对往日恋情伤痛的消解。然而,对旧日真挚恋情的深切怀念仍表明,那曾经恋情的崇高感体验不可磨灭。
从以上写作来看,故事中的隐含叙述人大都以一种优越的女性意识来打量交往的男性,这里隐含着作者试图对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的男女性别文化进行翻转的抗争心态。不过,从内心情感世界来说,这恰恰说明了丁玲在爱情失意后的心理逆反。继而,在写作中隐晦表露自己真实情感和抗争心态的一种过度补偿心态。这是伤痛反刍情势所驱的情绪使然。因而,这种心态并非丁玲情感世界的全部,而只是其对抗传统男权意识的潜意识反抗。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来考察两性文化,传统文化不断生成对女性的贬低、压制机制,传统文化中三从(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工、妇容)等规范规定了女性的举止行为禁忌,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尤甚。西蒙·波伏娃激烈地认为女性角色是被型塑的,“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命定,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于男性与无性间的所谓‘女性”[5]。不过,职业妇女由此的全面反抗转而也会给男性群体带来普遍焦虑感。与女性承受的阶级和性别的压迫而在内心深层心理内化生成的弗洛伊德所指称的“阉割焦虑”相对,这种焦虑感被拉康引申为因妇女全面反抗而给男性带来一种生理上和权力、意识的“阉割焦虑”。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启蒙主题渐被救亡主潮所替代,女性解放言说亦被裹挟于宏大的救亡声音里,难得独立发声。由此可见,丁玲的个性话语抗争在其时有着独树一帜的功用。对出走的娜拉的结局如何,鲁迅在《娜拉出走之后》做出“要么回来,要么堕落”的回答。诚然,当今积极的女性主义观念,更为注重女性与男性的身心差异。不过,对历史情境中的丁玲来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个体主体性的高扬实属必要。因此,对丁玲这一抗争个体来说,其早期文本创作中呈现的内心郁结的情感块垒及文化内涵远远超越那个历史时空的限制。
综上所述,在丁玲的早期创作中,承载着五四精神的作者不甘寂寞,为情所困的爱情伤痛反刍与难难精神跋涉的生命意义追索。丁玲通过“向死而生”的悲剧情怀、童年追忆、以及戏谑化的喜剧心态对自己的过往情感、爱情伤痛进行形而上的意义探寻、审度,从而消解因内心失衡而导致的心理能量,藉此寻找平衡内在纷乱心态的新支点。
注释:
[1][加]泰勒:《承认的政治》,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96-300页。
[2]Mikhail Bakhtin:The Dialogic Imagination,Trans Michael Holquist and Caryl Emerson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304-305.
[3]陈嘉映,王庆节译,[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版)》,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58-259页。
[4]杜小真译,[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版,第62页。
[5]舒小菲译,[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