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与传统的张力

2017-06-09 18:28:35卢春苗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遗稿归宁性灵

摘要:袁机是袁氏三姐妹之一,袁枚第三妹,她的诗歌受袁枚影响,体现了独抒性灵、真情流露的风格,但她“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的惨淡一生也一定程度体现性灵派思想与实践的局限,既有思想与人生的矛盾,也有诗歌里性灵风格与传统压抑形成的张力。透过《素文女子遗稿》的解读,细致地展现了袁机人生际遇带来的痛苦声音。

关键词:性灵传统无家意识思想张力

袁机短暂的四十余年生命留给我们太多的叹息与遗憾,一代林下之风的才女在惨淡的婚姻里抑郁而终。她的一生在性灵抒发与传统节义之间痛苦地挣扎,那种欲发而未发的痛苦自觉与蒙昧愚贞构成了她人生与诗歌思想的丰富张力,既隐既见,为我们提供了解读袁机的一个视角。

袁机,字素文,袁枚第三妹,钱塘人,适如皋高氏子,遇人不淑,婚姻惨淡,遂大归,郁郁而终。留给后人的仅余《素文女子遗稿》,又传作《列女传》一卷,但不传于后。记载她的史料主要有两方面:其一集中在史传官方资料,如《清史稿》《杭州府志》《如皋县志》,主要记载其列女式的贞节一生;其二集中在袁枚的随园刊刻,主要是袁机的遗世作品及袁氏家族对袁机的悼念。前者展示给我们一个恪守儒家传统礼教节义、青史传遗迹的列女形象,后者则展现了更为丰富具体的女性思想生活及精神世界,更能体现袁机充满张力的生命历程。

诗歌:孤凉意象与贞节心志的張力

据袁枚的《素文女子遗稿·随园杂诗·跋语》载:“妹少时吟咏极多,陈烛门先生《国朝诗品》中存十之七。嫁后,良人戒诗,稿亦散失。兹检其归宁以来之作,付之开雕,粗存梗概,聊致哀痛云尔,兄枚再跋。”《素文女子遗稿》袁枚再跋,随园藏板。

可想见,袁机未嫁之时是一位善于吟咏的才女,但她的少时之作散失不见,只能从袁枚、袁树等人关于袁机生平的诗歌中来得知。她既熟读《诗》《书》,才思敏捷,诗风闲雅,且明经义、谙雅故,无愧其弟香亭“若为男子真名士”的评价。可推测,她少时诗歌大致不出一般的闺阁诗的范畴,如抒写闺阁女子的日常生活、亲友唱和、留恋光景、女性细腻的情感、生活感受等,诗风柔婉。少女时代的袁机传统温婉又才思横溢,浸润在浓厚的文学氛围里,并受到袁氏家族文化的影响。她接受传统儒家的诗书礼仪教育,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这一时期她的诗歌风格想必以清灵真诚、自然闲雅为主。

少时吟咏已失轶,就无法充分解读袁机思想,但仍然从侧面模糊地留给我们一个温顺而才深的闺秀形象。《素文女子遗稿》则是透视袁机思想与精神生活的主要视角,一则由于历经人生的惨淡与婚姻的不幸,袁机看待人生的角度更加深邃;二则遗稿存三十四篇诗,相对丰富地展现了她痛苦与挣扎最终归于薄土的生命历程。

《素文女子遗稿》为袁机归宁后之作,透着她经历人生后的感慨与思考,少福泽的她不能不对凄凉的处境发出悲戚之音,进行痛苦的反思,一如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孤凉意象(深秋、冷月、孤鸾),都包含着她对于自身悲剧的蒙昧自觉意识与悔恨,但同时袁机又用力地压抑着生命的自由来自愿维护封建贞节观,时时告诫自己坚守初心。应该说,在性灵情感的流露与坚贞心志两方面,袁机同样用力、认真执著。正是两份用力与执著使得诗歌整体透着痛苦的张力,孤凉意境与贞节心志交织,体现着她欲发而未发的觉醒意识。

首先,袁机的遗稿大多笼罩着一种悲凉气氛,无论是伤景感怀、对影自怜,还是兄弟姐妹之间的唱和互赠,都或隐或显地发出对自己命运不幸的伤怀和痛苦。《镜》《秋夜》《问情》《闻雁》《灯》《感怀》《春怀》《妆残》《有凤》属于伤景感怀之作,是袁机归宁后自觉为高绎祖守寡的日常与精神生活的抒写,其中弥漫着孤月、深秋、落叶、孤雁、怜影、孤鸾、泪痕、哀蝉等凄冷色调的意象,是她寂寞孤单、精神痛苦的写照。如《镜》,“近看花独立,远望月孤悬”“无人来照影,抛掷井栏边”,显然是孤镜,从镜中观到的意象多冷幽,美花是独立的,月是孤悬的,冷镜显影出来的是冷景,已经很悲怜了,末句又说这个镜子都被人抛弃了,整首诗冷到极致了。又如《闻雁》,“自从怜双影,几度作离声”,诗中的雁是孤雁,在深秋最先哀鸣,声音响到碧云中,使得碧云也添了一份冷色——孤单无人伴,只能自己做出离别之声,多么像精神寂寞的袁机自己啊!而这些孤单的意象与相应的双燕等暖色调意象形成对比,凸显她归宁后生活的寂寞、精神的无依和痛伤。袁机诗歌不多,但是镜子这个意象出现较多。镜子既是一个客观关照物,通过它袁机可以看到自己的孤单与痛苦;又是自照,她从镜中看到的那些冷色景象,多半是她自己的象征。所以,袁机对于自己婚姻的不幸也是怨恨的,“叹我姻缘恶”“回首夕阳芳荆路,那堪重忆恨悠悠”“平生一点分明意,美为终风恨不禁”,《素文女子遗稿》袁枚再跋,随园藏板。都是他对丈夫的埋怨与婚姻不幸的遗憾。身为女子,满腹才华本已经无处发,又遭狂夫虐待,失去吟咏的自由,精神上遭受极大的压抑,此时回想,怎能不恨意悠悠?而《挽陶姬》《寄二弟香亭》《送扶云妹归邢后送履青弟归武林》《寄弟诗五首》《送扶云妹归扬州》则是与家族亲人的唱和之作,既体现了袁机归宁后的日常与精神生活,也是她委婉抒发自己婚姻不幸的寂寞生活的一种方式。她传统善良,对弟妹谆谆教诲着传统,又忍不住叹息自己的悲剧。

一直以来,守贞女子的精神生活都是复杂寂寞的,绝非史书记载的那般简单。袁机的吟咏,让我们既体会到婚姻不幸、无子又守寡的女子的悲苦与感伤,又听到了她们对于自己悲剧的反思和领悟,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袁机的婚姻失败遭遇使得她的思想比一般家族闺阁女诗人有深度。当然,她最终还是将不幸归于了命运,“伤心总问天”,传统女子观让她认为是上天安排了她的不幸,只能接受,体现了她思想的局限性。但从痛苦的吟诗中可以看出,她的思考也许不仅于此,只是传统的力量在她心中化为自我束缚,压抑了她的一生。

若说孤凉意象代表的精神苦闷是袁机诗歌书写性灵的一面,那么《灯》《追悼》《寄姑》则展现了另一面:压抑生命归向传统礼教的用力之深与用心之真。如《灯》中,“添尽兰膏惜寸阴,煎熬终不昧初心”“无花只可耐孤吟”正是她自励自勉的心声。心中分明恨悠悠,却仍然告诫自己坚守一念之贞。而在《偶作四绝句》中,她又说“花好莫焚香,夜凉休拜月。愿持一片心,寄于嫦娥识”“且煮六班茶,怕引游蜂至,不栽香色花”“照水觉心清”,自觉地过着独坐孤泣的守节生活,并称自己是“陈人”。坚守害人的礼教令人可叹又可悲,但是我们又不能不为她的执著而惊叹,她是那样用心用力地去践行无法挣脱的命运!

在感情上,她对婆婆始终如亲生女儿般孝顺,两人建立了深厚感情,这从婆婆救她于丈夫的虐待中也可看出来,而且袁机也在《寄姑》中道:“欲寄姑恩曲,盈盈一水长。江流到门口,中有泪双流。”归宁后她仍然挂念着年迈可怜的婆婆。对于高绎祖,袁机的感情是复杂的,她寂寞痛苦的悲剧主要来自丈夫的狂戾佻荡。初大归时,她心中有怨有恨,悲吟着婚姻带来的精神痛苦。但善良温婉的她,心中仍有著燕补旧巢的卑微心愿“寄声梁上双飞燕,好啄香泥补旧巢”。而闻得丈夫死讯时,她写了《追悼》:“死别今方觉,生存已少缘。结离过十载,聚首只经年。旧事浑如昨,伤心总问天。萧萧风雨际,肠断落花烟。”死亡让袁机从内心的情感上原谅了丈夫,短暂的聚首已永远成过往,她终于还是困在封建礼教的枷锁里寂寞而终。

一端是寂寞痛苦,一端是守节心志,如同橡皮筋的两端,用力拉开的张力有多猛,反弹得就有多痛。袁机就是那样一个认真执着的女子,性灵意识开启了她抒发内心情感的大门,吟尽人生的悲苦,并对自己的悲剧有着欲发的觉醒意识,但她在相反的方向同样用力,忠孝节义、诗书礼仪孕育了她的才情,也禁锢了她的才情与性灵意识,她自觉地埋葬了自己的生命活力。在袁机的诗歌中,孤凉意象与贞节心志痛苦交织,正是传统与性灵在她身上矛盾冲突的表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传统礼教对于人的生命意识的毒害,绝非性灵派主要从女性诗歌倡导方面反抗就能轻易清除的,更何况,性灵派本身思想就存在局限。袁机诗文的张力是她的悲剧,也是她的深度所在。

人生:从夫守节到官判离异

袁机的婚姻是惨淡的,但她逆来顺受,直到高绎祖丧尽天良要将她卖作妓女抵债,她才逃到尼姑庵向娘家求救,最终在官府判离下归宁,与高氏离婚。这在历代列女中不多见。官判离异在清代见记载的史料中也并不常见。袁机作为清史稿中立传的列女之一,未嫁便誓死从夫,丈夫还活着便官判离异,归宁又坚持守节的寡妇生活,她的人生充满痛苦和矛盾。

在《清史稿》记载的约六百五十六位列女中,以孝女、孝妇与婚后夫死守节女子为主。而在节妇中,像袁机那样未嫁就守节从夫的约五十位烈女中,只有袁机等三位婚后不幸归宁奉母——但不知其他两位是否离异,而袁机确实经由官府判决离婚——这对于熟习诗书礼仪的袁机必定是人生的一大痛苦,但是,为了避免沦落风尘她不得不离异。未嫁便从夫守节与官判离异,也是我们解读袁机复杂性的视角。

袁机幼字如皋高氏子绎祖。高译祖是个纨绔子弟,暴戾佻荡,喝酒赌博,被父亲打得死去活来,其叔父高八念袁父当年的恩情不忍心让袁机嫁来受罪,便谎称其子有恶疾,不可以婚,愿以前言为戏。袁机听说后持金锁而泣,不肯吃饭,坚决为高绎祖守节。后来高八离世,他的侄子高继祖来言明高绎祖的禽兽行,且劝袁机勿要自苦,但她不为所动,最终嫁于高家,造成了一生的悲惨。

其实,封建社会家庭的女子恪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像袁机这样未出嫁便坚守婚约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明代钱塘的童大姑就与袁机处境相似,只是她的庸夫不像高绎祖那样残暴。善良温顺的袁机恪守封建贞节观念,又爱听忠孝节义之事,“女,从一者也。疾,我侍之;死,我守之”。《清史稿·列女传》第14089页。从她知道到自己被许配给高译祖后,便自觉在精神上以妻子的身份要求自己,不惜对家人和高八的劝退婚置之不理,可见封建贞节观念对她的影响之深。窃以为,袁机对于婚约的坚持,不但源于她受封建礼教的荼毒,接受传统的贞节观念,也与她的“真名士”性格有关。她从小与兄袁枚一起读书,崇拜忠孝节义的事迹,被历朝史籍上的节义女子所感动,不自觉地将节与义相混,对于婚约的坚持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与坚守义节有关。

袁机未在遗稿中提到自己离异的相关细节。但此事是袁机人生的一个大转折:首先,素奉传统礼教的她面对离异,深受打击,苦不能言,这意味着对自己从小信守的理念的背离,她是痛苦的,也是迷茫的;其次,回娘家的她又坚持过着为丈夫守节的生活,自囚于封建礼教的牢笼,让我们看到了她人生思想与行为的复杂性。她不仅在诗歌方面受到袁枚的性灵思想影响,而且必然也耳濡目染一些性灵女子的风貌。袁氏家族的袁棠、袁抒便都是性灵一派女子,更不必说如席佩兰等性灵女弟子,她们的人生选择肯定也曾刺激袁机,毕竟向往自由是人之本性。然而,悲剧意识仅限于意识层面的话,便形同未发,她最终压抑生命力,回归“三从”的悲剧里面去了。

其实,对于袁机的悲剧,旁观者有着更加清醒的认识,袁树就曾在《哭三姐》中叹道:“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机始终无法逾越这种意识,自困了年华数十载。

无子:漂流无家的意识与传统观念

一种漂流无家意识显现在袁机的诗歌中,她在《感怀》中说“兰熏粉泽久漂流”,又在《挽陶姬》中道“无家叹我姻缘恶”,她将自己视作无家之人,只是漂流在世间却无落根处。不但如此,袁树亦言三姐“无家枉说曾招婿,有影终年只傍亲”《红豆村人诗稿》“哭三姐四首·少守三从太认真”。,可见他人亦是认为袁机无家,这与中国封建儒家传统礼教意识和家庭观念相关。

传统礼教认为女子“在家从父”,故女子未嫁前其父家是实质以及观念上的家,是女子生活的依托之所,女子需恪守孝道。而一旦许配于某家或已经出嫁,则遵从“出嫁从夫”,女子作为某妻某氏成为新家庭一员,丈夫作为女子身份的最重要依托,成为妻子精神上的家;若丈夫不幸离世,妻子称未亡人,则“夫死从子”,儿子成为母亲的精神依托,儿子的家庭是母亲的依托。女子在女儿、妻子、未亡人三者角色转化中,其观念精神上的家也完成父亲、丈夫、儿子的转变。袁机未满周岁便被其父字于高绎祖,其兄袁枚代系金锁饰相数年。她深受儒家忠孝节义的教育熏染,未出嫁便自觉地遵从“从夫”,尽管她尚未出嫁,且克孝父母,与兄弟姐妹情感深厚,但袁机精神的“家”其实已经转变为夫。故而当高氏请离婚时袁机持金锁泣,且说:“女从一者也,疾,我侍之;死,我守之。”婚后,温顺地忍受狂夫对她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与施暴,此时的她心里深处未必没有怨恨,但丈夫仍是精神上的家,是必从的对象,传统贞节忠义观念在她身上体现出惊人的控制力。当袁机大归母家尤其高绎祖死后,无子的她便有着漂流无家的意识,常感到“归梦隔扬州”“书香空与此身留”,并时时表现出对于人生际遇无常的感慨。她称自己为“陈人”,失去了生活的激情,恪守着寡妇的生活,飘零寄居与人世,而且在高绎祖死后一年便郁郁而卒了。

父亲离世、丈夫死去、无子都是袁机无家感的缘由,这种对于家的意识的自我感受影响了袁机的一生,她的《阿兄得子不举》——“方幸包衣紫,惊闻玉树凋。桂香初落子,泡影不终朝。门户凭谁托?麒麟不可招。诸姑兼伯姊,同有泪难消”,作证了这种影响,对于其兄袁枚无子的忧虑既是封建子息传统的影响,也是袁机对家的概念的理解。

袁机是独特的,与同时代一般意义上的的家族女性诗人相比,她独特在离奇悲惨的人生遭遇与痛苦的婚姻经历,这些也使她的思想更加深刻,诗歌内容不同于一般的闺秀诗,际遇的不幸使她有着更深刻的对于自己人生的反思。但最终她竟没有像其兄袁枚倡导的“性灵派”那般顺其性灵,而淹没在她的姐妹和众多性灵派女弟子后面,留给我们一个模糊伤感的背影。

袁机的思想、人生、诗歌既有进步的性灵启蒙意识,又有传统封建礼教压抑的影响,这是她的独特复杂的悲剧性。

参考文献:

[1]赵尔巽等.清史稿·列女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8.

[2]王英志.性灵派女诗人“袁家三妹”[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5).

[3]李小荣.不堪此夕又黄昏——袁氏三姐妹及其诗作[J].海南大学学报,2002(9).

[4]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万卷出版公司,2008.

[5]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袁机.素文女子遗稿[M].长沙:岳麓书社,1999.

[7]冯尔康.“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机评传[C]//庆祝王钟翰先生八十寿辰学术论文集.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

(卢春苗,南京大学文艺学硕士,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助教,主要从事中国古代美学、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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