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湘的书评创作

2017-06-15 17:41陈晓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5期
关键词:书评

陈晓宇

摘 要:“新月派”诗人朱湘写过很多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翻译介绍了不少外国名诗。1934年出版的散文、评论集《中书集》除却第一辑为散文随笔,第二、三、四辑基本都是古今中外书评文章。第二辑是古代文学书评,第三辑是现代诗歌、现代作家评论,第四辑是外国文学书评。《中书集》中的书评体现了朱湘态度严谨、风格犀利、情感充沛等创作特点,在中国现代书评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新月派 书评 朱湘 《中书集》

朱湘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与闻一多、徐志摩比肩的大诗人,也是新月派代表人物之一,被鲁迅誉为“中国济慈”。朱湘以《采莲曲》《废园》等诗歌蜚声诗坛,但他的凄惨身世令人扼腕,1933年12月5日,走投无路的诗人投江自尽了,如果不是朱湘死后《石门集》的出版,几乎无人了解他内心的苦闷与压抑:“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我的诗神!”[1]

朱湘年纪轻轻便已文采了得,从位列“清华四子”到成为“新月派”代表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作品由于风格独特受到了很多关注,但是鲜有人注意到朱湘的散文创作同样独树一帜。新月派作家热衷于书评创作,朱湘也不例外,他曾用“天用”的笔名在1924年《文学周报》上开辟“桌话栏”,发表了关于《呐喊》《红烛》等作品的书评。他的书评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大部分被收录在《中书集》中。

《中书集》在朱湘1928年留美期间就已经编写完毕,但是到他死后第二年即1934年,才由上海生活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中,第二辑为古代诗歌和戏曲的书评,如《三百篇中的私情诗》《五绝中的女子》;第四辑为外国文学书评,如《说译诗》《谈〈莎乐美〉》。这两辑中的文学批评笔调随意从容,体现了作者遍览古今中外名篇的渊博知识。第三辑主要是对同时期文坛创作的书评,特别是对诗歌创作的批评,如《评徐君志摩的诗》《郭君沫若的诗》,涉及的诗人有徐志摩、闻一多、郭沫若、刘梦苇等,其中不乏对当时文坛现状和中国新诗未来走向做出的探讨,主观色彩强烈。总的看来,《中书集》第二、三、四辑的书评文章与第一辑的纯文学化的散文风格差异较大。因此本文主要探究的是第二、三、四辑中的20篇书评文章,从内容和艺术表现两个方面来研究朱湘的书评创作特点。

朱湘《中书集》中的书评按照内容可以分为三类:古代文学书评、外国文学书评、现代诗歌和现代作家书评。

朱湘自己曾说:“文学是一切的伟大、奇特、繁复和体验的纪载总和,无论何人,只要识字,便能由文字中取得他的好心所渴望的,一个充量的满足。”[2]因此《中书集》中的评论文章涉及古今中外,可见作者宽广的阅读面和视野。

(一)古代文学的评论

古代文学书评主要集中在第二辑中,《五绝中的女子》总结了我国各种诗体中提到的女子诗歌,只有五言绝句歌咏女子的时候最多,并把它们分为五类,详细评论了吟咏女子意态的诗。《王维的诗》中把王维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人对比,指出王维的诗作是中国意笔画和印度哲学化孕出的,盛赞王诗用画笔、达禅机的特点。

在第二辑的书评中,朱湘还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提出了很多中肯切实的意见。之所以说朱湘对于新文学运动是不可或缺的一位诗人,不仅在于他为中国的新诗发展注入了新鲜的力量,更在于他能以新文学发展为己任,时刻思考着如何让新文学的种子在中国的大地上茁壮成长。虽然朱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逝世了,但是他已经形成了自己一套对于新文学的独特看法和理论。《古代的民歌》写到:

“我们中国的旧诗,现在的命运,正同英国浪漫复活时代的古典主义的命运一般,就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宝藏悉尽的矿山,它无论再掘上多少年,也是要徒劳无功的了,为今之计只有将我们的精力移去别处新的多藏的矿山,这一种矿山,就我所知道的,共有三处:第一处的矿苗是亲面自然,第二处的矿苗是研究英诗,第三处的矿苗是攻古民歌”。

朱湘运用比喻的手法,巧妙地将旧诗比作衰颓的矿山,生动的指明了新诗的发展需要去挖掘新的矿苗,为新诗发展指明了道路,并点明要攻古民歌。

少年朱湘接受了“五四运动”的冲击,可以说他就是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以胡适为代表的一批新文化运动的创造者喊着“全盘欧化”的口号,在促使传统封建势力土崩瓦解的同时,也对当时中国文坛的发展带来了不利的影响。作为坚定的爱国主义者,朱湘顶着反对当时文坛主流势力的胡适一派的压力,毅然提出要正确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孔子说‘温故而知新,虽是一句陈旧、腐烂的话,他仍然不失为真理,旧文化没有一个正确的清算,新文化的前程又怎么去发展呢?”[3]

因此,在第二辑的古代文学书评中,朱湘不仅毫不吝啬的对于王维、关汉卿、杨笠湖等古代作家的优秀作品直接褒奖,更提出了要吸收优秀的中国古代文化,从传统的古代文学中开发出我们自己独特的新文学发展道路。

(二)外国文学的评论

第四辑是外国文学批评,是比较纯粹的文学批评。《说译诗》评论了在英国诗坛上留下广大影响的两首诗:《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和《茹貝雅忒》。探讨了译诗工作的创作意味,但是最终的目的在于说明:

“倘如我们能将西方的真诗介绍过来,使新诗人在感兴上节奏上得到新颖的刺激与暗示,并且可以拿来同祖国古代诗学昌明时代的佳作参照研究,因之悟出我国旧诗中那一部分是芜蔓的,可以铲除避去的,那一部分是菁华的,可以培植光大的。”

《谈莎乐美》从布景,结构,内容,词藻,文笔等方面加上大量的例证来称赞《莎乐美》是完美、奇特的艺术品。提出了王尔德笔下的“月亮”意象,认为“月亮”不仅是全剧的一个象征,它并且是剧中每个人的象征。

《谈番女缘》主要是探讨法国古代弹词《番女缘》中爱之凯旋的主题,点明其中包含法国文艺复兴,扫除男女界限的意义,并对比举例说中国也有卓文君夜奔的故事,更加治愈神奇。

(三)现代诗歌和现代作家的评论

第三辑为中国现代诗歌批评,内容最多。涉及的都是与作者同时代的作家,包括徐志摩、闻一多、康白情、刘梦苇、沈钟等。

《评徐君志摩的诗》中首先将徐志摩的诗集内容分为五类,然后分别举例评价,从用韵、题材、写法、体裁等方面,细致地评价了徐志摩诗的优缺点。接着总括批评徐君的艺术方面的六个缺点,并说这些都是少年诗人常有的缺点,称赞了徐君的探险精神和他对于韵体的尝试。《草儿》对比康白情的《草儿》和郭沫若《女神》指出相同之处,在反抗的精神和单调的词句上,郭君成功,康君失败,点明康君诗中的缺点,批评俞伯平的诗作。

在新诗的文艺理论中,朱湘创造了“单色的想象”这一评论术语,他在《郭君沫若的诗》中表明这是郭沫若《女神》的突出特点,是对中国新诗艺术的一个贡献。他举例指出郭沫若第一本诗集《女神》中的《日出》:

“峨,峨,天坏都是火云!好象是赤的游龙,赤的抑子。赤的鲸鱼,赤的,赤的年。出现于诗中的形象,都被诗人赋予了单一的色彩”。

这就是朱湘所说的“单色的想象”的产物,“单色的想象”源于对于色彩敏锐的感受而萌生的新奇的想象力,因其色彩单纯而浓烈,突出而鲜明,容易给人的感官以强烈的刺激,达到使人过目不忘的艺术效果。这是有关郭沫若在《女神》中独特的一种艺术的创造,也是首次被朱湘提出的一种艺术手法。[4]

对于身处同一时代的作家,朱湘难免带入个人的感情色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对徐志摩和胡适的评价,对胡适的评价是:“胡君的诗没有一首是不平庸的,大谈主义的诗是外行人才会作出来的。”并在《尝试集》上加“内容粗浅,艺术幼稚”八个字。朱湘和徐志摩也曾是好友,在和闻一多闹翻之前,也已经决裂了,在评论中的表现就是:

“徐君没有静之的灵感,没有郭沫若的奔放,没有闻一多的幽玄,没有刘梦苇的清秀,徐君只有——借用徐君朋友批评徐君的话——浮浅”。

一部《翡冷翠的一夜》,开篇还满意,后面:“我看了简直要呕出来”,“学白朗宁学的肉麻”,“做烂了的题目”,“替作者流汗”。说徐志摩是“一个假诗人、招摇、油滑,不过是凭借学阀的积势以及读众的浅陋在那里招摇。”(《刘梦苇与新诗运动》),以及《评徐君志摩的诗》中多达13处的感叹号的运用,这些足以看出朱湘已经脱离作为评论家的身份对作者的作品进行客观的批评,而是基于个人情感对于作者本人的更加主观化的评价。

不过,朱湘也同样对自己的赞美毫不吝啬,《杨晦》中褒奖了自己欣赏的新文学文人沈钟。借文章赞扬沈钟眼界开阔、刻画细致、艺术手法高超等优点,并称他为“有希望作中国的文艺复兴的Synge的戏剧家”。

从这三辑中我们可以大致总结出,《中书集》中的书评在内容方面的特点是:批评为主,介绍为辅,而核心的目的在于对中国新文学发展引发思考。

朱湘在批评之前,给自己立下一个标准:宁可失之酷,不可失之过誉。(《评闻君一多的诗》)从朱湘《中书集》中可以看出他的确是践行着自己的批评标准。《中书集》中的书评在艺术表现方面主要有三个特点:态度严谨、风格犀利和情感充沛。

(一)态度严谨

朱湘治学严谨,在文学研究方面一丝不苟。对于自己即将出版的诗集,他曾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过:“他们想印,我只有一个条件,一切标点都要照我自己的,万不得已,就一律用圈子。”[5]由此可见,诗歌创作对于朱湘来说就是如同生命一样,是他人不可随意对待的东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文集,还是评论他人的文章,他都是细究到了极致,甚至到了一字一韵,一种修辞,一个标点的地步。

例如《评闻君一多的诗》中为指出用韵、用字错了的地方,举了大量的例子:

《太平洋上见一明星》中:“天仙的玉唾”一词语内的“玉唾”两字,是称赞它们作什么“凝练”,什么“熔铸古词”,其实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唾沫不是白的吗?谁看见过黑的唾沫,那何必要文绉绉的说什么“玉唾”呢?接着作者又写“溅在天边”,这里边的“溅”字也用的不妥,因为一种流质必得撞在别的东西上反射回来才能叫作“溅”,但作者的这行诗内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所以“溅”字是犯了一种修辞学上不明的毛病。

虽然第三辑中的书评带有朱湘较多的主观情感,但并不影响他对于文章理性得近乎严苛的评价标准。

此外,他的严谨还表现在于他书评的思路条理清晰,初读他的评论,文章脉络就一目了然。朱湘在评论文章中喜欢采取总—分—总的结构,最后还会有归纳总结。例如在《中书集》中经常可见这一类句子:“这本诗约略可以分成五类”“现在总括的来批评一下,徐君艺术上的第一个缺点是……,第二个缺点是……,第六个毛病是……”(《评徐君志摩的诗》)、“闻君的诗可分作两层讲(一)短处(二)长处,其中短处又可分为三层(一)不对,(二)不妥,(三)不顺”(《评闻君一多的诗》)。说明朱湘在创作前脑海中已经构架好全文结构,才可以写出如此明整的文章,亦可看出朱湘对待评论郑重严谨的态度。

最后,朱湘在书评中还擅长运用大量的举例、对比论证,来证明自己观点的可信。例如拿《乐府诗集》和英國白西主教的《遗珍集》做比较,言明古代民歌对于新诗发展的重要性;对比徐志摩、庄子、赵翼、多莱登等人作品中的哲学的含义,由此证明哲理诗中的理智和哲学是完全不同的;举出李白、柯勒立诗中的奇特想象的例子,对比批评闻一多诗中因为缺乏判断力,总是将幻想误认是想象。这样一条条的论据首先让人感慨他广博的知识面,其次是被他条理清晰的论证过程说服,不得不相信他的观点。

(二)风格犀利

朱湘书评的风格犀利,集中表现在《中书集》的第三辑中。他的书评褒贬不一,主观倾向很强,不看交情,看到不合理的地方言辞激烈,甚至冷嘲热讽。梁实秋曾说:“朱先生的脾气似乎太孤高了一点,太怪僻了一点,所以和社会不能调谐。”[6]看来连朱湘的老同学也认为他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人,面对晚清以来文坛出现的种种丑恶现象,他毅然用犀利的文字,批判着文坛的种种不公。

朱湘犀利书评风格的形成,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新诗的体裁、用韵、词要求严格,不允许别人马虎对待,因此看见运用得不准确的地方,都会一一指出。另一方面,由于多舛的命运等因素,朱湘形成了孤僻,决绝,敏感,狂狷,清高的诗人的典型性格。因此,即使批评对象是交往很多年的友人,朱湘也是丝毫不顾情面的。比如他在批评闻一多的诗之前说:

“大家都知道的闻君以及别的是清华的人,闻君是被视为老大哥的,然而老大哥是老大哥,诗是诗,完全不能彼此发生影响”。

在《评徐君志摩的诗》中写出了徐志摩诗集的六大毛病,让人读来更是觉得这本诗集一无是处。朱湘就像是私塾里手拿戒尺的先生,远远看着,就要敬他三分。这些被他评论的作家作品,无论是国籍年龄,身份地位,在朱湘面前,都是不够成熟的学生,需要他用戒尺好好点一点,教一教,训一训。

(三)感情充沛

作为一位诗人,感情充沛,這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表现最为突出,但在其书评中亦可窥见一斑。朱湘是一个情感极丰富的人,他一生命运颠沛流离,但却爱憎分明,宁折不屈,对文学创作有强烈的热爱,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前文提到,朱湘对新诗运动提出的主张,对文坛发展提出的意见,饱含真挚诚恳,体现了他在当下作为文学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三百篇中的私情诗》中朱湘连用五个反问句:

“试问《诗经》中那一部分能教人善于辞令?试问孔子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是指着《诗经》中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些私情诗吗?广义的说来,不是那些情诗吗?试问不擅辞令的人能够说出‘大夫夙退,无使君劳、‘虽则如毁,父母恐迩这一类的俏皮委婉的话来吗?”

《王维的诗》中盛赞五言绝句是:

“中国文化所有的而他国文化所无的特产!保存哪!我们应当怎样的保存哪!”

在谈到和自己身世类似的作家,朱湘也会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感。写与诗人刘梦苇的交往中说:

“他有一封信写的极其诚恳,里面说他也知道徐志摩的油滑,不过逼于情势,不得不继续下去——可怜的梦苇,他那想得到那班知道诗刊内情的人不单不肯在他死后把诗刊的真相公布出来并且还有人要否认他作诗人呢?”(《刘梦苇与新诗形式运动》)

从中可以看出对于当时文坛的黑暗和底层文人所受的不公待遇,朱湘是愤怒却又无奈的。因此,朱湘把他满腔热烈的情感,奉献给了诗歌,为新诗的创作,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许道明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7]中,将1925年后的梁实秋、朱湘、余上沅等新人文主义批评家,评价为以中国本土的文化传统,推动现代文学批评的发展的代表。他们的书评创作,通过古今中外文学的对比,介绍了大量的国外优秀作品,为当时闭塞的中国文坛带来了许多新鲜的内容和观点,同时在互相批评指正、自由讨论的风气中,探讨中国新文学发展道路的走向。相较于温和派的徐志摩和梁实秋,朱湘的犀利耿直或许能让我们更真实地看到那个时期的文坛现状,了解动荡年代中底层文人创作的心理,从深层次理解他们的文学作品以及新文化运动的内涵。同时,朱湘严谨的态度也能让我们对当时的作家作品有更加客观、深入和全面的认识,在中国现代书评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

如果说新诗运动是新文学这条大船上的帆,借着改革之风推动文学发展勇往直前的话,那么书评创作就是新文学的舵,在不断的纠正中,指引着新文学前进的方向,带领着这艘大船开拓出更广阔的天地。而朱湘就是站在这舵旁,表情严肃,眼眸明亮,遥望远方,最为狂狷清高的一位。(指导老师:顾金春,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注释:

[1]李传林:《朱湘——中国的济慈(下卷)》,太湖周刊,2010年,第320期。

[2]朱湘:《文学闲谈》,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版,第6页。

[3]朱湘:《文学闲谈》,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版,第92页。

[4]钱光培:《从“单色想象”到“单‘元艺术”——读晏明诗集<高原的诱惑》>,诗刊,1991年,第12期,第61-63页。

[5]朱湘:《朱湘遗札》,人间世,1934年,第18期。

[6]梁实秋:《梁实秋怀人丛录·悼朱湘先生》,余光中、陈子善编:《雅舍轶文》,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页。

[7]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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