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诗人李笠聊教育,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李笠有一双儿女,西蒙和维拉,他们能让整条街道为他们驻足屏息。李笠为他们写诗、拍照,做成了一本私人的集子:《没有你们,这屋子会显得很空很静》。名字来自一首同名诗。
和李笠见面,是在他参加完一个真人秀节目回到上海以后的第二天。按约在思南公馆和他碰头,他随便找了家咖啡馆,我们就坐了下来。一如之前所见的影像,还是那头标志性的长发。谈话中,李笠调侃起电视节目制作当中的种种无聊和无奈,嬉笑怒骂。兴浓处,仿佛跟着李笠回到了八十年代的某一次诗歌聚会现场。只是诗人华发渐白。
20世纪80年代,诗人跟虱子一样多。这是外滩君在学校里阅读诗歌史时得到的一个印象,他们狂放不羁,在大好河山上到处游逛,当然,也写诗,或好或坏。“热爱诗歌但要远离诗人”,有人如此总结。
好诗人当然有。他们中,有的已经开始被经典化,被一帮急不可耐的评论家送上了神坛;有的可能还隐藏于某个地方的乡野市镇高楼大厦之中,等待后人的发现。李笠,处于这两个集合中间。
一方面,还没人给他挂上“诗歌英雄”“诗歌圣徒”的勋章,但是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的中文译者,李笠的诗人身份是有公认的。从私人的阅读经验说,外滩君还记得在学校读书那会儿,从孔夫子旧书网淘来老版《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时如获至宝的心情。这位杰出的诗人荣膺诺奖桂冠,继而为大众所知,还要等到四年以后。
不为声名所累,但热爱诗歌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作为一个诗人,李笠正像众人所期待的那样,诗意地活着。而在养育儿女方面,他也是放松、从容和自然的。对于儿女,从他的镜头里,我读到的是,只有赞美:信徒对神的赞美,诗人对世界的赞美。
赞美孩子,就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女儿维拉拿起画笔随意画来,李笠惊为天人,她却不愿意老老实实学画,做爸爸的只能由她;做父亲的希望儿女能学点中国文化,记住自己身上的另一半血液,但一次次被他们打败:
我多么希望我孩子能背古诗
比如“柳暗花明又一村”,比如“感时花溅泪”
但我知道他们会拒绝,就像他们拒绝写书法
我多么希望他们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但他们说人生来就有罪,是坏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战争,恐怖袭击?”
与摄影作品不同,在他写自己孩子的诗里,你能更多地看到,李笠做父亲的挫
败感。让孩子学些东西,这可能是很多中国父母的想法,李笠当上父亲,也不例外。促使他改变这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的,是来自夫人的提醒。李笠夫人是瑞典人,对于子女教育,是典型的北欧人的态度:尊重孩子的天性。西蒙小时候学钢琴,淘气得把钢琴教师都气走了,李笠大光其火。夫人轻轻地说,这没必要。
现在他反思说:“想想自己成长的过程,我们小的时候什么都没学过;学不学这些东西其实也无所谓。我觉得重要的是,他们的天性能发展到极致,人要开心,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有个性。不能委曲求全,整日违心去做一些事情。这在教育上可能是更重要的事情。”
家长顺从孩子的天性,孩子就能野性而优雅地生长,至少在李笠他们家就是如此。天性需要尊重,优雅却要靠文明来滋养。在瑞典的时候,李笠从不操心孩子的阅读。
在这个国民普遍喜欢阅读甚于电视的国家,儿童文学出版十分发达。根据瑞典政府官网的数据,瑞典每出版十本书籍,其中必有一本儿童文学,其中54%是瑞典作家所写。除了众所周知的诺贝尔文学奖之外,瑞典还有世界上最重要的儿童图书奖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纪念奖。奖金丰厚,历年获得者有世界性的儿童文学作家、插画家以及儿童阅读推广组织。
夫人虽然是外交官,公务繁忙,但回到家后,还是会承担亲子阅读的任务,读一篇安徒生童话,先用瑞典语,再用英语。李笠也尝试给孩子讲中国民间故事,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等等。不难想见,在那个语言环境里,他单枪匹马的中文教育会有多大成就。
但是作为诗人,李笠更愿意从语言的思维和肌理去反思,這种语言竞争胜败背后所蕴含的逻辑。“屈原必须跳河吗?”这是孩子的反问。中文民间故事的内核很多都是人性的悲歌,但是最后却非要是一个美好的结尾。儿子西蒙来到中国,一段时间以后,跟李笠聊天时,他说这边什么都是假的:菜是假的,说话是假的,人脸也是假的……
李笠对汉语素质的担忧和反思,也写进了他为孩子而作的诗里。他写唐诗:
你小心打开红丝绸包装的礼物:一块玉
两行正楷:“嫁得瞿塘家,朝朝误妾期”
你打开银丝绸包装的礼物:一面铜镜
两行隶书:“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打开金丝绸包着的礼物:一匹三彩马
甲骨文:“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你撅起里嘴。
所以,自己的孩子目前学不好中文(说得很好,但不会阅读、写作),李笠也不急了。“等到他们哪天大了,发现想了解中文了,也不迟。看那些老外汉学家是也长大了才学,不也是学得很好嘛!”西蒙、维拉所在的学校都是英语教学,所读书籍以英文为主。精通英文、瑞典文,在世界
各地居住行走的李笠,理所当然地认为英语是世界第一语言。在这方面,汉语要改进要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多。
做父亲做到现在,教育子女方面,李笠完全不焦虑了。就在采访前一天,孩子所在的国际学校校长打电话给他夫人,说西蒙在学校里跟老师吵架了。“太自以为是,经常跟老师吵架,学了一点东西就在课堂上胡说八道。”李笠觉得没有问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我膨胀点很正常。但是在饭桌上,他会正告西蒙,你这个脾气,以后出去了肯定会被揍。
十四五岁的年纪很“可怕”,在他们眼里,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做父母的要学习容忍。李笠在跟我说这番教育经的时候,想起了20世纪70年代末,自己读高中时桀骜不驯的样子。从孩子身上,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是做父母的乐趣。
从以“奶爸”自诩到变成儿子嘴里的“老头”,李笠所经历的就是头发变白的那一刹那。时间很长,但也很短。
(曹雪峰,出版人。)